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兰西漫步

2018-11-15 22:17
青春 2018年11期
关键词:梵高书店

口 葛 芳

书店记

我仿佛一个过惯了田园生活的乡下青年,带着泥土气,兴冲冲地奔赴大都市巴黎。梦境幻想中的巴黎、艺术殿堂中的巴黎、影片中的时尚巴黎,即将真实地伫立于眼前,心情未免忐忑与激动。

从安纳西的阿尔卑斯山脚下启程,要将近四个小时的火车,方可抵达巴黎。路上风景很美,我托腮凝望,草地一望无垠,散落着的牛儿羊儿们,悠闲自在地甩动着尾巴,阿尔卑斯奶糖——这个名词不禁从嘴巴里跳脱出来,刹那间,甜蜜的醇香味道溢满口腔。

不一会儿,乌云密布,下起了雨。我翻动着手机中储存的照片,去年11月份行走意大利的一幕幕,宛如发生在昨天。米兰、威尼斯、佛罗伦萨、拉斯佩齐亚。我是如此迷恋行走啊,半年时间不到,我重返欧洲,重返地中海——自由,这是自由给予我的能量。

雨后初霁,火车沿途所见更见风致,黄绿相间的农田,如跳跃的音符在舞动。车厢里一个黑人孩子烂漫地笑着、跑着、叫着。

至巴黎火车站,乘地铁,出站台。呈现在眼前的竟是玫瑰霞色中的凯旋门!我向凯旋门挥手,它不动声色,庄严威武,蓝白红三色旗醒目飘扬。

车流涌动。我迫不及待,在等红灯的几秒钟内快速按动手中的摄像机。

流动的盛宴,巴黎!我吐着舌头,兴奋不已。更让我意外的是,我所居住的酒店,就在这名闻遐迩的香榭丽舍大街上。我仿佛青年时期的海明威,龇着牙,面对着突如其来的歌台舞榭百感交集:“假如你有幸年轻时在巴黎生活过,那么你此后一生中不论到哪里她都与你同在,因为巴黎是一席流动的盛宴。”

和海明威有着最亲密关系的,应该算是塞纳河畔的莎士比亚书店了。沿着塞纳河行走,巴黎天气出奇得冷,我冷得要支撑不住了。在凡尔赛宫的皇家花园里打了几个大大的喷嚏——春寒料峭,比冬天还要过分。我怕自己在异乡被感冒击中,赶紧买了一件薄型羽绒服取暖。大雨如注,我穿着雨披艰难前进。穿过巴黎圣母院,还好,莎士比亚书店就在眼前了。

年轻的海明威囊中羞涩,他第一次进莎士比亚书店时很胆怯,怕自己没有足够的钱来借书。没想到书店主人西尔维娅是个单纯的爱书人,她褐色的眼睛像小动物那样灵活,她大方地对海明威说,没有关系,想借多少本书就借多少本书。

海明威第一次借了四本书:《猎人笔记》《儿子与情人》《战争与和平》《赌徒及其他》,从此他和西尔维娅成了好朋友。莎士比亚书店门口,他们和另外两个朋友一起等候时拍的照片成为了永恒。依靠着门,姿态放松,海明威的西装皱巴巴的,右手大概还挽着一件风衣。西尔维娅双手插在口袋里,张望着不远处走过来的人。

西尔维娅在回忆录《莎士比亚书店》这样记录大文豪海明威:

“我抬头看见一位高大黝黑的青年,留着小胡子,他说自己叫欧内斯特•海明威,嗓音非常低沉。”

“我们很喜欢的顾客之一是个年轻人,他从没给我们找过麻烦。几乎每天早上都出现在书店一角,读着杂志或马里亚特等作家的书。他就是欧内斯特•海明威。”

“无论放在哪里,海明威那些书的书名都熠熠生辉。每一本书的名字都是一首诗,对读者散发着神秘的吸引力,并促成了那些书的成功。这些书名本身就有独立的生命,美国的语言也因其增色不少。”

莎士比亚书店于一九一九年悄然开张,有着近100年的历史。它已不是一个纯粹的书店,而是文人雅士汇聚的据点,是英法美文学交流的中心,更是“迷惘的一代”的精神殿堂。

我一眼就瞅见了书店,它的外观几乎没有变化,绿色墙面上端有书店的招牌。一扇小木门斑驳沧桑,能触摸到岁月留下的痕迹。

推开门,我把雨披放置好,打量起书店。书店体量不大,架子上到处都是书,显得很拥挤。有两个女孩搬来梯子,爬上去取书,并摆好姿势想拍照留念,被店员制止了。莎士比亚书店名气太大,从全世界涌来的文艺青年都把拜访此地当做一个重要仪式。

当年,意识流大师乔伊斯也是一次次推开小木门,走进这间迷人的小屋。他中等身材,瘦削,稍有点驼背,但很优雅。他的《尤利西斯》,起初被美英列为禁书。正是莎士比亚书店的倔强和执着,使得这本巨著顺利出版。

庞德来了,菲茨杰拉德来了,惠特曼来了,纪得来了……莎士比亚书店的访客来自全世界。西尔维娅用幽默的笔法记录着:“庞德有时会志得意满,不过都是关于他的木匠活。”

