我是惶恐而又狂野的抒写者

2018-11-14 15:15刘太白
长江丛刊 2018年13期
关键词:大师小说

■刘太白

写下上面这个标题之前,我犹疑了很久。这样的句子,字里行间是否斜射出了落魄小文人那有些玩世不恭的目光?事实上,我在责备自己不该如此放肆地谈论文学的时候,内心里满是不安。是的,我确认,在追求文学梦的羊肠小道上,我是一个惶恐而又狂野的抒写者。

发表处女作中篇小说《循环劫》的时候,我已经度过了三十八岁的生日。在短暂的快乐之后,我心里划过一丝悲凉。从我考上大学中文系算起,我的文学梦已经做了二十多年。我错过了我写作的花季。

还能不能写下去,怎么写下去呢?这是一个问题。

张爱玲说,出名要赶早。我自认,我已经不能复制那些大作家们的成功之路了。眼下的关键是把我幼年时就已经滋生的那个美好的梦继续做下去。我仔细地研究了我的同路人们的写作轨迹。最初,我们对那些优美的词句感兴趣。进而,我们对优美词句塑造的优美意境感到欣喜。出生在科技欠发达时代的我们,甚至不厌其烦地把这些句子和段落摘抄在我们钟爱的笔记本上,珍藏在一个不为人知的所在。渐渐地,我们发现,语词塑造的意境叠加上人类特有的感情,那就更能打动我们的心灵了。比如爱,母爱、父爱、男女情爱,比如幸福,饥饿时闻到的麦子的香味、寒冷时看见的不远处的一点灯光、劳累时轻抚在肩头的一只温暖的小手,还有那些小可爱、小清新、小确幸等等。这些已经够了,足够一个爱好写作者用尽自己毕生的精力去歌唱了。不是吗?文学史上,有人因此而成为大家。现实中,也有人因此获得各种奖项。

我也这样写过,但结果让我沮丧。我拿出来的东西连我自己都感动不了,甚至认为,那是别人本来就已经连篇累牍的,放之四海皆感动的文字的翻版。长此以往,我害怕我会深陷在这美丽的泥淖里,再也动弹不得。后来,我总结到,这样的文字,无论成功与否,都只能视为文学梦追求者的自在阶段。

试问,我有什么资本说出这样的妄言?我和大家一样,有着共同的文学爱好。这在商品经济的大潮中,看似难能可贵,却也平淡无奇。我唯一可以区别于众人的,是我那独有的三十八年的生活经历。如果能够从中找出某些文学因子,那将是我的个人经验的特别抒写。何况,现代科技让我们的视野大大地超越了古人,覆盖了岂止一个世纪。李鸿章说,这是三千年来的大变局。我们身历其间,我们的思想和文字又岂能缺席。

我们的生活也许没有惊涛骇浪,但总有悲欢离合,我们的生活也许平淡无奇,但总有我们的成长,不然,我们如何能够成熟?我们的孩子又如何长大?果然,我在我的生活中找到了一些小说的种子。那些富有内涵的小颗粒就在我走过的足印里发射着微暗却又不易熄灭的光亮,等待着我依照它独有的生长规律,把它们培育成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当然,那光亮过于弱小,我得下功夫仔细检索。当我发现几乎所有的知识分子都会出现实现自我价值与适应社会潜规则之间的矛盾的时候,于是就有了《高音》里的左敬棠。当我发现即使社会发展轨迹错了,也有人坚守正确道德理想追求的时候,于是就有了《野棘坪》里的宋一枫。当我发现强权非真理的对应语是弱势非正义的时候,于是就有了《等深线》里的方原。这些形象也许是粗糙的,他们身上附丽的某种生活道理也许有失偏颇,但我敢说,他们都是我的,是我创造出来的,别人没有这样写过。我觉得,这样的抒写有了读者,哪怕不多,我的文字就已经有了文学性,同时,也就有了存在的价值。

惟其如此,我们的写作才能变成我们自觉的行为。

抒写者的站位很有可能决定了我们最终的成就。

很多小说写作的先行者告诉过我们,当你进入写作以后,你就是上帝,你可以随心所欲地按照你的意愿安排你笔下人物的命运。

我却认为,这说法颇有些值得怀疑。是的,也许在创作某一篇作品的时候,我扮演过主宰人物命运的角色。但当我放下手中的笔之后,我发现我常常是跪着的。我跪在所有中外写作大师们的脚下,跪在著名文艺理论家的脚下,跪在我所敬佩的当代男女作家脚下。

