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囊

2018-11-15 03:59王雪茜
海燕 2018年4期
关键词:老夫妻右肾店家

□王雪茜

我记得那里的一排排座椅,冷硬,冰凉。再暖的体温坐在上面,也很快会被吸走热气。省肿瘤医院这个叫做加强CT的检查室大厅,没有人交头接耳,互相交换病情讯息;也不像医院的各处走廊,声音堆堆叠叠,脚步声如失律的鼓点。被同一种担忧统一到这个门口的人,无论曾有过怎样的辉煌,曾有过怎样的欢乐,此刻都像雾气一样蒸发到空气里,然后等待命运以自己完全无法掌控的概率变成雨点砸下来。

在肿瘤医院,病人们仿佛是一件阴谋的同谋者,没有谁会对光着头的妇女多看一眼,也没有谁会在拿着诊断单呆若木鸡的人身边停下匆匆的脚步。

我来省城之前,我们市的大夫已经对我右肾发现的不明阴影做了模糊但不难得出清晰结论的判断(我第一次觉悟到大夫的诊断逻辑是多么严谨)。“倾向于……,但也不排除……”我妈倒是充分理解了“倾向于”的含义,提前预支了她的悲伤。那几天早晨,我刚从床上爬起来,脸还没洗,她就敲响了我家的门,然后一声不吭坐到沙发上,一边看我擦地板,一边默默掉眼泪。我内心其实是巴不得她赶紧返回她自己家,但又不好表现出特别不耐烦的样子,只能擦完地板继续找东西擦,连半只眼睛也不去看她。她有时候坐一会儿就借口去市场买菜走掉了,有时候忍不住连悲带怒嘟囔一句,你怎么还有心思擦地板?

不然呢?抱头痛哭吗?即使切掉一个肾,也不会很快死掉啊。

省城的大夫是不屑于看小地方拍出的CT片子的,CT自然是要重新做,为了判断准确,后来又做了几次加强CT。关系是不敢不找的,万一给我看病的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或是虽年长但医技不佳的庸医呢?好在托关系找到了泌尿科的一名据说是德高望重的教授。那花白胡子的教授很认真地研究了片子,又找来了CT科的主任,俩人嘀咕了好一阵子。

因之前已辗转了好几个医院,从医生们的只言片语中,我约略知道了我右肾的阴影在肾囊肿和囊性肾瘤之间难以确定,而之前医生们的分歧点也在于此。那名老教授先把我爱人叫进医生办公室,后又招呼我进去,指着墙上的肾脏解剖图对我说:“你长的东西靠近输尿管,形状不规则且分隔明显,血管较丰富,不像是囊肿,为除后患,必须要把右肾切除。”

“切除右肾”四字,使我猛地想起了“梁启超被协和医院割错腰子”一事,1926年3月8日,梁启超因尿血症入住当时中国医疗水平最高的协和医院,协和医师通过透视发现其右肾有一黑点,诊断为瘤,建议手术摘除。手术后,经解剖,右肾的肿块并非恶性肿瘤,后查明这是一桩严重的医疗事故,医生切掉了梁启超健全的右肾,却留下了病变的左肾。面对汹涌的挞伐西医的言论,梁启超却发文申明:“我盼望社会上,别要借我这回病为口实,生出一种反动的怪论,为中国医学前途进步之障碍。”手术后三年,56岁的梁启超因左肾失去了排毒功能,溘然长逝。

我是断然不可能有梁启超那样博大的胸怀。我自然懂得病人应该相信大夫,但一丝隐忧如青春痘还是不由地就冒了出来。大夫看我低头不语,加重了语气,“前几天一名幼儿园园长肾上的肿块长得比你的形状规则多了,人家都切掉了肾,你不必犹豫,不切掉就等于在身体里埋着一个地雷。”似乎有道理。

他不再理我,转头交代我爱人需要回地方做的检查项目,以及回家准备手术费用。我爱人很自然地问了一句,手术需要多少钱?这句本是寻常的问话在彼时的我听来,却是十分地刺耳。回去的车上,我一言不发,像有一次在游泳馆突然溺水的时候涌上来的那种听天由命的平静。

