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学老师

2018-11-15 05:25□文
海燕 2018年2期
关键词:师母老师

□文 博

我的大学老师,是个治学严谨、博闻强记、饱学多才的人。他但凡说理,一定引经据典,以示言之有据,显现出可爱的迂腐——其实他很睿智。

这种印象,从听老师的第一堂课开始,就如烙花一样,深刻地烫在我的心上。以后,随着岁月延展,这颗心因老师一次次烫上来的烙花,就变得愈发厚重、柔软,愈发华美、庄严。

记得老师是这样点亮了我的大学时光:“中国古代的伦理著作《孝经》,开篇即为‘开宗明义第一章’。这个‘开宗明义’之法,我借来用在你们第一堂大学课上,先讲讲‘大学’之究竟。《尚书大传》有言:‘二十而入大学,见大节而践大义。’朱熹《大学章句序》有言:‘及其十有五年,则自天子之元子、众子,以至公、卿、大夫、元士之适子,与凡民之俊秀,皆入大学,而教之以穷理、正心、修己、治人之道。’今天我们先不说,现代文明理念下的大学概念。也不讲‘穷理、正心’这类意图明显的道理。单讲这‘大节’与‘大义’,此二者,可概而言之为崇高节操和正义之道……”

老师引经据典、广征博引、洋洋洒洒地讲了一堂课,彻底丰富和刷新了我对大学的认识,将我变成了老师的崇拜者,充分调动了我对老师的好奇心。

课后打探到:古风犹存的老师,不仅学识渊博、知今博古,学术视野开阔、见解深刻;还仁厚贤达、乐善好施,对他人怀有真实而持久的同情;并因坚定不移地信仰共产主义,从而深得许多人的信赖与敬重,也给一些人造成过疑惑。

而我当年还很青葱,尚未形成更具情怀的视野,故而在最初一段时间,漠视了老师的厚重,只留意了老师的幽默。

老师曾在极其困难的年代,把师母差不多是抱在怀里养着的两只下蛋鸡,趁师母“打个盹儿”的功夫,悄悄地亮出手心上的几颗玉米粒,哄骗走一只贪吃的,将它捂在怀里,边走边用肃穆庄严的语调,跟鸡说理:“《太平御览》记载,鸡和人,都是女娲创造的——鸡成于初一,比人早;人成于初七,比鸡晚。我原来不明白其中道理,还以为在女娲眼里,鸡比人贵重呢。现在才明白,女娲是怕有些初生婴儿没奶喝,提前造出鸡,准备给天下产妇下奶用啊!女娲想得多周到!可是《孟子》有言:‘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我也是个读书人。本该听从‘亚圣’言教,不在你身上打主意。但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君子有成人之美。’‘上天有好生之德’,对于你这只鸡和那个等奶喝的新生婴儿,应该一视同仁;‘君子有成人之美’,这是你做为鸡的先天弱项——那个婴儿,咋说都是人;而你,再讲也是鸡。我是既要做君子,又要顾忌‘亚圣’没有‘孔圣’资格老,就只能遵照孔圣人的教导,用你这只鸡,去‘成人之美’啦。但你不会白牺牲——因牺牲你而造下的‘杀生之罪’,肯定有我顶着;济养婴儿的‘好生之功’,保证让你领受。想必你依此功,定能往生天界乐土;而我,可能还要于这‘五浊恶世’,再轮回几圈呀!”

那只鸡,就这样被老师诱拐进教室,用电炉子烧开的一大铝盆水,烫去一身鸡毛,又将剔拔得溜光的鸡身子,与暗中筹措得来的料酒、精盐、香菇、红枣、生姜一起,煮进新换上的清水里,炖出一大盆香气萦魂的鸡汤。

老师一大口、一大口地吞咽着口水,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动着双腿,像个捧着奏章赶早朝的朝臣,敛息弓腰、一步一缓地端着那盆鸡汤,进了一个正在“坐月子”的女同事的家,对女同事的丈夫(也是老师的同事)说:“这盆鸡,虽敌不过《三国演义》里,曹丞相喜食不厌的那等药膳鸡;但对这初生喜人的千金宝贝儿,也不亚于琼浆玉露啊!”

而后,老师便教那女同事的丈夫,如何分出顿次,把那一大盆鸡汤,一口口、一勺勺地输进女同事急待油水的肠胃,硬生生地冲出了两股喷泉般旺盛的奶水,解救了新生女婴的饮乳之急。

这件事,当时就惹火了师母。她很含蓄、优雅地在外人面前,将老师赞扬成“急公好义、万里挑一”的良善之人;到背地里,却把鸡毛掸子舞出风声拷问老师:“别再跟我说什么,你是《水浒传》里的‘及时雨’。你这个《金瓶梅》里的西门庆!马上给我从实招来,跟那个女老师有一腿,多长时间啦?”老师一脸惶恐,急切地说:“我这两腿,一直都并拢在你的眼皮下,哪有机会去做‘西门大官人’?”师母挑起细眉、竖起长眼,下颏顶在老师冒汗的鼻尖上,用很“聊斋”的声音再问:“这么说,我要是给你机会,你还当真敢去‘做’啦?”老师忙用文弱书生的语调回答:“我与那女老师和她的夫君,都是为人师表的同事。我能不能觍着人脸,去干那厚颜无耻的下流之事?”老师在此话锋一转:“再说你怎么就这么没自信!难道你还不知道,你在我心目中是何等地位吗?”师母秀目环睁,盯着老师已变得战战兢兢的眼睛,追问:“何等地位?”老师感觉时机已经成熟,便讲出甜言蜜语:“你对我,真好似《天仙配》里的七仙女;我对你,哪敢当《红楼梦》里的琏二爷呀!你屈尊成全我恳结良缘的俗愿,就如同手持蜜糖的百花仙子,嫁与我这任劳任怨的小蜜蜂!你在我这是何等地位,你当真不知道?”师母忍住笑,使劲儿绷着脸,可语气已经出卖了她的欢欣,将身体向老师贴去,又问:“地位这么高?”老师立刻乘势而上,饱含歉意地摘取胜果,托住师母的脸庞说:“高是高。但还是可惜了你——一朵鲜花,插到我这牛粪上啦!”

那个时候,老师和师母还都年轻。但年轻的老师却凭借这等诙谐、幽默的屈伸功夫,面对师母的各种怒气和怨气,总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并能充分利用每一个事件,加深师母对他的信赖。

但每次老师在忍让之后,大概是出于读书人的体面,总会套用《西游记》第72回“常言道:‘男不与女斗。’我这般一个汉子,打杀这几个丫头,着实不济”的句式,自我解嘲说:“常言道:‘男不与女斗。’我这般一个大学教授,若与相伴与共的发妻争锋,成何体统。”

老师经常告诫:“跟媳妇过不去,就是跟自己过不去——典型‘二百五’。”

老师曾就这个问题,提出过几个观点,专门供班上的男同学,作为将来立业持家时的一项参考:“一时兴起,与妻斗气,首先要面临的是她‘罢手’——不做家务、不做饭,你难免受累挨饿;而后就是她‘罢身’——不让你体贴、不给你温暖,把你晾得心烫脚凉;到最后,她会像个娘娘那样,高高在上地坐在那儿,让你站着,把解释、自责、认错、检讨、求饶、讨好、哄诱、赞美、保证……这些是个男人都不愿意经历的丢人现眼的流程,全走个遍,方能渐次重获她的恩典。”

老师这些教诲,虽然不太文雅、过于通俗,但学生们都认为很有道理。不过,理论跟现实,毕竟还是有差距的。这具体到老师制造的“偷鸡下奶”事件上,就是由其引发的经年不断的埋怨,直到我成为老师最得意、师母待如亲子的学生,当年那个产妇成了我的岳母,那个尚未满月的“千金宝贝儿”成了我的媳妇时,才彻底止歇于师母的唇齿之间——可见那只鸡的地位,被师母看得何等重要!

再到我媳妇给我一举生下一双健康生动的儿女,稚气童声地叫师母奶奶时,师母对老师的一切善举,用老师的话说,就集中体现得“更加体贴、更加温暖”,让老师“倍感诚惶诚恐”,不断地向师母解释: “我那点良善之举,不过就是《阿含经》所言之‘诸恶莫作,众善奉行’的处事原则罢了。”

师母说:“再怎么行善,咱也不能不顾身体呀!”

