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春阳街

2018-11-14 21:25郭少梅
辽河 2018年1期
关键词:糖纸轮椅清华

郭少梅

东北的春天风大,春阳街所在的小城也不例外。头一天还风和日丽,好像太阳把所有的温暖都给了春阳街,可是转过天来,西北风和东南风就在城里的大街小巷较量开了,它们来回撕扯打斗,把个好端端的春天搅得天翻地覆。

在这样的春风里,叶敏芝搬进了春阳街。

叶敏芝是轴承厂的女工,她在厂里的工具车间管工具,三十多岁,人生得很好看,唯一的缺点是,她是个单身母亲,独自带着瘫痪儿子小吉子生活。厂里照顾她单身,把本来只有男职工才享受的住房待遇给了她一份。于是,一九八○年的春天,她带着儿子搬到了春阳街上的轴承厂家属宿舍——半间昏暗的偏厦。

偏厦夹在轴承厂职工家属房的中间。这个中间地带本来是一条死胡同,紧挨着这两家的职工把这个过道一分为二,当成了各家的小院。一日,轴承厂的房管科来查,把私建的两个的小院收归厂管,改造成了一个小偏厦。

房管科长带人建的房。他不知从哪拉来的砖头瓦块旧门旧窗旧房梁,材料虽说是旧的,但还算整齐,不到一周的工夫,半间小偏厦子就盖好了。被收了小院的两个职工找房管科长理论,说房子建得不合理,因为它把两家唯一的后窗都挡死了,到了夏天不通风,根本没法活。房管科长说,他也没办法,这是厂长的决定,他只是执行,有能耐他们俩去找厂长。一听说找厂长,俩人都气短了,厂长出了名的霸气,在厂里说一不二,没有人敢跟他叫板。

俩人憋了一肚子气,只等着看谁有这么大的能耐,让厂里单盖了一间。这间房空着过了秋冬,正当两个人心里存着房没人住也许能扒掉的侥幸时,叶敏芝带着他的瘫痪儿子小吉子搬进了小偏厦。

俩人明白了叶敏芝的来头,不敢再吭声。但俩人的老婆气不过,其中一人的老婆生性怯懦,心里气不敢表现,可另一人的老婆包玉不是好惹的,她是出了名阴险厉害人物,这口气她咽不下,但她也无能为力。

叶敏芝很会过日子,虽说是刚搬来,但屋子里已经收拾得井井有条。半间小屋里,一铺只能容下两个人的短炕靠在西墙上,小吉子半倚着,身后是被垛,身前是一个炕桌,上面摆笔和本子,看样子是给孩子写写画画用的。炕下连着灶台,灶台边一个木架上摆着锅碗瓢盆,个个被擦得锃亮。一个角落里摆着一对箱子,箱子上蒙着花纹好看的塑料布,上面摆着水壶、茶具、花瓶、座钟,最特别的是墙,墙面虽说都是报纸,但是棚顶糊了好看的棚纸,让屋子里有了生气,把一个阴暗的小屋瞬间点亮了。

第一个造访叶家的是许艺林的儿子许清华,许艺林也是轴承厂职工,他的家紧挨着叶敏芝家的小偏厦。有一天,许清华听说那间新盖的小房里来了一个小瘫子,他充满好奇,因为在他从小到大都没见过瘫子什么样。于是,许清华来到叶家窗外,把好奇的眼睛贴在了叶家的西窗上,室内的窗下正好是叶家的短炕,炕上的小吉子印在了许清华的眼睛里,许清华也印在了小吉子的眼睛里。

许清华和小吉子相识了。

小吉子支起两个胳膊努力把身子凑到窗子前跟许清华说话。

小吉子说,你叫啥?

许清华说,许清华。

许清华问小吉子,你叫啥?

小吉子说,叶喆。

许清华说,我听我爸说,你腿瘫了,是啥样的?

