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街人物二题

2018-11-15 06:44曲子清
海燕 2018年7期
关键词:凌河锦城兰芝

□曲子清

许大先生

辽河从发源地迤逦而来,在入海口处,炫技般地开枝散叶,庞大的水网如硕大海棠叶平铺在辽河入海口,把脚下盐碱地浸润得透透的。喜湿的翅碱蓬、芦苇、蒲草连天疯长,浓郁得要滴出水来。河流、湖泊、沼泽星罗棋布,道路湿滑,几乎没有常年干燥的地界。

从锦城到下洼子,有一条小河如海棠叶的筋脉细细流过,不急不缓地流着,流进下洼子,汇集其他失散河流,一起奔向渤海。有水就有生命的跃动,人们顺着河繁衍生息。时间一长,就形成一个尾巴一样的狭长聚集地。因其狭长且在锦城之后,人称后街,那河也与前凌河相对应,称后凌河。

每年春回大地,后凌河水位开始上涨,辽河、渤海裹挟着各自脚下的泥沙,一股脑地涌入河道,后凌河开始粗重地喘息起来,河海味道混杂着岸与水的需求,让河水变得浑浊如墨。堤坝不堪重负地颤栗,周边的小湖、小泽也如水蛭般吸得满满的,圆滚滚的,眼看要溢出来。河与海互相发力、角逐、融合。

进入初夏,海在退,河在进,后凌河慢慢瘦身,渐渐清澈起来。接着草绿得浓郁了,风更柔了,鸭子整日浮在水面上,后街仔儿们也浮在水面上。后街家长忙于生计,一般不管孩子下水玩,家家的孩子都像放鸭子一样,在后凌河肆意扑腾。

但有一天,大人是严禁孩子下水的,就是五月初五这天。这天俗称端午节,也称天中节。这天太阳在天体宇宙中所运行的位置,刚好到达正中顶上,就好比一天之中的午时,此时五毒尽出,民间五毒为蛇、蜈蚣、蝎子、壁虎、蟾蜍,酷热难当。在下辽河平原沼泽民间习俗认为,这个日子是妖魔横行的“恶日”,大人孩子都要谨慎避之。每年这一天,孩子脖子、手脚系五彩线,身上戴着艾蒿荷包,房间飘满艾叶、雄黄的味道。整个后街烟气围绕、艾香袅袅。

五月初五午时,一年阳气最盛的时候,总有一个蓬头垢面的老者,一路跛行而来。由远及近,先是一个毛茸茸的黑点,渐渐抻长为毛茸茸的长方体,接着一个人影显现出来。身上穿着看不清材质的破衲衣,背着油渍渍的行李卷,嘴里哼唱着一首不知名的歌,一把破胡琴耳朵似的支棱出来,似乎在聆听他的哼唱。老树皮一样的脸上,沟壑纵横,完全看不出实际年龄。眼睛被眼皮遮挡,看不清是浑浊还是深邃。后街人愣了一下,释然地说,我当是谁,原来是许大先生回来了。

许大先生在后街可是个传奇人物,念过大书、留过洋、见识过大世面,最主要的是他淡泊名利,能看透生死,行事特立独行。在世人眼中教书先生是令人羡慕的“铁饭碗”,他说砸就砸了;常规的现世安稳、婚姻幸福,他说挣脱就挣脱了。说什么向往自由、追求生命真谛,立马如秋风中的落叶,华丽丽地投奔大地怀抱,成了四海为家的说书人,也称歌者。这些年,谁也不知道他飘荡到了哪,也不知道他经历些什么。当然,他会不定期地回来看看,说书、唱曲,给人看根骨。近几年,他却一改飘忽不定的行踪,年年在五月初五这天回,而且一定要当天正午在后凌河沐浴。有人说,许大先生这是要在根骨好的后生中选一个根骨清奇的后生传承衣钵。

说起来,许大先生还是我一个本家。解放前,奶奶外出挖野菜,遇到饿晕的许大先生,心善的奶奶一碗米汤救活了他。此后,他长久在后街坚持闹革命。奶奶还利用自己家开的画匠铺(棺材铺)掩护过抗日义勇军,著名的皮影戏《画匠铺传奇》就是表许大先生和我奶奶的。后来,许大先生离开画匠铺,化身歌者去各地发动群众,辽河口每个村子、堡子、台子都留下他的足迹。他说的书、唱的曲儿在辽河口广为流传,很多题材被写进地方志和课本。听奶奶说,许大先生还是我爷爷的什么叔叔,名字叫做许之印。我翻遍地方志也没有找到这个名字,我怀疑许之印是个假名。

