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议近年华语电影的怀旧话语

2018-11-15 03:10
电影文学 2018年10期
关键词:阿飞华语话语

季 蓉

(中国传媒大学 南广学院,江苏 南京 211172)

艺术作品中的怀旧话语指的是人们通过艺术表现出来的对往事、故人等的怀念,被怀念的客体往往是已然消逝、一去不返的,而怀旧本身则成为主体的一支心灵镇痛剂,是对人类的一种抚慰。当人们进入全球性的后现代文化情境后,大量电影被用以表现对传统的生活形式结构的怀念,博取处于新时代与都市环境中的观众的认同。华语电影也不例外,并且相对于其他国家,华语电影的怀旧思潮因为又包括内地、香港和台湾三种电影环境而呈现出更为复杂的面貌。

一、怀旧话语缘起与华语电影

怀旧(nostalgia)原意为“迫切归乡的痛苦状态”,是一种一直存在于人类脑海中的意识状态,与人类的成长和记忆是相伴相生的。而在电影艺术诞生之后,它既是一种个人式的表达,而其受众又普遍是集体,怀旧无论是作为一种题材的选择,抑或是单纯作为一种审美风格,都自然有着进入电影艺术之中的意义。

华语电影中早年也有如吴贻弓改编自林海音同名小说的《城南旧事》(1983)这样的充溢着怀旧情调的作品,但这是个别的、高度依赖于回忆性文学作品的。一般来说,人们认为华语电影中开始出现成规模的、普遍性的怀旧情怀,起源于20世纪70年代自西方开始的复古思潮。复古思潮早期还停留在一种“把玩旧物”的层面上,包括人们在世界越来越渐趋同一时,对已经远离自己的旧时代的,富有个性的物品、建筑、服饰等产生的一种恋慕或喜好,后来则上升到了意识层面,指的是对一种家族记忆、民族历史的回想或寻找等。科波拉的《教父》(1972)等电影可以说就是这一思潮下的产物。

复古思潮是全球化、后现代和后殖民这一大趋势下的产物,也正是这一大趋势中西风东渐,相对于得风气之先的服饰、音乐、建筑与室内陈设等,电影由于其创作的复杂性,沾染怀旧症候是相对较晚的,但在20世纪90年代,华语电影也出现了一种怀旧热。如王家卫的《阿飞正传》(1990)、姜文的《阳光灿烂的日子》(1994)等,都可以说是这一时期华语怀旧电影中的佳作。而在这样的作品中,怀旧话语的具体表现形式与表达旨归则是各有不同的。如在《阳光灿烂的日子》中,20世纪70年代初期,处于“闹革命”状态的北京城中,一批军队大院子弟开始了他们起哄打架、闹事“拍婆子”的混乱成长生涯,电影中主人公的溜门撬锁,毫无缘由地聚众斗殴又糊里糊涂地散去,玩父母的避孕套等行为,以及朝鲜艺术团的访华,学生们列队欢迎西哈努克来华等场景,都成为姜文用以堆砌属于“那个时代”的元素。而在《阿飞正传》中,王家卫则选择在话语中大量运用隐喻的修辞。阿飞是上海移民,从未见过生母,后来得知自己有西班牙和菲律宾血统,一心下南洋寻找生母却被生母拒绝见面,最终在超仔的见证下,阿飞死于毫无意义的斗殴。对生活充满了迷茫的阿飞实际上就是一个“香港”的缩影。他“寻母”的过程代表了香港对自己“英国殖民地”以及“中国一部分”两种身份之间心态的摇摆,而最终阿飞死在列车上,则是香港人始终有着的“无根”情结的体现。