小吉子小心翼翼地把盖在腿上的小被子拿开,好像被子下盖着一只受伤的小鸟,动作太大会把鸟惊飞似的。

许清华努力把身子架到窗台上,他看到小吉子的腿——裤子里的腿有骨头有肉,穿着袜子的脚也好端端地连在腿上,所不同的是,两条腿看上去比他的腿细瘦得多。

许清华说,好端端的为啥不能走路?

小吉子用手拎起裤管,裤管带着小吉子的腿升到高处,攸地松开,腿像一条死鱼一样重重地摔在炕上,吓得许清华倒吸了一口气。

小吉子说,看到了吧,我妈说我一岁的时候得了小儿麻痹,再也不能走路了。

许清华哦了一声后不知道该说啥,心里起了雾一样的忧伤。

小吉子仿佛知道了许清华的忧伤,他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贴在了窗玻璃上,是一张糖纸。

小吉子说,你跟我玩吗?我有这个。

糖纸在阳光的照射上泛出炫目的光彩,这光彩吸引了许清华的注意。

许清华认识那糖纸,那是一种包水果糖的糖纸。许清华由糖纸想到了糖,他的口水瞬间流满了口腔。

许清华隔着窗玻璃喊,那你有糖吗?

小吉子摇摇头。

许清华很失望,转而又是疑惑,他说,那你哪来的糖纸?

小吉子沉默了好长时间,说,我妈找人要的。

许清华的信心来了,小吉子肯定有糖,是他妈妈找人要的糖。

许清华绕到小吉子家门口,发现一把锁头锁在门上。他恨这把锁头,却无能为力,只能等到天黑小吉子妈妈叶敏芝下班。

吃过晚饭,许清华迫不及待地去了小吉子家。

叶敏芝很高兴有小伙伴来家里串门,更何况是一个厂的家属,心里更近了一层。她扒出炉膛里烧好的土豆放在炕桌上说,来,吃吧。

小吉子和许清华围着炕桌扒土豆吃,一边吃,小吉子一边给他看糖纸。

糖纸好多,差不多有一百张,一百,是许清华能想到的最大的数字。它们被小吉子夹在一本毛了边的新华字典里,宝贝似的收藏着。糖纸五花八门,有包水果糖的玻璃糖纸,有包奶糖的油面糖纸,有包饴糖的糖衣纸,居然还有包泡泡糖的长方形糖纸。糖纸的图案也很特别,有各色水果,各种动物,也有把小孩子的头像印到糖纸上的,一看到这些糖纸,许清华情不自禁地流口水。

你喜欢吃糖吗?许清华问。

喜欢。小吉子说。

可我妈说吃糖会长虫牙。许清华顿了顿,说,可我不怕。他摆出一副很勇敢的样子。

许久,小吉子也没有搭腔。

为了陪小吉子,更为了小吉子的糖,许清华发明了一个好玩的游戏,那就是画糖纸。为这,许清华偷了姐姐的一根中华牌铅笔和一块香橡皮,还有一盒十二色蜡笔。

许清华画糖纸是照猫画虎,他把小吉子的糖纸摆在眼前照着画。可是小吉子不一样,他想什么就画什么,想一只蝴蝶就画一只蝴蝶,想一只蜜蜂就画一只蜜蜂,想画一只猫就画一只猫……不管画什么,小吉子都画得特别像。

画了好多糖纸,但依然没有糖吃。

许清华有些失望,他本想多陪小吉子玩,也许哪天小吉子高兴会把他的糖拿出来分享。可是过了好久,还是没有。许清华开始相信小吉子也没有糖的话,他画糖纸的兴趣开始下降。渐渐地,他回到春阳街小伙伴儿们中间,像过去一样玩他的弹玻璃球、打沙包、扇纸盒……春阳街的人们没有注意到许清华曾经跟糖纸有过一场美丽的邂逅。

春风刮了又停,停了又刮。它刮绿了柳条,刮飞了柳絮。夏天,眼看就来了。

有一天,他一个人玩扇纸盒,正巧许艺林下夜班回家,他看着许清华手里的纸盒怔住了——纸盒是用小吉子画的糖纸做成的。

许艺林说,儿子,这是你画的?

