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条:优雅的嫉妒
——从《源氏物语》的“葵”到《近代能乐集》的“葵上”

2018-11-14 17:48
长江丛刊 2018年12期
关键词:源氏物语三岛

暨南大学

长编小说源氏物语一直备受文学界的重视,其中使人赞叹的一点是主角光源氏的每个情人都占据大量的笔墨,纵使人物数量极大,却依然每个人各有千秋,跃然纸上。因此,即便六条相对于藤壶、若紫、三公主等重要角色,登场的章节较少,也仍然有非常高的注目度。甚至能够给予后世作家灵感进行创作,如三岛由纪夫便借“葵”一帖为基础创作收录在《近代能乐集》中的“葵上”当中登场的六条康子更成为故事不二的主角。

三岛曾这样评价自己的作品,“《葵上》是我乘制作近代能乐集之机而写的东西,在八篇近代能乐集当中,《葵上》无论是台词的设计还是舞台效果都是第一等的(作品)”他认为这部作品是对源氏物语作者的思想最为忠实的表现。三岛通过新颖的文学手法使六条与她的嫉妒一并复活,即便背景已被转换到现代,情感依然是同样的情感,这个角色带来的爱恨情仇依然给以读者巨大的冲击力。

一、紫式部的六条御息所

紫式部是这样评价她笔下的六条的,“这个人从以前开始便拥有极高的教养与见识,因为是一个受各种趣味洗炼的贵夫人,所以名望也越发提升。”、“六条妃子不仅容貌出众,且其情趣高雅,素以才女著称。”可见紫式部从不吝啬对六条的赞美,也不认为抑制不住生灵离体的御息所就是一个毫无教养的疯癫的角色。书中描写御息所写信的行为亦可窥一二“一日清晨,朝雾浓重,忽有人送上一封深蓝色系有一枝初绽菊花的信来。源氏公子觉得甚为风流雅致,细看方知系六条妃子所写。信中道:‘久本问候,此心尚望谅鉴。’”、从感知天气、色彩搭配再到信中的遣词都在说明御息所本身是一个典雅且造诣颇深之人,连源氏也慨叹为风流雅致。

曾经有人问紫式部,若紫是否在宫中,而紫式部的回答是“像源氏这样的人也并不存在,怎么会有紫上呢?”后世对《源氏物语》研究的研究中也有学者提出过源氏和紫上的“神”性,亦即指出他们拥有与普通人不一样的特征。对比之下,御息所的设定就更为贴近普通的读者,性格、心理、行为就更容易被普通的读者所理解,整个角色的形象就显得更立体、丰富。紫式部本就擅于探究角色的心理活动。自知身分高贵、持有修养的御用息所一如平常人,要为自己的见识与地位背负起相应的精神负担。日积月累的情感压抑使绷紧的神经非常容易因为一些小事而备受刺激。对御息所而言,在观贺茂祭争夺位置就是一件触碰到她脆弱神经的事。自如的正室妻子与走投无路的秘密情人形成鲜明的对比。而六条抓住这个难得见到源氏的机会,把握住这个鲜明的对比,意图唤起源氏对自己的同情心。畏惧谣言的源氏并没有如六条所愿,“刺激出竞争之心的不过是车辆争夺这样的小事,却谁也无法料想会藏着这么大的怨恨。”但身份、教养等等的枷锁束缚着御息所的愤怒与嫉妒。这样的压抑终究使御息所面临精神崩溃,解放生灵就成为她不用背负责任的唯一一条出路。

