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家诗”是如何争得官学地位的

2018-11-15 02:30闻衷
文史杂志 2018年6期
关键词:河间郑玄毛诗

闻衷

在《诗经》学上,有所谓“三家诗”或“四家诗”之说。据说“三家诗”在汉代还被列为官学,可是终究敌不过《毛诗》。而作为“四家诗”之一的《毛诗》虽长期一枝独秀,但谁个是它的开创者——却至今难以道明。

大家知道,《诗经》主要是西周至春秋前期的配乐作品;由于又有“讽诵”(口头背诵)的渠道,所以得免于秦燹之难入汉而独全。(其他以竹帛形式传播的先秦经典,如《尚书》等则有不同程度的缺失。)

一、昙花一现的“三家诗”

西汉前期即已形成传授《诗经》的高潮。当时《诗经》的传本主要有四种。其中三种是以通行的隶书即今文抄写,人们将它们称作“三家诗”,属今文学派。另一种即《毛诗》,是以战国时代六国通行的大篆即古文抄写,属古文学派。这一种加上“三家诗”,后人又称作“四家诗”。游国恩等主编的《中国文学史(一)》(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还认为:“毛氏说诗,事实多联系《左传》,训诂多同于《尔雅》,称为古文,其余三家则称今文。可见“三家诗”“四家诗”是以今、古文学派来划分的。

“三家诗”指《鲁诗》《齐诗》与《韩诗》,西汉时皆立为学官(博士),得到官方承认和支持,尤以宣帝至元帝时期(公元前73—公元前33年)最盛,拥有很多学生。有汉一代的学者如孔安国、司马迁、刘向、班彪、班固、扬雄、张衡等,都尊奉“三家诗”。

“三家诗”或以地或以姓命名,《史记》《汉书》皆有记。其中《鲁诗》为汉初鲁人申公所传,文帝时立为博士,在“三家诗”中最先跻身官学。申公名培,或称申培公,今山东曲阜人。申公受《诗》于齐人浮邱伯(为荀子弟子)。他又以诗诂训传授弟子,时学生来自四面八方,达千余人之众。自他立做博士起,弟子孔安国、周霸、夏宽、鲁赐等十余人,也先后为博士,因《诗》而显贵。申公本人在武帝时则以80余岁的高龄,享受朝廷束帛加璧、安車蒲轮、驷马大驾的礼遇,封为太中大夫。此后传《鲁诗》的有瑕丘江公、刘向等,中经韦氏学派(以韦贤、韦玄成父子为代表)、王式学派(以王式为代表)两大流派,至西晋而断嗣。清人陈乔枞撰有《鲁诗遗说考》,搜罗、辑录亡佚的申公诂训《鲁故》《鲁说》而加以解说。

《齐诗》为汉初齐人辕固生(亦称辕固)所传,景帝时立为博士。就是这个辕固生,在朝廷中当着景帝的面反驳黄生迂腐之论(称汤、武之杀桀、纣为“弑”而非“受命”)说:“夫桀、纣虐乱,天下之心皆归汤、武,汤、武与天下之心而诛桀、纣。”他因此而得景帝器重,使所传之《诗》继《鲁诗》以后也成为官学。他以后因轻视《老子》书,差点被好黄老之学的窦太后加害死。武帝初他已逾九十,遂告老还乡,谢绝了朝廷的“贤良”之征。他的同乡、工于阿顺之术的公孙弘欲拜他为师,被他拒绝了,并警告说,“公孙子,务正学以言,无曲学以阿世!”(均见《史记·儒林列传》)以后《齐诗》一脉经夏侯始昌至后苍而大盛。后苍以后又有翼奉、萧望之、匡衡等继续传《齐诗》。诸齐人皆以《诗》而显贵。《汉书·艺文志》云辕固生曾为《齐诗》作传,又著录有《齐后氏故》《齐孙氏故》《齐后氏传》《齐孙氏传》《齐杂记》等,至三国魏时,皆亡佚。清陈乔枞搜罗散佚之作,撰有《齐诗遗说考》以解说。