是的,那是一些闪光的名字,如李白杜甫,如莎士比亚托尔斯泰,如曹雪芹罗贯中,如鲁郭茅巴老曹,确实需要我们去学习,去揣摩,去膜拜。但膜拜之后,如果不站起身来,我们如何继续我们的生活,又如何拿起我们手中的笔?这样的想法曾让我感到自己有些危险,直到有一天,我在一个文友圈里说了短篇小说大师契诃夫的不足。我的观点理所当然地遭到了众人的反对。我揣摩所有反对者的心理,其实他们只有一句话,你是什么东西,你居然说世界级大师的坏话。这种态度让我反感,我们无法交流下去。还是有一句话被我听到了耳朵里。你是现代人,你的想法和几十上百年以前的大师不一样,很正常。是啊,这就对了,就像今天的韩少功、毕飞宇不必是古代的曹雪芹罗贯中一样,他们是他们自己。但是,如果你没有同大师们试比高的心态,你还能成为你自己吗。就像大师们卑微时,如果没有囊括四海之意,席卷八荒之心,他们还能成为我们的大师吗?

我说的似乎有些过分了。我并不完全是这样的。我还有我的另一面。我承认,我是看着各种文学期刊慢慢成长的。即使电子阅读已经风靡一时,对于我认为重要的杂志我仍然是每期必看。每一篇上了《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的小说都值得学习,尽管有时候我内心里有些不服。但这些小说一定会有它的亮点,哪怕只有一个,我也得把它找出来,然后问一问,我的小说里有什么能够吸引人的吗?每一篇上了《十月》、《收获》、《长江文艺》、《长江丛刊》的小说都值得尊重,它们都达到了某一标杆。我得问一问自己,为什么我的部分小说不能被编辑看中?至于大师们的作品,我是常读常新的。如《红楼梦》、《水浒》,我是看过十多遍的,如《复活》、《悲惨世界》,我也是看过了三五回的。有时是潦草浏览,有时是刻意精读,有时则只是为了印证某一刻心中的那一点感悟。毕竟,有前人的肩膀可以借用,我们不必一步一步地爬上山去。

自信也好,膜拜也罢。借鉴也好,取巧也罢。关键还是得自我加压,向内使劲,这样才能成就一个独立写作的我。果真达到了这样的效果,我的目的也就算达到了吧。

文字必有主旨。人物必有倾向。所谓的零度写作,作为一种写作技巧兴许是存在的。倘说抒写者不用自己的三观去晕染笔下的人物和故事,无异于痴人说梦。偏偏,当今社会,左与右之间,从来都无法相互说服。人们辩论着辩论着就会以程序代内容,以枝节代全貌。这无异于鸡同鸭讲。好在文学用形象说话。形象靠真实感人。这让我们有了用武之地。

且慢,真实的材料也可以取舍,历史当然可以重新解构。持这样的写作态度的作家大有人在。正反两方面的例子不胜枚举。试举一例,手撕鬼子的电影,人们已经耳熟能详,抗日部队比所谓皇军更加害人的情节也会出现在名家的小说中,甚至得了国际大奖。岂不闻,局部的真实比完整的谎言更具危险性。

我愚钝,不敢妄自揣摩别人的写作目的。毕竟,写作于我,只是一个爱好而已,哪怕看上去有些高雅。所以,每当我疑惑的时候,我就去想一想我为什么而写,实在想不清楚的时候,我就重新拿出我最佩服的雨果大师的《悲惨世界》来读。我要再一次确认冉阿让和沙威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善良的冉阿让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偷窃了面包,抢了小男孩的金币。但当他发财变成了马德兰市长以后,他乐善好施,帮助了芳汀和珂赛特。沙威追捕冉阿让,维护社会秩序。当良知和他的身份符号发生冲突时,他选择了自杀。冉阿让和沙威都是善与恶的统一体,是生活中活生生的人。《悲惨世界》之所以能够传世,除了因为书中刻画出栩栩如生的人物群象,还在于雨果大师拥有站在全人类高度的大悲悯大情怀。这一点,前人之述备矣,不需要我过多饶舌。

我也是一个善恶交织,好坏参半的普通人,所以,不敢说自己有什么大情怀。然而,几乎所有的人都憧憬美好的未来。作为一个写作者,兼济天下,文以载道这样的词语也许是大话,但也不能逆天而行。有了这一点做基础,推己及人,我就发现,我的周边,无论是具备大格局的人还是只有小气象的人,无非都是饮食男女。为了自己的那一点愿望或者理想,各自显现着自己的能耐。囿于环境、性格、修为等诸多因素,他们得到了或成功或失败的结果。我把这些忠实地移植到我的笔下,就勾勒出一个个人物和他们的故事。于是就有了《幸福像花儿开放》里的林琪,无论是勤劳致富的过程中展现了女性之美的,还是在获取尊严时操刀愤而杀人的,都是林琪。于是就有了《等深线》里的方原,无论是捍卫法律尊严时的威严仲裁员,还是有了私情就放松一线的仲裁院长,都是方原。这样的形象,什么时候应该褒扬,什么时候应该鞭挞,不是一目了然了吗?