“可怜的菲茨杰拉德赚了那么多钱,以致不得不跟着泽尔达胡吃海喝,才能让那些钱消失。”

“舍伍德•安德森突然放弃家庭和蒸蒸日上的事业毅然出走,永远地摆脱体面的束缚和安全的枷锁。”

一座书店,温暖地照亮一座城市。无论是巴黎漫天飞雪的午后,还是淫雨霏霏的暮春,三五文友在巴黎莎士比亚书店不期而遇,他们朗读自己的作品,发表文学言论。在最残酷的德国纳粹统治时期,书店不得不关门。幸运的是,1951年,一个名叫乔治•惠特曼的美国人在塞纳河畔开了家英文书店,并于60年代获得西尔维娅同意后,正式更名为莎士比亚书店,继续点亮城市之光。

我爬上二楼,这儿是书店老板专门辟出的图书馆。宽松、闲适。手捧一本书,可以坐在沙发上品读,猫咪绕于膝间;也可以盘腿坐在床铺上,静静地咀嚼书中文意。一架上了年纪的钢琴放置在旁,只要你愿意,便可轻抚一曲,让音乐与文学相会。

一个美国青年,在老式打印机上聚精会神敲打着键盘,嗒嗒……嗒嗒嗒嗒……形成特有的音韵节奏美。

我倚着墙,停留很久,凝神谛听。素不相识的年轻人,点头放松笑着。这样的氛围,让人感动。文学精神的力量,能穿越一切并抵达一切。

我花10欧元买了一本书,以色列作家奥兹的散文集《亲爱的狂热者——来自分裂土地的信件》。我喜欢他的作品,文笔细腻,感情充沛,对犹太文化对和平对家庭对生死都有着哲学上的思考。

店员问我要不要在书上敲个印章。当然,我点点头。他小心翼翼,很慎重地敲上。外面仍在下雨,雨势还不小。我找到雨披,心想,出去喝杯咖啡,记录一些东西。

第二天,奔波了十几公里的我,想再次到莎士比亚书店享受宁谧时刻,却发现书店打烊休息。嗯,够了,人生有这样一次独特经历,已经很不错了。

“巴黎是一座非常古老的城市,而我们却很年轻,这里什么都不简单,甚至贫穷、意外所得的钱财、月光、是与非以及那在月光下睡在你身边的人的呼吸,都不简单。”海明威是伟大的,他从日常生活中体悟人生,五十八岁提笔写下这本回忆录《流动的盛宴》,记忆是如此清晰,每句对话,每个细节,都历历在目。

谁会想到,那时海明威的记忆力实际上因为两次飞机失事严重受损,生命将尽,他有种不详的预感,于是凭着坚强的毅力在回顾巴黎往昔。

如今,我在塞纳河畔徜徉,在林荫道旁眺望,云影、树色、路灯……想象着当年文豪们的风流云集。

观画记

梵高

半夜醒来,到小区中心花园遛狗,只听蛙声一片,以动衬静,更显深夜之宁谧。大多数人已完全游弋在梦乡,也有个别夜猫子在折腾。但我相信蒋博宇,这个点一定还会在画室疯狂作画,基本到凌晨4点才消停。艺术创作,往往就是凭借不可遏制的激情。

索性不睡了,写写梵高,写写我在奥赛美术馆见到的孤独、忧伤、夸父一般印象派大师梵高。

雨天造访奥赛美术馆,排队一个小时。塞纳河水湍急,呈深沉色。

进了由火车站改造的美术馆后我急速冲往5楼,我知道那里是精华部分,收藏了印象派大师的精品。马奈、莫奈、塞尚、雷诺阿……边走边拍,心里有一些焦虑,我期待已久的疯子画家呢,为什么迟迟没有出现?研究了一番,恍然发现,他在二楼,和他的老朋友高更比邻而居。

再兴冲冲奔向二楼,把痛苦、性情揉进艺术的梵高,留给世人的是一幅幅瑰丽炽热的杰作。

冲击我视线的第一幅作品就是梵高的最后一幅自画像。

旋动的冰蓝色笔描绘出颤动的背景,让站立在画面前的我,心灵一阵阵悸动起来——这位艺术的殉道者啊,一生积压了多少挫折,不疯魔不成活,他是以生命为代价走进永恒。画中,他的眼神绝非平静,而是坚定、专注。他应该是在努力调整自己的情绪,暗示自己恢复信心,然后能够从容面对人和事。

鼻翼扇动,我陷入感伤里。《挚爱梵高》传记类动画影片,我反复看过几次。梵高的哀伤流泻在他的书信中,他说:“我是最卑微的,最无足轻重的一个小人物,我一次次活在失败和灰色中……”他把这幅自画像称为“死亡之脸”,并在一封信中这样写到:“透过这张面对镜子画的自画像我得到了一个关于自己的概念:桃灰色的脸上长着一双绿眼,死灰的头发,额前与嘴周满是皱纹,呆僵木讷,非常红的胡子,被忽略而且充满哀伤。”

梵高的孤独在燃烧。越是真实靠近他的画作,越是能感受到他孤独绝望的心跳声。我忽然明白为什么自己一定要执着地寻找梵高——我在寻找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剧崇高感!