许清华说,不是。

许艺林又问,那是谁画的?

许清华扇得正起劲,头也顾不上抬,说,是新来的小瘫子画的。

当晚,许艺林成为走进了叶家的第二个人。

许艺林给小吉子做了一辆轮椅。

轮椅是用叶敏芝的旧自行车改成的。许艺林拆下来两个轮子,自己车了一根车轴,又从厂里找来旧轴承、旧滚珠、机油,把两个轮子连在一起,他又找人焊了一个铁架子连在车轴上,再从自家仓房里找出一把旧椅子改装好安在架子上,一辆轮椅就做好了。有了这辆轮椅,小吉子方便多了。

许艺林喜欢小吉子,因为这孩子有画画的天赋。

那天,他走进小吉子家,小吉子正在炕上画糖纸,这件已经被许清华彻底放弃的游戏,小吉子却很痴迷,以至于许艺林走到身边他都没有察觉。

许艺林说,画得真好。

小吉子猛地停了手中的动作,看到了许艺林。

许艺林因为激动脸有些发烧,微红的脸加上有点踉跄的脚步让小吉子以为是醉汉闯了进来,他大声呼喊,妈,妈!

许艺林看到小吉子的反应,知道自己可能冒失了,他连忙说,我是你妈的同事,你许叔。

小吉子惊恐的眼神像受惊的小鸟一般,在许艺林的安抚下,渐渐落下了受惊的翅膀。

小吉子说,我妈去小铺打酱油了。

许艺林说,我不找你妈,我找你。

小吉子说,找我干嘛?

许艺林说,我教你画画。

教我画画?小吉子眼中的小鸟又扑楞了一下翅膀。

许艺林不但教了小吉子画画,还给他做了一辆轮椅。教小吉子画画,叶敏芝没什么感觉,甚至内心还有点担心,但是对这辆轮椅,叶敏芝感激不尽。

从前,叶敏芝一直想给小吉子买一辆轮椅。她听人说过,有一种带轮子的椅子,能推着瘫痪的人到处走,可是她从没见过。后来,她托人在医院找到了一辆旧轮椅,可是医院说旧轮椅是国家财产,不能随便卖给个人。叶敏芝只好望着那辆放在库房里的旧轮椅兴叹。

虽然在同一厂,叶敏芝与许艺林的接触不多,她只是听说厂里有一个画家,专画光屁股女人,那时她心里对许艺林充满了好奇,好奇当中又混杂着许多说不清的情绪——疑惑?恐惧?不安?

叶敏芝也说不清楚,但因为小吉子的轮椅,叶敏芝把这些情绪都藏了起来。许艺林教小吉子画静物,这让叶敏芝感到放心,看来许艺林不会把光屁股女人的画带到她家里来。

许艺林除了给小吉子做了轮椅,还特意给小吉子做了特殊的画板和画架子。画架子要适合轮椅的高度,这样,小吉子坐在轮椅上画画的时候才正好。画板也做得比普通的画板略大些,这样可以方便小吉子不用挪动身子就能画出更多的图案。

许艺林先教小吉子素描。在他看来,一来素描是基本功,二来素描不需要太多的画材,几支铅笔一根炭条一张纸足矣,三嘛,许艺林有私心,他最喜欢素描。

其实,许艺林早就对叶敏芝感兴趣,他把这归结到一个艺术家的敏感。

叶敏芝不是本地人,她是哪里人没有人知道,但从她吐字不清的汉语来看,她应该来自南方或少数民族。厂里有人说她是江苏人,有人说她是云南人,还有人说她是四川人,更有甚者,说她是朝鲜人或者是日本人。