之后师母跟我说:他们都当我小气,舍不得那只鸡。那要是公鸡,我有什么舍不得的?那不是母鸡嘛!人家可是一天一个蛋,下给你老师吃呀!(师母有些怀旧)你们谁都不知道,你老师为了做个有学问的人,都受过什么苦累,伤过哪些心呀!(师母开始伤感)我认识你老师那会儿,他还是个小学老师,在山里给十几个孩子教书。印象最深的,是你老师一到星期天,就拎根木头棍子背个水壶,揣个硬干粮加一块咸菜,走差不多三十里山路,第一个进我们书店。每次进来后,他先从书架上挑本书,往靠窗的旮旯一蹲,再掏出个破本子,反面正面地开始抄书。看你老师那瘦骨伶仃的穷酸要饭样,我就差把他给撵出去,很少用正眼瞅过他。等时间长了,就和姐妹们逗他玩儿,让他把抄看过的书,一本一本地讲给我们听;讲不齐全,就让他掏钱买。(师母不再心酸)谁也想不出来,你老师是怎么记住的。任你左右为难他,他就是能把看过的书,都给你讲得不差多少,有些还能给你背出来。就这份苦功夫,谁能不佩服?我从那儿开始,才跟你老师说正经话,问他为啥这么拼命读书?他就跟我讲他的伤心事儿,说想在这世道上,做个有本事救苦救难的人。我让他给感动得稀里糊涂。他就趁机给我派活儿,哄我把书店卖出去的书,挑他没读过的,东跑西颠地给他往回借。(师母骄傲起来)你老师也是长精神,你越帮他、他越欢实,把学问抠得滚瓜烂熟,硬从小学老师变成大学教授,还死乞白赖地央求我,给你们做了师母。

说到最后,师母声音里多了温情和心痛:“可我当时就少了个心眼儿,没留意你老师,竟然是这么个爱管闲事的操劳命。”

师母所说的“闲事”,在老师看来,既不是“无关紧要的事”,也不是“跟自己没有关系的事”,更不是“闲杂的事务”。老师将自己插手分神的一些“闲事”,解作“一项自娱娱人、自利利人、自助助人的快乐事业。”

依此,老师就对王守仁《传习录》卷上“持志如心痛。一心在痛上,岂有功夫说闲话、管闲事”这句话,提出了一己之见:“守仁先生既说‘人须在事上磨,方立得住;方能静亦定,动亦定’,难道‘闲事’就不是事吗?”

每言及此,老师总是不待别人反应,兀自自解下去:“想来守仁先生所言之‘闲事’,一定不是可以利国兴家、修身养志、济世助人、指点迷津的。”

这是老师对“闲事”的理解和持守。而他在插手“闲事”时,总有一套自己的理论和方法。

比如择偶观:

就在我们进入大学、春心荡漾之际,老师似乎被弥漫在空气中的荷尔蒙,呛到了鼻子,便利用课余闲暇,跟我们说:“你们已经到了剑拔弩张的年龄,是可以恋爱的。但恋爱的目的,是选择生活伴侣,而不是性伴侣。汉乐府民歌《上邪》,是这样描写爱情的:‘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老师抑扬顿挫地吟诵到此,陶醉地说:“你们听听。这是多美的爱情啊!想要拥有这样纯粹的爱情,你们将来找的对象,就一定要是《西厢记》里的崔莺莺,而不能是《金瓶梅》里的潘金莲。”

为什么不能是《金瓶梅》里的潘金莲?

老师解道:“《金瓶梅》里的潘金莲,与《水浒传》里的潘金莲相比,其个体‘出轨率’与‘风骚度’,能双杀当下那些不安分的‘水性杨花’。弄个这等潘金莲来家,面对出自当代各个领域的‘西门庆’,你上哪儿去找武松那样的兄弟,为你报杀兄霸妻之仇?就算你有那样的兄弟,可现在这‘西门庆’多到满街都是,他杀得过来吗?就算他杀得过来,而你做个活不到头的‘武大郎’,被奸夫淫妇毒得绿莹莹地死在人生半程,这窝囊不窝囊?”

作为补充,老师随后给出“出轨率”和“风骚度”的计算公式。老师在黑板上一边写、一边说:“出轨率(单指人类)=100次两性亲密活动中,一个人与非配偶完成亲密活动的次数和100的比值,即为该人的出轨率。风骚度(单指人类)=100个身心健康的同性成人,对同一个异性产生身体反应的人数与100的比值,即为该异性的风骚度。风骚度越高,安稳度越低,离异率越高。就是说,高风骚度必定造成高出轨、高离婚率。所以,找对象的首要观测指标,是让人心生邪念的风骚度。至于风骚度的主要构成要素及其精细分析方法,你们可以在学习上,取得优良成绩后,私下找我讨要。我可以保证你,找到既有一定的风骚度,又能死心塌地跟你过日子的俏佳人。”

老师这样活泼地宣讲完,与我们哄笑一阵,之后再说:“别当真,逗你们玩儿呢。当今社会是有点乱,但‘西门庆’和‘潘金莲’,还没发展成大多数。不过,你们也要注意,择偶是关乎未来生活的大事。处理得好,生活顺心,事业顺利;处理不好,生活受屈,事业受阻。”

话虽然说得不十分正经,但我们都不是傻子,能不受启发吗?

再比如择业观和金钱观:

若非老师坚持管我的“闲事”,我就不会留在这个城市,而选择去一家世界五百强的外资金融机构,做大家趋之若鹜的高薪高管。因为,对每个人而言,理想与现实之间,都存在一定的物质距离。这体现在《资本论》上,就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上层建筑反作用于经济基础”。为此,我在毕业当年,便决心躲开“留校任教”和“政府部门潜力岗位”这两支橄榄枝,铁心要离开这座城市,去建立自己人生所必需的“经济基础”。

但万万没想到,老师一丝不苟地穿着讲课时才会穿上的长袖白衬衫,大汗淋漓地站在火车站的入口处,一直等到我出现在他面前,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左传》有言:‘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这‘三不朽’里面,哪个与金钱有关?你此番为了高薪,不听我的劝告,不愿留在这个城市工作。可我还是要来送你,顺便再多说几句话。《增广贤文》有言:‘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可知这‘道’是什么?这‘道’在孔子那儿,就是‘仁’啊!《论语》有言:‘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这强调的,就是‘仁’。而这个‘仁’,在《论语》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在《孟子》是‘仁者爱人’;在《韩非子》是‘仁者,谓其中心欣然爱人也’。你现在只需回答我一个问题,你要去的这家公司,它有这份‘仁性’吗?我了解过那家金融机构,它只讲利益、不讲道义,根本没有这份‘仁性’。你此去,只怕是‘助纣为虐’;你赚它的高薪,也怕是‘不义之财’。而这个‘义’,在《周易》,是‘理财正辞,禁民为非’;在《素书》是‘人之所宜,赏善罚恶,以立功立事’。其内涵,我说过,你也懂得。今天,我这当老师的,若不怕你坏了自己的大好前程,何至于此!”

老师的汗水,沿着瘦削的面颊,涔涔而下。他一如以往地从裤子口袋里,抻出那条折叠得方方正正、用了许多年的手帕,将脸擦拭干净。随后,老师看着依然尚未回心转意的我,感觉自己很失败,无可奈何地摇着头,把手帕重新叠起装入口袋,顺手摸出一个纸质存折,递到我眼前,很沮丧地说:“我虽是你的老师,但也不能‘勉为其难’。我劝说你的话,是我个人的意思,就言尽于此吧!你师母,支持你出去闯一闯,想看你闹他个天翻地覆,混成个亿万富豪。这是我和你师母,攒了许多年的一点儿钱。你带上。堂堂七尺男儿,在外行走江湖,别让钱把‘志’——憋短喽!”

我知道,火车已经要开了;但此情此景,我还怎么忍心走?

我跟老师回到老师家。师母很高兴,做了几道我爱吃的菜,头一回不反对我和老师把酒往醉里喝。喝到一瓶高度烈酒将尽时,老师将酒瓶拿在手里,对着师母晃来晃去,嘴上模仿着《孔乙己》中孔乙己的语气,长声短调地说:“多乎哉?不多也。”师母便又取出一瓶酒来,任我和老师纵情狂饮。

饮到酣畅处,老师感慨万千地娓娓道来:“《史记》有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一句两言,道尽人间无尽纷忧啊!《佛遗教经》中,有句言教:‘当制五根,勿令放逸,入于五欲。’这‘五欲’,就是‘财、色、名、食、睡。’单说这个‘财’,能被列入‘五欲’之首,足可见若取舍不当,它的祸害之重啊!故《大智度论》有言:‘哀哉!众生常为五欲所恼,而犹求之不已。此五欲者得之转剧,如火炙疥,五欲无益如狗啃骨,五欲增诤如鸟竞肉,五欲烧人如逆风执炬,五欲害人如践恶蛇,五欲无实如梦所得,五欲不久如假借须臾,世人愚惑贪着五欲,至死不舍,为之后世受无量苦。’我们搁置佛教范畴的理念,不去讨论。单从唯物主义的观点出发,若不对物质欲望加以理性控制,不将精神追求确定在超越物质的人生理想上,一心贪图拥有独裁者的权力、垄断者的财富、淫逸者的放荡、骄奢者的蛮横,那我们这一生,将永远不能获得满足,注定要淹没在‘求而不得’的苦海里,把宝贵难得的人生,辱没到地老天荒。故《老子》有言:‘知足不辱,知止不殆。’所阐释的,不就是这个道理吗?”

老师把我们各自面前的酒杯斟满,接着说:“今天,我苦心孤诣地将你拦截下来,是乐见你能满足于可以维持安定生活的职业收入,一心致力于符合你人生追求的事业,不违心去做物质欲望的奴隶,只在一片相对自由的理想天地,不失尊严地做你自己命运的主人——这有什么不好?”

