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冰川

2018-11-15 09:12
青海湖 2018年11期
关键词:冰川

■ 古 岳

2018年8月,我在玉树治多县的达森草原生活了一段日子,那里最低的海拔已经超过了4700米。当我决定用这样一种叙事方式来完成这部有关冻土地带的作品时,首先想到的不是如何表达,而是那些人和他们的故事。从而受到启示,心想,我应该做的就是静静地讲述。其余皆可搁置起来,至少在写完最后一个字之前,先放在一边,或者就放在心里,而不必担心它们会怎么样……

这是我这部作品的一个片段。

——引 子

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在一片草原上住下来,对牧人的生活做一次深入的观察和记录。而且,迪嘎盖是一片迷人的草原,住下来了,就不愿离开。所以,我没想过要急着离开迪嘎盖,而是打算多住些日子的。

那天下午,靠在被褥上睡着之后,我是听到汽车发动机的声音才醒来的。一醒来,发动机就熄了火,听声音,车就停在帐篷门口。赶忙起身去看时,文扎已经下了车,站在那里。于是,拥抱,贴面,问候。

那天,快到中午的时候,欧沙说,文扎已经从称多赶回治多,他要去县上把文扎接过来。我就说,反正这里有嘉洛陪着我,也没什么事。让欧沙回家之后好好休息一下,让文扎也休息一两天,不用急着赶回来。这些天文扎陪着几个人一直在果洛班玛和玉树称多通天河谷进行一项古村落的文化考察。从文扎在微信上发的行程看,他几乎一直在路上,马不停蹄,应该很累了,需要休息一下。我想,他们最早第二天下午才会赶到迪嘎盖,没想到当天下午就到了。

坐下,问过冷暖之后,文扎就问接下来是怎么安排的。我就说,既然你已经来了,一切就听你安排了。这不是客套,是实话。以文扎对治多乃至江源玉树的熟悉程度,别说是我,在整个玉树也没几个人能比。对这样的一段行程,他能做出的安排肯定是最合理的安排,我自然是要尊重他的意见的。可是,文扎的回答多少让我有些意外,他说,明天我们就离开这里,去索布察耶,之后去恩钦曲源头,再到多彩河源头,去看那些冰川——你不是要看看冰川吗?这些地方还能看到一些冰川——那是这一带最后的冰川了。

此前,在电话和微信里我确实说过这样的话,说我要在治多的扎河——索加一带选一个地方住些日子,看看最后的冰川,就冻土地带做一次专题的田野调查,并完成《冻土笔记》一书的写作。这是文扎策划的“源文化”系列丛书中的一部作品,丛书原计划由七本书组成。其他几部作品分别由诗人于坚、作家王剑冰和唐涓、地质学家杨勇、摄影家和影视制作人高屯子及文扎自己完成,总序文字由作家马丽华撰写。所有书稿定于2018年11底交付出版。

可那时我还没到玉树,更没到迪嘎盖。现在我已经在迪嘎盖了,就不想急着去看冰川了,或者,这次干脆就不去看了。也是在迪嘎盖,我对《冻土笔记》一书的文本框架进行了重新调整,并初步确定以达森草原为重点完成叙事。但当时我并没这样说。我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我原本还想在这里住几天的。所以,文扎自然也没完全体会我的心思。他回答说,你想在这里多住些日子,回头再来呗。先走一走,多看些地方,完了,再回来啊。还没忘了补上一句:想再来住几天,那还不简单,什么时候来都可以的,住多长时间都行。文扎说得当然有道理,可我担心的是,一旦从这里离开之后,我是否还有机会回来?文扎更多的是从他的角度看问题,他就生活在治多草原,从这里去整个玉树的任何一个地方,当然是说去就去的事情。但从以往的经验看,对我而言,很多地方如果一旦错过或离开,也许再也没有第二次机会了。尤其是像迪嘎盖这样的地方,一辈子能有一次机会在这里驻足,便已经是造化和缘分了。但是,最终我还是很大度地说,一切就依你的安排。随即也补了一句,但愿我还有机会来这里。

随后的几天里,我跟文扎商定,9月份,我们再来这里住些日子。他说,好,没问题。可我从治多回到西宁,没几天就感冒了。而且,这次的感冒拖得时间很长,一直到9月底还没完全好。虽然,并无大碍,不是很严重,也就偶尔在夜里咳嗽几声,但要在这个季节去海拔4600米以上的高寒夏季牧场,还是有点担心。一来,自己已经不年轻了,二来,再过几天,牧人们又要从夏季牧场转场回冬季牧场了。看来,至少今年是去不了迪嘎盖草原了。至于以后还能不能去,那也是后话了,不表。

回到文扎为我规划的路线上,我们的第一站就是走向索布察耶,而后是恩钦曲源头,而后是多彩河源头。于是,我看到了那些最后的冰川。

一路走走停停,约下午3点,我们终于抵达措隆冰川附近。车开到山下就不好再往前走了,我们就下了车沿着措隆河谷徒步。欧沙腿有点病,加上有点胖,说他就在车跟前等,不上去了。河岸草地多沼泽水洼,我们就不停地在水流湍急的小河上来回跋涉。因为海拔太高,过河时不敢使劲跳,一次过河时,我踩到水里,登山鞋面防水,里面却灌满了水,走起路来很不舒服。从停车的地方到措隆冰川下,大约有三公里的距离,不算远,可我们却艰难地走了约两个小时。