到21世纪以后,怀旧话语在华语电影中更加丰富。如《向日葵》(2005)、《红颜》(2005)中的今昔对比,又如贾樟柯的《站台》(2000)、《任逍遥》(2002)中始终将时间定位在山西汾阳遭遇改革开放的节点等,现代社会的全球一体化和高速的运行被以一种委婉的方式抗拒、排斥着,而电影人对旧时代人情冷暖和时代精神的捕捉也各有不同,或肯定,或否定,或暧昧不清。观众也对电影中“旧”的展现和陈列,有着不同的情感投射和观照态度。在2013年之后,国产青春片更是成为华语电影中一道新的消费景观,如《中国合伙人》(2013)、《匆匆那年》(2014)、《何以笙箫默》(2015)等电影,更是针对主要观影群体的年龄段划分而有着明确的定位,电影对怀旧话语的运用成为一种近乎纯迎合消费主义下的兜售行为。

二、华语电影中的怀旧话语类别

从施动者,也即怀旧主体这一方面来进行界定,华语电影中的怀旧话语可以分为三类:一类是个体怀旧话语,一类是区域式的集体怀旧话语,而一类则是更为广泛的族群式的怀旧话语。前者偏向于属于个人对自身记忆的追溯,而后二者则上升到了社会层面,怀旧主体拥有集体身份,而怀旧的对象也是属于一种大多数人的记忆、历史乃至集体无意识。三者的界限并不是清晰的,它们中涉及的情绪、文化和历史,都不是绝对意义上属于某一个体或圈子而排斥他者的,而都是引发观众身份认同和情感共鸣的重要手段。

(一)个体怀旧话语

个体怀旧话语主要体现在电影主创借由电影主人公进行的自传性文本书写中,电影中的元素不断体现着编导的个人印记,如《九降风》(2008)中的新竹实验高中,《亲爱的奶奶》(2012)最后对奶奶进行表白的字幕,《艋舺》(2010)中钮承泽选择的黄色滤镜,以及《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2011)中男主人公柯景腾的名字就来自导演九把刀的真名等,如果不是主创本人,是难以理解这些话语的全部意义的。

(二)集体怀旧话语

集体怀旧话语则是一种集体式对某个共同生活过的区域或时代进行怀旧时的表达。如《钢的琴》(2010)中,陈桂林为女儿做钢琴只是一个引子,钢琴带出来的是20世纪90年代初期破败的东北工业基地以及自谋生路的下岗工人这个群体。电影中的电影老歌、生锈的车间、高大的即将被爆破的烟囱等,交织在主人公荒诞而卑微的钢琴梦中,一起为那个旧时代唱出了一首挽歌。与之类似的还有如属于“三线建设”人和后代的《青红》(2005),以及属于迷恋、缅怀老上海者的《长恨歌》(2005)、《上海伦巴》(2006)、《罗曼蒂克消亡史》(2016)等。

(三)族群怀旧话语

这一话语的主体要比前两者广泛得多。尤其是在曾经经历过长期殖民统治的台湾和香港电影中,一种体现了对于原乡的“寻根”,或在本土现代化历程后开始怀念原来乡村文明的族群怀旧话语比比皆是。例如,在《面引子》(2011)中,在1949年后赴台的国民党老兵在垂垂老矣之际仍在怀念着大陆原乡。《大稻埕》(2014)中主人公穿越回到台湾的日据时期,带着心爱的女孩穿回现代目睹如今的台湾社会,然后女孩又返回到过去,为了现在的台湾而与日本进行抗争,实现了对自己的“根”属于中国的确信。而《山猪·飞鼠·撒可努》(2005)则表现了在时代夹缝中的台湾原住民的传统文明,一口原住民语言的主人公在“进城”之后,不断对故乡的传统文明萌生眷恋之情。这种怀旧话语提醒着大众对边缘族群的注意。

三、华语电影中的怀旧话语功能

电影中的怀旧话语“在现在的时空里构建了一个关于‘过去’的时空:既指向现在,又指向过去。在影片中,‘过去’对于集体而言是历史,对于个人来说是记忆。怀旧主体同时穿梭于过去和现在这一双重时空的叙事结构里,不断以过去的历史经验来比照现今的社会生活,呈现出今昔时态的二元对立和时空凝缩的情感聚焦”。而这种比照和情感聚焦,在不同的语境中具有不同的功能。