他自始至终渴望着生活,然而生活回馈他的却是种种不堪。

《奥威尔教堂》。同样有深沉的忧郁在燃烧。庄重的奥威尔教堂扭曲变形,草地如同麦浪一样翻滚,一个女人拎着裙子的独行背影。天空阴暗,诡异神秘。梵高在巴黎距离30分钟火车的小镇奥威尔度过生命的最后时刻,他的癫痫病日益加重,他仰面躺在小墓园旁的麦田里,或漫步在瓦兹河岸上,嗅着岸边树叶的清香。他又在担心他的弟弟提奥为了他的艺术创作而家庭生活捉襟见肘——蓝得发黑骇人的天穹下,一群不祥的乌鸦飞扑,向观者迎面涌来。梵高觉得自己无处可逃,死亡正苦苦相逼。他选择了告别,选择了绝望,来远离这个充满无常的世界。正如之前他在瞻仰遗容的时候,曾劝诫一位哀悼者说:“死很难,但活着更难。”他也告别了好友嘉舍大夫。

嘉舍医生比病人还忧郁,他左手按着一枝指顶花,右手托头,神情忧烦、疲倦。梵高在信中说,这《嘉舍大夫》画像的表情“悲哀而温柔,却又明确而敏捷”。

我慢慢向前移动脚步,巡礼致敬,内心流淌着苦涩和莫名的爱怜。梵高一生没有什么女人缘,主要是他内心善良耿直,拙于言词。但他勤于书信,笔墨是他最好的情思表达。他写给弟弟的书信竟有652封,可见,这个寂寞的老实人多么在乎亲情!

陈丹青在《局部》栏目里讲梵高,讲他读梵高写给弟弟信中说特意给刚刚降临到人世的小侄子送一幅画,算是礼物。“这个心底善良的疯子啊,我读着读着,眼泪流下来。”

陈丹青特地提到梵高初学时的一些小画,都是天才之作。有一个细节我记得很清楚,《局部》中这样叙述:

1993年刘小东来纽约,博物馆许多名作,他看一眼就走过去了,刘小东懂画,他在我家墙上瞧见这幅画,看了好久,脸色痛苦,忽然声音软下来,轻轻地说:

“画得太好了!”

这一部分我读了好几遍。陈丹青的叙述非常有现场感,他说刘小东神情的语言十分精准,还有那句美术圈里不带修饰的夸奖词是多么发自肺腑。他们在讨论梵高的初学之作《海边的渔夫》。梵高的画,就是这样会击倒人。陈丹青说:“梵高可能是画家有史以来最憨的憨人。一个憨人初习画画,只会更憨。”

梵高展区的隔壁是高更,他们是好友,也因为艺术发生过激烈的争吵,后来梵高情绪不稳,割掉了自己一只耳朵。当我把他俩的代表作拍摄后发给国内的蒋博宇时,他回复:“高更更知性,更多人性反思;梵高生命的意念强烈,也更加感性直接。”

雨还在绵密下着,而我仍在梵高的世界里兜转。他用独特的自我感觉去表现艺术,普鲁旺斯的蓝天与烈日、澄澈的大气、明丽的四野,都让梵高亢奋不已,于是他的生命律动被完全召唤,在阿罗的期间他创作了近200多幅画。

人生有多少个创作井喷期?——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梵高在短短的十年绘画时间,创造了如此多的奇迹,他像中国的夸父,不知倦怠,拼尽全力。余光中先生在1990年梵高逝世百周年祭赋诗:

你是挣不脱的夸父

飞不起来的伊卡瑞斯

每天一次的轮回

从曙到暮

扭不屈之颈,昂不垂之头

去捉一个高悬的号召

而今余光中老先生也斯人已逝。夜雨漂泊,行人匆忙而过,香榭丽舍大街在雨水的映照下褪去华丽。我坐下来,要了一杯白葡萄酒、一条烤鱼、一碟豌豆泥。口味不错。我浅啜一口酒,依然惦念着梵高的孤独。他是真的孤独。

回苏州后,收到出版社寄给我的小说集《六如偈》样书,封面插图居然是梵高的作品,麦浪翻滚,天空澄澈。

莫迪利安尼

清晨,阿尔卑斯山脚下,流水淙淙,安纳西老城从梦中醒来。街边摆满了货摊子,银器、陶罐、瓷罐、黑胶片、动物头骨、衣服、饰物、油画作品……

我被旧书摊吸引。我仔细地辨别那几本画册,《坐着的裸女》,显然是莫迪利亚尼的风格。另外一本是马蒂斯的作品集。老板是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身材适中,银白头发,戴着金丝眼镜笑容可掬,儒雅洁净。旧画集并不贵,统一打折是15欧元,我先是买了一本,后来折回,又买一本,然后戏剧性地再次返回,买第三本。男人笑容像清澈的流水,他碰到了一个喜欢艺术的东方女人。