当地牧人说,上面还有一个湖,叫措隆湖。嘉洛和文扎他们都知道那山顶有冰川,也不知还有湖。我们都没想着要登上山顶去看冰川,尽量走近些看一眼就行。我们的目标是那个湖,最好能走到湖边。我是直直往山上走的,而文扎和嘉洛则不断向山谷两侧去探寻湖的所在。湖就在前方山顶之下,为此我少走了不少冤枉路。当我们费尽力气站在冰川下时,那个小湖就出现在左面的山坡之下,从我们站的地方下到湖边还有1公里的距离。那是一个很小的湖泊,湖面不会超过1平方公里。此时,体力已经耗尽,我们都在为如何返回车跟前犯愁,要是再下到湖边,说不定就走不回去了。我们便坐在那山坡上,看山下的湖泊、河流和草原,看山顶的冰川和高天流云。虽然胸闷气短,心胸之间却豁然开阔起来,仿佛那一派雄浑壮阔已然在心,便觉得惬意自在。

从那个地方望出去,由南往西,有三片不小的冰川在山巅之上。南面的两片冰川离得很近,中间只隔着一座高耸的山峰,山峰之上嵯峨突兀者,皆花白色岩石,其下是流沙层和滚落山坡的乱石。整个南部山野都是这般模样,属典型冰蚀地貌。想来,很久以前那广袤山野之上都是厚厚的冰层,从冰蚀痕迹判断,也许直到几十年前,南面山巅之上现在已然分隔开来的那两片冰川也还是连成一片的。西面山顶当是这片山地的主峰,目测的海拔当在5500—6000米之间,山顶冰川面积也比南面两片冰川大。可以肯定,以前整个这片山野的冰川都是连在一起的,是一个整体。如果能在那个时候走进这条山谷,除北面阳坡山梁和山下河谷之外,东、南、西三面山野之上可能都是皑皑冰雪。如果恰好阳光灿烂,蓝天映照,那冰雪世界也许会焕发出蓝幽幽的光芒。

我们把青藏高原视作“中华水塔”或“亚洲水塔”,正是因为这些冰川。迄今为止,青藏高原仍然是地球上除南北极之外最主要的冰川集中分布带。将其称为“地球第三极”,不仅是因为其高崛,是地球的制高点,还因为这些冰川与南北极相映生辉。

可是,很显然,这些冰川正以惊人的速度从这片高大陆上消失。科学家为修筑青藏铁路工程提供的一项观测数据显示,虽然,冰川消减程度依山系、位置不同而有所不同,但整体都在消减。其中以帕米尔高原、喜马拉雅山、冈底斯山和喀喇昆仑山的冰川消减最为严重,念青唐古拉、祁连山和昆仑山次之,唐古拉山和横断山冰川消减最小,只有羌塘和阿尔金山的部分冰川出现了微弱的增长——这也许是暂时的增长,因为整体消减的趋势并未改变。

上世纪70年代,青藏高原的冰川面积还有48859平方公里,到本世纪初,则变为44438平方公里,减少4421平方公里,平均每年减少147.36平方公里,总减少9.05%。几乎所有冰川的冰舌处于急剧退缩的状态。与之相呼应的是,几乎所有的雪线也在不断上升,上升最多的地方已经上升了几百米甚至更多。

最近的一项科学观测显示,预计到2050年青藏高原的冰川面积将减少到现有面积的70%,减少面积超过13000平方公里,到2090年将减少到现有面积的50%。也就是说,因为气候变化的原因,青藏高原冰川融化的速度正在加快。

我们几个在措隆冰川下停留的时间不长,拍完照片,蹲在山坡上歇了一会儿。我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海拔仪,指针指向的高度是:4913米。要下山了,我还是有点担心自己能否走回去。鞋里面全湿了,下山的时候脚会在里面滑,时间长了,说不定脚会磨伤。正在犯愁,远远看见欧沙开着车左突右拐地爬上山来。不一会儿就到跟前了,他说,担心你们走不动,就想办法开上来了。这样,虽然下山的路很不好走,但毕竟不用自己费力气。约半个时辰之后,我们就下到山下了。

出了河谷,向左拐上河岸山坡,是一片平缓的草地,那里有一户牧人,是达森三队的人。已经是下午3点40分了,还没吃午饭,我们都有点饿了,便决定到这户人家里喝点热茶,吃点东西,再继续往前。

这户牧人家男主人正忙着在北面不远处的山岩上刻经文,没回来招呼我们,显然,他不想因为我们耽搁手中的活。夏季牧场上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再不抓紧时间,他计划要刻的经文恐怕刻不完。刻经文跟其他礼佛活动一样,事先是发了愿的,心里想的什么时候完成就得什么时候完成。年轻的女主人永藏招呼我们,他们几个还是要吃糌粑,我肚子有点不舒服,他们建议我泡一碗方便面。吃饭的时候,已经过了下午四点。因为海拔太高水温低,泡了好一阵子,面还没好,顾不了那么多了,凑合着吃吧。以前在野外时也经常吃方便面,记得不是非常好吃,但也不难吃,这次可能是没泡好的缘故,简直难以下咽,随便扒拉了几口就放下了。

这一天,我们要赶到恩钦曲上游河谷的萨通巴驻扎。原计划是原路返回下游河谷再往那个地方,可现在时间有点紧张,要走回头路的话,天黑以前我们无法赶到目的地。永藏说,从他们家直接翻过西面的高山会近些,翻过山就到了。路不是很好,但能过去,他们到山上挖虫草时就走这条路。于是,我们决定抄这条近道走,以便在天黑以前赶到驻地扎好帐篷。