这倒不是核心传闻,最核心的猜测是她到底结没结过婚,小吉子是不是她亲生儿子,如果是亲生儿子,孩子的爹是谁?这些问题疑惑全厂人,也疑惑着许艺林。

许艺林算起来,叶敏芝来厂差不多三年了,来的时候人们还以为她是大姑娘,有好事的女职工还要给她介绍对象。可没过多久,叶敏芝忽然带着一个瘫儿子搬进了厂里的单身宿舍。许艺林曾经尝试接近叶敏芝,他去工具车间借工具,想跟叶敏芝搭几句话,无奈叶敏芝不爱说话。他也去过单身宿舍,后来,他发现去过的不只他一个人。接近叶敏芝不是件容易的事,自从听说叶敏芝搬来,他就盘算着怎么接近她,那天,当他看到小吉子的画,他知道,机会终于来了。

许艺林在叶敏芝家进进出出,春阳街里起了风言风语,大家私底下议论,话终于传到了许艺林老婆的耳朵里,她沉不住气了。

许艺林老婆说,许艺林,你要是看她好,你跟她过去!

许艺林晓得老婆的厉害,教小吉子画画都是利用下夜班的时间瞒着去的,没想到还是让老婆发现了。

许艺林有点心虚,说,你说啥呢?

老婆说,我说啥你心里清楚。

许艺林说,我就看孩子挺可怜的,教他画点画。

老婆说,你是可怜孩子还是可怜他妈?

一句话噎得许艺林没话说,他恨不得把脑袋低到裤裆里。

收拾完许艺林,许艺林老婆还不罢休。她扯起嗓子在春阳街上骂开了,骂天骂地骂门前的老柳树骂春天刮起的风再骂扑人眼的满天柳絮,一抹夕阳陪着她,把最后的余晖送给她做了骂街的衬景。

太阳落山后,夜色给了许艺林老婆更大的勇气,她冲进小吉子家,抬出了画板画架,她用菜刀把它们劈了个稀巴烂。在这个过程中,许艺林一声不吭地看着她,说不上是这沉默激怒了她,还是纵容了她,她返身又冲回小吉子家。

叶敏芝还没有从她刚才的冲动行为中反应过来,见她又杀了回来,叶敏芝本能把还坐在轮椅上的小吉子抱在怀里,这正好合了许艺林老婆的意,她推起那辆轮椅冲出了门。

也许是骂声吸引了春阳街上的人们,也许是刀劈斧砍声刺激了人们的听觉神经,还可能是这个时间人们都差不多吃完饭,胃口的食物逗引着他们走上街头,总之,此时春阳街上许艺林家的门口已经聚拢了好多人。

许艺林老婆把轮椅推得地动山摇,它在坑洼不平的街道上像个十足的醉汉,这个醉汉不知该去向哪里,更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何处。许艺林老婆已经顾不得人们的围观,她进屋拿出了那把菜刀。

许艺林在老婆取菜刀的瞬间看到了轮椅,在他的眼中,这辆轮椅像他的孩子,他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孩子。他在老婆身前夺门而出,飞身护在那辆轮椅上,这一瞬间,他老婆提着菜刀也到了轮椅跟前,她没料到许艺林会冲在她前面,举起的菜刀停在了半空中。

许艺林用从来没有过的声音喊,你劈死我吧!

许艺林老婆傻了,她一把扔了菜刀,一屁股坐在地上干嚎了起来。

叶敏芝来到人群中,她看到这样的场景,弯腰把菜刀捡起来,一菜刀劈在了轮椅上,顷刻间,轮椅的扶手上现出了一道深深的印痕。

许清华拿不准还跟不跟小吉子玩。

那天,许清华在围观轮椅大战的人群里,脑袋夹在人们的裤裆中间,探头探脑地像个十足的小贼。他看着妈妈,看着爸爸,看着哭丧着脸的姐姐,他被眼前的景象吓坏了。他见过自己父母打架,最厉害的时候,妈妈顶多摔两个碗出出气,从没见过他们俩打架动菜刀。在看到妈妈挥着菜刀就要劈向爸爸的瞬间,许清华吓得闭上了眼睛,血光溅了他满眼。等他睁开眼睛,他想象的血光没有出现,他在那一刹那看到了小吉子眼中的泪光。

