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夏天的昆虫》解读

2018-11-16 09:22张存平
初中生世界·九年级 2018年10期
关键词:老小孩蝈蝈螳螂

一位可爱的老者“跟一位可以谈得来的朋友”亲切随意地谈论童年往事,末了,却话锋一转,从田园牧歌的童年一下陡落到当下孩子们虚拟化的生存时空,在冲淡平和、行云流水的叙事底下突现一个发人深思的追问。自由随意的布局中蕴含着匠心独运的苦心经营。

“蝈蝈”“蝉”“蜻蜓”“刀螂”,顺序错落有致,叙写详略有别。每个小标题就像一块老街的路牌,每条老街或长或短、或曲或直,交织出一个老城的故事。整篇文章的布局叫人想起“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乱石铺路”的书法布局:貌似随意,却顾盼有姿,情感脉络严丝合缝,显示出一种淡远和谐、错落有致的美感。叙写顺序的先后,内容的多寡,就像印象派画作的着彩,完全遵從于对往事的亲切程度和印象的深浅。回忆在老城的一条条老街徜徉:“蝈蝈”是“我”童年的最爱,“蝉”次之,“蜻蜓”较“蝉”次之,“刀螂”一笔带过。读到这里的人大概会由衷地说:这一切也是我童年经历的写照啊!

再看叙事的角度。平凡的小昆虫能否写出趣味和美感,叙写的角度是关键。以成年人的视角写,则如余光中与流沙河关于蟋蟀的唱和,意境高远,却童趣索然。纯粹以儿童的视角写,则如一曲《蟋蟀》童谣,天真可爱,却蕴藉淡薄。只有以“老小孩”的视角写,才既不失童趣又蕴藉厚重。我们来看具体的细节描绘吧:用“顶辣的辣椒”喂蝈蝈是为了让蝈蝈更爱叫;掐南瓜花喂蝈蝈只是取其好看;“把玻璃放在水盆里,用剪子剪,则不碎裂”;按照叫声,“蝉大别有三类”……这些完全来自孩子天真烂漫的生活学识。把蝉“养在一个断了发条的旧座钟里”,捉到“绿豆钢”后将其“置室内,它会对着窗玻璃猛撞”,“掐一根狗尾巴草,把草茎插进蜻蜓的屁股”的恶作剧等,则全是孩童独特生活经验的集聚,娓娓道来,趣味横生。我们不禁跟随叙事者一起回到了被岁月湮灭的童年时光,在心里连连说:是的,是的,当时我就是这样子的!

为什么说“老小孩”的视角最有趣?因为“老小孩”除了得孩子所有的童趣外,还让叙事自然地附着了一层淡雅的文化韵致,让这童趣的叙说,多了一层特别的中国符号,叫人一看就知道这些孩子不是俄国的阿廖沙,不是英国的哈利·波特,而是中国那个时代地地道道的土小孩。谈到蝉,顺带一笔“古人常画‘高柳鸣蝉,是有道理的”,在孩子的童趣之上不经意地抹了一笔文化的淡彩。这是“老小孩”的“老”趣所在,有此文化阅历的人读到此,会产生一些关于古代诗画的丰富联想:想到历代咏蝉诗的意境,想到齐白石老人对蝉古拙的大写意,还有“蝉”“禅”谐音的禅意。这一切为这只大自然的小小昆虫附加了丰富的中国文化韵致。写到捉蝉,顺笔提及“佝偻丈人承蜩”的掌故,又叫人思接千载,想到那个奇思幻想的庄子。“红蜻蜓”是灶王爷的马,则又加了一层民风民俗的色彩。这种奇特的叙事视角让这篇短小的散文产生了一种寓古于今、大俗大雅的美感。

如果文章仅仅是对童年趣事的随意漫谈,那么“汪是一文狐,修炼成老精”就枉然了。

这种貌似随意的背后,是一种饱含灵动与才情的苦心经营。从这条“乱石小路”开铺伊始,汪老先生就埋伏下一个关于世道人心的中国式想法,埋伏下一个有关孩子生命成长的殷殷关注。在让人完全陶醉于童年往事之中时,文章突然产生了意义的陡转,突显行文的终极关怀。这时,你才恍然大悟前面的趣谈全是铺垫,对生命成长的殷切观照才是行文的终极目的。

读完文章,不禁会思索:什么才是孩子生命成长最主要的养料?一是大自然,因为生命本是大自然的一分子。二是文化,因为生命成长除了空气阳光,还需要有民族文化的熏陶。汪曾祺老先生敏锐地看到了这一点,然后,拿起烟斗,轻轻吸了一口,意味深长地跟你聊了一段童年往事。

