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与无知的层次

2018-11-17 05:04沈湘平
社会观察 2018年1期
关键词:先知反思性本体

文/沈湘平

无知与信仰的关系既是思想文化史上的重要线索,也是我们现实社会生活中的突出问题。笔者认为,无知可以区分为三个层次:本体性无知、原始性无知和反思性无知。在不同层次,人们所达致的信仰是有差异的,我们对之的态度也应该有所不同。

本体性无知及信仰的根据

正如马克思所言,“全部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无疑是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人的存在首先是感性的、受动的,展现其全部局限性的存在,从一开始就面临着一个根本性的矛盾:人类及其个体的有限性与世界的无限性的矛盾。面对无限的世界,人类试图以思想首先是以知识的方式把握之,但问题不仅在于既定条件下的知识总是不能穷尽世界,而且还在于,人对世界的把握并不能仅仅依靠知识,世界有很多“可意会不可言传”,超乎知识之外的东西。因此,无论是自然万物,还是社会生活,抑或人类自身,对人来说,都始终存在着理性不及的因素(nonrational factors)和智识不及的部分(non-intellectual)。我们在世界中作为人而存在,这一事实就决定了我们在本体上是无知的。

即使在知识获得迅猛增长,被称之为“知识爆炸”的知识信息时代,本体意义上的无知状态并没有本质性的改观。我们所谓的“知识爆炸”是高度现代性的“后果”,直接地说是现代学科高度分化、专业极端精细分工的结果。这些知识是各个领域的专家“因为专业所以卓越”的产物,它们在本质上抽离于我们的日常生活,而且反过来对我们的日常生活世界进行殖民,我们习以为常地加以运用却未必知道其真实的含义和原理。对于社会生活中的个体来说,这个知识、信息世界总体上是一个莫名玄奥的异己性存在。即便是所谓的专家,由于分工的高度精细,越出自己的领域也就成为了其他领域的“门外汉”;普通大众也因为囿于自己的分工领域反向地阻隔了其他人的有效参与,成为了某个特定领域的专家。因此,知识专家和普通大众的身份不仅是纵向分层,还可以横向切换。极端地说,知识信息时代的问题已经不是个体不能有效驾驭这些知识、信息,而是我们往往被这些知识、信息所绑架和支配。

当我们便捷地使用智能网络时,许多人可能会产生一种错觉,认为一切知识、信息都可以通过网络获得,网络是知识、信息的大全。但事实上,人类的知识并不作为一个整体存在于某个地方,无论是图书馆还是作为其放大版、智能版的互联网。一方面,总体上说,无论知识如何速增或爆炸,相对于整个无限的世界来说,这些知识依然是可怜的。在无限的世界面前,现代社会的知识相对于古代社会的知识的进步只是“一百步”和“五十步”的差别。另一方面,即便是互联网所呈现的知识自身,对于每个个体来说都是“无涯”的。或者说,在网络时代,我们对客观世界的无知往往首先体现为对作为“世界3”的网络世界的无知:我们在世界中存在的基本状态日益表现为“活在网中央”,网络包含许多虚拟、想象,但在本质上只是再现了我们对世界的本体性无知。因此,确如哈耶克所揭示的,无论科学多么昌明、知识如何进步,人类及其每个个体都始终处于一种“不可避免的无知”(inevitable ignorance)状态,这是人类存在的宿命。

人们求知的天性确实不会满足于无知,实践的优先性也不可能等待绝对的有知,因此,自觉不自觉地以有限去把握无限成为人类生活的常态。在此意义上,洞穴假象、种族假象是本体性的,我们可以超越某种意义上的洞穴、种族,但不能从根本、终极的意义上超越。问题在于,长久以来,人们对自身的洞穴、种族假象浑然不觉,确信自己获得的知识是绝对真理,而对这种确信的意义的判断超出了知识的论域本身。一如康德揭示的,知性层面必然产生的先验幻相(transzendentaler schein)或者说关于总体性的知识的确信在实践层面不仅是必须的,而且是成功的,它起到一种极其重要的积极范导作用。不同于纯然学理中信念的摇摆不定,道德信念是绝对的、必然的,道德信念确认上帝的存在,或者说是道德必然导致宗教信仰。在我们看来,人类以有限方式把握无限世界、需求一种人与世界的贯通,必须有一种主观上视之为真、客观上尚不能充分证明的信念,也就是说有一种跨越实然与应然的、非知识或超知识的信仰。