五月初五正午,许大先生准回到后街,在后凌河沐浴。我心下好奇,许大先生毒日子下水,没被毒虫咬,想这毒日子之说是吓唬小孩的。于是,也偷偷下了河。回到家,奶奶在我皮肤上一划,一道白印子。奶奶看出端倪,二话不说,抡起笤帚疙瘩没命地往我身上招呼。我边躲边说,“人家许大先生下河都没事。”

奶奶怒骂,“人家是有天命罩着的人,你算个什么东西。”

奶奶严令我不许下河,不许靠近许大先生。奶奶越不让我靠近,我越好奇,越想靠近他。

许大先生在后凌河流享受沐浴带来的快乐,我和伙伴们在岸上走着,彼此心照不宣。伙伴们一直想看许大先生在五毒的日子下河是否为毒虫所伤,我则想看看许大先生到底有没有穿内裤。

天暗下来,伙伴们不知啥时作了鸟兽散。许大先生抱起我,身上带着河水和奶奶洗衣服用的皂角味儿。我已经八岁了,早就没人抱我了,这份幸福感长长久久地滋长在我心里。

在奶奶的堂屋,里里外外站满了人。许大先生拉起那个四处漏风,看不出本来样子的破胡琴,调了几个调,居然有模有样地响起来。许大先生开始低低吟唱,唱一段,再说一段,枯树皮一样的脸上显出微微红润。现在回想起来,许大先生的嗓音实在不咋样,呕哑嘲哳的,可人们却听得如醉如痴。或许当时人们的业余文化生活太有限了,听这样的曲子也会入迷。我入迷的则是故事,许大先生的脑子不知道怎么有这么多精彩故事,像《马潜龙走国》《少英烈》等故事,情节曲折、引人入胜,他嘶哑着嗓子一开口,立即仿佛有一个小手,搓揉你的心脏,让你随着他的节奏起舞。半夜,小孩子要被家长撵回家去,我偷偷躲在许大先生身后,闭着眼睛装睡。炕烧得滚热,我感到自己要被烫熟了,眼看装不下去了,许大先生不经意把一个枕头推给我。

终于还是困了,等再醒来,满屋子的人抱着孩子,等着让智者看看根骨。据说,当年把我抱过去,许大先生连眼皮都没抬,道一声“平常”了事。那晚,一共看了五六个孩子,许大先生都没有惊喜表现,只有看到风铃时说,“这女娃虽没长开,隐隐有观音之相。”

第二天,风铃的名字就被当小学老师的父亲改了,叫凤九,取凤舞九天的意思。

智者和平常人一样,跟我们一起玩,一起疯。许大先生教我们拉胡琴,给我们讲故事,唱曲儿。他的故事那么多,顺手拈来,丝丝入扣。他一讲起故事,马上进入到浑然忘我的状态,像被什么魂附体一样,几乎一张口,就进入某种境界。他讲得起劲,我听得过瘾,居然和凤云一起,如醉如痴地跟着他走遍整个后街。

许大先生狭长的眸子盯着我,“你跟我走吧,跟着我做个浪迹天涯的歌者,自由自在地过活。”

我的胸腔一下子被激荡起来,心潮澎湃,“对,我要做个流浪歌者,一叶扁舟,浪迹天涯。”

辽河口的天空水洗的一样,天上著名的三颗星闪烁银光。那三颗星星指引了全国人民方向,如今也正指引着我大步向前。我在蛐蛐声里起了床,收拾一个小包袱,摸索着开了门。

门外,奶奶立在那里,一言不发。

我的歌者梦没有做成,回去乖乖做起了好学生。

看完根骨,凤九人更聪敏了,模样越来越漂亮,家里人越发围着凤九转了,连她的哥哥凤云没了影子都没咋找。

我讲的故事因缺了许大先生这个活水,受众越来越少,影响力缩水,已经被凤九远远超越了。

或许真的是命运天注定。因为观音相,凤九的人生越发顺风顺水,求亲的络绎不绝。最后,她挑选出当地首富,林家公子为婿。那林家公子名牌学历,长相玉树临风。两人金风玉露,谱写人间童话。婚后,凤九驾名车,住美宅,华服名饰,应有尽有,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我则奔波在外,先是求职受阻,接着个人问题也无人问津,租住人家一间地下室,凄苦无限。眼看年近三十,还没有片瓦立足。对比和凤九的天差地别,不能不想起许大先生的根骨论断,这一切难道仅仅因为我没长成观音之相?