轮椅没像画架和画板那样被劈成烧火的劈柴,它幸存了下来,原因是叶敏芝那一刀煞住了许艺林老婆的威风,那一刀像勒住她手脚的绳子,让她停止了一切动作。

现在,这辆有了伤痕的轮椅立在春阳街的街口,像无人认领的孩子,孤伶伶地站在那里。

它变成了春阳街孩子们的玩具。

孩子们有时会推着它风驰电掣般地跑过春阳街,充当一辆呼啸而过的战车;有时孩子们会跳到它身上,充当演讲的讲台;有时,孩子们会把许多玩耍的杂物堆在车上,让它运货;有时,它又变成了孩子们枪战游戏中的一道防御工事,阻挡对方的进攻。

许清华始终认为这辆轮椅是他家的,游戏用轮椅都得经过他的允许,轮椅成了他加入游戏的筹码。因为有了轮椅,他居然敢跟春阳街上的孩子王叫板。春阳街的孩子王上小学六年级,长得五大三粗的样子,凭着一身的力气,春阳街的孩子都得听他的指挥。有一天,孩子王身上披着从家里拿出来的破床单,手里拿着一把他爸做的木头宝剑,一副威风凛凛的样子来到许清华家门前,一屁股坐在了轮椅上,他周围跟班的几个男孩儿推起轮椅就走,嘴里还不断地高喊着,大将军来了,快闪开。

许清华正在屋子里吃饭,他遁着声音看过去,他的宝贝轮椅已经远离了他的视线,在春阳街夏日的阳光里奔跑成了一辆战车。许清华顾不上妈妈的呵斥,丢下饭碗跑出房门,他不知从哪来的力气,一把将孩子王从轮椅上拽了下来,孩子王躲闪不及,摔了个倒栽葱,手术过的兔唇瞬间粘满泥土,血从鼻孔里蚯蚓样爬出来,让孩子王的脸变得狰狞恐怖。

抢轮椅的后果是许清华挨了一顿打,孩子王捂着他的兔唇指挥了这场战斗。许清华推着轮椅冲出重围,身上挨了许多拳脚,等他推着轮椅跑回家时,身上的衣服已经满是灰土,鞋也跑丢了一只。

没人再带许清华玩了,他的玩伴只剩下了他的轮椅。他又想起了小吉子。

许清华跑到叶家窗前,叶家的窗上已经拉上了一道布帘。自从上次他妈妈撒泼以后,这道布帘就挂了起来,无论白天和黑夜。那意思很明白,叶敏芝不想再见到任何人。

许清华试着敲了敲窗,嘴着喊着小吉子的名字,没人回应。他想透过窗帘缝看个究竟,可惜缝隙太小,根本无法让他的目光伸探进去。他又转到小吉子家门口,门上照例挂着一把锁,叶敏芝不在家。许清华不甘心,他又绕到后院,继续敲叶家的后窗,可是不管他怎么敲,小吉子也没露出头来。

许清华在窗下忙活开了。他学几声狗叫,再捉几只蛐蛐放在笼子里让它们大叫;把他家的鸡赶到院子里追得它们咯咯地乱跑,再把房上的野猫抓住放在小吉子家的窗上,渴望猫叫声能引起小吉子的好奇打开窗帘;实在不行,他一个人在窗下玩警察和匪徒的游戏,激烈打斗的声音足以传到春阳街上。

可是,小吉子家的厚窗帘里依然没有动静。

晚上,小吉子家的厚厚窗帘里透出微微的光线。许清华把耳朵贴在窗上听小吉子家的动静。屋子里有轻微的声响,也有人影来回走动,偶尔传来几声小吉子的干咳声——小吉子还在。有了这个发现,许清华的心像被小石子击中的湖面,荡起了一圈圈的波纹。