我坐下来。对着湖水,静静阅读莫迪利亚尼。莫迪利安尼是否来过安纳西,呼吸新鲜的空气?我不晓得。我知道在他去世前一年,他到了尼斯,地中海温暖的阳光照射着他,让疲惫至极的画家似乎回到了家乡意大利里窝那。

《坐在门前的让娜 •艾布特纳》,1919年,莫迪利亚尼为他在劫难逃的心上人让娜画最后一幅肖像。让娜的鼻子很长,她沉思着,坠入了和腹中孩子共享的神秘世界。才20岁的让娜深爱着放荡不羁的画家,只是这个男人生活过得一塌糊涂,严重的酗酒和肺结核疾病把身体彻底摧垮。

《自画像》是莫迪利亚尼死亡将至的痛苦之相。他拿着调色板,悲情式的调色板色彩鲜明:淡绿、灰、黑、蓝、白、红、褐色和橘黄,和肖像沉闷的调子形成对比——理想在湮灭,肉体也终将烟消云散。画家围着厚厚的灰围巾,孱弱无力,一切障碍都可以摧毁自我的感觉,才35岁的莫迪利安尼,已完全陷入了凄凄惨惨心力交瘁的孤苦之境。英雄穷途末路,长歌当哭——

我更愿意追溯意气风发时候的莫迪,1910年左右,虽然一直陷于贫困,但气息是明亮的,“年轻、强壮、英俊的罗马式头颅,纯净的笑容,让人无法侧目……”

迷人的莫迪甚至获得了俄国“以诗记下一代人的苦难”诗人安娜•阿赫马托娃的芳心。他们一起参观卢浮宫,走进拉丁区那些古老的街巷。安娜忆起:“我们常坐在卢森堡公园的长凳上,躲在他的伞下,那时会下起暖暖的夏雨……我们一起背诵烂熟于心的魏尔伦,我们都能为记得同样的东西感到高兴。”

恋爱的芬芳里有诗歌,有才情,有巴黎瓦蓝的天空里淡淡的云彩。文学艺术在交融,不可思议的默契让他们恋情迅速升温,安娜也成为莫迪理想的化身。他为她画过不少速写,画中莫迪冷静客观的素描和他强烈的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莫迪利阿尼的素描典雅而优美,他是我们之中的贵族。他的一根线,绝不会碰到水,是一种不沾血气的‘灵魂的线’,暹罗猫也得避开他的线条。” 与莫迪利阿尼同时代的评论家考克多这样说。

安娜写诗:

你酒醉之时真有趣——

满口胡言无意义。

初秋给榆树,

挂上了黄旗。

我们迷失在欺骗的狂野

苦苦悔恨,

为何我们还要挤出

这些奇怪而冰冷的笑容?

安娜是莫迪的真爱,真爱又只能是茫茫夜空中交汇而过的流星——离开了安娜的莫迪,被自我毁灭般的酗酒包围,成为“被诅咒的艺术家”:肮脏、好斗、暴力、露阴癖、人格风裂。他的绘画却在一败涂地的混乱中进步,可恶的是利益熏心的艺术商人,抓住他的习性,把他和模特、几瓶酒同锁起来以促他多产。

我不忍心阅读莫迪酒醉和吸毒下的种种丑态。窒息之感、湮没之感,让我喘过不气来。那情绪、氛围是名副其实的《恶之花》——“这些恶魔冷眼注视着我,犹如游人欣赏疯子。”“我们竟为腐败道贺,为苍白的死光祝福。”

大雨天,走进巴黎蓬皮杜国家艺术中心,我没有预想到会撞见莫迪利亚尼作品。

画中的黑衣女子头发高高挽起,有了眼神,她梦幻般哀怨着。樱桃小嘴嘟着,宽大的裙子覆盖住有孕身体,双手交缠倚靠着椅子,整个人坐着。画中的模特应该就是陪着莫迪殉葬的让娜,她的温顺美与现实无奈感纠缠在一起,是“无边丝雨细如愁,自在飞花轻似梦”的东方古典和惆怅。

极其安静。“你吞没了我。像大海,像时间。”

我成了一尾鱼,浮游在莫迪利安尼的气息中。作品不多,仅三件,却形成了强大的气场。另外两件是莫迪利安尼钟爱的雕塑作品:面具似的脸孔,发髻高耸的椭圆形的头,小而空的眼睛,长长的脖子。莫迪将他的暴躁和毁灭性的自戕全掩埋在作品中,呈现出的是茕茕孑立、与世隔绝的优雅之风、极简之风。

莫迪渴望着着安详,死亡让他在幻梦中提前抵达:

艺术女神

呼唤所有的流浪者

呼唤所有远方的流浪者寂静的号角

宁静的航船

催我睡着

摇我睡着

直到东方破晓

死亡之神迎接他们的时候,莫迪36岁,梵高37岁。他们艺术达到巅峰,肉体却再也承载不住生活沉重的负荷了——艺术又让他们短暂光华的一生不朽,这是悖论,是西西弗斯的悲剧。