学界结合时代背景对《源氏物语》中女性角色的情感研究颇多,“任何人都必须承认,这个故事(源氏物语)中出现的女性角色居多,都希望独占她们的爱人。所以她们也就产生出痛苦的感觉。然而在公认能够多妻的年代,恋爱内在固有的独占爱人的要求就很难被实现。”这样的理论可以帮助我们更好理解角色行为甚至是故事走向背后的动机。受到打击的御息所以生灵的姿态出现,借生灵之口倾诉出自己的情感,“不不,我并非此意。只因身心痛苦异常,忧郁成结,魂不守舍,偶然游荡来此罢了。绝非有意相扰,万望法师宽恕。”“她常想:“唉,惭愧!果真我的灵魂会出窍,去伤害葵姬么?”又觉得非出本心,甚是奇怪……这全是因我爱上了那薄情人,往后决不再顾念他。”可以看出御息所内心巨大的矛盾所在,既爱且恨的矛盾已经有相当的吸引力,《源氏物语》中紫式部还为她插入玄幻的情节。不可知的部分能更加引人入胜,这也是这一章节的精彩所在。角色设定的立体感、感情中的矛盾和生灵出窍的组合有效地引发出这个角色的魅力爆发。也无怪乎能让读者留有深刻的印象。

二、三岛由纪夫的六条康子

“葵上这一篇作品并没有过多地涉猎哲学内容,所以主题能够更集中在女主人公的嫉妒之上。这样不就让观众更容易理解了吗?”三岛已经很明确地指出这篇作品的主题集中在康子的嫉妒之上,因此“葵上”的台词基本也围绕这一主题所服务的。在康子登场前,作品便借护士之口塑造出她的外貌形象,“她是位华丽的夫人。感觉像是大资产阶级家的贵妇;不过,越是资产阶级的家庭,性的压抑就越发强烈。(中略)事情总是这样,在活着之前,必须先死一次才行。战斗着的人,无论男女,都在他们的武器上装饰着葬礼的黑纱。”这一段话首先奠定了康子高贵的形象,再者暗示了她受到性的压抑所以使这一段三角关系成为一场无硝烟的战争。

作品篇幅不长,康子的态度一直在嫉妒和对光的爱恨交织中不断转换,却并没出现歇斯底里的戏码,“你转眼就和葵小姐结婚了,和这个虚弱、常卧病榻的女人!(茫然地)从那以后,我每晚都无法入睡。怎么睡都睡不着。从那以后,我,便没再睡过。”在嫉妒爆发时康子对葵依然以葵小姐称呼,言举中也没有丧失自己的姿态。与御息所不同的是随着故事的发展,能够坦言的康子虽不失优雅,却丢失了应有的骄傲。“第一次看到抛弃了骄傲的你。”“从一开始就没有骄傲。”“……你不知道我的眼睛早就失去了骄傲吗?当以高压的姿态出现时,女人便失去了一切的骄傲。”从对话不难看出这段关系中男女的地位差异,在之后康子也不断作出跪着的举动,务求令光回心转意。而光对她的行为并不领情,“没错。我当时根本就不爱你,只是像小孩子似地感到好奇而已。而你利用了我的好奇心。利用男人好奇心的女人会受到怎样的惩罚,你现在已经知道了吧。”露骨直白的台词,激发出读者的同情心,把天秤倾向康子,但这男性的无情并不是作品所要表现的所有信息。

“男人的醉态和女人的嫉妒,是在连绵不断的传统中洗炼出来两性间最具代表性的特征,不仅在于文学,即便是演艺的技法也是如此。这么说来,就算女性如何表现出美德也好,其本质还是充满着阴暗面。”在三岛看来六条大概正是完全诠释这一观点的角色。康子的台词中最能体现嫉妒的话写得反差平静,“为什么这个世界上会有左右之分呢?我坐在你的右边,你的心脏就离我远了。若果是在你的左边,又看不到你右边的侧脸了。我在你右边时便会妒忌你的左侧,无论坐着的是谁。”然而却明显感受到康子的嫉妒心已经到了一个病态的地步,美德和阴暗面的反差成为了写作的绝佳素材,康子越是优雅,那她的阴暗面越是具有戏剧张力。上文提到,这段关系中男人是无情的,但这一段落其实也就意无意地说明了康子强烈的占有欲已成为光恐惧的来源,那导致这段感情破裂的责任便不能完全地落在光的身上。不过,毫无疑问地三岛对六条这个角色是抱有同情感的,“是康子吗?咦?你刚才一直在家?在睡觉?你肯定是康子吧?(旁白)是她的声音没错。……这么说来,那个是生灵啊。”一通电话作者为康子的本体从一切的责任和失态中开脱出来。把错误推卸到生灵头上,康子依然能维持着自己幸福的家庭,依然是优雅的贵妇人。这样的结尾不但放大了嫉妒的威迫力,还得以给予康子一个理想的结局。