但我不能听天由命。我后来又去了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听从了最后一个大夫的建议:每两个月做一次彩超,一年后如果大小不变,改为半年做一次检查。如是恶性肿瘤,会快速增大。两年内大小不变的话,可以确定是囊肿,不必理会它了。他说,肾脏的恶性肿瘤一般不会扩散到其他器官,确定是肿瘤再切肾也为时不晚。

好多个两年过去了,我的右肾幸运地安然无恙。前几天看新闻,一家医院误切了一个病人的右肾,经法院多次调解双方已达成和解,院方赔偿患者9.9万元。嗬,真是笑谈。

尘埃落定,我成了一根卡在她嗓子里的刺。

她是我高中同学。大学时她念的是大连外国语大学英语专业,我则在本市师范学校读汉语言文学。每周一封信,延续着我俩高中时期开始的友谊。她长得小巧柔弱,字却写得潦草有劲,用力过猛的钢笔常划破信纸。读她的信,圈出她信里的错别字,回信里揶揄一番,两人都乐此不疲。那时候她刚学会编织,买了纯白的毛线,织了一条很长的围巾送我。

大学毕业,她进了外企,我当了老师。我妈不太喜欢她,说她眼珠过于灵活,擅察言长观色,爱慕虚荣又城府太深。我很不以为然。哪个年轻女孩不爱慕虚荣呢?有心眼总好过口无遮拦。大体上,她善解人意又热情善良,虚荣心也并不过分。她有一个对她十分严厉的母亲,时不时叱骂责打她和妹妹,电影中温馨和美的画面从未在她家庭出现,她的一颦一笑都写着谨慎,对人过于热情点又如何呢?她不过是渴望一点暖意。

同城有个闺密的好处渐渐凸显出来。初为人师,饮食不规律使我得了规律性胃痉挛,常在三更半夜病情发作,疼痛难捱时给她打电话,她总第一时间赶来送我去医院,陪我度过无数个痛不欲生的夜晚。

日子潮水一样汹涌,年轻时积攒的友情如同她一针一线织就的围巾,温暖着此后那些寻常而忙碌的日子。

她嫁给了一个小有成就、长得帅气且家庭条件优越的公务员(公公是副市长,婆婆是财政局局长),丈夫年纪轻轻就已做了科长。她很满足,不再奢望生活给予她更多的报酬和宠爱,眼前的幸福已使她飘飘然,直到那个晚上,直到那个秘密的泄露。

那晚,我正在一场梦中跋涉,相同的梦境重现:考场阖寂肃穆,监考眼神凛冽,盯着考卷的我脑子空白。急出一身冷汗时,被尖锐的铃声惊醒,手机那端是她焦急而疲惫的嗓音,通话里疑似玻璃破碎的声音以及嘈杂的人声使我惶恐。

果然,她家里一片狼藉,像地震后的废墟。鱼缸摔碎在地板上,三两条金鱼在残片上奄奄一息,放在门边插着鸡毛掸子的一只景德镇花瓶应该充当了凶器,碎片尖锐地分杵在客厅茶几和地板上,她坐在沙发上悲怒交集。

一夜未眠。她时而倾诉时而哽咽,她不能释怀的并不是丈夫出轨,而是出轨的对象。“我妹,我对她那么好,我给她交大学四年的学费,给她买衣服鞋子,帮她找工作,可她……”她愤怒地低诉,却并不看我,眼睛茫然地投向黑漆漆的窗外,她的声音仿佛撞在看不见的墙上,徒然支离又气泡一样破碎。我说不出话,无比心疼却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安慰,想表示愤怒又显得火上浇油,我控制着自己的面部表情,斟酌着一词一句,生怕流露出哪怕一丝一毫同情或不屑。作为一出家庭丑剧的知情者,我尴尬无措。

那以后,我俩的关系微妙起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裂痕在我们之间弥散,我和她心照不宣。她在朋友圈秀恩爱的频率明显增加,我点赞也不是,不点赞也不是,愈发无所适从。她对我越来越客气,有意无意暗示我不要老盯着别人家的锅盖看,家家的锅底都是黑的。谁能保证自家的丈夫没有出过轨嫖过娼呢?比不上她丈夫的人多了去了。潜意识里,我觉得她在渐渐疏远我,她因让我看到了她家锅底的灰而十分沮丧和后悔。