这样走不远,我们就来到了措隆冰川背后一条开阔的山谷。这时,我们才发现,其实,那冰川的面积比我们想象的要大一些。从这条山谷望向东南,又看到了好几片冰川。其中,在东面,南北走势的那座山,两座山峰之间洼下去的部分酷似一副马鞍,两面山峰就是鞍桥,连马镫都有。马鞍上就是冰川,冰川向下伸展的部分还包括了鞍垫的形状,我们就叫它“马鞍冰川”吧。马鞍冰川的那一面就是措隆冰川。据说,十几年以前,那马镫上也是冰川,直到5年前,马镫上的冰川还没有完全消失,现在马镫上的冰川已经完全融化,只留下一个台地,台地低洼处,夏天有水。鞍桥上的冰川也正在退缩,但马鞍的轮廓依然清晰。马鞍冰川以南和以西相连的山巅之上还有三处冰川,南面的两处冰川离得很近。因为这些冰川,站在北面山坡上望过去,整个山野光芒四射。

5年前文扎曾到过这里,他说,现在看到的样子与5年前已经有了很大变化。一路上,我和文扎都在说冰川的事。我们都谈到了一个观点,认为现在已经到了所有冰川雪山区域禁止一切登山活动的时候了,其中包括珠穆朗玛等很多著名的世界高峰。如果说,此前大规模持续进行的攀登计划是想证明人类体能的极限,那么,这个理想早已经实现了,无需重复证实。对人类的欲望,如果再不加以克制,当然会有越来越多的人登上所有的峰顶,但是,因为不堪人类的践踏,最终也会断送掉所有的冰川和雪山。像非洲的乞力马扎罗已经看不到雪了,如果海明威再世重写这座山,就肯定不是《乞力马扎罗的雪》了——也许也会痛惜地写到雪,但那已经是遥远的回忆了,我们再也无法见到了。

山上没有公路,很多地方只看到牧人走过的羊肠小道和摩托车留下的痕迹,而有些地方,连羊肠小道也看不到。有好几次,文扎把车开到了一个无法继续前行的地方,只好又折回来寻找上山的路。

我们就这样在那面山坡迂回,攀援。大约一个小时之后,车还是艰难地爬到了山口,那里的海拔是4950米。路虽然很难走,但距离真的缩短了不少。爬到那山口的时候,太阳还在西面的天空里照耀。站在山口俯瞰,宁静开阔的恩钦曲河谷自东向西绵延浩荡,蜿蜒的河水闪着光芒。

河对岸就是巍峨的索布察耶,山下对面就是这座神山的东端,而另一头却伸向西边天际,苍茫逶迤。山下谷口孤零零地耸立着一座尖尖的小山峰,那是传说中索布察耶的小儿子。从那山口看下去,它也就一个小山头,可走近了看,四面皆万仞绝壁,陡峭险峻。据说,他背着父亲索布察耶去跟南面的八仙女迪嘎拉姆切吉幽会,睡过头了,醒来时,天已大亮,羞于见老父亲,走到这个地方就停下来,再也没回去。传说中的索布察耶是一位威名远扬的山神,是西藏著名神山桑丁贡桑的长子,很久以前,他与弟弟智聂日钦云游至此,看到这个地方吉祥安宁,是个十全福地,他就在这里住了下来,不愿回去。弟弟见哥哥不回去,也不想回去了,在不远处的长江北岸住了下来。老山神桑丁贡桑思念儿子,就打发小儿子来寻找,好让他们尽快踏上返乡之路。可小儿子一到这个地方,就得了一场大病死了。索布察耶兄弟俩就再也没回去。

在藏区众多神山中,索布察耶以拥有无量金银财宝著称,尤以黄金为最。每当夕阳西下,索布察耶山顶,有十几座尖尖的山峰闪耀着金色的光芒,据说,那就是金光。除了黄金,索布察耶还拥有无以计数的羊群。所以,当地牧人说,信奉索布察耶的信徒除了会拥有金银财宝,羊群也会布满草原。在索布察耶山脚有一道低矮而又高低起伏的石台,远远看过去,像是有很多羊面对面交着脖子站在那里,传说,那就是索布察耶的羊圈。可是,达森草原上已经看不到真正的羊群了。草原上的羊群真的变成了传说。

我们费尽周折爬上去的那座山叫直达桑姆贡,站在那山口,能看到远处河谷里牧人的帐篷,文扎说,我们就在那一带找个地方宿营。我们抵达那个叫萨通巴的地方时,已经是下午6点多了,夕阳与西面的山头只有一绳高的距离,很快就要落到山后面去了。天要黑了,选了一块平坦的草地,文扎他们就开始忙着扎帐篷,我没去帮忙。因为此刻,夕阳已将草原披上一层金色的光芒。这是草原上光线最好的时刻,稍纵即逝。更难得的是,扎帐篷的地方,还有几片池塘一样的水面,像镜子,里面长满了水草,蓝天白云倒映其间,将一天苍茫宁静都铺开了,展现在眼前。遇到这样的光景,是一种缘分,苦求不得,无论如何,我都要抓紧时间去拍些照片。

在萨通巴,我们只住了一个晚上。

之所以选这个地方住下来,不仅是因为它面朝索布察耶,背靠直达桑姆贡,中间还有款款流淌的恩钦曲,更主要的一个原因是,这里是文扎出生的地方。一下车,文扎便在草原上走来走去,寻寻觅觅,欧沙说,他在找寻那一片沼泽地。52年前的一天,临产的母亲在这里牧放生产队的羊群,经过一片沼泽地时不慎滑倒,他提前降生。他记事的时候,也曾在这里生活过。母亲曾指着那片沼泽地,告诉他,那是他的出生地。他还记得那片沼泽地的样子,无法忘怀。可是,他并未找到记忆中的沼泽地,这里尽管还有几片水洼,像池塘,但是大片的沼泽已经干涸。最后,他站在一个地方说,从地形看,应该就是这里。

那个地方在达森三队牧人嘎玛丹尖一家的帐篷附近,我们就在那里住下,嘎玛丹尖一家是我们在这个地方唯一的邻居,方圆几公里之内再无别的牧户。东面和西面,远远望见的两户牧人都在几公里以外。

