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对古典美学的视觉阐释

孔艳霞

(郑州工业应用技术学院 基础教学部，河南 郑州 451150)

张艺谋在新作《影》(2018)中又一次尝试了古代题材，讲述了在纷乱时局中一个名为境州的替身，在血雨腥风的两国争斗之中的艰难生存故事。从《英雄》《满城尽带黄金甲》等古装片中不难看出，张艺谋并不注重复现那已一去不复返的古代生活，但却重视阐发中国古典美学，如融儒释道于一家的哲思，天人合一、虚实相生的美学追求等，并极其擅长以具体的画面将这些抽象的美学观展现出来。《影》也不例外。

一、虚实相生

“虚实相生”的概念原本出于道家关于时空的哲学，其后被广泛地运用于绘画、诗文和戏剧的艺术创作理论中。王骥德曾就戏剧的创作目的与方法指出：“戏剧之道，出之贵实，而用之贵虚。《明珠》《浣纱》《红拂》《玉合》，以实而用实者也；《还魂》《二梦》，以虚而用实者也。以实而用实也易，以虚而用实也难。”即戏剧应该反映真实的内容，但为了艺术效果，应该对原型在各方面的局限进行突破，在艺术形象的设计上进行虚构处理，这即是“出实用虚”。

《影》亦然。电影改编自朱苏进的小说《三国·荆州》，然而与明明是奇幻故事，却依然要执着地放于宋朝的《长城》(2016)不同，电影放弃了三国中吴蜀两国争夺荆州的这一背景，将其置于一个架空的时代。电影所想表达的“实”，是人物在欲望驱使下的内心冲突，以及在乱世中生存的无奈和悲哀。如境州对于回到故乡，和母亲团聚有着强烈的渴盼，但是却受困于子虞的权势而只能日日扮演一个不属于自己的身份。他的苦闷是观众能够理解的。但是电影的艺术处理却是偏向于“虚”的。除了电影中的国名、地名和人名都发生了变化以外，电影也有意在视觉上，不断地强调时代的架空感。这其中最为明显的便是电影的黑白两色主色调，电影中，子虞的都督府中挂满了水墨画，而沛王则在自己的王宫大殿上设置了一面面硕大的屏风，上面遍是他手书的《太平赋》，在光影交错间，这些墨迹给人一种暧昧阴森之感。这种建筑的内部装饰并不存在于三国时期，也不是中国古代任何一个朝代的主流装饰风格。

除此之外，电影中沛国几乎所有上层人物，无论男性或女性，无论是君王或文武群臣，其服饰上的图案都为水墨印花，这是与中国古代的单色染色技术以及美妙绝伦的织锦、刺绣技术相违背的。近代才能制造出来的印花染织的服饰使人物成为飘逸、洒脱的意象，在举手投足之间衣袂飘飘，具有一种典雅的美感，也造成了一种荒谬感，不断提醒着观众，这并非一个真实的故事，观众的思维不应该被束缚于因为《三国演义》的影响力而早已妇孺皆知的历史事件。

二、诗画一体

“诗画一体”观是对中国古典美学中意境说这一核心范畴的扩展。诗与画两种艺术形式都强调韵外之致，味外之旨，以营造出玄妙的意境。其主要方法便是在客观的、具体的、可视的物象之中，制造一种主观的、抽象的、不可视的情绪或感情，以实现令人回味无穷的表达。只要对张艺谋的电影稍加了解就可以发现，他在摄影运镜、色彩及构图的选择乃至人物妆造等方面，都对于意境孜孜以求，以使得电影画面具有令人意欲读解的丰富意蕴。

例如在《影》中，子虞曾在地下训练境州破解杨苍的刀法，此处上有洞开以引天光，雨丝也由此洞飘落下来。在两人的对战中，张艺谋大量使用了升格镜头，将两人的动作身法进行了诗意化的展现。子虞手持竹竿代替杨苍的大刀，境州则用了沛国特有的沛伞，前者动作刚劲雄健，大开大合，势大力沉，后者则在夫人小艾的指点下，“以女子身形入伞”，辗转腾挪之间，轻盈潇洒，以柔克刚，能够从容地化解对方的进攻。电影在色彩上不断强调阴阳的对立，这一场比武也是阴阳之道的阐发。

又如电影中两次表现了子虞(境州)和小艾的琴瑟和鸣。第一次境州和小艾的演奏，小艾是被沛王胁迫鼓瑟的，她意图在弹完就自己断指，瑟声慷慨激昂，既是小艾不满心情的吐露，也隐含了一旁境州的压抑与愤怒；在第二次合奏中，子虞真身与小艾在地下弹奏，两人分别对坐于硕大的太极图的白鱼眼和黑鱼眼上，琴声琤琤，珠落玉盘，与此同时，夺取境州的战役已经打响，子虞完全沉浸在大计将成的得意中，琴声是他用以表达自己潜伏多年，终将扬眉吐气心境的语言，人物的姿势、表情和飞舞的长发等，都参与进了人物深谋远虑，洞察天下，意气风发形象的塑造，而小艾在一旁为之鼓瑟，也象征了她对自己夫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支持与配合。这一幕又象征的是阴阳的调和相济，正如夺取境州既需要如境州单挑杨苍这样的阴谋诡计，也需要田战等将士的浴血奋战，二者缺一不可。

三、内敛含蓄

外向狂放和内敛深沉是中国古典美学的两大旨趣，自美学开始了由唐韵向宋调的转变之后，国人便愈加推崇内敛的美学风貌。在电影等叙事艺术中，内敛含蓄的美体现为含而不放，采取间接式的表达，如双关、比喻、反衬等，给接受者以无限的遐想。

在《影》中，有两个窥视镜头，是张艺谋在电影中践行内敛美学的代表镜头。在境州即将奔赴境州城关与杨苍决斗的前夜，始终与他分房而眠的小艾来到境州身边，将境州的头埋在了自己的胸前，境州也表示这么多年来支撑着自己的就是对小艾的爱。随后镜头转向墙缝中子虞阴鸷的窥探眼神。镜头再切换时已是次日白天。此时电影无疑对情节进行了极简化处理。观众完全可以凭借自己的审美经验对这组镜头做出解读：小艾终于与境州发生了夫妻之实，这极大地触怒了本来就因为身体病萎，不见天日而几近变态的子虞，这也更巩固了子虞杀人灭口的念头。

另外一个窥视镜头则出现在电影的结尾。小艾跌跌撞撞地冲向大殿门口，满脸惊惧，头发散乱地从门缝中窥视外面，电影戛然而止。这无疑引发了观众的联想，即小艾通过门缝究竟看见了什么，才让她面临了电影开头旁白所说的“小艾正面临一生中最困难的选择”这一困境。有可能小艾看见的是，田战杀死了境州，境州在走出已是一片血海的王宫后依然要面对杀戮；也有可能小艾看见的是田战拥戴化身为子虞的境州为新的沛王，无论是哪一种场面，小艾都要面临着是否要出去说出境州不是子虞的真相这一困境。这些留白式的画面都召唤着观众去细细地品味，一旦观众静心感悟，就能明白导演所想表达的，电影的魅力也正是在观众对电影的“补全”中体现出来。

可以说，张艺谋在《影》中实现了对中国古典美学在视觉上的再诠释，电影在叙事上超脱了历史原型，但是在视觉美学上，却充分践行了中国古代虚实相生、诗画一体、内敛含蓄的美学理念，使电影具有充分的仪式感与意境美，给予了观众极具质感的审美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