一个周末,她约我喝咖啡,那夜的不堪像是一场深眠中的梦,一部下架的影片,早已消弭在空气中。她坦然而平静。然而,出乎我意料,她郑重却毫无缘由送了我一条巴宝莉围巾。那一刻,突然涌出的委屈和隐忧像两条冰凉的蛇纠结在一起,紧紧地缠住了我。我以为我无需对她信誓旦旦地表白,我当然会守口如瓶。事实却是,她并不信任我。不能否认,直觉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内心体验,我和她,内心都不再平静。

她的爆发在一年之后。突然的质问让我措手不及,电话中的她歇斯底里,不容我解释和争辩,断定是我将她丈夫出轨她妹妹的事泄露给了同学,她说她是要面子的人,绝对不能容忍别人说一个“不”字,而我,偏要将她的隐私公之于众,居心何在?分明是见不得别人幸福,不是嫉妒就是恶毒。一阵凉气从我心底升起,她所谓的幸福只是在别人眼里看起来幸福而已,阻碍她幸福让她发疯的不是她丈夫,而是知晓她丈夫不堪的我。她丈夫可以被原谅,我不可原谅。

我没有再跟她解释,她已不再信任我,毕竟,知道这个秘密的人也许真的只有我一个。当假象看起来比真相还像真相时,我的任何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这件事的后遗症是从此后我惧怕听到“秘密”两个字,惧怕任何人对我说,我告诉你个秘密。

万物皆有裂痕,可以挤进光,也可以插进匕首。我和她,如林夕的歌里所写,所有细微光亮的最后下落,都成了一场“忽灭忽明的传说”。

住在公公临床的男人60岁左右,脑出血十毫升,左侧肢体暂时性瘫痪,好在语言功能没有受损。妻子在旅游途中,一时指望不上,便雇了个临时护工,一天一宿380块钱。护工40岁上下,眉眼扁平,柔声细气,看起来很有耐心。

除了喂饭、翻身,护工也跟他唠家常,上下午都要用热水给他擦胳膊腿,第一天,他很不适应,每次护工温柔地拉着他的手,轻轻擦拭时,他都十分扭捏,擦到大腿时,更是紧张得脸都变成了紫色。

第二天,情况陡变。我推开门的时候护工正给他擦手擦脸,他神色泰然,眯着眼睛对护工边笑边说着他发病的经历,护工低声慢语,嗔笑说,“一点地边地角的事,何必太较真呢?退一步海阔天空,你也太犟了些!”他回道,“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他是大队会计就可以弄虚作假吗?我就是要告,中院都判我赢了,他狗急跳墙打我。”护工大概并不在意谁是谁非,附和说,“你肯定是有理的,农村干部不懂法呗!”

对他而言,一个更敏感更现实的问题尤为窘迫,他无论如何不让护工给他接尿。起初病房里的男家属们帮他解决,但他觉得终归不是长久之计,便执意要求插了导尿管。

第三天,他媳妇赶到医院,护工自然是被辞退了。媳妇长得人高马大,五官大大咧咧,说话像炒豆一样脆而响。她坐在床边,给他念手机上的段子,但他显然对段子不感兴趣,他跟媳妇汇报护工如何细心懂事,他媳妇并不驳他,放下手机,倒了一盆热水给他擦身。他趁机把话题又引到护工身上,说护工说话温柔中听,善解人意,又尽职尽责,一天要擦好几次身。他媳妇有点气恼,“花了那么多钱,擦身算什么?我这不花钱的保姆伺候你吃喝这么多年没见你说一句感激话。”他偏固执不化,“她就是会伺候人,不是钱的问题。”他媳妇终忍不住,把毛巾摔进脸盆里,“你俩是不是互留电话了?我看你是看上她了吧,你找护工伺候你好了。”气哼哼扭身走了。发觉同屋人用不屑的眼神瞅他,他终于讪讪地闭上了嘴。