萨通巴其实是嘎玛丹尖家南面一座山峰的名字,但它并不是一座孤立的山峰,而是一列高大山系的一个山头。这列雄伟壮观、气势磅礴的山系在藏语中的名字叫直达桑姆贡。它西接巍巍唐古拉,东抵澜沧江河谷,绵延千里,属长江和澜沧江的分水岭。山这面,所有的河流最终都汇入长江源区干流通天河,山那面,所有的河流最终都会汇入澜沧江源区干流杂曲。从这个意义上说,它应该也是一座著名的山系,可它目前还只有一个藏语名字。据杨勇先生的观点,在国家地理学层面,长江源区与澜沧江源区之间的广阔区域直到目前还是一片地理命名的空白区域。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

晚饭是一锅熬饭。嘉洛洗菜,欧沙切牛肉,之后,欧沙又点着了喷灯,让它轰隆隆地喷出火焰。剩下的是,我把它做熟了。牛肉是先下锅的,等锅开了之后,需要打肉沫,我说它对人体有害。一开始,文扎和欧沙好像对此做法并不赞同,说这样会把营养都去掉了,但并未坚持反对。熬饭做好之后,嘎玛丹尖为我们端来了一锅米饭,于是,就有了一顿像样甚至奢侈的晚餐。嘎玛丹尖和他的小儿子跟我们一起用餐。我们吃不了那么多,就分一半给嘎玛丹尖家的其他人吃。嘎玛丹尖说,他们已经吃过饭了,但最后还是把剩下的熬饭和米饭都端回他家的帐篷去了。

是夜,万籁俱静。躺在帐篷地铺上静听,仿佛有波涛汹涌的声音,我想,那应该是长江、澜沧江两大江河众多源流在源区山野的合奏。

早上醒得早,我起床的时候大约6点,太阳还没出来,有满天彩霞。随后,文扎也起来了,他在帐篷前煨了桑烟,而后盘腿坐在草地上念经。山冈,山峰,朝霞,水光,白马,草原,桑烟……令人沉醉的早晨。这个早晨,我拍了很多照片,心中的喜悦无法言表。

从达森草原出来,一到县城,我便按捺不住发了一条微信,我几乎是惊喜地写下了这样几行文字:“我的高山夏季牧场达森之行。八天七夜,扎帐篷睡觉的地方最低海拔4650米,最高的地方海拔4790米。这也是我田野调查的起点。因为有文扎、欧沙、嘉洛三位亲爱的兄弟白天黑夜地照顾和陪伴,缺氧反应变成了温暖的记忆。有几天路遇大雨,被褥全湿了,他们总是把最干爽的留给我……这是我住过的几个地方,我的白马和草原,我的影子和帐篷,我的湖光山色和蓝天白云……原本想多住些日子,可是有点累了,只好先回来,休整几日再次前往。晚上7点多回到治多县城,住下,洗了个澡,吃了点饭,就到这会儿了……”配发的一组9幅照片中有6幅拍摄于萨通巴,都是用手机拍的。

我喜欢金色牧场上有一匹白马的这一幅照片。它呈现的不仅是景致,也是一种心情,甚至是一种精神。只需看一眼,你就会懂的。

我喜欢马,尤其白马。

我跑前跑后地拍那匹白马时,文扎正坐在草地上念经,这是他每天早上必做的一件事,已经坚持二十几年了。即使在路上,他也会停住脚步,坐下来念经。一开始,他走到哪儿都带着一摞经卷,后来,几部常念的经文都烂熟于心,可以背诵了,无论走到哪里,一到时间,只等开始。这当然跟信仰有关,但也不完全是。在我看来,这更像是一个熟读《道德经》和《论语》的人,还在不间断地坚持诵读一样。虽然内容没变,但诵读者的心境和修为变了。成年后读出的意思与幼时有区别,老年时读出的味道与此前又大不一样。我曾想,能将一部经书读到这种程度的人,一定是一个活出了大境界的人。文扎也是。

凑巧的是,文扎也酷爱白马。他说,白马与他有缘。他拥有的第一匹马是白马,他第一次骑的也是一匹白马,他第一次下乡县上分给的也是一匹白马,他到索加工作时乡上配备的也是一匹白马……再后来,他微信的头像也是一匹白马——一匹飞腾的白马。记忆中有一句电影台词,片名已经不记得了,是一只鹦鹉说的:“一匹马,一匹马,我的王国全是马。”我喜欢这句台词。后来写小说时,我曾借用这句台词,将它从小说主人公的嘴里说出来。

离开萨通巴之后,我们去看的冰川在恩钦曲源头。

从萨通巴往西不远处过了河,沿恩钦曲左岸逆流而上,以前没有路,要前往须得骑马或步行。文扎小时候,他们生产队的一部分夏季牧场就在恩钦曲源区,他到县城上学的时候,他们家还住在那里,寒暑假放学回家时,他就走这条路,骑马或步行。现在,正往源区定居点修一条路,我们去的时候,有一段约有10公里路的路基已经修好,这样我们便可以开车过去了。但也只能走到那个地方了,再往前,车就走不了了。

下了车,走上那面山坡之后,我们就站在那里遥望恩钦曲的源头。从那里望出去,南面的山顶之上可看到几片很小的冰川。文扎说,这一带主要的冰川还得走很远才能看到。这一天,我们的目的地是多彩河源头,恩钦曲源头的冰川就看不到了。恩钦曲源流在我们西边不远处向北拐了一个大弯,南边高耸的山梁挡住了视线,除了半空苍茫什么都看不到。我们盯着那一派苍茫徘徊良久,尔后,返回。草地上有几株蓝色的花朵绽放最后的灿烂,这是一年中草原上最后的花朵了。