一日,在路上闲逛,居然遇到凤云。多年不见,凤云面色熏黑,短发如针,一脸的岁月风尘。出言问询,得知凤云当日跟随许大先生做了浪迹天涯的歌者。如今接掌许大先生的衣钵,已成地域文化学者。正收集整理辽河口地域文化相关资料,准备参加国家一个地域文化的什么论坛。凤云一派学者风范,淡定自若,反观自己则一事无成,畏畏缩缩。哎,只怪自己当初没有勇气走出去,现在只能老大徒伤悲了。

毕竟是儿时旧友,彼此还是相谈甚欢。说起许大先生和当年观音相的论断。凤云哂笑,“哪有什么观音相啊,那是我师傅为了带走我,转移家里人注意力而使用的障眼法。”

我眼前浮现那张沟壑纵横的脸,心下狠狠一叹“这个狡诈的智者许大先生!”

时光匆匆,后凌河早已断流,河床上建起高楼大厦,那条河仿佛从没存在过,更遑论当年在毒日子来此沐浴的歌者。

墨守香

在后街,我奶奶墨守香算得上响当当的人物。

后街位于锦城边缘,如锦城一条没斩断的尾巴,后面拖着泥泞沼泽的下洼子。下洼子常年覆盖一米左右的水,芦苇、翅碱蓬、蒲草疯狂生长,有扯地连天的趋势。少数凸出水面的贫瘠盐碱地,种啥不长啥,不种啥却长啥。人们徒劳地春种秋收,每一年都收获刺骨的冰凉。冬天,凛冽的风吹得天地动容,吹得下洼子人和物都灰蒙蒙的。夏天,骄阳似火,晒得禾苗枯焦,硕大的尖嘴蚊子振翅有声,勇猛异常。这些都还不是下洼子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下洼子的下与洼,用锦城人的话说,下洼子就是一个“烂泥包”。泥和水混在一起、人和牲畜混在一起、垃圾和粪便混在一起,整个一烂到底的“烂泥包”。这“烂泥包”三面环水,只有一条崎岖窄小的土路毛线一样探出头,通过这毛线路有一条香肠一样的砂石路,过了砂石路就是蝌蚪尾巴模样的后街了,穿过后街就进入锦城。后街是连接锦城与下洼子的唯一通道。穿过后街,能脱去泥泞,斩断尾巴成为青蛙,实现两脚不沾泥的飞升。锦城遍地青蛙,下洼子有姿色的姑娘如果吻对了主儿,那青蛙或许变成王子,自己实现灰姑娘梦也说不定呢。因为有了这个隐秘的心思,姑娘们穿过后街走向锦城的愿望就愈强烈。可下洼子到锦城隔着一条银河呐,要泅渡银河实现飞升,我奶奶就是那搭鹊桥的喜鹊。她把一个个好姑娘从“烂泥包”里拯救出来,用婚姻为她们插上腾飞的翅膀。因此,我奶奶墨守香在后街有着崇高威望。

奶奶看人,不看脸,不看衣着,只看来来往往人的脚,更准确地说看脚上穿的鞋,各种各样的鞋。人脚上穿的鞋有很多种,有傻鞋、胶鞋、草鞋、帆布鞋、塑料鞋、雨靴子、锃亮的皮鞋、镶钻的高跟鞋等等,每种鞋又细分若干品类,比如皮鞋就材质来说就分羊皮、牛皮、猪皮、鹿皮、鳄鱼皮、人造革等,每种又分春、夏、秋、冬款及各种过渡款,每个品类又根据年限、保养程度等分为若干档次等。奶奶集九十多年生活智慧,仅从鞋的品类、质地、新旧程度、干净与否判断人的生存环境、性格特点、所需所求等。事后验证,无不精准。奶奶还根据后街来来往往人穿鞋的特点,总结出从北来的人多穿布鞋、皮鞋、高跟鞋,从南来的人多穿雨靴、胶鞋、草鞋等。依照奶奶的经验,穿什么样的鞋办什么样鞋的事,无出其右者。当然,奶奶不看《天仙配》《牛郎织女》《宝莲灯》等神话故事,如果看,她就会知道,有一种人譬如七仙女、织女、三圣母,其实用飞的,人家不穿鞋的。当然,奶奶从没走出过后街,视野有限,她心里的神还没进化成美女,她的神都是意念的,就是无形的,只与人精神沟通,故而她的理念无有例外。