馆内清凉如水,灵魂低语。巴黎的街道阴沉沉的,雨丝纷飞,沿着塞纳河畔,我走了很久很久,穿过卢森堡公园、先贤祠、卢浮宫、协和广场……我说服不了自己停下来,那天我整整走了15公里,直到静坐时感到双腿酸软无力。

看海记

疯忙了一阵,觉得一定要透透气了。

行程上定好是法国,而法国的第一站是地中海沿海城市尼斯。尼斯2016年发生过恐怖爆炸事件,先生惴惴然很是担心——我却不以为然,怎么可能一直是恐怖场面呢?地中海湛蓝的海水、夺目的光辉,我在意大利的拉斯佩齐亚深情拥抱过,而今又将在浪漫的法国相遇。

近16个小时的空中飞行,抵达尼斯傍晚5点多,急匆匆安顿好,直接步行去海边。

阳光不是很热烈,天使湾的鹅卵石高低不平,有人仰面躺着,两个女孩在晒日光浴,一转眼,将乳罩也脱了,旁若无人眯着眼打盹。海水应该有点凉,两个男生冲到海里嬉戏,互相泼水。

有一小孩,执拗地扔着鹅卵石,我学着他的样子,向海的深处投掷了几颗石子。

海边一位母亲紧紧相拥着女儿,小泰迪趴在脚跟边楚楚动人。不远处,一位时尚女郎静坐,默默抽烟,望着潮涨潮落出神。

海水颜色暗沉,风渐渐大起来。我沿着海边英国人林荫大道奔跑起来。我被身边不停超越我的人带动着,他们摆动双臂——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单个的,成群结队的,全都在忘我的跑步节奏中前行,呼吸与大海同频共振。长头发白须飘飘的老者,像极了阿甘,我忽然明白了生命的要义,永无止境的奔跑,就是活着的全部。

点了一份凤尾鱼,酱橄榄的味道怪怪的,凑合着吃了,只等第二天艳阳高照下的尼斯海。我有些感慨,有些着急,这些茫然的小情绪不知从何而起。或许还是天气的原因,有些阴沉,不够明亮,对,不是瑰丽的色彩,还没有把地中海澄澈动人的魅力展现。

早起,时差原因,我聆听着尼斯从梦中醒来的点滴声音——车声、摩托车疾驰轰轰声、说话声……45岁的画家马蒂斯到尼斯来过冬,从此喜欢上了这一地方,他的代表作《舞蹈》展示出仲夏地中海的热情,舞蹈者们被某种粗犷而强大的节奏所控制,舞之蹈之,似乎还不能完全释放激荡之感。我心心念念寻找的不就是马蒂斯的缤纷色彩?

我仿佛尼斯本地人,在海边跑起来,加速,再加速,让汗水流得更肆意些,让温润的海风涤荡一切。耳机里的音乐爆响。球鞋也不错。出国前我预想在海边跑步,在全世界海洋畔跑步,人生如寄,因此到哪里都可安心体会用双脚穿越踏遍的感觉。

海风的味道,咸咸的,奔涌过来,我张开心肺,用力呼吸。

为什么如此迷恋行走?

70年代定居在尼斯的作家米歇尔•布托尔是法国新小说派代表,他喜欢旅行,几乎每一部作品都写到旅行,“旅行实际上是我整个一生的原动力。”二年前,作家去世,去世前作家“离群索居”,隐修在法国瑞士边境的露升日高山牧场上的一所旧教堂里,“隐蔽在宁静之中”。

那一个男子,躺在海边嶙峋的礁石上,双手曲肱而枕之,一条腿惬意地伸展着,一条腿屈膝撑着。太阳升起来了,明媚的色彩被唤醒,他躺着,听海浪拍打着礁石声。他一定也是行走全世界的背包客,脸上浮现出的淡淡的若有若无的笑容。

我一直跑到城堡山,拾级而上,一路所见希腊人与弗凯亚人留下的遗址。登顶俯瞰,天使湾全景一览无遗——迷醉人的蓝色沿着长长的海岸线弥漫,椰子树纵情招展,密集的橙黄色屋顶交错,海鸥展翅飞翔,教堂钟声悠远。

NICE,翻译成英文就是“好”的意思。千般好,万般好,独一无二的好。这里是世界富豪集聚地,当然也可以是平民百姓的栖息地。想来就自然来了——海钓,等一条大大蓝鳍金枪鱼,像海明威笔下的硬汉,与海对峙。或者,悠闲自在地海边弹奏吉他,大海是听众,它用潮汐声来鼓掌。再或者,像我一样毫无目的,踩着海边的鹅卵石行走,与海鸥乌溜溜的眼睛凝视,一伸手,它们扑棱棱全飞向辽阔的海面。

后来,我搭上前往埃兹小镇的汽车。沿山路盘旋,车子直向地中海上凸起的一座山,美丽的中世纪古镇如鸟巢般坐落,美得惊艳。我一个人,如入迷宫,好奇地沿着以哲学家尼采命名的小路直往上面爬去。每一个转角之后,都有措手不及的美丽让我窒息。