《韩诗》为汉初燕(郡治在今北京市)人韩婴所传,文帝时立为博士。《汉书·儒林传》说,韩婴“推诗人之意,而作《内外传》数万言,其语颇与齐、鲁间殊,然归一也。“武帝时,婴尝与董仲舒论于上前,其人精悍,处事分明,仲舒不能难也。"《韩诗》主要传于燕、赵之间,继传者有淮南贲生、蔡义等。《汉书·艺文志》说韩婴也曾为《韩诗》作传,又著录有《韩故》《韩内传》《韩外传》《韩说》等书。西晋时《韩诗》虽存,却再无传者,南宋以后则仅存《韩诗外传》(即《韩外传》)流传至今。其多述孔子佚闻、诸子杂说或春秋故事,虽每条皆引《诗》为印证,但主旨却非阐释《诗》本义,而是“隆礼重法”。清人赵怀玉辑有《韩内传》佚文附于《韩诗外传》之后。陈乔枞则另辑有《韩诗遗说考》。

研究者多认为,在两汉之际,就鲁、齐、韩“三家诗”的比较而言,当以《鲁诗》影响最大。《汉书·艺文志》说:“三家诗”“或取《春秋》,采杂说,咸非其本义。与不得已,鲁最为近之。”意思是讲,“三家诗”均采用《春秋》和杂说来附会《诗》义,却并未切近《诗》之“本义”;相对来说,《鲁诗》离《诗》义要近一些。对此,今人张启成在《诗经研究述评》(载《贵州大学学报·社科版》,1994年第3期)一文里认为:“班固习《齐诗》而较称颂《鲁诗》,所以三家诗中当以《鲁诗》为正宗。”

二、好运长久的《毛诗》

清人陈奂《诗毛氏传疏·叙》说:“两汉信鲁而齐亡,魏晋用韩而鲁亡,隋、唐以迄赵宋称郑而齐亦亡。”这里的“郑”即指经郑玄笺注的《毛诗》。《毛诗》属古文学派,在西汉即开始传授,但未立官学。它与鲁、齐、韩“三家诗”一起,称作“四家诗”。

《毛诗》不见载于《史记》。其《儒林列传》只记有《三家诗》。《史记·儒林列传》是这样介绍《诗经》的传授布局的:“及今上(按:即汉武帝)即位……于是招方正贤良文学之士。自是之后,言《诗》于鲁则申培公,于齐则辕固生,于燕则韩太傅。”笔者理解,史迁所以不记《毛诗》的传授情况,系因《毛诗》纯系私家相传,不属官学;其与立为博士的“三家诗”有着在朝与在野之分。

不过《毛诗》在汉景帝时曾得到过河间献王刘德的赏识。《汉书·河间献王刘德传》说:

河间献王德以孝景前二年生,修学好古,实事求是。从民得善书,必为好写与之,留其真,加金帛赐以招之。繇是四方道术之人不远千里,或有先祖旧书,多奉以奏献王者。故得书多,与汉朝等。……献王所得书皆古文先秦旧书,《周官》《尚书》《礼》《礼记》《孟子》《老子》之属,皆经传说记,七十子之徒所论。其学举六艺,立《毛氏诗》《左氏春秋》博士。

这段资料表明:第一,河间献王刘德是汉初古文经的有力发掘者与保护者。第二,刘德当时已得到《毛诗》古文传本,并十分重视,特在他的封国里立为博士,以补其不为中央官学的遗憾。

那么,《毛诗》以何命名呢?按《汉书》的说法,当然是姓毛的传诗者了。这位姓毛者,在《汉书·儒林传》里是以“毛公”相称的:

毛公,赵人也。治《诗》,为河间献王博士,授同国贯长卿。长卿授解延年。延年为阿武令,授徐傲。傲授九江陈侠,为王莽讲学大夫。由是言《毛诗》者,本之徐傲。

此外,《汉书·艺文志》也说:

三家皆列于学官。又有毛公之学,自谓子夏所传,而河间献王好之,未得立。

上述两条材料,意在说明《毛诗》的师承与传授。其师承孔子弟子子夏(但《汉书·艺文志》在此用了“自谓”一词,即毛公或毛公门徒自个儿讲的;至于可不可靠,由读者去判断吧),又由毛公传与贯长卿,以后又有解延年、徐傲、陈侠等依次传承,一直到王莽时代。王莽是个好古文者。他在西汉末年建立新莽王朝后,即将古文系统的典籍统统尊为上经,将传经者奉为上宾。《汉书·王莽传上》说他在汉平帝元始三年(公元3年)集宰衡(宰相)、太傅、大司马于一身后,即“征天下通一艺教授十一人以上,及有逸《礼》、古《书》、《毛诗》、《周官》、《尔雅》、天文、图谶、钟律、月令、兵法,《史篇》文字(颜师古注:‘周宣太史史籀所作大篆书也。),通知其意者,皆诣公车。”《汉书·儒林传》赞曰:“平帝时,又立《左氏春秋》、《毛诗》、逸《礼》、古文《尚书》,所以罔罗遗失,兼而存之,是在其中矣。”王莽倡导包括《毛诗》在内的古文经,当然不仅仅是沽名钓誉,而且是为取代汉家天下寻找政治根据。诚如《汉书·王莽传下》赞曰:“昔秦燔《诗》《书》以立私议,莽诵六艺以文奸言,同归殊途,俱用灭亡”。但是,不论王莽的个人意愿如何,《毛诗》却从此交上了好运。再加上王莽时代的著名学者、“国师”刘歆(后人视之为古文经学派的开创者)的推波助澜(他著《移太常博士书》一文,力主将《毛诗》列于学官),《毛诗》学派的影响与日俱增。《后汉书·儒林列传上》说,东汉章帝建初(公元76年—公元84年)中,“又诏高才生受古文《尚书》《毛诗》《穀梁》《左氏春秋》,虽不立学官,然皆擢高第为讲郎,给事近署,所以网罗遗逸,博存众家。”刘歆以后,又有郑众和贾逵(此二人各自的父亲郑兴和贾徽都曾师事刘歆)接过刘歆的衣钵,继续传授《毛诗》。至东汉后期,马融出来作《毛诗传》,郑玄进而作《毛诗传笺》。《毛诗》从此声名大噪,至魏晋以后竟迫使“三家诗”淡出《诗》学界。待到唐初孔颖达“奉敕”撰定《毛诗正义》,将《毛诗》二十九卷、《毛诗诂(故)训传》三十卷(均为《汉书·艺文志》所著录)、郑玄《毛诗传笺》三十卷以及孔颖达等(包括王德韶、齐威、赵乾叶、贾普曜、赵弘智诸儒)自己的疏解,四体合一,终使《毛诗》正式入主官学,成为国家法定《五经》之一(其他四经为《易》《尚书》《礼记》《左传》)。

今天我们所见到的《诗经》,就是这个《毛诗》版本传下来的。西汉曾立为学官的“三家诗”与这个流传达两千余年的《毛诗》版本相比,则只好自叹弗如。为什么“三家诗”虽红极一时,终究还是“昙花一现”;而《毛诗》虽得志稍晚,却“流芳百世”?我们认为,这原因大致有三点:其一,《毛诗序》将诗的政治教化摆在首位,将政治教化的思想贯穿于全部《诗经》中。这从其开篇《大序》提出诸如“风也,教也”,“变风”“变雅”,“正始之道,王化之基”等观点,从《诗序》挖空心思地按照周天子或诸侯的世系编排《诗经》篇目次序即可看出。这一点,“三家诗”是远不及的。其二,《毛诗》“特言兴作”,且有完整的体系,其所标“兴”诗计116篇。这些“兴”,不用说也贯穿了或充溢着政治教化思想;同时也使原本抽象而朦胧的“兴”(最早由《周礼·春官·大师》提出)的理论概念“变成了鲜明而切实的诗歌形象”。(蒋见元、朱人杰语)至于“三家诗”,则罕有言“兴”之处。其三,正是有了以上两条原因,所以东汉经学大儒郑玄才选中《毛诗》为它作笺注。郑玄不仅为《诗经》作注,而且也为“三礼”等作注。他的注,突出政治教化;虽说以古文经学为主,却又兼采今文经学,因此深为历代封建统治者与广大士子所好。