在本体的意义上,无知从根本上是不可能被超越的。对于无知世界的把握归根结底只能依靠知识之外的方式,信仰就是其中最为重要的精神方式。无知在根本上不能被超越也就意味着信仰是人类生活永恒的主题之一。只要人类存在,就不会有所谓后信仰时代的到来,科学及其他非信仰对信仰的批判、侵扰只能构成信仰不断进化、精致化的推动力。从根本上说,本体性的无知就意味着信仰是人类存在的本真方式,问题只在于拥有什么样的信仰。

原始性无知及其生发信仰的后果

所谓原始性无知是指未经启蒙的自然、蒙昧状态,是与一定历史时期人类、群体达到的文明(有知)程度相对而言的。与本体性的无知不同,原始性的无知是可以通过启蒙教化、学习来超越和改变的。在现代性视野中,所谓的现代化进程被广泛地理解为理性化或合理化进程。在一定意义上,我们也可以说,现代化也是一个努力剿灭原始性无知的进程。

由于世代、年龄、资质、专业、经历的差异,在从原始性无知走向相对有知的过程中必然会“闻道有先后”,即出现所谓先知和后知的区分。先知与后知相遇是一种基于信息、知识不对称的一对多场景,后知者对待先知者往往有两种极端的态度。一是将先知作为异类,使得掌握真理的少数人淹没甚至消灭在无知大众之中。一如柏拉图著名的洞穴隐喻所示,如果有人走出洞穴,看到了真实的世界,返回去试图说服洞穴中被囚的同伴,同伴并不会信任他。甚至在原始性无知的多数人暴力下,先知、先行往往会成为先烈,这是从神圣到世俗的人类生活中反复出现过的场景。后知对先知的另一种态度则是“见证奇迹”后奉之为神圣,先知被认为是拥有卡里斯马(charisma,神圣天赋、超凡魅力)的导师、立法者、预言家、领袖甚至是神灵,经由震撼而崇拜,知识与人格互相加魅,使先知不断圣化和神化,宗教、信仰也就应运而生。

先知对后知的态度也大抵有这样几种:一种是利用知识、信息不对称或智商上的梯度差对后知者进行欺骗,以谋取最大的利益。卢梭在《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中关于一个骗子遇到一帮傻子从而导致私有制及其人类文明诞生的说法和庄子所谓“窃国者诸侯”说法都是此类。另一种态度是真正有一种体现为牵挂、关怀的仁爱之心和使命感,真诚地希望对后知者进行启蒙、拯救。当然,面对一对多的场景和自身可能被视为异类而被剿灭的危险,基于被启蒙者素质的组织管理和教育技巧不仅十分关键,而且会日益被制度化。无论是弱势的规劝还是强势的灌输,启蒙、教育总是意味着一种意识形态的规训,存在一定程度的催眠或洗脑。甚至,先知及其门徒会将其受到“无知的侮辱”看成是一种必要而神圣的苦行和受难,以殉道的崇高道德感、审美感获得一种知识所不能企及的感染力、说服力,这就已经走向一种地道的宗教信仰了。

其实,原始性无知在现实中最容易成为某种信仰的动员对象,被组织成一种线性而刚性的社会力量。很多宗教信仰和政治统治者都利用这一点,以获得和巩固自己的合法性。被黑格尔判定为没有思辨哲学而只有实际的老练智慧的古代中国,无论是儒家还是道家,都倾向于接受和利用百姓原始性无知的事实。孔子曾经说过:“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老子则强调:“民之难治,以其智多。”故“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常使民无知无欲”。古罗马教父哲学家德尔图良从宗教信仰的角度更为明确地认为,对于信仰的规范来说,什么也不知道就是知道一切;正因为荒谬,所以信仰。在这些思想家看来,至少对于一部分人来说,原始性的无知不是应该超越的,而是应该努力保持的状态。

维持原始性无知状态而投入的信仰,因其盲目而往往十分坚定,“一根筋”,义无反顾,释放出巨大的力量。在某种意义上,“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训导就是看中了“无知者无畏”的力量。用福柯极端的话来说,这是一种知性和政治的双重敲诈。更有甚者,在统治者的成功运作下,统治者与无知者之间能够形成一种相互赞美、彼此神化的“良性”互动机制,从而对内保持一种基于极度认同的超级稳定,对外展现一种基于坚定信仰的超强力量。但是,历史和现实的无数事实已经证明,由原始性无知而来的信仰是极其危险的。这种信仰在坚定自己同一性的同时,往往把非同一性的信仰视为异端,加以歧视甚至迫害,即所谓党同伐异。