下午2点左右,我们再次翻过4800多米的干卡贡玛垭口,进入多彩河流域。沿盘山公路下到半山腰时,有一段路上能收到手机信号,便停车打了几个电话。之后,一路向前,往多彩河源头。从多彩河上过桥,现在已经有一条县乡公路通往治多西部的治曲、扎河和索加,路面铺着柏油,以前这里只有一条简易的沙土路,河上也没有桥,要去索加一带,极其艰难。2000年8月,我去索加,过了雅曲,有一段不到28公里的路,我们整整走了25个小时。沿这条公路向西走不远,开始下雨了。雨越下越大,车也开得很慢。下午3点左右,我们停在一个地方,等一个人。这个人就是达森二社原社长才仁扎西。嘉洛一直在对讲机里喊着才仁扎西的名字,可是我们一直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已经等到下午4点半了,他还没有消息。从早上吃了一点糌粑,到现在我们还没吃午饭,都有点饿了。雨还在下。

沿途,我们看到整个多彩河流域的生态环境已经严重退化,大多山坡上几乎已经没有了牧草生长,地表沙土大面积裸露。从河谷坑坑洼洼的地表判断,很多地方以前都是沼泽草地,沼泽干涸之后,草地呈现出疤痕状破碎的斑块。大多山坡上都是从山顶滑落的石头和流沙层,冰蚀痕迹明显。由此可以证明,这些山巅之上曾经都是冰川和积雪。说不定这是最后一次冰川期留下的印记。欧亚大陆最后一次冰川期最晚也在距今8000年前已经结束,很多地方大约在12000年前已经结束。因为地处地球第三极的缘故,是欧亚大陆最寒冷的地方,青藏高原可能是最后才告别冰川时代的地区。也许直到5000年以前,这一地区的冰川时代还没有结束。我们现在所能看到的这些冰川无疑是欧亚大陆最后的冰川了,而它正在从我们的视野中迅速地消失。

一路走来,我们也看到过一些零星分布的冰川,远远望去,像扣在山顶的一块碎瓷片。那就是即将消失殆尽的冰川,是现代冰川最后的背影,也是它最后的回眸,感觉像是转瞬即逝的样子。

雨过天晴的时候,我们终于等不住了。必须往前走,得找个有水的地方,烧点茶,吃点东西,车上虽然没有其他食物,但糌粑还是有的。下午5点,我们下了公路向南拐下多彩河谷,那里有一座小桥,我们在桥头草地上点着喷灯烧茶。烧好茶,吃糌粑时,才仁扎西赶来了。

从这里往南是一片开阔平缓的草原,再往南,进入一条山谷,多彩河的源流就在路的左侧,我们继续溯源而上。快走到南面山跟前时,东面的山顶上出现了零星分布的几小片冰川。那是一座南北走向的高山,山腰以下几乎没有植被覆盖,因雨水侵蚀,乱石和流沙层层滚落,凸起的山梁列成了一排,像一座座宝塔,围着整座山峰。因为当地藏族皆信佛,这些宝塔状的山梁也被赋予了精神力量,被奉为圣地,一直受人膜拜。文扎和欧沙说,他们的记忆中,那一列高山之上的冰川曾经是连成一片的,苍茫浩荡。西南方山顶有一片冰川是这一带面积最大的冰川,其以前的形状酷似中国地图,权且称之为“中国地图冰川”。欧沙说,3年前,他也曾到过这里,那时候,地图的形状还是完整的,才过了3年,“地图”上,整个“东三省”都已经不见了。

约傍晚6点30分,我们赶到驻地马克章同。

我们的帐篷扎在更嘎才仁家的帐篷旁边。如果不是天黑了,我们可能还会往前走一点,赶到多彩凯宏曲——多彩河的源头驻扎。那里是整个多彩河源区冰川最集中的分布带,藏语中称之为左直贡的那一片冰川是这一带面积最大的冰川。这也是我们此次探访冰川之旅的最后一站。

去多彩凯宏曲是第二天上午的事。虽然没有路,但车还是在艰难地前行,约一个小时之后,我们已经在多彩凯宏曲卓扎家的帐篷里了。从路上,我们已经看到他家西面的山顶有好几片冰川,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及至走近了,从卓扎家的帐篷跟前却又看不到西面的那几片冰川了,它躲到了山梁的背后。不过,南边山顶却又看到了另外的几片冰川。卓扎的儿子洛扎说,到山顶,这些冰川是连成一整片的,尤其是南面,从这里一直到恩钦曲源头都是冰川。他曾多次为很多人引路去过冰川,在上面走过很长时间,感觉它没有尽头。

洛扎给我们看过一些他拍的照片和视频,看上去,那是一片巨大的冰盖,堪称冰原。但要去那冰川必须骑马,难以步行抵达。我们事先没有准备马匹,一时也找不到足够的马匹供我们骑乘,只好远远地望望,尔后,坐在卓扎的帐篷里,听他们讲述冰川的故事。

不过,即使有马匹,即使能够抵达,我也只想走到冰川边缘附近,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而绝不会用自己的脚去践踏那一派晶莹,把脚印印在上面,即使自己的脚印并不肮脏也不想。此前,在青藏高原的很多地方,我也曾走到过冰川跟前的,譬如阿尼玛卿和年保玉则,譬如昆仑山腹地和长江源区。很多地方,我离冰川其实已经非常得近,近得一伸手就能抚摸它冰凉的肌肤。有一两次,我也的确伸手小心地抚摸过,那是刺骨的冰冷,手指一碰到那冰面,感觉立刻就粘在上面了。更多的时候,我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只是凝望,不走动,也不说话,甚至屏住呼吸,生怕一不留神就会踩到冰层,就会惊扰到那亘古不变的宁静。

藏地牧人都相信,那雪山冰川的里面还有另外的两个世界,一个是山神居住的内世界,一个是山神本尊居住的密世界。虽然,我并不确定,那冰层里面是否真有神灵存在,但我依然坚信它是神圣的——大自然原本是神圣的,是不可随意践踏和侵犯的。最好——最好,人类能恪守本分,满怀敬畏,为冰川雪山以及大自然守住最后的一点尊严。所谓保护,其实就是爱。如果不懂得如何去爱,也必须学会谨慎。一直以来,我都无法理解那些誓死要登上世界高峰的“英雄”,又不是没人登上去过,你登上去了又如何?