三、始终如一的六条

有关六条的评价非常多。女性学者会认为优雅的六条所表现出来的嫉妒能唤起多数女性读者的同感,“这是一个高贵的女性被年轻男性玩弄的故事,并不是受到西方影响而产生的超越时代的产物。它直面聪明女性无法单靠知性解决的恋爱难题,由此走向毁灭之道的也并不罕见。无论在哪个时代这样的事情都会在现实中发生,读者要是有不幸的恋爱经验就会认为六条御息所是‘另一个自己’,在看到抛弃化为怪物的自己的男性落下不幸的影子,多少会有些安慰吧。”而男性学者则会从别的角度看问题,“优秀的女性是不会有嫉妒的。高贵而骄傲的六条不应该受嫉妒心驱使。作为一个高贵女性所应有的自豪感,是绝不会允许有人来破坏自己的家或者利用自己的。”与女性学者从恋爱关系角度出发不同,男性学者把嫉妒与家庭的维持联系起来,六条因此得到的评价就会变得截然不同。这些争论也是人物生命力的证明。

不同于学者的评价,书中的人物对六条的感情倒是比较一致的。源氏对六条明显是赞赏,“源氏公子读罢,思想所交往的女子,此人笔迹最优秀。便想:世上之事,真是费解!我所爱的情人,品性容颜各具其妙。若集诸长处于一人,那多好啊!”无论是《源氏物语》的描写还是在《葵上》中写到的光与康子登上回忆的游艇后的温柔和相拥也都在说明六条的情人并没有厌恶她,甚至是一直存在着喜爱之情。这些怜悯和喜爱并不足以使六条满足,但男性角色的薄情仍然致使六条的变化和行为使她的近乎反面的行为得到原谅。无论是角色本身抑或是角色带给读者的情感都是矛盾的。引起如上文提到的男女学者的不同的评价在很大程度上是能反映出男女性各自对情感不一致的立场与观念的。但无可否认的是,当女性读者把自己的恋爱经历投射到六条身上的同时,男性读者也可能会不期然地把善妒的恋人代入到六条的角色中。虽然是不同的角度和评价,但当中爱恨纠缠的矛盾是在男女读者中都能引起共鸣的。

“谁知道呢。我是为什么来的,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在想杀了你的时候,又想从死了的你那里得到怜悯。在各种各样的感情里,同时都有我;在各种各样的存在里,同时都有我。这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吧?”《葵上》中康子的台词其实已经能够很好地阐述这个角色本身,她代表的是女人恋爱中爱恨交织的嫉妒。嫉妒本就是一个恒久难衰的文学主题,古代作品如《古事记》中记载的大国主神的妻子须势理姬和仁德天皇皇后石之姬就是典型的善妒形象;后来的《源氏物语》中除了六条御息所以外也还有弘徽殿女御;到了现代,带有嫉妒情绪的角色更是普遍出现于文学作品和影视作品当中。而众多角色里,六条的描写详细、充满矛盾、戏剧张力强,立体的人物形象和情感组合都是使这一人物深入人心取得成功的关键。

参考文献

[1]紫式部.与謝野晶子訳.全訳源氏物語:上巻[M].角川書店,1971.

[2]三島由紀夫.近代能楽集[M].東京:新潮社,19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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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有元伸子.三島由紀夫「葵上」論:心の闇,眠りの力[M].広島:広島大学表現技術プロジェクト研究センター,2006.

[7]三苫浩輔.物語文学の嫉妬-美徳のひと六条御息所[D].愛知:愛知学院大学文学部,1990.

[8]上演される私の作品——『葵上』と『只ほど高いものはない』[J].毎日新聞〈大阪〉夕刊,1955(28),200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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