吃过晚饭,许清华偷偷溜到了小吉子家门口,因为妈妈警告过他,不许他再跟小吉子玩,更不许他走进叶家一步。但此刻,这是许清华唯一的希望。

他推着那辆破轮椅,他想,这也许是他们和好的最好方法。

门开着,风吹得门上的珠帘轻微地晃动着,晃出许清华心里的不安。他拨开珠帘,老鼠样窜进屋里,轮椅在门外孤伶伶地立着。

叶敏芝正在酒精炉前忙活,炕上躺着小吉子。看到许清华进门,叶敏芝没抬头,一根筷子搅动着炉子上的药罐子,浓烈的药味儿直冲许清华的鼻孔。

许清华不知所措地站着。小吉子听到动静,把闭着的眼睛睁开来,不认识一样打量着许清华。

小吉子说,你来干嘛?

许清华的两只手绞在了一起,说,找你玩。

小吉子说,不玩了,你妈是坏人。

叶敏芝始终没看许清华一眼,她把药罐子里的药倒出来,送到小吉子嘴边。

小吉子边喝药边说,你走吧。

许清华很丧气,他推着那辆破轮椅走出胡同,无聊地看着天上的云在黑暗的夜空中野马样奔跑,他觉得他和小吉子的好日子就像那些云,怎么抓起抓不回来了。

夜里,春阳街响起了砰砰的砸门声,这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响亮。被惊醒的人家亮起了灯光,有好事的人打开门,看见叶敏芝怀里抱着小吉子,挨家挨户的砸门,嘴里喊着,快来人哪,救救孩子!

许艺林也打开门,一只脚刚伸出门外,他老婆的胖胳膊蟒蛇样缠在他的腰上,嘴里喊着,不许去。

许艺林不知从哪来的那么大的劲,一把将这条蟒蛇甩在门里,箭一样冲出门。他推上那辆破轮椅,将软面团一样的小吉子放在上面,和叶敏芝一起向医院的方向走去。

包玉觉得该出手了。

小吉子从医院抢救回来,她第一时间去了叶敏芝家。小吉子躺在炕上,脸色蜡黄,像刚从土里长出的小苗,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叶敏芝坐在小吉子身边流眼泪,一双手摸索着小吉子的小脸。

包玉把手里一瓶山楂罐头放在炕头,坐在炕沿上看着叶敏芝。

片刻,包玉说,你一个人也不是办法,我帮你说个人家吧。

包玉说的人家是春阳街东头住着的荣转军人马义学。

马义学五十多岁,是春阳街的老住户。三十年前,马义学参加抗美援朝立了一等功,代价是丢了一只胳膊。战争结束后,马义学转业,本来把他安排进政府机关当领导,可是他觉得自己没文化又伤残,不想给组织添麻烦,就主动要求回原籍谋生。春阳街道接到安排马义学的指示,在征求他意见后特批他在春阳街口摆了个鞋摊。别看马义学只有一只手,可修鞋、生活样样不耽误。

马义学单身多年,一直未娶,原因是多重的。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当然是他缺了一只手,健全人不爱找他,而他也不想找个残疾人。另一个原因是马义学跟老母亲一起生活,试想,谁愿意找个拖着瘫妈的残疾人,马义学是个孝子,宁可不要妻儿也要妈。这样一来,婚事耽搁下来,最近几年,马义学老妈病重,离不开人半步,马义学连鞋摊也不摆了。直到去年,马义学的老母亲去世,彻底形单影只的马义学再次进入人们的视野。

想起马义学是因为修鞋。

那天天气很热,本来以为混混就会过去的夏天发了威,撒了一地火种一样让人们觉得酷热难当,包玉不得不找出一双旧塑料凉鞋换下捂脚的胶鞋。刚一上脚,发现鞋带子断了,包玉找来一根锯条在炉膛里烧红,然后把它插在断裂处,一股塑料的焦糊味直冲包玉的鼻孔。断裂处并未在焦糊味中复原,开着的鞋后跟像痛苦咧着的嘴唇。