卓扎的祖上是这一带的大户,他从4岁开始在这里生活,已经在这个地方生活了六十多年。他家所在地的海拔是4731米。之前的事情他说不上,所记得的,都是老人们讲述的故事,但这六十多年间发生的事,他都亲身经历过,历历在目。记忆最深刻的都是大地上的变化,变化之大,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自己都无法相信。我注意到,这一带牧人在说起一些事情时,总喜欢说的“以前”两个字,一般都指上世纪70年代以前。

卓扎说,以前,他家后面的冰川,有一个地方叫左直贡,那是传说中野牦牛产犊的地方,旁边有一个山谷,叫曲涝。后来地名也改了,把两个地名合在一起,变成了直贡曲涝。那里是多彩河真正的源头。卓扎说,以前这里的很多地名都跟《格萨尔史诗》中的地名一样,现在连地名也不一样了。他17岁时,这一带还有一群一群的藏野驴,黄羊也很多,后来都不见了——好像是1985年之后就不见了。那一年发生过一次大雪灾,百年不遇。近些年,黄羊又出现了,但藏野驴再也没出现过。记得,上世纪70年代,冰川面积很大,一直到山脚下都是冰川,现在已经退到山顶上了,所剩无几。从大前年(2015年)开始,冰川消失的速度更快了。黑土滩面积却越来越大,以前这里从未见过有黑土滩。沼泽地也越来越小,几乎没有了。老鼠越来越多。以前,从恩钦曲源头到杂多要翻越一座高山,中间还有一条河,只有夏天积雪融化后才能过去。这几年,山上的积雪都化了,这条路一年四季都能走。以前,中间那条河,夏天不封冻的时候,也只有一尺宽的河道,一匹马勉强能通行;现在,一年四季,一群马过去也畅通无阻。

卓扎说,特吉涌是一片大滩的名字,那里有天然药泉。从那里往西,就是澜沧江源区,也是《格萨尔史诗》中的财宝宗。以前,牧人们也只能在夏天翻过一座雪山常去那里喝药水,现在,也是一年四季都可以过去。路是好走了,但雪山不见了,冰川也不见了。这几年,草也不好好长了。卓扎说,他是一个藏医,认识很多植物。他仔细留意后发现,看上去,花草种类似乎也没有减少,但数量明显少了。花期也短了,很多花,开了就谢,很快就不见了。

文扎说,这是因为,一种隐秘的秩序被彻底打乱了。

波兰诗人瓦茨拉夫·格拉莱夫斯基认为,所有的跌倒、瘀伤、断胳膊断腿都是因为破坏了某个隐秘的秩序而付出的代价。

据卓扎的讲述,左直贡那个地方,以前的冰川融化后,发现了很多野牦牛的遗骸,有整头的野牦牛,也有不少野牦牛头和犄角。还发现了很多箭头、矛头和箭杆。卓扎说,那些箭头和矛头(或枪头)好像都是铁。一些呈金黄色,卓扎认为,可能是黄金。据说,捡到的很多箭头和矛头,有些不知去向,有些被夏日寺僧人江洋收藏着。我没看到实物,但看到过洛扎几兄弟拍的照片,从照片上看到的锈迹和色彩判断,我觉得其材质不是铁,而是铜,青铜,那些黄色的,也不是金,而是黄铜。

卓扎家里,还保存着两支箭杆,品相完好,长70~80厘米,是竹子做的。因为常年封冻于冰川底层,其外观几乎未受到任何侵蚀和损伤。箭头部分的竹竿用刀子小心地去掉了几小片,去掉的部分向下呈尖尖的等腰三角形,使上端可以收紧,像一个箭头,这样可以插进箭头里面,靠其张力牢牢地固定住。当然,它也许是尾部,这样,那缝隙里可插入羽毛做箭羽,只需用牛皮绳将末端扎紧即可。我把它握在手里端详,并轻轻触摸,表面光滑如玉,像孩子的手指。之后,放在笔记本上拍了照片。2018年8月10日下午5点33分,我发的一条微信里有这样一句话:“冰川消融后发现的箭杆——我估计至少有2000年左右的历史。”

青藏高原低海拔地区也有竹子生长,但很少见,且都是植株低矮纤细的竹子,做不成箭杆的。那么,这些竹子又从何而来?应该来自遥远的南方。如是,它当然会有一条相对固定和保障安全的运输路线,类似于茶马古道,也像古代丝绸之路和玉石之路,我们权且称其为“竹子之路”。它的起点可能在今天的四川盆地,而终点则是高原腹地的冻土地带。如是,早在几千年之前,这些古代高原狩猎部族就已经跟其他古代文明取得广泛联系,并有深入的交流。这是一个重要的信号,它的意义在于,即使处于冰河时代末期的高原氏族文化,也不是孤立存在的。

洛扎是卓扎的小儿子,今年24岁,喜欢雪山冰川,熟悉这一带所有的冰川。这几年,凡到这里去看冰川的人,都会来找他。他第一次去冰川时,18岁,是跟两个哥哥一起去的。听说了很多人在那里捡到过箭头的事,他们也想去看看。那一次,他们走得远,到了赛迪,那是恩钦曲源头的冰川。他们找到了那些箭头,那个地方的箭头与别处不大一样,虽然也都是青铜,但都很锋利,而且每支箭头的形状也不一样,且更为精致。他们拍到的箭头照片上有六支箭头,每一支都精美绝伦。从画面上看,表面锈迹斑驳处便是氧化铜。我认为,它们都是青铜时代的器物——箭镞。