过了几重山以后,才明白,原来一切都并不是那么难的。只是不要一味地把自己喜欢的人写的那么好,把自己厌恶的人写的那么坏就行了。按照人物自身的逻辑,让人物自己书写自己的命运就够了。我的理解,沈从文先生所说的贴着人物来写,除了在具体的语境中写出人物应有的思维、语言和动作外,更重要的是把人当做人来写。惟其如此,笔下的人物也就有了活力,文本的倾向性也就有了思想深度。作品当然也就能够立了起来。

技巧是写作者绕不开的话题。也许,只有对作品艺术性的追求才是永无止境的。卡夫卡让人变成了甲壳虫。马尔克斯让人长出了尾巴。土耳其名家让死尸说话。我国的先锋派则让人变成驴,变成猪。花样翻新,各出奇招。我也未能免俗,在长篇小说《等深线》的最后一章,让已经被人殴打成植物人的男主方原无端生长出一对翅膀,好让他去窥视其他人的心灵。万变不离其宗,小说需要人物和故事。因此,怎样写好人物和故事就成了重中之重。

我不大会写那种即时发生的全须全尾的故事。我固执地认为,我的想象力比起新闻当事人来,差了许多。因为他们是为了达成某种人生的目的,处心积虑地运用自己的智慧和力量来规划实施某一计划。而我,不过是写了一篇小说。在现代科技高度发达的今天,小说情节的曲折性早就被社会生活的复杂性所吞噬和淹没了。偏偏,我离不开故事。我所发表的近百万字里,百分之九十五是中长篇。中长篇小说可不是仅靠刻画一两个人物就可以立起来的。

为什么呢?对的,我回答的就是为什么,不是是什么。是什么就是情节,简单而已,曲折而已。为什么的原因就多了去了。历史的、现实的、人物个人性格的、环境的、地域的、民族的、国家的、原始的、科学的,等等等等。好了,这正是我有意无意之间所作的积累。我大显身手的时机到了。

关键是要让读者读下去。陌生化也好,时空扭转也好,闻所未闻也好,都是为了留下悬念。悬念是多种多样的。让读者想知道下一个情节会发生什么,是悬念,让读者想知道故事的结局,也是悬念。先告诉读者结果,再叙述过程是悬念,把过程和结果全部告诉读者,然后慢慢分析原因,也是悬念。把所有的都告诉读者,再说这原因是如何产生的还是悬念。

如何解说小说里设置的各种悬念,也是关键。这就是结构。既然是各种各样的剖析,那就不必完全按照事物发展的先后顺序来叙述。我知道,事物的产生与发展有其自身逻辑,有其内在机理。我需要做的是努力地理清头绪,分清主次,错落有致地勾勒出全部的轨迹。这个时候,小说所需要的故事情节,辅助人物才会完全浮现。往往,最吃力的,就是这个阶段。我的《垂老别》、《无家别》,都是在结构设置完成以后,我才感到写起来特别轻快的。

有方家说,细节是决定小说是否成功的重要因素。是的,细节增强了小说给读者的真实感受,往往会起到锦上添花的效果。但细节不是凭空移植到作品里去的。它只会出现在情节发生的现场。因此,写作者的现场感尤为重要。说白了,就是露出水面那八分之一的冰山你如何把握。这个可就是见仁见智的问题了。

我把我最大的弱项放在了最后,那就是语言。小说语言的重要性,无论怎么强调都不过分。如果连话都说不通畅,谈何创作?

语言的风格是多种多样的。我个人追求简洁准确的文风,是不是有什么成效,我不得而知。不止一个文友告诉我,你的语言有失峭拔突兀。我承认。但怎样改进,我却束手无策。我曾经听过一个名家讲演过《文学语言的七级浮屠》。那确实是会家子的经验之谈。在现场,我感触良多。然而,一旦进入写作状态,我就恢复了个人历史的惯性。这让我大伤脑筋。看来,学习写作,永远在路上。

在一次小规模的笔会上,我和一位文友因为网络语言能否无条件地进入小说的问题发生了争执。文友主张现代网络语言可以无条件进入作品,他的理由是我们的文学作品里已经有了大量的外来词语,现代生活也在创造大量新词。我们的文学应该留下时代的印记。我反对。我并不反对他陈述的理由。我反对的是那个所谓的无条件。不错,吐故纳新是顺应历史的规律,但无论精华和糟粕都兼收并蓄,则显然过分。

我们所使用的汉语是世界上适用人群最多的语言,这是我们民族最大的文化遗产。我们享受着前人留下的福荫,如果没有能力给它增光添彩,那也就罢了,但我们不能让这伟大的遗产在我们手中因为藏污纳垢而显得蓬头垢面。作为一个抒写者,除了讲好我们时代的故事,我们还有传承我们的文化的义务。如果说写作让我感到惶恐,最大的原因恐怕就在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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