两天以后,他撤了导尿管,新的问题出现了。插管导致膀胱失去收缩功能,他无法自主排尿。他媳妇用尽各种办法:反复用杯子倒腾水,吹口哨……但他就是不行。痛起来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打滚,常一丝不挂,再也不顾忌形象。他媳妇拽条被单盖他身上,他一把就扯掉,他媳妇恨恨地说,当初要是让护工接尿,就不会遭这罪,这十几年,除了打官司,你就没干点别的事。你这是典型的自作自受。

他再也没心思接他媳妇的话茬。

去大理的旅游大巴上共有26名游客。导游把没有同伴的我跟一对来自杭州的老夫妻分在一组,便于互相照顾。老夫妻走路并不笨拙,每到一个景点都手牵着手紧跟在我身后,这种短暂的信赖关系,彼此都觉得很受用。

一路闲聊,老夫妻均是退休教授,有个在外企工作的孝顺儿子,每年给父母报一个无购物旅行团,俩人已经去过山东、湖南,也去过港澳,还去过桂林与九寨,旅游经验很是丰富。老太太特别叮嘱我,“防火防盗防导游”,老头跟着补充一句,“相信人民相信党,相信导游会上当”,真是一对合我脾性的投缘之人。

在大理古城,全程自由活动,导游规定了集合时间与地点,就自顾自休息去了。老夫妻跟在我身后寸步不离,我试衣服,他俩就自动当评委,我买了两件棉麻裙,他俩也给孙女买了同款,说孙女身材与我相仿。

逛到一处药材商店,看见有玛卡,想买点送朋友,征求老夫妻意见,他俩说先询价,价钱合适他俩也买一点。之前在机场特意看了玛卡售价,七八百块一斤,明显虚高。

这是一家看起来很正规的店,玛卡要价两百一斤,算正常。正欲砍价,旁边一背着旅行包,戴着眼镜,看起来像资深驴友的中年男人插话说,不要只考虑价钱,白色、黄色和红色这几种玛卡的价值明显低于黑玛卡,要尝尝味道,越辛辣的越好。产地不同功效也有区别。又对老夫妻说,玛卡其实没有那么神奇,炒起来的罢了。也许是看老俩口有眼缘,他滔滔不绝起来,说,最好的保健药材其实是石斛,九大仙草之首,最适合老年人保健。他祖上是清末的名医,叫张寿颐,祖上认为皮色深绿,嚼时黏黏,有甘甜味的铁皮石斛为最上品。古代医书的句子被他信手拈来,一看就是行家。他随手从店家的药袋里拿出一块,掰了给老太太品尝,教她怎样辨别野生石斛与种植石斛。

店家并不插言,置气似的拽过一只写着“霍山石斛”的袋子,堵在男子眼前,男子瞅了一眼,不再搭理老夫妻,低声询价去了,店家不耐,“你这么懂行,我也不说谎价,35元。”男子偷瞥了老夫妻一眼,摆了个“便宜”的口型,自己抓了满满一只塑料袋。老夫妻便要买同袋里的石斛。店家边往塑料袋装边问够不够,老太太看店家手头极快,赶紧说,够了够了。待我觉出似乎有什么不对时,店家已把他们引到里间,说免费磨粉上秤。

等了大约十几分钟,老夫妻拎着一袋石斛粉出来。刚出店门,老太太便拽过我,嗓子哆嗦,“上当了,说是35元一钱,刷卡付了7000块钱才出来。”我接过老太太的刷卡对账单,小票上开具的是一个陌生的店名(我猜是一个并不存在的店名)。“那个男人呢?”“在店里。”“他刷了多少钱?”“1万多。”

那个懂行的男人无疑是个“托儿”。觉悟过来的老夫妻失魂落魄。我胆子小,不敢贸然进去理论。只好让他俩站在店门口别动,我拨了报警电话,大致说了事情原委,电话那头说十分钟内赶到。手机还在耳朵上,余光扫到店家和托儿直从店里奔出来。虽是盛夏,我却突然出了一身冷汗。

店家直视我,像训斥犯错的学生,“不想要可以退,报警做什么?”那个托儿帮腔,“价钱又不贵,惹事。”老夫妻讷讷不敢吱声。我只好说,“不想要,给退了吧。”老太太扯住我手不放,我壮着胆子陪她进去刷回了钱。

不敢逗留,我们三个再没心思闲逛,早早出了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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