没想到,我会在海拔接近5000米的高寒草原遭逢伟大的青铜时代。

第二次去冰川时,洛扎也捡到了一支箭头,是最小的一支,应该是改进后的箭头。这一次,他是带着夏日寺僧人江洋才让一起去的,最大的收获是,发现了3具完整的野牦牛尸体。在冰川融化后裸露的沙地上,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没有一点伤痕,像是自然安卧的样子,感觉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夺走了它们的生命。也许它们原本就卧在草地上,突然,灾难降临,未及起身,轰然滑塌的冰川便将其埋葬。其中一头野牦牛的犄角是向下弯曲的,从犄角的样子看,大约有13岁。洛扎和僧人江洋才让费了很大劲,用一条毛绳把这头野牦牛的遗骸拖出了冰川,之后运到了夏日寺,放在江洋才让的牛粪房里。也是在这一次,他们还捡到了7支箭头,也让江洋才让收藏着。一次,在后面冰川,洛扎还见到过一支带倒钩的箭头,当地老人说,那是魔鬼的箭,能把肠子钩出来。洛扎还看到过木质的箭头、大量野牦牛肚粪和内脏……

22岁那年,洛扎五兄妹一起去看过一次冰川,去的是他家后面的冰川,他们见到过野牦牛头和一只鸟的尸体。洛扎说,此前他从没见过那种鸟。之后,他们五兄妹又去了一次左直贡冰川,这是第四次,也看到过一个野牦牛头。洛扎先后7次去冰川,感觉越到后面,看到的东西越少,已发现的东西都捡得差不多了。除了箭头、箭杆,洛扎还捡到过不少野牦牛尾巴,捡来之后,都送人了,很多人想要,有人还专门托人来要。

第六次,他去的是恩钦曲源头冰川,没什么发现,就在冰面上一直往前走,冰面特别大,好像没有尽头。自下而上,冰川像台阶一样一层层抬升上去。他们一直爬到了顶层,到了山顶,还是冰川。从那里望出去就是澜沧江的源头——澜沧江是从那冰川底下流出来的。在冰川边缘,他们发现了一块很大的石头,是绿色的,像碧玉。听说,后来也有人看到过这样的石头,都是很大的绿石头。有几年,很多人专门到那里想把那些石头拿走,因为太大,没拿走。今年,洛扎又去了一趟左直贡冰川,这是最后一次去冰川,他发现了一匹马的尸体。另一个发现是,冰川正在迅速融化,一边从上往下滑塌,一边又从下往上退缩,面积越来越小,上下之间的冰面也越来越狭窄了。那匹马的尸体就是在冰川滑塌的地方发现的。

洛扎说,他还注意到一个奇特的现象,从冰川底下露出来的那些野牦牛的内脏好像能自己移动,每一次去,它们所在的位置好像都不是同一个地方。还有成堆的牛毛从冰川底下露出来之后,很快都变成了灰。另外,野牛头、内脏、骨头、牛毛都是分开放的,从未见过它们混杂在一起的情景,好像是有意分别堆放的。

卓扎和洛扎父子都说,这些箭头、箭杆以及动物遗骸等的发现也是这些年才有的事,以前很少看到,也没听老人们说起过。为什么?因为以前它们都埋在冰川底下,现在冰川融化了,它们才都露出来了。除了箭头、箭杆之类的物件,他们还发现过火枪的弹药和其他装置用品,这些都跟人有关系。奇怪的是,他们在冰川地带还从未发现过人类的遗体或骸骨。有很多事情无法解释,他们为此感到疑惑。

传说,左直贡一带是野牦牛生小牛犊的地方,那应该是野牦牛的栖息地,可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类使用过的工具呢?后来,又有人说,那里不是野牦牛产犊的地方,而是人类存放野牦牛肉的地方,因为地处冰川地带,肉类食物可常年冷藏保鲜,而不易腐化变质,是天然冷库。

我倾向于后一种说法,即这里可能真的是一群以狩猎为生的古代人类族群存放猎物的地方。那个时候,持续了约200万年之久的地球最后一次冰川期已经过去,温暖的间冰期已经来临,地球迎来一个崭新的时代,地质学家称之为:全新世。因为高寒,地处青藏高原腹地的长江、澜沧江源区,似乎晚了很久才迎来间冰期温暖的季节。以狩猎为生的高原土著是在冰川期的尾声里拉开冷兵器时代大幕的。但是,这里的冰川时代尚未走远,它还在眼前,离得非常近,近到一抬眼便能望见,一伸手就能摸到。

也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青藏高原也才成为了第四纪冰川期动物最后的乐园。据科学家最新发现的证据表明,青藏高原是冰期动物种群的最主要发源地。猛犸象和巨型披毛犀是第四纪冰川期最具代表性的物种,在第四纪冰川期结束之后,它们高大的身影还在青藏高原上继续游荡,使其成为地球冰川期动物最主要的居留地和策源地,最后,才从这里走向了世界——当然,也走向了灭绝。冰川期的绝大多数动物都已经灭绝,冰川期动物最终灭绝的时间应该在12000年前后,它们都已变成了化石。但也有一些动物幸运地存活了下来,今天青藏高原的野牦牛(包括现在家养的牦牛)、棕熊和鼠兔是它们中的佼佼者,堪称冰川期动物的活化石。