老师将杯里的酒喝去大半,又说:“我干了大半辈子教书匠。每年的工资,可能都不够那些富豪们,吃一顿饕餮大餐、开一次生日派对的。但每一个毕业季,看着我的学生们,都学有所成、精神饱满地走出校园,去追求理想、服务社会,我心里就非常满足。特别是当学生们,成为各自领域、各自岗位的佼佼者,甚至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才时,我真有一种‘此生幸未虚度’的自豪感!这比千金万金,对我都重要!”

当时,我面对老师渴望而纯净的眼睛,内心产生了一种难言的感动。我把满满的酒杯和我的真实心意,擎到老师面前,动情地说:“老师,我不走啦!跟你一道,当教书匠。”

老师听罢,用双手捂住了眼睛;泪水,顺着他的指缝,流了出来。

哭罢,老师说:“不是老师非要挡你的财路,是老师与你朝夕相处这几年,在你身上看到的,尽是正直善良,勇敢智慧,仁义忠诚。你还识大体、明是非、知进退、懂取舍,实在是难得的栋梁之才。所谓‘千金易得,一将难求。’至少老师认为,你若耐得住寂寞和磨练,应该会实现一个更有价值的人生。”

后来,在我即将离开学校,到市政府担任领导工作的时候,我当年要投奔的那家跨国金融机构,在一场震惊世界的金融危机中,垮台了。得知消息,我给退休在家的老师打电话,表达感谢。

老师说:“《左传》有言:‘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只要是‘见利忘义’的,完蛋只在早晚。你是我的学生。哪怕有半点儿可能,无论在什么时候,我都要阻止你误入歧途、明珠暗投。否则,我这个当老师的,就犯下了‘失德’之罪,还谈什么为人师表呀!”

除所谓的“闲事”外,老师在“教书育人”这份正业上,自有他的理解:“我这个老师,既是《论语》所言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的先生;也是《师说》所言之‘传道、授业、解惑’的‘师者’;而且还是个坚持《实践论》观点,用正确的理论武装自己,到生活中实践真知,再用得到的实践经验,指导学生进行理论学习和社会实践的‘学用兼备型’博士生导师。”

这种观念具体到我身上,就是自我成为老师的学生以来,老师总是耳提面命,让我遵照《大学》之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和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三纲八目”来立世为人;要怀有《病起书怀》之“位卑未敢忘忧国”和《岳阳楼记》之“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所包含的赤子之情;并要拥有《横渠语录》之“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人生抱负;更要树立为实现共产主义而奋斗终身的理想信念。

作为一名大学老师,老师对共产主义坚定不移的理想信念,超乎我的理解和想象,曾使我认为老师可能是一个标语式人物,却另有一份可爱可敬的高古。老师看透了我的不解,其实就是源于对共产主义理论学说的浅薄。我因此得到了老师的特殊关照,对共产主义学说产生了兴趣,并对共产主义产生了逐渐坚定的理想信念。同时,我也大概了解到,老师原来只是一个教人识字的普通教员,因为对共产主义理论的系统学习和深入研究,在有了一定的学术研究成果后,才逐步成为了大学老师。

在撰写博士论文时,老师带我一道,从思想和理论层面入手,深入研究了《诗•大雅 民劳》中的“小康”,《礼记》中的“小康社会”与“大同世界”,《乌托邦》中的“理想国度”,《共产党宣言》中的“社会主义社会”和“共产主义社会”;并结合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的特点与本质,针对人类社会的各种现实形态及理想形态,做了一次寻根溯源的系统分析与比较论证,从理论上得出结论:在现实世界中,共产主义社会是可以实现的人间天堂。

但现实情况是:共产主义社会的理论构想,自其问世那天起,就落入被世俗目光所怀疑的境地。就比如我,在老师的指导下,将有关共产主义社会的理论作为研究课题,并将实现共产主义作为人生的理想信念和奋斗目标以后,曾有过以下情形的遭遇:

情形一,在听说我要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后,那个特别喜欢外星人罗纳尔多,为了出国发展攻下五门外语的女同学,跟我中断了恋爱关系(老师借机成全了我现在的美满婚姻);但她后来根据所掌握的语种,与六个不同国度的男人结婚又离婚后,却毅然决然地投奔了基督教,决心把终身献给上帝。

情形二,一个据说喜欢在私人飞机上高谈阔论,但却根除不掉身上的狐臭,整日用身体替全世界各种名牌打广告的有钱人,非常悲悯地学着很有修养的腔调,跟别人惋惜我说“那位先生很有才华,但可惜也有很严重的精神病”;后来在市政府召开的一次会议上,他作为特邀代表出席会议并发言时,恭维我是“一个精神力量相当强大的领导者”;并且在会后,还专门来到我跟前,向我呈露出一枚象雄天珠,说他已经皈依佛门,脸上洋溢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虔诚景象。

情形三,还有一位总爱摆出一副愤世嫉俗的姿态,凭借名片上令人眼花缭乱的头衔,让你厌恶但却印象深刻的文化人士,他在到处办讲座、写毛笔字、画水墨画收款敛财之余,把我贬为“体制内外极尽宋江盼天子招安般谄媚嘴脸毫无自由独立精神能把官话套话假话说得跟真话童话神话一样的御用文化之奴”,其长度超越了“法天隆运至诚先觉体元立极敷文奋武钦明孝慈神圣纯皇帝”这般,出自大清皇帝治下,那些汉奴文人给皇帝起的名字;后来我听说,他非常迷信道教的羽化成仙、得道飞升之术,拜了一个江湖术士为师,进终南山修炼了几天,再出来活动时,总是穿着既像唐装、又像道袍的衣裳,以“国学大师”“书画大师”“传媒大V”“养生大师”等许多光彩炫目的名义,从社会各界中“吸”了不少粉丝和追随者,并不时传出绯闻——“大师”说那其实是度化凡俗的修仙之术。

这样的事儿,林林总总,天天都有发生,并不是三五种情形所能概括的。

基于此,在最初的迷茫中,老师开导我说:“道教的‘三十六天’,基督教的‘天国天堂’,佛教的‘极乐世界’,虽然都是超现实的人生愿景,但却已经不可否认地被其各自广大的信徒所信仰。相比之下,通过现实世界的物质创造和思想改造,既可期待又可实现的共产主义社会,我们有什么理由质疑它,甚至将它当做羞于出口的话题来回避?超现实的向往‘即身成佛’‘得道成仙’‘魂归天国’的人生取向,可以被世人津津乐道而广泛接受;现实的向往‘共产主义美好生活’的人生取向,怎么就不该在人间广为流布?佛教范畴内的‘普度众生、众生平等、离苦得乐’,道教范畴内的‘仙道贵生、无量度人’和基督教范畴内的‘爱’的理念,在共产主义社会的美好愿景里,难道没有普遍而充分的体现吗?”

这种循循善诱的启发,虽然对我的论文产生了重要影响,但我被各种外在因素干扰着,并未在撰写论文的同时,将“实现共产主义的远大理想”与我的现实人生,紧密而不可分割地联系起来。

我曾经觉得:共产主义即使不是“乌托邦”,至少在短时间来看,也不会比海市蜃楼更客观。而人生苦短,与其将短暂的人生,放在遥不可期的理想追求上,倒不如奉行《增广贤文》所言之“但行好事,莫问前程”的原则,去做一些不失现实意义、内涵积极的事情。

在这种想法支配下,我留校任教后,便在做好本职工作之余,向社会敞开了一道迎送世俗的门:我喜欢参加各种聚会,在场合上建立存在感;热衷于在各种论坛、讲座之间赶场,去展现自认不凡的才华;愿意同官员、名流一道,出现在公众面前,显示自己已经跻身上流圈层;不排斥跟那些坐在酒店大堂谈生意、躺在酒店床上泡小妞,经常谈论黑手党、共济会、杜月笙、青红帮、克林顿、麦当娜、芭堤雅、拉斯维加斯这类话题的“大款”“大哥”称兄道弟;以说明自己结交的人脉,已经广泛到“五行八作、三教九流”……

值得庆幸的是这一切得到了及时终止。

“终止日”那天,我好不容易请到了风骚度比较高,分管我们学校的女领导,想拜托她,多给学校拨些钱款。女领导在酒桌上问我:“你们学校还有多大的资金缺口?”我跟她说:“至少还差两千万。”女领导看了一眼桌面上的茅台酒,挑衅(我不能理解成挑逗)我说:“吹一瓶一千万,你敢连吹两瓶,这两千万明天就拨给你。”

《礼记•儒行》有言:“儒者可亲而不可劫也,可近而不可迫也,可杀而不可辱也。”我虽非“儒者”,但也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做个谁都不喜欢、甚至让人看不起的“软脚蟹”吧!更何况,学校的学生宿舍,就等这两千万进行翻新改造啊!