奶奶不但观察鞋,也会做鞋。奶奶做的鞋,样式好、针脚密实、穿起来舒服,比商店买的还好。奶奶一年到头忙着做鞋,大人的、孩子的、男人的、女人的,单的、夹的、棉的,不停手地做。奶奶从不给我做鞋,她做的鞋都是要送给来来往往央求做媒的。人家送了礼物,奶奶回赠人家一双鞋,奶奶说这叫回礼。奶奶根据人家礼物轻重送各种品类的鞋。

人家客气说,“这哪好意思,不要了吧。”

奶奶就义正言辞地说,“自家做的,小小意思,没有成本的。”

我家老院子的朱红大门成天敞开着,过道上站满心怀希冀的各色人群。奶奶看人准、办事利索、说话干脆,只要她牵的线,一般都能成。多年来,她保的媒遍地开花,覆盖了锦城的角角落落。这样的成就让这个昏暗光线下的矮个老太太有了月老一样的神奇光晕。

奶奶的亲侄右眼斜视得厉害,看上去一只眼翻着眼白,和瞎子一个样式。年过三十,说不上媳妇。舅奶亲自上门求奶奶帮着说一门亲。为了自己儿子,舅奶放低姿态,把好话都说尽了。奶奶与这个弟媳历来不睦,可到底是一家人,如今舅奶这般伏低做小,奶奶豪气干云起来,当场拍胸脯说,“这事包在我身上了。”

彼时,奶奶娘家早已一穷二白,这个侄子更是不学无术,眼有残疾。这样的条件如何寻得一门可心的亲事呢?然而,奶奶确实有办法。

在舅奶离开的第二天,奶奶在院子里套上牛车,穿过后街逼仄的街道去了下洼子。

奶奶回来时,带来一车人。一个大眼睛、双眼皮的白净女孩和她的父母。下洼子常年刮风,这样水灵白净的女孩不多。长成白净水灵的女孩都想摆脱“烂泥包”,穿过后街进入到锦城。这个姑娘的父母比较着急,为了奶奶应下的彩礼,当天带着闺女来了后街。奶奶拿出自己的果断劲儿,舅奶拿不起彩礼,她自掏腰包帮着补齐彩礼钱。事不宜迟,奶奶决定当天就相亲过彩礼。

相亲地点选在我家昏暗的堂屋,光线不好,油灯如豆,大表叔规规矩矩坐着,只露一侧脸,个头、外貌、应答都没纰漏。那一家人也不在乎男方长的咋样,收了彩礼钱,留下姑娘就走了。

等过了几天,天光大亮时,姑娘自然看出大表叔的残疾。心气高的姑娘自然不干,要求退婚。奶奶再次拿出她的果决,疾言厉色地说,“想退婚,你做梦,相亲时你干啥去了,定了就是定了。从今天起,他瞎你领着,他瘸你背着!”如此一番迎头痛击之后,奶奶言之凿凿掰起瞎话,说自己的侄儿这个斜视特征是神族血统的标志,能看破阴阳,目前还是童子身,等结婚破了身子自然大好了。如此刚柔相济,那姑娘自然而然地嫁到神族,成为我的大表婶。

结婚后的大表婶日子过得苦极了,没吃没喝没营生,最后只好走上家传“跳大神”的老路。

大表婶的女儿兰芝容貌出众,气质温文,奶奶断言,她一定匹配穿皮鞋的主儿;而我形象粗鄙,性格大咧,奶奶称,妞是断断没有好姻缘的。

兰芝并没有沿着奶奶预定的路子走下去,她为自己早早预定了一双雨靴子。她和下洼子的狗娃已经好了几年了,要不是狗娃家徒四壁,恐怕两人早都谈婚论嫁了。奶奶此时的皮鞋论让我觉得太可笑了,这双雨靴子一定给奶奶的皮鞋论一记响亮的耳光。