挨挨挤挤的石头房古朴拙意。精致的雕塑、攀藤植物、个性化的咖啡馆、琳琅满目的艺术作品无一不散发着浓浓的文艺范。停留的时间只有半小时,半小时哪能让我酣畅肆意啊!眺望俯瞰远方,地中海就在脚下,它像巨大的翡翠,蓝田日暖玉生烟,深浅不一的蓝绿停缀,让人怀疑是否真正驻足过。只能是过客,只能是匆匆一瞥,世间的美,就是这样突如其来地撞击心灵——幸好有影像记录。苏珊•桑塔格说,摄影是倏忽的生命的存货清单。

哲学家尼采住在这里很久,写他的《扎拉图特如是说》第三部。很有意思,这也是吸引我来到此处的主要原因:

“在尼斯,晴朗的天空第一次照亮了我的生活,我写出了《查拉图斯特拉》的第三部分。尼斯地区许多隐蔽的地段和山岗给我留下了难忘的时光。其中‘古老的法版和新的法版’这一重要章节,是从车站艰难攀登到摩尔人居住的奇妙的山崖城堡埃兹的途中组织成的。当我创造力奔放时,我的肌肉总是最发达的,身体充满激情。人们经常可以看见我手舞足蹈。我当时爬山七八个小时还不知道什么叫疲劳。我睡得好,笑得多,精力十分充沛,忍让宽容。”

尼采眺望地中海,充溢着他的超人意识,他享受孤独和思考,那些石头小径被他反反复复踩过。而大海,也被他无数次的涉足,“来吧!我们的舵要驶向那里,驶往我们的子孙之国!驶向那里去,我们的伟大的渴望掀起巨浪,比大海的风浪还要激荡!”

回到尼斯老城闲走,有一男子向我微笑,一如多年老友邂逅,我也赠之以微笑。他明亮的笑容和蓝色海水一样泛着光泽。

他问我:“女士,你从哪里来?”

“古老的中国。你呢?”

“纽约。你喜欢尼斯吗?”

“喜欢,太漂亮了——”

“空气如此清新,海水是这般澄澈。”

“像你的笑容。”我的英文还不算烂。随即,我挥挥手,转身,与旅途中一个陌生男子挥手再见。

老城记

里 昂

去里昂老城,因为一个人,我在地球仪上反复摩挲过。为了一个可爱的小人,他有着淡淡的忧伤,又是那般神奇曼妙超凡脱俗——小王子。我仿佛带着千千万万孩子的心来和小王子相约。一如他在撒哈拉沙漠和他的飞行员相遇,很奇怪地要飞行员画一只小羊。

《小王子》——这篇二十世纪流传最广的童话,从一九四三年发表以来,已被译成一百多种文字,销售量高达三千余万册,还被拍成电影,搬上舞台,灌成唱片,做成CD盘。我背着行囊,走在世界各地,都能遇见小王子。

这一次,我特意来到赋予他生命的作家圣埃克苏佩里的故乡。

圣埃克苏佩里是飞行员,喜欢冒险,喜欢自由,喜欢写作,也喜欢画画。他出生里昂老城。在中世纪城堡的老街,他一定穿着手工制造的皮鞋一溜烟跑得没个踪影。或者,他会登上高卢罗马剧场,仰望着蓝天,聆听风声。里昂老城的天空,圣洁,蓝得像块纯色画布,而飞机驶过,画下轻盈灵动的白色线条。

小小的孩童圣埃克苏佩里在畅想,有朝一日,他能飞向蓝天。

为了更高地接近天空,我去爬富尔维耶尔山。2000年前的高卢罗马剧场遗址仍在,磅礴之势以静默的状态凝固着。半圆形剧场能容纳11000名观众同时欣赏演出,位于舞台背后的三层贵宾宫廊相当于回音幕墙,无需扬声器,无需话筒,也无需演员嘶喊,充满智慧的声学设计使得天人合一,头上是浩瀚星空,远方是万家灯火,历史的余音传递着——

我行走在石阶之间,在如此安静空旷的场所,默想是最好的。

舞台后方零零散散立着几根石柱,是恺撒大帝的宫殿。芳草萋萋。断壁残垣间时有鸽子飞来。重新修葺的玫瑰园散发着芬芳。我继续向山上走去,我想站在古罗马剧场顶端迎接太阳,问候万里之遥的朋友。就像恺撒大帝在一举击溃帕尔纳凯斯时,在捷报中表露浩气:“我来,我看见,我征服!”

富尔维耶尔山山顶雏菊开放,小蜥蜴在岩石空穴间哧溜而过,而当地人牵着肥大的边牧散步。不远处石壁边有一个中东女孩,她盘腿,蒙着面纱,在无人打搅的美好清晨,她沉浸在书籍中。

我放下行囊,坐在高低不平的残壁上,打开札记本。风清爽扑面,带着地中海的味道。阳光真正好。我忽然兴致来了,自拍了一段视频发在朋友圈,我说我不远千里,独自来到古罗马剧场的废墟顶端问候大家,虽然腿也磕破了……但登临远眺,一切都是那么有意义。我其实想告诉他们的是——我从庸常的生活中逃离了出来,晃一圈后我又蓄满了能量。

阳光下,那个金发闪闪的小人儿走来了,若隐若现。这是圣埃克苏佩里不惑之年以后的作品。我和孩子们在课堂上一起朗读的时候,深感《小王子》不仅是写给孩子的童话,也是写给成人的哲学书。爱与责任,该如何去承担。深陷于欲望和贪婪的成人,该如何去解救自我?

