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不压正》:在空间中寻获时间

2018-11-14 18:02万子菁
电影文学 2018年23期
关键词:青峰姜文北平

万子菁

(四川美术学院 影视动画学院,重庆 401331)

时间和空间是人类感知和把握世界的两个重要维度。全球化进程背后所有关于历史和现实的反思都处于消失的边缘,正在消失的不单是某个具体的建筑景观,更是与这些景观符号相勾连的情感记忆。或许这可以解释为何《邪不压正》上映之际众人津津乐道的并非故事人物而是昨日都城的某条胡同、某个大院这些甚至可以去历史文献中考据的场景空间,进而开启了观众对电影空间的多重解读可能,电影作为重要的媒介形态成为引导观众进入多重地理空间的桥梁,在突破原有时空限制的基础上构建起独特的地理到心理的景观空间。

一、屋顶,承托少年飞地狂想

叙事电影对场景空间的要求是需要基于日常生活细节设计电影场景空间,并在此基础上创造出符合剧情需要的理想空间,形成银幕幻觉体系,这就要求生活化和时代感的具体描摹。2018年8月热映的影片《邪不压正》里的北京,“不是今天的北京,是没有多久的从前,古都改称‘北平’那个时代的昨日北京”。这里是600年的帝都,一景一物,都有它的来头。这个包含时间概念的古都旧貌如何在现代影像语言的询唤中浮现出来?为了“还原”旧京风华,姜文导演的特效团队甚至动用了包括1937年版的北京市街道地图和NASA拍摄的卫星图,从而整合出了全世界唯一比例准确、信息完备的北平城地图,然而电影场景复原不是地理考古,如何在保证历史考究的科学性同时兼顾镜头美学的艺术性?创作者如此巨细无遗地考证目的很明确,因为正是这些被光影复刻的空间符号和文化景观让怀乡者的回忆与虚构得以相互借镜,艺术家的印象与想象得以合二为一。

想要清楚看见地上的人,就应该和地面保持必要的距离。如同《阳光灿烂的日子》中常常俯瞰人间的少年马小军,那是姜文在他的影像世界中作为世界的主人公对自我探究的开始,我认为这一姜文电影的核心命题从《阳光灿烂的日子》到《太阳照常升起》,始终坚挺着延续到了《邪不压正》。无论是阳光中忧愁的屋顶少年还是天台上如少女一般痴狂的母亲,甚至从异国大桥下一路飞奔而来的背负天赐大恨的青年,这些姜文电影的主人公无一例外落脚在了屋顶空间。创作者汪洋肆意的想象飞地于是成为如希腊雕塑般美好肉身飞驰漫游的空间基础。屋顶意向成功消解了沉重的家仇国恨,通俗意义上的民国故事、江湖复仇在姜文的电影中注定是要被化约为一种普通的虚无,真正重要的既不是时间也不是空间,是人,对人的理解应当是理解世间万物的基础;更重要的是,人体是精神的载体。而从历史中获取意义,获取人生在某个时刻具有的确定性和行动力的立足点,这是试图了解世界的人的必然追求。从某种意义上看,过去是在各自当下的基础上的自由建构。个人和文化两者都需要借助外部存储媒介和文化实践来组织他们的记忆。从涂蜡石板和羊皮纸直到电影,文字不再是与精神等量齐观的媒介,在视觉文化盛行的时代,影像代替文字支撑起存储的功能,从视觉切入,电影首先是空间的,电影艺术借助光影造型不但帮助人类存储文化记忆,同时影像空间的艺术表达甚至可以超越集体遗忘的时段证明和保存记忆。怀古的艺术家运用光影幻景引领朝圣的观众寻访一处处被复原的景致或者废墟。这时“复活”就发生了,不但特定的空间将回忆激活了,回忆也使得空间获得重生。