冰川和冰川期动物的存在,为以狩猎为生的高原土著提供了独特的生存环境。

冰冷是严酷的,但从保存食物的角度看,却是绝佳的环境,冰川是天然的冰柜和冷库。有时候,猎人运气好,会猎获大量猎物,于是,他们将剩余的肉食储存于冰川边缘,并小心看护,以备不时之需。时间长了,储存的食物也会越来越多。

直到今天,青藏高原很多地方的人,还有在冻土层挖掘类似地窖样的深坑来冷藏储存肉类食物的习惯。因为高寒,也因为当地其他食物资源的匮乏,肉食一直是高原土著居民最主要的食物和能量来源,入冬前,乘膘肥体壮,要宰杀大量牲畜,以备足一年的肉类食物。有些地方都会将其风干,做成干肉备着,也有一些地方除了做一部分干肉,也会在冻土层或冰层中储藏肉食。这样储存的肉食具有保鲜的优点,吃多少取多少,什么时候肉都是新鲜的。我不曾考证,今天仍在延续的这种习俗是否源于冰川期猎人储藏肉食的经验,但其基本做法是一样的。

如是。远古的青藏高原,在游牧文明出现之前,一定曾出现过一个非常发达的狩猎时代,至少它曾一度兴盛于高原腹地。如果恩钦曲、多彩河源头一带也曾生活过这样一支土著居民,那么,曾长期埋于冰川之下的那些动物尸骸就不难理解了。虽然“生活在冰河时代的人类也提高了狩猎技巧,缝制了暖和的衣服,建造了坚固的住所(通常以动物皮毛骨骼和冰块为材料),也发展了精细的技术来捕获草原上大型食草动物(如猛犸象)……这些遗址明确无误地证明,人类在面临毁灭性气候变化时表现出了惊人的适应能力”(引自大卫·克里斯蒂安、辛西娅·斯托克斯·布朗、克雷格·本杰明《大历史》)。但是,依然可以肯定,在普遍的历史学意义上,卓扎和洛扎父子俩所讲述的这些事,并不是达森草原冰河时代的事情。

那些箭镞告诉我们,这些古代猎人生活的时代已经不是石器时代了,已发现的少量火器还告诉我们,他们最后生活的年代也许不会早于千年,甚至更晚。即便如此,这也是一个漫长的时代,从青铜为标志的冷兵器时代一直延续到以火药为标志的火器时代,上下跨越两千年之久。

它使我想起了青藏古岩画,岩画上出现最多的图像也是牦牛和手持箭弩的猎人。据考古学家证实,青藏古岩画出现的年代也恰好是这个时候,最早距今3000年之前,最晚也不会晚于1000年前。虽然,迄今为止,那一带尚未发现反映古代狩猎场面的古岩画,但是,已发现的大量实物似乎可以证实,恩钦曲、多彩河源头的那些冰川之下就是那个时代一个重要的历史现场。与古岩画一样,它也是珍贵的人类历史文化遗存。甚至,它比古岩画更具有历史地理的标识意义,因为,它的地理标识更加真实精确。

那么,它们又是如何埋到冰川底下的呢?难道古代猎人会在冰面上凿一个窟窿放进去不成?我想,那不是人类所为,而是大自然演化的杰作。

历史上的冰期与间冰期并非是截然断开的,在一个相当漫长的岁月里,其交替演进过程是一个相互都有进退的过程。因气候变化,即使在冰川期结束以后,它依然会有随时卷土重来的可能。在青藏高原这样严酷的环境里,也许直到几百年以前,这样的事还在不断发生。因为气候突变,冰雪再次掩埋了莽原,也掩埋了他们精心储藏的食物。也许恰好相反,因为冰雪融化或遭遇地震之类的变故,滑塌下来的冰雪掩埋了食物,也掩埋了家园,他们被迫迁徙远方……

可是,那些箭镞呢?它又是怎么放到冰川底下的呢?如果食物要分开单独存放,弓箭等狩猎工具一般都不会与食物一起存放,而是会放在人类居住的地方,这样会方便得多,他们要外出狩猎时,一抬手就能拿到。但是,发现那些箭镞和猎物遗骸的地方却不像是人类的居所,要不,至少会留下别的遗迹,比如此类遗址常见的锅灶遗迹,甚至会留下人类自己的头骨、腿骨和尸体——如果那是一场冰川灾难的遗址,它能瞬间掩埋野牦牛、马匹和鸟,也一定能掩埋人类。可是,从未有这类发现。

那么,是否另有隐情?如有,那又会是什么呢?难道恩钦曲、多彩河源头的这些冰川掩埋的是一个文明的秘密?文扎甚至猜想,在这一次人类文明之前,青藏高原是否还出现过另一次、甚至几次人类文明。因为,这样的猜想在世界其他地方也曾不断出现过,比如传说中的亚特兰提斯,比如中南美洲的史前玛雅文明和古埃及……

也许,过不了多久,所有被冰川掩埋的秘密都会真相大白,因为它正在迅速融化并消失。依照目前的速度继续融化和消失,不出百年,除南北极之外的地球冰川将所剩无几,消失殆尽的日子已经不远。现在我们还能看到的这些冰川已经是最后的冰川了。因为好奇,人类一直渴望破解天地间所有的秘密。这种渴望似乎正是推动人类文明不断向前发展的主要动力。如果有一天,天地之间没有了任何秘密,人类文明是否也会失去继续前进的力量呢?而冰川存在的意义还绝不仅限于保守某种秘密,更在于地球生命万物继续演进的秩序和平衡。仅凭它孕育江河、滋养大地这一点,它也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平衡点,关乎生命的源头,当满怀敬畏。无论过去、现在和将来,冰川的存在都是一个神圣的启示。

老子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像青藏高原是地球第三极,像南极和北极,最后的冰川,也是一个极,是终极,抑或无极。而无极之极,便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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