我视死如归地站起来,抄起两瓶开了盖的茅台酒。

毒辣的女领导,在我喝下两瓶茅台之前,补充了一项条件:“把酒喝下后,要做到十分钟之内不吐,一小时之内不倒;否则,拨款减半。”

还隐约记得,我把两瓶茅台酒一气喝光后,就“武二郎”附体,将那“母大虫”出手揽住,问她:“一小时之内不倒,谁能做到?”“母大虫”并不胆怯,倒像是鼓励我不要“磨叽”,赶快该干啥干啥一样,不无挑逗地说:“谁能做到谁知道!”我说:“如果我做不到你别挑,能这样扶着你,我也造化了。”“母大虫”俏骂我:“酒后失态,活像个流氓。”我说:“你这女强人身上,迸发出来的能力、活力、魅力、磁力、魔力、火力和马力,确实快把我毁啦!”

面对我关于“七力女强人”的胡说八道,“母大虫”非但没生气,还开心得春风满面、口吐兰芳。

看来,老师真传的“诙谐幽默屈伸术”,的确是“进可攻利、退可守身”啊!

据说,其后不久,我借口去洗手间,私自离开酒局,在踉踉跄跄的回家途中,竟然被一个醉酒司机,用车将我这醉酒人,从人行道,撞上路边花坛,造成身上五处骨折;虽然没把性命丢掉,但在昏迷状态中,被警察送进医院,抢救了一夜一天,才把性命保了回来。

做完手术并脱离危险后,来看我的人和我一道,一遍又一遍地围绕着“白发人送黑发人”“娇妻丧夫”“幼童丧父”“英年早逝”“壮志未酬”这些令人不敢想象结局的话题,针对那天晚上的车祸,进行了不堪回首、惊心动魄的回顾与总结,并得出如下结论:假如我的生命,终止于那天晚上,我的父母将从此失去我应尽的孝道,但他们依然能坚持活下去,只是会伤心到死并哀叹怎么就生出我这么个孽障;我的妻子会带着我的孩子改嫁他人,因为她一个人抚养不起两个孩子,她会因此而后悔嫁给我——尤其是在孩子们得不到后爹善待时,她会恨我一辈子,甚至更恨她自己;至于我本人(其实是尸体),会被投入焚尸炉烧成灰,并由于生前,未曾为亲人尽到应尽的责任,未曾努力为他人做过什么有益的事情,将从此变得狗屁都不是——假如有地狱的话,还将在那里备受煎熬。

一切都使我感到无比伤感。我不想再跟任何人谈论这一切。

在一个接近黎明的时刻,我惊醒于阒然漆黑的病房。目力所及的一切黑暗中,我忽然又想到了谁都无法逃脱的死亡。那一瞬间,我的心里空空荡荡,觉得所谓的人生,既没意思又没意义也没意愿更没意境。一种强烈的丧失感,摧毁着我能够思索到的一切。这一瞬间,我的心里五味杂陈,认为所有源于物质的快乐和满足,都是转瞬即逝自欺欺人的自圆其说;惟有快乐过之后,那漫长的不知所措不知所云不知所去不知所终和时时袭来的孤独无助空虚迷茫,才是人生的主要色调。与这种灰暗情绪相伴生的,是一种不可名状的巨大恐惧与悲愁。

我是一个害怕死亡的人吗?我问我自己。我经历过车祸之后,那两天两夜无思无痛无苦无乐的无知无觉。假如那就是死亡的一种状态,又有什么可怕的!那我还恐惧什么?还悲愁什么?我找不到答案,就像黑暗的洞穴中,找不到出路的老鼠一样。我被憋屈得非常想高声大叫放声痛哭披头散发地赤裸狂奔歇斯底里地想把胸膛用刀豁开掏出心肝脾胃肾扔得满街都是爱他妈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异常恐惧。异常悲愁。

我感觉自己正向深渊坠落。我在黑暗中摸索到电话。老师的电话号码,出现在屏幕上。我的自主意识又开始支配我。

我不忍心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打扰老师。

——从我醒来的那天起,老师每天都捧着一罐鸡汤,一脸慈容地来看我。他一定要把鸡汤,亲手喂进我的嘴里;每喂一勺前,还要用嘴吹一吹,生怕烫着我。而后,就坐在我旁边,一声不响地看着我,从来不跟我交流康复身体以外的任何话题。

我知道:老师在给我时间,让我做深刻省思。

我犹豫着,还是拨通了老师的电话。

老师的声音,从黑暗中穿透而出:“有感受啦?”

我突然感觉非常委屈,失声痛哭着说:“老师,我很恐惧!很悲愁!”

老师说:“这说明,你正在经历重生的痛苦。”

我说:“老师,我不是贪生怕死的人。但这些天,只要一想到死亡,便会有一股强烈的恐惧和悲愁,像恶狗一样咬住我的心,让我感觉自己很难再坚持下去,时刻都要崩溃啦!”

老师说:“死亡是人生的必然结局。无论你害怕、还是乞求,都阻挡不住它对你的召唤;反倒暴露出你的怯懦,使你在它面前失去尊严;因此,我们不如坦然面对终将到来的死亡。我相信你能够正确地理解死亡,并相信你不怕死亡本身。但死亡会使你产生‘痛失所爱、尽失所有’的恐惧;面临‘人生虚度、生命虚无’的悲愁。这种‘一梦成空’的人生结局,让你不能理解、难以接受,却又无能为力、无法抗拒。你的恐惧、悲愁和其他一切不良情绪,应该源自于此。你恐惧假如就此失去生命,将父母妻儿,抛弃在这个不乏冷漠和苦难的人间,他们的痛苦,由谁来分担?他们的生活,由谁来保障?他们的幸福,由谁来创造?你恐惧假如就此失去生命,未竟的事业,将如何发展?未了的心愿,将如何实现?未尽的义务,将如何完成?你悲愁假如就此失去生命,美丽的生命之花尚未完全绽放,生命的价值,将何以充分实现?生命的意义,将何以充分表达?生命的遗憾,将何以充分补偿?”

老师的话,拨云见日。

我问老师:“我该怎么办?”

老师说:“《三国志•管宁传》有言:‘人各有志,出处异趣。’你看这‘人各有志’,不就是说只要是人,无论其高低贵贱,都要有个志向吗?《论语》有言:‘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这是在强调‘志向’对于人的不可或缺性。守仁先生有言:‘志不立,天下无可成之事。’——这是在强调‘志向’对于事业的不可或缺性。人生的志向是什么?不就是人生的理想和信念吗?”

老师讲到此:“问我在听吗?”我说:“老师我在听。”

老师又说:“在人生的时空里,如果没有理想信念,我们就都是漫漫夜空下,没有方向地挣扎于茫茫大海上的泅水者。这是我们一切苦痛的根源。而理想信念,就如同航标和航船,让我们不再恐惧、悲愁,将我们由泅水者救助为航海者、弄潮人;让我们可以沿着正确的航程,驶向我们的人生彼岸,找到我们的人生宝藏;让我们不再苦恼于生命的平凡,感到哪怕是‘一箪食,一瓢饮,一跬步’,都是我们以平凡之身肩负使命,去创造不可量之人生宝藏,实现不平凡之人生理想的必要行动;让我们感到生命从此不再虚度,拥有了生命本应拥有的积极意义和价值,从而不会在悲愁中恐惧死亡。我们的理想信念,究竟应该是什么?在这个世界上,什么能解除我们‘痛失所爱、尽失所有’的恐惧,什么能解除我们‘人生虚度、生命虚无’的悲愁,什么能让我们拥有现实意义下‘人所乐见、幸福美满’的生活,什么就是我们的理想信念。我的答案是共产主义。”

老师最后说:“任何理想信念,都需要用行动去实现。在我们对共产主义的理想信念下,任何迟疑和怀疑,都是对人生恐惧与悲愁的妥协。这对我们所爱的一切人和我们生命本身,都是极其不负责任的懦夫行为。”

老师的话,像落在琴弦上的手指,弹拨掉积郁在我心弦上的一切浮尘,使我听见了来自内心深处的天籁之音。

《老子》曰:“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那场车祸,就包藏着这般气象。

首先,是我出院之后, 学校领导班子成员一致认为:那场车祸,是我为学校,竭力工作的献身之劫。此劫使我获得的五处断骨,令本来还旗鼓相当的其他竞争者,难以取法效法、望尘莫及,成为我成长道路上的独家优势;因此,我很快擢升,担任了学校的常务副校长。

其次,在我出院第三天,女领导专程来看我。她赞扬我忠义侠气,没跟任何人说她让我连“吹”两瓶茅台酒的事儿。我说还有这种事儿吗?我怎么不记得。她暧昧地在我身上拍了一巴掌,暗示我,已经拥有了对她行使一切手段的资格。我说领导我现在最大的愿望,是出色而不是好色地做好工作,不辜负您对我的期望。女领导立刻转换了语气,说只要是工作上有必要,以后可以随时去找她。

类似的情形,在我以后的领导生涯中,总会在有意无意之间,以异性们迷离的眼神、亲昵的举动、挑逗的语言、婀娜的体态等各种意会言传的形式,“闪现”在我的生活里。而我并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也有被眼前的“闪现”,刺激得意动神摇的惊险时刻;但每一次出现险情,我都把持住了自己的肉体。

我深知:第一,自己既没有陈道明的气质和颜值,也没有史泰龙的体魄和阳刚,还没有海夫纳的浪漫和花花,更没有文莱苏丹的权力和财富。我只有人民赋予我的一份公权和执行这份公权的意志和躯体;第二,异性们能够对我投怀送抱,主要是出于我手中执持的公权,能够满足她们对虚荣和名利的追求。而绝少是出于对我并不出奇的功能、并不出彩的长相、并不出众的身体、并不出色的才华的认可和迷恋;第三,我若自以为是地贪享异性的身体,在舔舐肉体之欢的同时,无疑是在利用公权,欺侮他人并污辱自己。

当我调到市政府担任领导工作,在一次有关“轻轨北进项目规划研讨会”后,跟身为政府参事的老师,交换意见并谈到这些想法时,老师肯定我说“你成熟了”,加深了我对“成熟”一词的理解。

当时恰是桃花盛开时节,老师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居然破天荒地让我在随后到来的星期天,陪他一起去城北风景秀丽的王家堡看桃花。

他老人家一边在田野上漫步,一边跟我开玩笑:“最近经常在电视上,看你召开各种会议、参加各种活动、发表各种演讲、视察各种项目、接待各种访客,实在是忙得不辞劳苦啊!”