(一)在“遮蔽”与“敞开”中完成的消费功能

电影的怀旧话语激发观众的是一种体验性消费,而为了保证观众的体验,电影一般会对于过去有着遮蔽与敞开两套话语模式。我们只要与充满了残酷、沉重感,更接近于个人呓语的20世纪90年代的怀旧电影,如《头发乱了》(1994)等相比,就不难发现,无论是哪一种,导演都是优先考虑如何满足观众心理需求和观影乐趣的。所谓“遮蔽”式话语,指的是赋予过去一层浪漫、唯美的面纱,过去显得是较为美好,具有理想主义的。如《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2013)等,纯真的爱情和校园生活是叙事的主干,甚至主人公怀旧的形式本身就极具娱乐性,如根据韩国电影《奇怪的她》改编而成的《重返20岁》(2015)中,女主人公因为照相而“穿越”到过去,但最终还是选择了回归衰老的现实等。而“敞开”式话语则意味着电影贩卖的是过去残酷、苦闷的一面,通过显示主人公一种恶劣的生存环境,引起观众的共鸣。如《芳华》(2017)中,原本在社会中处于“人上人”地位的文工团成员内部却暗流汹涌,人们陷在一种“好人无好报”的怪圈中,“活雷锋”刘峰被下放,在战争中致残,退伍后处境艰辛;何小萍处处被排挤,被调离文工团后上了前线,一度精神失常,最终和刘峰相依为命。电影对于表层、肤浅的青年男女的爱的躁动只是轻描淡写,而将二人的悲剧隐隐地指向特殊的时代氛围和人情世态,如何小萍自卑的内心和她遭遇的敌视,刘峰完人形象带来的求全之毁等,这无疑是将引发共情的对象扩展到了有“文工团”“战争”等具体经历的群体之外。与之类似的还有《茉莉花开》(2004)、《孔雀》(2005)等。

(二)在“过去”与“未来”中实现的社会功能

怀旧话语的另一重功能则是电影在意识形态上的宣传教化功能。以《岁月神偷》(2010)为例,如果说,在《阿飞正传》中,港人在质问的是自己“过去是谁”,那么到了《岁月神偷》中,电影人已经试图解答港人“未来是谁”的问题。尽管电影中充斥着一种对过去的回望,包括香港在20世纪60年代的生活人情、本地港英政府的压制、内地时隐时现的政治运动的波及,以及当地特有的台风暴雨等,都是电影的怀旧话语,但是话语所想要表达的是主人公一家以及老字号永利街的街坊们在面对重重困难时和衷共济、共渡难关的精神,对“一步难,一步佳”的执着信念和乐观心态。电影明为怀旧,实为期盼和展望,“旧”只是罗启锐等电影人用以传递“正能量”,回答“我们在未来应该做怎样的香港人”问题的工具。

又如以清华大学百年校史为叙事主线的《无问西东》(2018),电影中的四代清华人分别生活于20世纪20年代、抗日战争时期、60年代和当代,在不同的生存环境和考验下,他们做出了既相同又不同的人生选择,体现着清华“立德立言你,无问西东”的校歌精神。电影中吴岭澜在敌机轰炸之下依然给学生上课,沈光耀报名参加空军最后牺牲自己的生命撞击敌舰,陈鹏为了祖国的核事业奉献出了青春与健康,张果果则呵护着陌生的四胞胎,这些人物身上都闪烁着人性的光辉。毫无疑问,电影也是在回看中,引领着当下和未来的清华人,乃至清华之外的人们,选择正义、无畏和伟大的人格,活出人生的精彩与价值。

怀旧已经成为当前华语电影市场中令人瞩目的消费景观,甚至构成了一种文化现象。电影人根据怀旧的主客体,市场和社会的需要调整着电影中的怀旧话语,对过去进行展示与反思,满足人们不同的情感体验。尽管从亚类型的角度来说,怀旧电影中低水平复制的现象依然是不可避免的,但是从整体来看,港台和内地的电影人在操持怀旧话语时的表现是多元的,富有竞争力的。可以预见到的是,未来华语电影中给观众心灵造成冲击力的怀旧话语依然会存在,并且会更加成熟和多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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