“如果不去遍历世界,我们就不知道什么是我们精神和情感的寄托,但我们一旦遍历了世界,却发现我们再也无法回到那美好的地方去了。当我们开始寻求,我们就已经失去,而我们不开始寻求,我们根本无法知道自己身边的一切是如此可贵。”

“只有用心灵才能看清事物本质,真正的东西是肉眼无法看清的。”

当狐狸轻轻告诉小王子这个秘密时,小王子内心有了着落。

圣埃克苏佩里讲述着他的小王子,他最喜欢看落日,一天看43次。作家在44岁时因飞机失事殒命,数字的设计是不是预示着生命在劫难逃?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我在阿根廷的乌斯怀亚最美海峡观看落日,我在东太湖的上书洲书院等待落日——每每那个瞬间,小王子形象跳脱出来,他身着绿色衣裳,黄色围巾长长飘曳在颈脖子后面,孤独、孑孓、伤感、天真迷惘的眼神,一直在寻求生命的哲学。

周国平曾经评价,“《小王子》是一个奇迹。世上只有极少数作品,如此精美又如此质朴,如此深刻又如此平易近人,从内容到形式都几近于完美,却不落丝毫斧凿痕迹,宛若一块焕然天成的美玉。”

不知不觉来到山顶的大教堂。富尔维耶尔山的圣母大教堂是全城的制高点,马赛克玻璃窗上满是圣经故事,我喜欢它外部花边式雕纹,庄重又不失活泼。

沿着林间小路下,抬头瞥见教堂顶端的青铜天使手擒利器在刺杀什么怪物。林荫道宁谧有神隐秘其间,我尤其爱拐弯处掩映在树林间的青铜雕塑——圣母无限爱恋将双手抚在正读书女孩的肩上,那是智慧的光芒,人性的光芒。葱绿的树叶积攒着力量,却又以柔和覆盖。我闭着眼睛倒退,我听到叶子沙沙声,听到光影的流转声,我想我玩着孩童的游戏,如果睁开眼,有小王子降落眼前,该又是别样的欣喜。

在山坳的木椅上坐了良久。六张木椅,有故事,有温度,远处是两棵奇怪的松柏,以桀骜的姿态向太阳伸展。

傍晚里昂老城穿梭。罗纳河、索恩河将老城紧紧环绕在它们臂弯里,因为又背靠着阿尔卑斯山脉,看上去和谐、繁华、物华天宝。

老城保留了太多中古世纪的建筑艺术品,一路行走让人目不暇接。

圣让首席大教堂是世界建筑史的瑰宝。它赫然耸立在我眼前,日光照耀着,炫目之感顿生。彩虹般的弧形罗曼式和尖顶哥特式两种欧洲最主要的建筑风格交融、互补,美轮美奂。阳光极好,教堂的祷告席被各个方向上的彩绘玻璃窗映着,闪烁着七彩的光。一座保存完好的自鸣天文钟伫立在教堂西南角,一千多年的历史,它仍然准确行走着,如布拉格广场的天文钟一样,从它们身上都可看到当年地心说的影子。

这不禁让人有些恍惚,时间行走过吗?时间似乎停滞,但又准确无误地分秒前行。

沿着老城的斜坡缓缓直下,黑面包式的石块铺筑的地面油光发亮,古老、缓慢的节奏在拉长,我喜欢把自己抛掷到完全陌生、悠远的环境中,像孩子一样张大晶亮的瞳眸去观察。触摸石头城堡的壁垒,依然能感受到高卢帝国的威震四方的霸气与淡然。夕阳余晖把教堂尖顶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中世纪的严肃、沉吟倒映在索恩河上。

步入热闹的街区,15—17世纪哥特式古旧宅居彼此相连,橙黄和粉红色调鲜艳夺目,满目皆是竖格窗、空中花园、瞭望塔、螺旋楼梯,还有随性的涂鸦、精美的壁画。我拍摄了一些人物,旧书店的老板,留着长长的花白头发,他低头整理着刷金布面精装本;意大利小伙带着旅行帽凝神翻着一大叠黑胶唱片;一家满是彩色麻绳编织的灯罩店里,男店主的手灵巧翻飞,如同一只鸽子扑腾啄食。夜色阑珊,索恩河畔灯火通明。这里是丝绸之路的终点——里昂老城尽显它的低调、奢华。

法国电影先生贝特朗•塔维尼埃说得没错:“里昂不是一个正面看着你们的城市,它是一个低头前行的城市。”

神秘小王子的形象也布满了老城,玩具、书籍、明信片CD、笔。我挑了一个星空上站立着小王子的音乐盒,音乐响起,小王子忧伤地旋转,而闪烁着星星的夜空色彩斑斓。我想国内我的孩子们一定会喜欢,一定会围着小王子诉说内心种种小清新和小秘密。