当然,《毛诗》之所以最终得以战胜“三家诗”,除了郑玄的笺注这个“名人效应”以外,从根本上讲,还是前述第一、第二条的因素在起作用。所以,自王莽时代开始,《毛诗》便在政治上坐上顺风船。而不甚谙政治(相对而言)的“三家诗”迅速没落的命运,也便因《毛诗》的崛起而注定了。

三、扑朔迷离的大小毛公

那么,《毛诗》传者,也就是《毛诗诂训传》的作者——毛公的真实姓名、身份到底如何?他究竟是哪个时代的人呢?实际上,这些问题在相关文献一直语焉不详,说不清,道不明。

我们先看看东汉末郑玄《诗谱》所言:“大毛公为《故训传》于其家,河间献王得而献之,以小毛公为博士”。于是,我们知道有两个毛公。

三国吴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进一步说明了大、小毛公的名字:“孔子删诗授卜商(按,即子夏)。商为之序,以授鲁人曾申,申授魏人李克,克授鲁人孟仲子,仲子授根牟子,根牟子授赵人荀卿,荀卿授鲁人毛亨。毛亨作诂训传以授趙国毛苌。时人谓亨为大毛公,苌为小毛公。”据此,我们又了解到,大毛公名亨,小毛公名苌;是毛亨从战国末的大思想家荀子那里接受来古文《诗》,再作《诂训传》传与毛苌的。因此,从年代上推算,毛亨当为战国末或秦、汉间人,毛苌则为汉初人;而大、小毛公显然不是一个地方的人。他们之间不会是父子关系或兄弟关系,而当是师徒关系。

可是,南朝宋人范晔写的《后汉书·儒林列传下》里却有这么一句话:“赵人毛苌传《诗》,是为《毛诗》,未得立。”这里虽未讲明毛苌受于何人,但由于这句话是紧接着汉初“三家诗”的各自的开创者(《鲁诗》——申公,《齐诗》——辕固生,《韩诗》——韩婴)来说的,所以,可以视为范晔是以毛苌作为《毛诗》开创人的。然而,在陆玑那里,却是以毛亨为开创人。这样,范晔便与陆玑“打起架”来了。

入唐以后,上述两派又各自拥有支持者。支持范晔的是魏徵等撰的《隋书·经籍志》,其载《毛诗》三十卷,称“汉河间太守毛苌传,郑氏笺。”支持陆玑的是孔颖达。他也参与了《隋书》的编撰,但大约《经籍志》未经他手,所以他在《毛诗正义》里纠正道:“大毛公(按,指毛亨)为其传,由小毛公(按,指毛苌)而题毛也。”陆德明大约也是站在陆玑与孔颖达一边的,他在《经典释文·叙录》里写道:

《毛诗》者,出自毛公,河间献王好之。徐整云:子夏授高行子,高行子授韩仓子,韩仓子授帛妙子,帛妙子授河间人大毛公。毛公为《诗故训传》于家,以授赵人小毛公,小毛公为河间献王博士。以不在汉朝,故不列于学官。

陆德明所引徐整也是三国时代吴人。徐整笔下的《毛诗》传承嗣统虽与陆玑不相一致,但均在大毛公作《毛诗诂训传》并将《毛诗》传与小毛公这点上,却是统一的。而他俩的这一统一认识又与郑玄《诗谱》相一致;加之陆玑、徐整所处时代比范晔、魏徵时代距郑玄与大、小毛公更近,笔者更倾向于毛亨为《毛诗诂训传》的作者(也就是《毛诗》学派的开创者)、毛苌为毛亨的直接传承者这一说法。而笔者的这一倾向,也正是《辞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79年版)的倾向。

当然,这一倾向认识也有一个显著疑点不能解决:即郑玄明显早于陆玑、徐整好几十年,何以郑玄在《诗谱》里只言大、小毛公,而不能明白交代他俩的名字,可是到了陆玑的《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里,反倒可以清楚地予以指明?不知陆玑的根据何在?难道是寻得了大、小毛公的自传不成?所以,这便成为晚清今文经学家魏源在《诗古微》里诘难《毛诗》的理由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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