(选自2017年第4期《中学语文教学》,本刊有删改)

附:

夏天的昆虫

汪曾祺

蝈 蝈

蝈蝈我们那里叫作“叫蛐子”。因为它长得粗壮结实,样子也不大好看,还特别在前面加一个“侉”字,叫作“侉叫蛐子”。这东西就是会呱呱地叫。有时嫌它叫得太吵人了,在它的笼子上拍一下,它就大叫一声:“呱!——”停止了。它什么都吃。据说吃了辣椒更爱叫,我就挑顶辣的辣椒喂它。早晨,掐了南瓜花(谎花)喂它,只是取其好看而已。这东西是咬人的。有时捏住笼子,它会从竹篦的洞里咬你的指头肚子一口!

另有一种秋叫蛐子,较晚出,体小,通身碧绿如玻璃料,叫声清脆。秋叫蛐子养在牛角做的圆盒中,顶面有一块玻璃。我能自己做这种牛角盒子,要紧的是弄出一块大小合适的圆玻璃。把玻璃放在水盆里,用剪子剪,则不碎裂。秋叫蛐子价钱比侉叫蛐子贵得多。养好了,可以越冬。

叫蛐子是可以吃的。得是三尾的,腹大多子。扔在枯树枝火中,一会就熟了。味极似虾。

蝉大别有三类。一种是“海溜”,最大,色黑,叫声洪亮。这是蝉里的楚霸王,生命力很强。我曾捉了一只,养在一个断了发条的旧座钟里,活了好多天。一种是“嘟溜”,体较小,绿色而有点银光,样子最好看,叫声也好听,“嘟溜——嘟溜——嘟溜”。一种叫“叽溜”,最小,暗赭色,也是因其叫声而得名。

蝉喜欢栖息在柳树上。古人常画“高柳鸣蝉”,是有道理的。

北京的孩子捉蝉用粘竿——竹竿头上涂了粘胶。我们小时候则用蜘蛛网。选一根结实的长芦苇,一头撅成三角形,用线缚住,看见有大蜘蛛网就一绞,三角里络满了蜘蛛网。瞅准了一只蝉,轻轻一捂,蝉的翅膀就被粘住了。

佝偻丈人承蜩,不知道用的是什么工具。

蜻 蜓

家乡的蜻蜓有四种。

一种极大,头胸浓绿色,腹部有黑色的环纹,尾部两侧有革质的小圆片,叫作“绿豆钢”。这家伙厉害得很,飞时巨大的翅膀磨得嚓嚓地响。或捉之置室内,它会对着窗玻璃猛撞。

一种即常见的蜻蜓,有灰蓝色和绿色的。蜻蜓的眼睛很尖,但到黄昏后眼力就有点不济。它们栖息着不动,从后面轻轻伸手,一捏就能捏住。玩蜻蜓有一种恶作剧的玩法:掐一根狗尾巴草,把草茎插进蜻蜓的屁股,一撒手,蜻蜓就带着狗尾巴草的穗子飞了。

一种是红蜻蜓。不知道什么道理,说这是灶王爷的马。

另有一种纯黑的蜻蜓,身上、翅膀都是深黑色,我们叫它“鬼蜻蜓”,因为它有点鬼气。也叫“寡妇”。

刀 螂

刀螂即螳螂。螳螂是很好看的。螳螂的头可以四面转动。螳螂翅膀嫩绿,颜色和脉纹都很美。昆虫翅膀好看的,为螳螂,为纺织娘。

或问:你写这些昆虫什么意思?答曰:我只是希望现在的孩子也能玩玩这些昆虫,对自然发生兴趣。现在的孩子大都只在电子玩具包围中长大,未必是好事。

(选自《汪曾祺全集》,汪曾祺著,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

鉴赏空间

汪曾祺的散文有点像在闲话家常,自然朴实,娓娓道来。但是,当我们真正走进汪曾祺的散文,就会发现,朴实之中是广博的见识,自然之中充满着老者的睿智。内容上,本文介绍了蝈蝈、蝉、蜻蜓、刀螂的品种、习性以及孩童捕捉它们的情形;写法上,主要运用了细节描写,使得各种昆虫如在眼前。文章字里行间流露着作者对昆虫的喜爱和对童年生活的怀念。

读有所思

1.张存平认为《夏天的昆虫》采用了什么样的叙事视角,这个视角有何特色?

2.张存平说:“对生命成长的殷切观照才是行文的终极目的。”对这句话你是如何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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