我明白老师话有所指,忙说:“老师,有什么指教,您尽管直说。”

老师说:“你现在身居要职,难免八面迎风。我总怕你不能真正做到‘八风吹不动’,无法守住清白之身啊!《孟子》所言之‘守身为大’,强调的就是‘守身’的重要性。若守身不正,轻则罢免、重则治罪,还用什么去实现理想和信念?”

老师停下来,表情凝重地面对我,郑重道:“理想信念之于现实世界,犹如钻石之于矿体。若无筚路蓝缕之苦行,艰苦卓绝之苦斗,百折不挠之苦志,坚忍不拔之苦心,殚精竭虑之苦功,对理想信念的憧憬,就只是风中摘花、水中捧月的痴人迷梦。而这‘五苦人生’,非是一般人所能忍受的;但有不慎、不察、不觉,就可能前功尽弃、功亏一篑呀!”

我对老师的“五苦人生”之说,非常认同。也知道老师是在为我担心。

行至一片桃林处,老师问:“还记不记得你第一堂大学课,老师讲的内容?”

我回忆着说:“我记得您当时将《尚书大传》所言之‘见大节而践大义’,解释为‘崇高节操’和‘正义之道’。”

老师说:“大道至简。我所理解的守身之道,即是‘谨守节操,力行正道。’而使节操不失之道,在《中庸》,即是‘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这份‘慎独’之功夫,其实就是要‘如临深渊’地站稳立场;‘如履薄冰’地走好道路;‘如遇大敌’地破除障碍。谨持这份‘三如专注’,就能达到‘谨守节操,力行正道’的目的。”

我领会着老师关于“三如专注”的总结,跟着老师走进花开烂漫的桃林,透过茂密的花枝,看着明净瓦蓝的天空,感叹田野空气的纯净。

老师说:“这样清新的田野气息,你若不从高高在上的位置走下来,是很难体验到的。如果只会仰望星空,不会脚踏实地,连田野气息都体验不到,就不要说什么‘了解群众疾苦、解决群众困难’这类冠冕堂皇的套话啦!有些连自己都不相信的套话,在人民群众眼里,其实就是笑话、假话和谎话。除非你从来都不相信‘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就好像‘皇帝的新装’里面的皇帝。《三国演义》中,刘备‘三顾茅庐’时,曾对诸葛亮说‘愿先生以天下苍生为念’;《送薛存义之任序》中,柳宗元谈及为官理念时,提出了‘官为民役’这一‘以民为本’的思想。今天咱们从城里、从办公室、从会议室走出来,实实在在地站在田野上脚踏实地,就能从这生机勃勃的大地上,感觉出‘以天下苍生为念’和‘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以及‘官为民役’和‘人民公仆’这两种内涵想通的理念,其实就是我们实现理想和信念,所必需的主观意识和客观行动。”

我理解着老师的话语,与老师一起穿过桃林,走上一道山冈。即刻望见另一侧山坡下,一座瘫废凋敝的养猪场,及其侧前方一座毫无生机的酿酒厂;再向前看几百米,便是一个人家不足百户、依山傍水、桃林环绕、静溢乡愁的美丽村庄。

我明白了老师带我出来,感受春天的真正用心。

因为几天前召开的“轻轨北进项目规划研讨会”,所讨论的轻轨规划方案的实施线路,将来肯定要从眼前的养猪场或酿酒厂通过。

会后的几天里,我能明显地感觉出,参与项目论证的单位部门,多倾向于通过酿酒厂,实施轻轨北进方案。由于在总体工程投入几乎不变的前提下,无论是通过养猪场还是酿酒厂,其高达数千万的动迁费用,都大致相当;因此,我尚未形成明确意见;但我的意见,具有关键的作用。

老师眼望前方,跟我说:“那天的研讨会以后,我对这个养猪场和酿酒厂,都做了实地调研。首先说养猪场的主人。他出生在这个村庄,是个靠跑车拉货赚钱养家的忠厚人。后来有了点钱,便与妻子一起,进城在商场租了柜台卖布料。夫妻俩男耕女织地吃尽辛苦,攒下数目可观的一笔钱之后,便想着回村带着乡亲一同发展,孤注一掷地开办了这个养猪场。但天有不测风云,创业没几年,养猪场便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无可解救的瘟疫。万般无奈之下,束手无策的忠厚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猪栏里的猪,一批批地死掉;再把死掉的猪,做无害化的深埋处理。在这个危难关口上,却有一些不法商贩闻风而动,找到这个忠厚人,打算出钱把病猪、死猪统统收走。他们没想到,忠厚人竟然拒绝了他们。在此情形下,那些利欲熏心的不法商贩,就趁月黑风高之夜,去偷挖那些死猪。此举激怒了忠厚人。他领着几条猛犬,跟那些不法商贩苦战不休。这场人嘶狗吠的拼斗,惊动了村民。大家“一哄声”地都来帮这个忠厚人,把那些不法商贩驱除得一干二净。在调研过程中,我问这个忠厚人,损失这么惨重,为什么不把那些病猪、死猪,卖给那些不法商贩?忠厚人认为,他能倒此大霉,定是原来做过丧良心的事;不然,能摊上这么大的报应吗?如今他再贪利害人,将来的报应,不得比这个还狠呀!这种朴素的思想和行为,感染了我。我才更加深入地了解到,破产以后,忠厚人的媳妇东渡日本,去一家养老机构打工赚钱;而他则留下来处理善后,再做一些适当的工作,准备伺机再起。我后来问他,市政府正在酝酿“轻轨北进”工程,你对此有什么期待?他说他非常期待他的养猪场能够得到动迁;并说如果期待成真,他会把所能得到的全部动迁款,都投入到带领村民共同发展的项目上,将好人做到底。但谈到最后,他认为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黄粱美梦。因为那个酿酒厂的幕后主人,是个财大势雄、手眼通天的大老板。这个酿酒厂,就是那个大老板预先掌握信息后,以超低价格收购到手,准备用来猎取动迁费用的。

我和老师已经没有了饱览风景的心情。在往回走的路上,老师继续说:“据我了解,那个神通广大的大老板和他的合伙人,是一群能‘勾通红道、勾连白道、勾结黑道、勾引妇道’的‘四勾人物’。他们将经济利益最大化,奉为经营信条;将不择手段地赢得竞争,定为行动准则;将巧取豪夺投机钻营欺行霸市,作为营销策略;将股市期货基金贷款高利贷国有资产银行不良资产民间一切有待盘活的不动产,列为主要经营范围;他们可以在澳门、拉斯维加斯一掷千万,但却绞尽脑汁地在国内偷税漏税;可以将从国内搞到手的大量钱款,运到国外置办酒庄房产,也不甘心为家乡父老修路造桥;可以在美女美味上挥金如土,也不愿在贫弱头上舍出一文……

老师最后摇头道:“这‘四勾人物’的斑斑劣迹,比比皆是,不说也罢。”

我为老师总结的“四勾人物”,忍俊不禁、拍手称是,并安慰老师:“这些事儿,我都有所耳闻。请您相信,公道自在人心。”

老师问我:“不怕有压力和闲言碎语?”