一座记忆中的城市或许只能经由实在的建筑空间和架空的记忆空间黏合而成之,经由物质的空间与抽象的时间共谋而得之,抑或永不可得,就像我们永远无法在时间之河中摄取哪怕吉光片羽。正如同在《看不见的城市》中,卡尔维诺描述的虚构记忆之城扎伊拉,回忆之城北平已如掌纹一般被张北海先生密集书写在了一溜溜的灰房儿,甚至蝉鸣中……一个貌似古典的江湖故事,人物、情节,屋顶天台和体面的年轻人尽皆虚构,然而由贴切记忆编织的城市景观、市井生活和人物精神却是详尽从容,这城即是张北海先生《侠隐》中描摹的“梦中北平”。通常情况下,与匠人最大的不同是,艺术家的创作面对的往往是一种幻觉, 绘画是一种幻觉,数字背景下的当代电影制作更是,甚至在制作之前艺术家就已经认可了这种幻觉,作为导演的姜文首先是一个概念艺术家,因为在开始创作一个具体的作品之前一切都只存在于幻想中,但是他有一个整体的概念,也可以说是一个幻觉,他知道这个幻觉可以最终被观众得见。于是,尽管1937年的北平已然历尽岁月沧桑,但仍不妨碍姜文一如既往对超越重力这一青春欲望的诗意表达。姜文无疑是一个天生雕刻时光的诗人,如果说《侠隐》是张北海写给北平的一封情书,其间字字赤子心,句句故国情,那么《邪不压正》几乎可以说是文采一向狂放的姜文写就的一首影像诗,他的影像诗句从未试图转述一个真实世界的面貌,它往往是在倾吐一种对人世的愿景,甚或可以说是一种乌托邦式的幻景,诗人的语汇总能肆意深情,总能让人体会庸常人生之外某种超越的意味,梦的意味,真正影像语言的炼金术,诗的语境。姜文是一位神奇的景观剧作家,在他建构的影像空间,尤其北京城这个所在,这饱含时代弧光之城就是他的大剧院,时代人物和江湖故事在他惊人的天赋讲述中,被同时外化为理性的反思和深沉的情感表现。空间景观的意义从时间讲述中最大限度地被表现,有时甚至看起来有点疯狂,使得所有看到的人都能强烈地感受到这个城市蕴含着的精神意义,时间和空间在他的恣意讲述中奇妙地相遇了。

灰色三卷勾连搭屋顶承托起少年的腾挪跳跃,随着人物现代跑酷般酣畅淋漓的动作设计,经过技术团队特殊改造的摄影机充满激情与灵动的动态跟随,起伏如灰色海浪般的屋脊房檐在影像建构的时空中盈动蔓延,令人惊叹的凝视的愉悦瞬间产生了,故都北平出虚入实,亦真亦幻,这记忆之城不是重构在平淡无奇的胡同深处、四合院内等庸常空间里,也不是在原著小说的四时节令、衣食住行的细节描画中,而是在京城天空映照下烂漫壮阔,灵动如瞬息万变的海浪般灰色线条中获得了重生。记忆的尽头,想象豁然开朗,关于“北平”的想象不应该也不必囿于悼亡伤逝的情怀,除了怀旧,电影的光影场域志在复刻的基础上的创制,北平的“繁华”我们注定错过,在这场跨越时空的暌违中,《邪不压正》中的昨日北平,既是基于原作文字的要义让旧京风华得以复刻,更是经由大胆的想象创造了一个融构了记忆与一种姜文电影中特有的对现代性的自我反思,一种审美现代性的文化意义。