圣埃克苏佩里孤独飞行在夜空,如此寂静,他看到的是一片没有国界的星空,若远若近。最后他没有回来,不知飞去了哪里。和他小王子一样,在浩淼星空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安纳西

每逢坐火车,我总有一种兵荒马乱的失措感,怕做错了车,怕坐反了方向。

因为语言的障碍,我总是要确认好几次以后才放下心来。去安纳西的火车很奇怪,没有固定位置,大家都胡乱坐,仿佛中国的春运,连厕所门边都挤满了人。然而让道的时候都还是文质彬彬,一副绅士派头。

傍晚6:30抵达安纳西,这儿其实是一个小镇。是世界六大魅力小镇,是法国阿尔卑斯山区最美丽的小镇。我拖着行李绕着马路转了好几圈才找到预定的酒店,拉开窗帘,远处的阿尔卑斯山顶上白雪皑皑,好极了。

我在露天阳台喝杯咖啡,研究地图,发现到城堡直线距离只需二十分钟,即使手机没电,也能顺利返程。

如同初到里昂,第一个夜晚我不会太冒失,我会总体把握一下陌生环境,然后养精蓄锐,早早休息,等待第二天的出发。

淙淙溪水旁,我要了一杯黑啤,味道醇厚,和捷克啤酒有的一拼。

有梦,无梦?已经很熟悉在世界陌生的一隅醒来,幻梦之间,上个洗手间,然后眯缝着眼爬上床再倒头大睡。梦中,会颠倒时序。譬如,在威尼斯梦见威尼斯,醒来后我哑然失笑,爱威尼斯太深,已经提前害怕失去它——我终究会失去,存留的只是回忆。

清晨,安纳西小镇最赞。无人,空气清新洁净。

我在空荡荡的老城晃悠。河两侧的彩色房屋鳞次栉比,橙黄、粉红、粉绿、各种颜色大胆上去。中皇岛上石造建筑利勒宫更像是童话作品,它仿佛一只巨大的鸭子畅游在流水中,始终不肯上岸,橘黄的屋顶在清晨蒙蒙的蓝色天宇下耀眼。

往里走,跳蚤市场上各种古董、书籍、旧物排铺开来。小镇一下子热闹起来,我折步往阿尔卑斯山脚下安纳西湖走去。

湖水清澈透明,是阿尔卑斯山高山雪水和雨水汇成。我一见倾心。做好了湖边散步的准备,我不急不缓拉开了步子。随便看,湖水、远山、天鹅、野草、蒲公英、划艇的人、跑步的人、骑单车的人……天人合一,一切自在。

哲学家卢梭在这里沉醉过,因为这丛林、清溪、湖泊,他踽踽独行,神往、心愁,引起嗟叹与憧憬。他人生最美好的年华,16岁至28岁,在安纳西度过。当然更重要的是在美好的地方他邂逅了美好的人。

1728年3月21日,复活节,安纳西,那时的德•瓦伦夫人28岁,而卢梭才16岁。卢梭在《忏悔录》中用充满浪漫主义的口吻描述了这场初次见面:

“我所见的是一个风韵十足的面庞,一双柔情美丽的大蓝眼睛,光彩闪耀的肤色。我立刻被她俘虏了”。

然后,德•瓦伦夫人来了一句“哎,孩子。”

对此,卢梭的回忆是:“她的声音使我战栗。”在安纳西,在德•瓦伦夫人的华美庄园里,卢梭留了下来,而且一待就是十二年。

青春年少,好景,好人,好时光。

“我的心灵是安纳西的流水荡涤至净,正好忏悔。”这是《忏悔录》的由来。

我弯下腰去洗手,湖水清冷,但恰到好处让人清醒。一个女子赤着脚提着单人划艇匆匆而过,见我手上的相机,很配合地摆个姿势,nice!我们相视而笑,她和我应该差不多的年龄。

一对白发老人手牵手。笃定的步伐,相依偎亲密的身姿,从清澈湖水前缓缓经过。我挺感动,按动快门,山水相映,人心淡泊纯真,如湖中水,不含一点杂质。

天鹅伸着修长的颈脖,临水自照,优雅自如。

黛青色阿尔卑斯山俊朗,静穆,起伏绵延。在尼斯地中海海岸我见着它,在维也纳莱茵河畔我也眺望过它的身影,在我这两年走过的欧洲足迹中,它始终在场。人与山的问候,简单、亲切。

青山隐隐水迢迢。

安纳西在法国的东南部,阳光充分。我在湖边长椅上了打了个盹,体会梭罗的《瓦尔登湖》和怀特的《重游缅湖》之感。在沉思和冥想中,我的生命也在变化。

无所从来,亦无所去。安纳西湖边我漫步了整整两个小时,走走停停,我愿意把什么都卸下来,从容置入最美小镇的山水中。

穿过城堡,穿过喧嚣的街道,穿过门前屋后彩色的鲜花,穿过手拿冰淇淋享受古老岁月的人们——在行走中,我从未觉得孤独,相反,我被大自然山水充盈,沉醉于当地丰厚历史与异域文化中。

下一站是巴黎,无疑,另一种激动溢满心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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