我坦然地说:“老师,《素书》有言:‘守职而不废,处义而不回,见嫌而不苟免,见利而不苟得。’这是我走上市政府领导岗位前,您对我的重点教诲。请您相信,我会办好应该办好的必办之事。”

随后一段时间里,在应该动迁养猪场还是酿酒厂,来实施“轻轨北进”规划的问题上,我接到过来自现任与退休领导的关照,来自同事的提示,来自朋友的问候;听取过乡镇街道、规划设计单位、政府职能部门的专项汇报;审阅过政协提案、人大议案的专题意见和建议。

以上各方论点充分的关照、提示、问候、汇报、意见、建议,基本倾向于动迁酿酒厂实施“轻轨北进”规划。这使我意识到养猪场那个忠厚人,作为弱势一方的悲情。同时,我从这股倾向中感觉出,在意欲实现的某种意图上,以一些人的共识为基础,所形成的一股合力。

这股合力具有驱之不散的黏韧性(如影随形的逐利欲望),触目可感的弥漫性(无处不在的利益共识),不露声色的蒙蔽性(堂而皇之的官样文章),世故圆滑的消极性(事不关己的懈怠搪塞),麻木不仁的冷漠性(扶助贫弱的厌弃心理)。

身具以上五种合力共性的官(职)员,被我理解为“五性堕员”。

在“五性堕员”们散发出的浓郁的“堕气”中,我抽茧剥丝般地理出令各方都无可反驳的决策依据,在弥漫于办公室内外的抵触情绪中,落实着我毫无私心、惩强扶弱的意图。

就在即将做出最后决定的节点上,已经调任一家大型国资企业,担任董事长的女领导,风姿绰约地出现在我面前。

这时刚刚进入公款吃喝惩戒问责,醉酒驾车治罪投监的新时代。

女领导还是那么爽快,见面就说:“这酒咱就别喝了,我直接跟你说事儿吧。你父母现在住的房子,被我一个朋友看好了。他想出200万现金(她在200万现金上加重语气),和一套同样面积的精装海景新房(又在新房上加重语气),跟你父母做个正常买卖(又在正常买卖上加重语气)。(她见我没反应茫然了三秒钟)我跟那个朋友说你父母那套120平的老房子,哪能值这么多钱?那个朋友说他知道那套房子,本身确实不值那些钱。但他说你父母摆在家里的几个瓷器是古董,比那套房子还值钱,想一起买下来(她显得很懊恼一气说下来想快点结束这场谈话)。(见我仍无反应她有些尴尬地自我解嘲)这好像有点天上掉馅饼的感觉哈?(后面是好心被当做驴肝肺后的无所谓语调)但我没觉得这事儿有什么不合适的,就过来跟你说一说,行不行你不妨跟你父母商量一下。”

我一言不发地听女领导讲完,尽量保持正常语气说:“我父母家里那几个瓷器,是我当年陪我父亲,在一个瓷器展销会上,花几百块钱买的。(我跟她推心置腹)你那个朋友想用几百万,买走这几百块钱的东西,是什么目的你我都清楚。(她应听出我的诚恳)但我的理解是,他想出钱收买我的人格。(她应听出我不是假正经)我现在所有的身外之物,加在一起确实不值多少钱;寒酸得常常让我感到,愧对父母妻儿与我的岁月相守!(我心里泛起愧疚也有了温暖)能够让我在父母妻儿面前,有所骄傲的就是我的人格。我现在把我这宝贵的人格,出卖给别人,我还拿什么去骄傲地面对我的父母妻儿?”

女领导的眼睛,竟然潮湿了。我不能当她这是演技高明。因为她说:“你比我高尚,还不虚伪。咱们到此为止。别因为这个事儿,过于曲解姐姐。我今天来你这儿,就是在你出车祸以后,一直感觉欠你一次大难不死,想帮你做点事儿。”

看着即将离开的女领导,我窥见了她被职业生涯,遮盖在表象之后的那份女人的矜持、柔弱、单纯、委屈和不容易。

我不忍让她尴尬地离开,对她说了句真心话:“姐姐,我讲原则,但也讲交情,讲友情,讲感情。你知道我不能办什么事。我能办的,随时联系我。”

她开心地笑了。很妩媚。很有女人味儿。

几日后,在我主持下,经过严格论证,最终确定:

采取途经王家堡养猪场的轻轨线路规划方案,实施“轻轨北进”工程。

老师得知消息后,打电话抚慰我:“《从政名言》有言:‘公则四通八达,私则一偏而隅。’这件事,你做得好!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快意。那个忠厚人说了,他要用这笔动迁款,在咱们看桃花的地方,修建一个养老院。让村里人都来工作,用这种实际行动,回报国家给他的帮助。”

听了老师的话,我心中感慨良多:这些忠厚人,应该得到国家更多关注。因为他们在分享到国家的经济发展成果后,多数都能够一心朴实地参与到国家发展的进程中,与我们一道,和衷共济、风雨同行。

那个忠厚人在领到动迁款之后,把他媳妇从日本接了回来。他媳妇在日本没有白遭罪,学会了一整套照顾老人的专业知识和技能。夫妻俩经过一番论证,还通过老师征求了我的意见,最后决定动用那笔动迁款,开办了一家设施先进、服务周到,被老师起名为“盛世桃园”的养老院。

忠厚人把老师请去做了文化顾问。让老师主持开办一个老年文化培训班。老师专门为此编写了一套教学方案。从总结每位老人具有积极意义、回忆价值的人生事件开始,让老人们感觉人生无憾;到解读《庄子•至乐》之庄子葬妻“鼓盆而歌”的典故收尾,让老人们能够在夕阳之年,从容体面、无有恐惧地面对未来。

得知老师去养老院做文化顾问时,我刚调至市委工作且尚未从政府卸任。我有些于心不忍地劝老师:“老师,别再操劳啦!歇一歇不好吗?”

老师斩钉截铁地说:“不好。生命在于操劳。”

我无奈地问:“师母同意吗?”

老师说:“我把她哄来啦。天天带一帮老太太扭秧歌,快活得很!”

我还能说什么?老师坚持的事儿,是那么有道理。我只好劝老师一定要保重身体,并说会抽时间去看老师。

结果,老师问我:“现在忙吗?”

我想,这一定是老师想我啦;或者,老师另有其他事情要见我。

当时正是星期天下午,我才和秘书长商量完以后一周的工作安排,恰好赶出了几个小时的闲暇,便觉得这也是见老师的好时机。我跟秘书长说了一下,他说他也想去看看老师,并建议我不妨将此行,兼做一次深入基层的调研工作。我认为这也不失为一次难得的工作机会,就将想法说与老师后,与秘书长一起,驱车直奔王家堡的“盛世桃园”。

巧合的是,这又是一个桃花盛开的季节。养老院里柳绿桃红,风馨水秀。虽然我事先跟老师说,不要惊动大家,而老师也一定会这样要求,但那个忠厚人夫妻俩,还是带了几名面相和善的员工,陪着老师在门前迎接了我们。

我经历过许多来自人民群众对我的感谢。而在“盛世桃园”门前这次,尤为令人难忘:忠厚人的妻子,那个瘦小但一看就非常刚强的女人,一握住我的手,就用上嘴唇紧咬住下嘴唇,一句话也没说出来,任眼泪在无声的哭泣中,迸发得满面流溢。

我能想象出,这样一个女人,在遭遇灾难之后,孤独无助地置身异国他乡,靠拼体力求生存并在艰难中盼望救助的难言辛酸。我感觉非常对不住她,就像一个兄长,愧对自己的妹妹一样。

我说:“不哭啦。已经好啦!咱们进去看看养老院,还有那些老人们。”

我们先去看望了完全不能自理的卧床老人,了解到他们本人和他们的子女,在工作、生活等方面的各种现实情况;又与那些能够半自理的老人,做了同样的交流。老人们跟我反映的一些现实困难和问题,让我更加鲜活地感觉出,自己肩上的责任有多重。

在我看望老人的过程中,养老院的工作人员和能够自理的老人们,越来越多地聚集到我要经过的通道两侧,神情中都流露着非常热切地交流愿望。

我决定在楼下一个花团锦簇、绿荫掩映、百鸟啁啾的小广场上,跟大家聊一聊,开一个别开生面的座谈会。

很快,大家就搬来了桌椅板凳,把我和秘书长,以及老师与忠厚人夫妇,团团围在小广场中央,齐刷刷地坐下来。

通过介绍,我又认识了不甘受嘲笑而眼神倔强的聋哑人;从小受欺负面容谦卑的瘸腿人;丈夫外出打工,儿子上大学,留在家里侍候老人的团脸妇女;媳妇刚刚另觅新欢,眉头紧锁的汽车司机;手攥羊鞭,总爱伸头张望的白发村民;应聘多家医院而未被聘用,白净羞怯的医学院女毕业生;手拿听诊器,浓眉大眼的女护士长;仍然身穿旧军装,高大精壮的退伍军人;见人就合十,向侧后退半步,手持佛珠的佛教居士;不断用手机,给我和站在我身边的人拍照,说话细声慢语的女教师;笑不露齿,说话就脸红的女出纳;头扎大红花,开朗活泼的秧歌大姐;闷声不响,面色黝黑的造船工人;总是眯着眼睛,臂膊刺青的船老大;手里拎个钥匙板,膀大腰圆的保安队长;还有赶来做义工的工人、农民、医生、律师、少先队员、政府职员、出租车司机、解放军战士和幼儿园的孩子们;以及热心公益事业的企业家和民间社团组织成员。

我有种感慨:这里竟然凝成了一个小社会的缩影。

大家分别表达了对于忠厚人夫妇,给老人们提供廉价优质养老服务的敬佩;给大家提供工作、锻炼、奉献机会的感激;而后感谢了党和政府的支持与重视。

我则感谢大家,为老人献出的这份爱心;并询问和了解了大家的困难与要求。在越来越松弛活跃的气氛中,护士长组织大家,开始畅所欲言:

(发言一)现在这政府的大门,可太难进了。去办个事儿左问右问加登记,比上飞机都费劲。好不容易进去了,到了领导门口,闹不好你还得等。其实就是领导一句话的事儿,让你上上下下跑瘸腿。(发言二)你那都是轻松的,上法院试试,前一道门、后一道门、左一道门、右一道门,门门上锁、门门有人,进出一趟连累带吓,不比破一场少林十八铜人阵轻松。(发言三)公安局更阎王,丢了东西去报案,问你一声有啥事儿,比审犯人还严厉。等了个把月去催问一下,跟我说警力不够,还没排上号呢。过段时间再去问,他倒问我丢啥啦?我赌气说啥也没丢。他一听就横眉瞪眼跟我喊,啥也没丢你来扰乱公务啊?(发言四)那些都是小事儿呀。你看现在这吃的,农药激素膨大剂,一个月的鸡,三个月的猪,活活把好人吃成病人。得病后到医院再看,连哈呼带吓唬,过度医疗抗生素,三下五除二,钱没了不算,命也差不多丢光了。人还没等咽气呢,卖寿衣的卡片,塞得你满身都是。(发言五)去年我为了孩子能上个好学校,东挪西凑地把能用的钱全用上,买了个二手学区房。结果我爹跟着上火不行了,送医院没钱抢救,维持几天就没了。没闭眼之前,别说卖寿衣、办丧事的,卖坟地的都来啦,像一帮鬼似的,东西贵得吓人,让你死都死不起。(发言六)主要是咱们收入太低了,好工作又难找,下岗的还那么多。说一千道一万,咱们工薪阶层就这熊样了,不能跟人家做买卖的比。(发言七)做买卖也不是你想得那么轻松,税收重、费用大、人难找、活难干、资金紧、融资难,活不鲜明、死不透亮,比他妈做乌龟都憋屈。(发言八)都别说那些没用的啦。什么房价高、物价贵、上学难、求医险、食品毒、交通堵的,说这些有啥用?咱们草民一个小命一条,活到哪儿都是头,就对付混吧!(发言九)咱就是出身不济、命不好。你看人家那帮有权有钱的,换女人比咱换袜子都勤,换汽车比咱换鞋都频,花真钱比咱烧纸钱都豪爽,喝红酒比咱尿尿都痛快。(发言十)那些咱都不羡慕。人家也不是偷的抢的,是干出来的。咱就想图个温饱,图个安稳,图个不卑贱就行。(护士长)还有谁想说说?(发言十一)还有我。等到最后,想多说几句。我就想说,咱们有些当领导的,别嘴上说是人民公仆,行动上咱跟他叫爹,他都不抬眼皮瞭咱。整天说密切联系群众,真群众他见过几个?你看那领导下个基层,提前准备多少天,前呼后拥一大帮,好像要跟谁开战似的,老百姓连边儿都靠不上。能出现在领导身边的,感谢党领导得好,感谢政府干得好,我们浑身一包劲儿,跟党走、向前看,真干实干拼命干,日新月异往前冲,一年一小变,三年一大变,五年一巨变,实现小康没问题,国富民强在眼前,共产主义能提前……空话一套一套的,那还是群众吗?

我一直在记录着大家的发言;记录着大家的真情实意。这份真情实意,若不身临其境地与人民群众面对面,从一张张情真意切的脸上,对位他们的忧愁与期盼,一切都显得那么不明确。

就这样,大家述说着生活中的窘迫,工作中的烦恼,不良的社会现象,不公平的人生遭遇……在不知不觉之间,话题就说到了共产主义。

秧歌大姐问:“共产主义到底是什么?能管啥事儿?”

大家都看着我,等待着我的回答。

我站起来说:共产主义是我们正在戮力同心、艰苦奋斗的理想信念。它是一张需要我们用真理和行动,去描绘的宏伟蓝图。

根据大家真心、真实、真切的关注,我可以回答说,在我们由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社会,进入到共产主义社会以后,住房问题,医疗问题,教育问题,养老问题,工作问题,事业问题,平等问题,民主问题,公正问题,尊严问题,自由问题,都将不再是我们人生的苦闷与忧虑。我们都会拥有一种道德高尚,更加注重精神内质的美好生活。那将使我们感受到人生的充实和无憾。

那位腿有残疾的小兄弟问我:“共产主义这么好,什么时候能实现啊?”

我确实看到了,大家眼神中的共同期待。

那一刻,我更加深刻地认识到:我选择的理想信念,对于人民群众的生存权和幸福感,是何等的意义非凡!

这时,老师也站了起来,对大家说:“我来回答这个问题吧。”

大家对老师的尊重,出乎我的意料。随着老师站起来,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老师说:“对于共产主义什么时候能实现的问题,我可以这样对大家说,我们正奋斗在路上。这些年,使我们的生活,变得比以前更好的每一点每一滴,都是这条奋斗道路上的成果。不知,我这样讲,大家能不能理解?”

退伍军人回答说:“我能理解。我小的时候,只有过年才能吃上肉,活得很苦。现在比以前,生活好多啦!”

老师说:“我比你更苦,所以我才更盼望共产主义。我不仅盼望共产主义,我还用实际行动去实干。”

退伍军人问:“我也想实干。但咱是老百姓,不知怎么实干。”

老师说:“只要你把实现共产主义,当成实现幸福生活的目标,我们日常生活中,每一份使生活变得更好的努力,就都是实干。这就像寒冷的时候,我们需要把砍柴,定为实现温暖的目标一样,吃饱喝足是为了砍柴有力气,阔步快走是为了砍柴能赶早,用力猛砍是为了砍得更多温暖。只要你目标明确,这场活儿,你一定会干得苦在其外,乐在其中。”

汽车司机问:“共产主义那么远,咱们就是干了,不也看不见吗?”

船老大说:“咱不都有儿女吗?谁不愿意儿女过得比咱好?”

老师说:“就是这个道理呀!”

这个实接地气的座谈会,把大家聚拢,在将要结束时,都有些恋恋不舍。

到最后,还是护士长宣布说:“天不早了。现在,咱们欢迎秧歌大姐,给大家表演个节目,演完就结束,好不好?”

在大家齐声叫“好”声中,秧歌大姐闪亮登场了:

都别笑!有啥好笑的!没看过我化妆啊!下面,我表演一段顺口溜。专门讽刺那些眼睛只往上看、不往下看,心里只想领导、不想百姓的官员。顺口溜的名字是《官不为民小要点》。大家听好——

形式走得刷刷地,落实抓得飘飘地;会议排得满满地,实事办得了了地;

报告侃得哇哇地,民生盼得磕磕地;口号喊得嗷嗷地,担当闪得远远地;

座谈开得叭叭地,基层下得浅浅地;套话捋得溜溜地,本事练得松松地;

空炮飙得杠杠地,目标轰得碎碎地;胸脯敲得嗵嗵地,责任推得光光地;

数据编得大大地,钱袋瘪得翘翘地;材料码得堆堆地,实情录得少少地;

要求提得点点地,实效见得慢慢地;问题记得条条地,解决拖得缓缓地;

清廉装得净净地,公务懈得怠怠地;虚伪玩得套套地,真诚丢得靠靠地;

套路耍得深深地,官腔打得吊吊地;架子端得劲劲地,群众待得懒懒地;

扑克甩得咔咔地,圈子围得紧紧地;美酒喝得滋滋地,人脉交得广广地;

麻将和得炮炮地,输家美得样样地;场面摆得圆圆地,假象装得真真地;

接待搞得道道地,上级蒙得愣愣地;马屁拍得啪啪地,百姓撂得片片地;

官帽跑得飞飞地,成绩干得水水地;领导溜得受受地,官位升得蹭蹭地;

蹭、蹭、地!

秧歌大姐的表演戛然而止。场面随即变得静悄悄的。

我知道这首讽刺意味十足、出手精准的《小要点》,一定是老师的杰作。

我看着老师的表情。老师不看我,端着脸,漫不经心地看天。我看看秘书长。秘书长不知如何是好,呆着脸看我。我再看向满脸尴尬、不知所措的秧歌大姐。又侧脸问秘书长:“不好吗?”

秘书长眨眨眼,小声说:“我对号对了一身汗。幸好犯得不多。”

我说:“犯多少回去再总结。赶快带头鼓掌呀!”

秘书长连忙两手过顶,一边带头鼓掌,一边高声叫“好”!

轰轰烈烈的掌声,把秧歌大姐解脱了。我听见她在没关闭的麦克里,大声小气地说:“哎呀妈呀!都吓尿裤子啦!这可咋整!”