二、钟楼,时间消隐与空间再造

通常,空间和权力之间往往暗含着某种微妙的必然关系,福柯说:“在公共生活的任何形式中,空间都是根本的;在权力的任何形式之中,空间都是根本性的。”北京城的中轴线南起永定门,北至钟鼓楼,偌大的四九城围绕着这条轴线俨然布局,这座城即是蓝青峰运筹帷幄的棋盘,李天然在关键时刻被他安置在了钟楼这个代表时间意向的空间,至此,李天然终于成为一个无论是外在还是内在看都被藏匿起来的人,一颗隐于时间中的绝杀之棋。钟楼在旧京文化中除了是中轴线最北端的空间符号,更是典型的时间符号。自古以来钟鼓楼作为报时中心,无论百官上朝还是百姓劳作都得听着“暮鼓晨钟”循律而活,谁控制了时间谁就洞悉了天地运转的奥妙,进而行使规制世界运转节奏的严律。所以当李天然痛苦地在唯一的爸爸蓝青峰面前宣誓“听话”的时候,蓝青峰才获得了真正掌控他行止的权力许可。诗人艾略特说,时间现在和时间过去也许都呈现在时间未来以及包含时间未来的时间过去里。艾略特、博尔赫斯和许多智者一样都知道,时间并不是直线的,姜文显然也知道。而姜文的时间观更是超越时间的一种空间观的呈现,这也是为什么到了钟楼上蓝青峰首先要强调,此地海拔108米。这种陈述表面上看起来是一个纯粹的空间概念,然而不要忘了随后他的“飞奴”为李天然带来的关于时间的训诫,“紧十八慢十八,不紧不慢又十八”。巧合的是如此两轮正好是108下,更有趣的读解是,古人用108代表一年,一年12个月,24节气,72候,这些数字加起来也刚好108。解读数字符码的快感还不只于此,更有价值的洞悉是时空在这里的互文,如此,作为空间标示的海拔数字巧妙地和代表时间的符号秘密缝合了。钟声是李天然生命存续的证明,更是蓝青峰规制李天然行止的律令。

此外,让我更加确定钟楼段落实际上是导演姜文在誊写一个惊人的魔幻时刻,尽管这个类似梦境的段落被姜文隐藏得相当完美,比起《太阳照常升起》时期几乎直白的空间意指,《邪不压正》他简直藏得太深。佐证我这个思路的就是穿越古钟之后的楼中楼或叫楼上楼,这个更加隐匿的空间所在。首先,穿越古钟的行为显然意味着主人公对时间的超越,而且是更接近人的精神的超越,因为这里离天空更近了一步,天空不啻是导演自我精神世界中最重要的符号指涉。虽然画面上表现的是将北平夜色尽收的钟楼空间,然而空间背后真正重要的是时间,这关于记忆的时间,或叫隐藏的时间。特别在李天然也开始戏谑地向关巧红转述这里是当年曹雪芹写《红楼梦》的地方时,时间消隐的魔幻时刻真正来临了,李天然和关巧红轻盈地向上穿越了时空,在仿佛进入异托邦一般的空间存在时,时空实际上就都完成了自我的消亡,那么此时此刻真正留下来的和北平海浪起伏的灰色屋顶一样的实质就是两人都必须直面的自己,记忆深处的噩梦,忘不掉的过去时间昭示着人物未来的命运。这一场景中关巧红存在的意义是,她轻易地消解了李天然被蓝青峰规制的时间观,她喝掉了蓝青峰所谓家传给作为儿子的李天然包含过去、现在和未来的白兰地,由蓝青峰允诺的四分之一世纪的时间虚空就这样被她温柔地化约掉了,于是有了李天然真正在行为和精神上的成长,行为上成长的表现是烧了鸦片继而杀掉仇人,完成了叙事意义上的情节推进,精神上的成长是终于摆脱了做别人儿子的身份存在,少年终于跨越了时间之河变成男人,超越了时间生命完成了电影主题表达。

三、结 语

姜文显然是雕刻时光的高手,他将博尔赫斯书写时间的哲学技巧巧妙地融汇运用到对符号空间的描绘中,北平看似一种空间状态的存在,但电影语言的高明之处就在于那种极轻的重量感的呈现,荒诞、魔幻的时间异托邦就这样被赋予了空间感。好的电影不应该仅仅是简单描绘建筑风貌或者完成电影化的地理考古,而应该可以为观众提供更多认识世界的可能渠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邪不压正》营造了地理奇观,或是宣泄了人类对暴力与身体的欲望,但是我想说的是通常情况下电影并不讲述普通的景观,电影是梦境、是幻想、是超越时空的瑰丽影响,电影就是奇观!如果一本书可以被当作一个精神的空间,需要读者的进入,那么姜文的影像世界就像这样的一本书,它恳切地邀请观众进入它并随着故事讲述的时间流动在内部游走,也许会在里面迷路,但在某一个时刻,当你找到了一个或许是多个出口,找到一种走出来的道路的可能性,这种空间状态的存在旋即幻化为时间的痕迹,烙印在观者的生命历程中,继而展开无尽美妙的时空游历之旅。更接近天空的屋顶、烟囱、树木、钟楼,无疑是这样的一个个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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