包玉找到马义学,马义学三下两下就粘好了鞋。粘鞋的过程中俩人聊了几句,谈笑间包玉猛然想起,把叶敏芝介绍给马义学岂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包玉拎着粘好的鞋跟马义学说了叶敏芝的情况,马义学有些顾虑,说叶敏芝搬来这段时间闹腾的事半条春阳街都知道,这样的女人自己不敢要。再说,单是年龄差了二十岁这一项就够呛。不过,马义学的眼睛垂了下去,眼睛盯着包玉手里的鞋,嘴里喃喃地说,她长得怪好看的。包玉拍拍马义学的肩膀,说,这事包在我身上。

包玉跟叶敏芝一说,叶敏芝脑袋摇得像拨郎鼓。不同意在包玉的意料之中,不过包玉不急,会有办法的,她想。

转过天来,马义学被包玉领到了叶敏芝跟前,大有强行送货的意思。

包玉说,没别的意思,邻居住着,认识一下,彼此有个照应。

马义学看着叶敏芝的反应,一副讪讪的样子。风贼一样溜进他的空袖管,适时地荡了荡,叶敏芝的目光恰好捕捉到了这个贼,她的眉头皱了皱,包玉看在了眼里,但她却说了句,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叶敏芝正在打煤坯,自从搬过来,煤一直不够烧,好不容易前些天托人去煤场买了点煤渣,因为太碎,不打成煤坯坯根本烧不了。这几天小吉子刚好点,叶敏芝就赶快趁着天好,打些煤坯备用。

马义学也看到了煤坯,这成了他解除尴尬的救星。他一把拿过叶敏芝手里的铁锹开始和煤,一锹煤一锹黄土,黑黑黄黄的颜色像马义学此刻的心事。

叶敏芝很奇怪马义学一个少了一只胳膊的人,居然能把和煤的事做得如行云流水,只见他单手拿着铁锹,用另一只残臂夹着铁把,铁锹上下飞舞,片刻功夫,一堆煤就和好了。

马义学又拿过坯模子,一锹煤放在坯模子里,然后蹲下身子,用一只手把煤坯拍平整,再把坯模子拿起来,一块煤坯就打好了。

中间,叶敏芝抢过两回,可怎么也拧不过马义学,他一个人将煤坯打得流畅通快,根本不用叶敏芝上手。

打完,叶敏芝给马义学倒了一杯水,马义学不好意思接,他把手在衣服上蹭了蹭,想把手上的灰土蹭掉,但适得其反,手上的灰土越蹭越重,不但脏了衣裤还脏了面孔。叶敏芝打来一盆水,示意马义学洗洗,马义学一只手伸进水里,拿起香皂却洗不到手背。

叶敏芝猛然想起来,马义学是一只手的人,洗手是他最大的尴尬。叶敏芝想都没想,拿起香皂打在马义学的手上,两只雪白的手握住马义学的一只黑手揉搓着,瞬间,一盆清水变成了黑水。马义学怔住了,片刻,他咧了咧嘴,那表情看不出是笑是哭。

立夏的时候,叶敏芝和马义学结婚了,婚礼办得很简单,只在马义学家的院子里请了两桌人,街道主任在受邀之列,她在婚礼上做了重要讲话,她说,这是我们春阳街改革开放的重大成果。在婚礼的喜气里,人们发现,轴承厂的职工家属一个也没有参加,甚至包括介绍人包玉。

婚后,叶敏芝搬到了春阳街东头的马义学家,用过道改成的半间小偏厦空了下来,包玉一直盼着能扒掉了。可是,一个秋冬过去了,这间小偏厦成为春阳街众多老房屋中的一间,丝毫没有扒掉的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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