满场又是一阵欢快的笑声。

那天,我很激动。回去以后,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我给老师又打去电话,跟老师交流了与人民群众,真真正正在一起的感受。

老师说:“守仁先生有言:‘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这‘知行合一’的理念,必须在明觉精察的真切笃实之处,才能品出真髓。否则,就都是雾里看花、隔墙说话。”

两年后,我被上调到省政府工作。在随后到来的秋天,我去外省考察的归途中,决定在途经一个历史悠久的北方名城时,逗留一下。倒不是这个城市的皇家园林,吸引了我。而是离城三十公里外的一个小村庄,和村庄附近山坡上的几盔坟丘,牵引着我的情思。

因为,那个小村庄,是老师出生的地方;那几盔坟丘,埋葬着老师的亲人。

当我跟老师说,想顺道去老师的出生地——那个小村庄看一看,替老师上上坟,也表达一下我的感情时,老师在电话里犹豫了一下,才跟我说:“你去吧。只是不要——过于伤心。”

我当时试图去理解老师所说的“不要过于伤心”的内涵。但我的理解都是浅显的,不像后来发生的那样,深刻地震撼了我的心灵。

汽车出城后不远,我就看见通往老师家乡的那条坎坷狭窄的乡路旁,正在修建一条双向六排道的高速公路。热火朝天、机器轰鸣的场面,似乎预示着老师的家乡,也如同祖国各地一样,正在发生着深刻的变化。

几十里乡路,没用上一个小时,便被我坐着的汽车,走完了。

而当年,老师远离家乡、外出谋生时,在同样一段路上,竟然走了一整夜。

若非我的家乡,也处在祖国北方的边远山区,我可能就不会理解这份艰辛。

再拐个弯才能看见老师家乡——那个小村庄——的土路旁,我见到了来迎接我的人——老师的亲侄子。他戴着一顶有些皱褶的蓝涤卡单帽,穿着一件四个口袋的蓝涤卡中山装和一双黑胶水靴。

那身中山装我很熟悉。那是老师给我们上课时,经常板板整整、干干净净地穿在身上,穿了许多年的一件衣服。

老师的侄子,将两只手在裤子上反复蹭了几下,才将我伸过去的一只白嫩柔软的手,用他那两只粗糙硬实的大手,紧紧地握住。我发现他手上的每个骨节,都峥嵘地凸出着。

老师的侄子像是做错了什么,忙将双手缩回去,歉意谦恭地对我说:“这双手,不值得看。编席子闹的,大骨头节。”

我心里一酸,连忙说:“大哥,这是你为你的家,付出的劳苦之功。”

大哥有些张惶,左右不是地说:“哎呀,你这么大干部,管我一个乡下人叫大哥,这事儿怎么颠倒的!”

我心头一凛,拉过大哥的手,将它攥住,用力握一握,由衷地说:“没有颠倒。咱们本来——就是兄弟!”

大哥的眼圈红了。他说:“我老叔的学生,个个都拿我当兄弟。”

我说:“这是应该的。老师对我们,恩同父母!”

在村子里一个普通的农家门前,我们停下了车。

大哥说了一句“到家了”,就站在门旁,搓着两手说:“你说来就到了。我这一点儿准备也没有。你看这满地‘棒子’、满院子菜,闹得都没法落脚了。”

我看到:一个不显大也不显促狭的院落,大门两侧各是猪圈和鸡舍;一栋外墙贴着白瓷砖的五开间砖瓦房,房前房后都堆着才收回来的苞米(这应该是大哥说的“棒子”);一群鸡鸭和一条窜来窜去的黄狗,在地上的青萝卜、绿白菜、红辣椒之间东跑西跳,把院子里的散乱变成了热闹。

我有种真实的高兴,拾起一穗苞米,用手掂量着份量说:“这样真实。这样正好。你把日子过成这样,老师肯定会特别高兴。”

大哥自豪且不乏炫耀地说:“孩子们早搬到城里,去住楼房啦。这两天,都赶回来忙收成。才忙活差不多,你大嫂昨下晌不小心,把腰闪了一下。本来不严重,可孩子们闹得挺‘邪乎’,非要把你大嫂,拉城里去检查。今儿早上你来电话前,这一大帮人,才走不到俩点儿。要都在家,哪能这么乱。”

我说:“这样确实好!有实实在在的农家味道。”

我和大哥一边聊着,一边拿着烧纸、供品,来到房后不远的山坡上。在一处相对平坦,被十几棵矮松树环住的避风地块上,我们走近了三盔土坟。

大哥用手指着告诉我:“那是爷爷奶奶的;那是我爸我妈的;那是我二姑的。”

我在坟前分别磕过头,烧过纸,上过供。而后起身,站在一片斑驳的阳光里,再仔细端量那三盔坟丘,还有周遭环境,感觉这里被经管得无微不至。

大哥读懂了我的神情。他靠近我身边,声音轻缓地对我说:“我老叔让我,没事就过来,替他拾掇拾掇;替我老叔把想说的话,跟这几个老的,多念叨几遍。我老叔总跟我说,这几个老的,没得着他的济,心里可遗憾啦。”

我俩又面对正在升高的太阳,把关于老师的话题,听大哥讲了下去:“我老叔跟我说,大兄弟你既然来了,就让我说说我老叔当年,离开这个村庄的事儿。”

大哥叹息了一声,往下说:“当年那个苦岁月,咱家就几亩薄田,任你怎么苦劳苦作,就是改变不了受苦受罪的苦命。我爷、我奶、我爸、我妈、我二姑,还有我老叔,哪能服这个邪劲儿!他们下决心,送我老叔进城读书,指望我老叔把书念成,把咱家这日子过兴旺。全家人勒紧了裤带,管他值钱不值钱,变卖了所有能卖的东西,好歹是把我老叔,送进了城里的学校。送走老叔以后,家里那日子苦得,没法说……”

大哥抬起手臂,用手背,抹眼泪。我被他感染得,心里开始不好受。

大哥接着说:“大冬天,我爷和我爸,俩人穿一套棉衣,谁出去谁穿;我奶和我妈我二姑,仨人穿一套棉衣,谁出去谁穿;不出去的,就穿着单衣蒙着破被,在屋里靠着。就这么煎熬着,还赶上个稻谷不收的大灾年。灾年秋季,为了让我老叔有体力上学,从地里收上来的一点儿稻谷,大半都给老叔送去了。我那会儿才两三岁,剩下的那几粒米,差不多都留着给我熬粥喝。一家人先是把野菜吃光,再上山,去抠能吃的野菜根。二姑体质最差,在野菜根也吃不上的时候,第一个没挺住,发着高烧就死了,才十六七岁。用席子把二姑卷上,埋到这儿以后,剩下的人,就开始吃棒子秸;吃得都排不出大便,肚子胀得像个皮球。到最后,全家人,就都用命,硬挺。我妈挺不下去了,拉着我的手,也走了;肚子里,还怀个孩子,也不知是我弟,还是我妹。到我爷还剩半口气的时候,我老叔,抱着从牙缝里省下来的半袋粮,摇摇晃晃地走了几十里路,赶回来过年了。我爷看了我老叔最后一眼,用手指,在我老叔身上,写了个‘書’字,又指着我奶和我,意思是把书念好,把我们照顾好……”

大哥蹲到地上,不出声地哭得浑身打颤。我也被巨大的悲痛,撕裂了眼帘,任泪水,滴落在脚下的土地上。

我说:“别说了。大哥!”

过了好半晌,大哥擦了擦脸,又说:“后来,我老叔再没去上学。留在家里和我爸,拼着命地下田干活,割苇子、编席子,硬是熬活了剩下的这几条命。到了1952年冬季,东北那面来招工,把招工点儿,设在离这儿不远的一个村子。那个村子的村长,是我奶奶的侄子。他把招工的信儿,捎给了我爸和我老叔。他们哥俩儿一商量,就决定,还让我老叔出去闯。老叔就这么离开了家。走的时候,老叔只带了十几本破皮烂页的书。那年我老叔,才十五六岁。老叔走了以后,我奶天天想他,把眼睛盼瞎了。我估摸,那就是白内障。要是搁现在,根本瞎不了。”

大哥站了起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说:“老叔走后第三个月,来信说他当上教员了。那个信封里,装着老叔半个月的工资钱。从那开始,老叔每个月,都往家里邮钱,一直到现在。我爸还活着时,就跟我老叔说,咱家日子好过了,不让老叔再邮钱。老叔不干,还邮,谁说都不行。后来就不劝了。全当替我老叔,攒着养老。这钱,都在我手里,已经不少了。”

太阳升得老高的时候,我们的心情都好了一些。跟大哥千言万语地道过别,装上他让我捎给老师和给我准备的新鲜小米、农家鸡蛋,我又重新上路了。

我不想马上给老师打电话。不忍心把老师的伤口,再揭开一遍。

车子载着我和我的万千思绪,忽忽悠悠地行驶在路上。

老师的电话号码,却出现在我的电话屏幕上。师母用平静的声音告诉我说:“她去南方女儿家了。”我问师母:“我老师呢?”师母依旧很平静地对我说:“你老师睡了,怎么都叫不醒他了。” 我悲痛地问师母:“为什么不告诉我?”师母说:“你老师不让拖累你。”我悲伤地大声呼喊:“老师——”

一阵不平稳的晃荡。

我忽然从噩梦中惊醒,发现车子已经慢下来,司机正透过后视镜,惊愕地看着我。我看见处于静音状态的电话,屏幕上正闪烁着短信通知。

是老师发来的短信:在路上吗?

我拨通了老师的电话,依旧沉浸在悲伤里,跟老师说:“老师,我刚才梦见,你走了!都没给我留下尽孝的机会!”

老师笑着说:“只要你,以天下苍生为念,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在哪儿,都是给老师尽孝。因为,老师也是人民。你说对不对?”

我看着远方的道路,知道我的大学老师,正在等待我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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