我脸上的笑意还没有完全荡漾开,居然有一双皮鞋出现了。此人不但脚下皮鞋亮,连头顶的分头也亮。这皮鞋就是锦城一个赵姓人家的公子,据说祖上做过皇商,后来避乱来此,如今落了套,也是锦衣玉食的人家。赵家知道奶奶的名号,特意备厚礼登门,说不惜重金,为儿子找一个脾气秉性好、模样周正的女孩子。这赵姓家公子哪哪都好,就是说话不灵光,是一个“半语子”。

奶奶回了娘家,把彩礼拍在表婶的破烂炕上,金灿灿的,表婶的眼立马放出绿莹莹的光。

我不知道兰芝怎么和狗娃交代的。反正她跟我说,是为了缓解家里的困难。我当然不同意她为了家庭做出这样大的牺牲。她支吾了一阵,没再说什么。为这儿,我私下以为赵家这门婚事,兰芝是同意的,或者是半推半就。

兰芝结婚那天,浩大的车队排了整整一条街,什么鸳鸯戏水的毛毯、绸缎被子、五彩被面、大小衣柜、某个军阀姨太太用过的玉床等林林总总的好东西,亮瞎众人的眼睛。

皮鞋婚姻的好处就是能满足女人的虚荣,她那个雨靴子狗娃则灰溜溜销声匿迹了。

这段高调的皮鞋婚姻开始还有点温度,后来就逐渐凉了,特别是有了孩子之后。不知怎么的,赵公子怀疑这孩子不是他的。兰芝当然极力反对。兰芝越反对,赵公子越怀疑。赵公子语言不行,可是行动派,于是上了手。兰芝身强力壮的,自然奋起反击。赵家怎么可能容忍花钱买来的人如此嚣张,于是一对一变成多对一,兰芝不敌,败下阵来。这时看出穿皮鞋的好了,能把人肋骨踹折。

兰芝肋骨折了之后,回到后街修养了一段时日。和兰芝相好的狗娃不知怎的,也发了些小财,穿着锃亮的皮鞋,携着新女友,日日在街上溜达。碰上兰芝及兰芝亲人,则不时出言讥讽。兰芝心寸断如死灰,只好再回到锦城。

不长时间,兰芝有了婚外情。那男人给了绝望中的兰芝最后一缕幻想。幻想来得快,破灭得也快。男人不可靠,玩完不想负责任。兰芝只想抓住这不着边际的温情,豁出脸面上门找那男人,被男人的婆娘一顿好打。伤痕累累的兰芝回到家里,半语子皮鞋男一家再一次侮辱捶打,兰芝了无生趣,服毒自杀了。

兰芝的死讯传来,表婶正在煞有介事地给人看命。彼时,表婶在神界已经声名鹊起了。天天有人来,日日有进项。听闻噩耗,表婶愣了愣,低声咒骂,“我们娘俩都被墨守香坑了。”

后街变宽了、变长了,一直通向下洼子,再经下洼子直通大海。下洼子发现了石油,四面八方的人涌过来。沉寂的下洼子一下子热闹起来,人声、机器声震得大地都在发抖。

我被这洪流裹挟其中,跟着人流浩浩荡荡地开进了下洼子。

我在下洼子遇到命定的那双鞋,不是皮鞋、不是布鞋、不是胶鞋,居然是双立邦防水大头鞋。这大头鞋是石油工人的劳保鞋,防水、耐磨、保暖,比雨靴子不知道轻便实用多少倍。

大头鞋第一次来我家登门拜访,自然穿着他标志性的大头鞋,踩得地面咚咚地响。奶奶睁大白内障的眼睛,看着他的鞋,一贯淡定的脸上显出诧异。

临街的老街坊早已七零八落,我家响了半个多世纪的叩门声,终于沉寂了。

奶奶在一个沉寂的午后悄悄去了。因为动迁,人凑不齐,葬礼办得有些潦草。大表婶在奶奶灵前哭晕两次,连头都磕破了。人们都说,大表婶和奶奶真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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