今日之世界,信仰既然是不可或缺的,则希望人人能增强自己的主体意识,以知识、理性来补信仰之盲,一如我们在强调知识、理性时应该为信仰留下一块地盘一样。否则,停于原始性无知的信仰极可能就是一种灾难,甚至可能葬送整个的文明和人类。

反思性无知和以哲学为核心的文化信仰

反思性无知是指经过自己的反思、批判体悟到的无知。反思性的无知是对本体性无知的一种真理性认识,它使个体与整个人类的存在状态贯通起来。

反思性的无知必须通过知识的积累、人生体悟才能达到,是很高的人生境界。人在本体上是无知的这是一回事,人能否认识到这一点则是另一回事。苏格拉底认为,认识到自己的无知是开启智慧之门的钥匙。天主教哲学家库萨的尼古拉还区分了知识(智慧)和学识,指出有些人是有学识的无知。老子曾经说:“知不知,尚矣;不知知,病矣。”其“知不知”之说,可以理解为是对本体性的“不知”的“知”,直接表达了对无知的反思性认识。达到反思性的无知之后,大抵有两种态度:一是耻于无知,努力求知,使自己尽量变得有知,这是主流;一是认为这种无知就是很理想的状态,应该保持,因为这种无知最接近道、存在,老子就是这样的一种观点,所以他要求“绝贤弃智”“复归婴儿”,最终导向一种宗教在所难免。

在西方,从古希腊开始,就认为只有神才拥有完整的知识和智慧(sophia),人命定在本体上是无知的,但人总是无限地追求(Philein)知识、智慧,这正是西方所谓“哲学(Philosophy)”一词的本真含义。在求知中,哲学式的沉思固然必要,但知识的创新、分享、学习、继承更加重要,教育和启蒙因之被凸显出来。同时,反思到自己的无知,也就意味着自知自己理性的有限,需要公开运用自己的理性,在交往、合作、互动中尽量减少片面性和局限性。也就是说,需要在一种公共领域中平等地进行质询、辩驳,以达到一种公共理性。这便是阿伦特、哈贝马斯所指示的公共性批判路径。

反思性无知不仅意味着对自己本体性无知的认识,而且意味着对信仰本身,尤其是作为复数的社会现象的众多信仰的反思。或者说,这种反思是以承认多样性的信仰为前提的。在现代政治生活意义上,视各种信仰为公民私人领域的事情,是公民不可侵犯的个人权利。但在公共领域中,平等而公开地运用各自理性,使得人们的认知尽可能地去除了片面和偏狭,达成一种重叠共识、公共理性,这正是公共性批判的功能所在。这应该是现代社会得以维续的基本信念和方法。这既蕴含了一种基于共在的存在论前提,也凸显了一种差异、多元的人类学合理状态,更强调了一种达致差异性共在的政治哲学的唯一正确途径。

在个体的层面,基于对本体性无知的深刻体悟,达到反思性的无知往往产生一种类似于宗教的信仰。这样的信仰是最纯粹的信仰,其与理性协同的,因为其不仅不与人类理性矛盾,而且是人类理性彻底性的必然结果或自然表现。反思无疑是哲学的气质与品质,只有通过哲学反思,才能真正认识到本体性的无知,才能自觉走出原始性无知,才能理性、正确地对待异己的信仰。反思性无知所达致的信仰本质是一种以哲学为核心的文化信仰。当然,反思是需要能力的,是以一定主体条件为前提的。知识分子是最应该也最有可能具有这种反思能力的社会群体。就真正的知识分子而言,无论是宗教信仰,还是政治信仰,都不应该以原始性无知的态度去接受,而应该基于哲学的反思。信仰不可避免,但不同的人的信仰是不一样的,在真正的知识分子那里,真正的哲学就是真正的信仰,真正的信仰就是真正的哲学。

综上,本体意义上的无知表明我们始终需要信仰,但是我们要提倡反思性无知所达致的信仰,而提防原始性无知达致的信仰。一般而言,基于原始性无知的信仰极有可能强化同一性的霸权,对其他信仰采取不宽容的态度;反思性无知所达致的信仰则可能同情地理解其他信仰,将其他信仰作为共在的他者。基于共在的旨归,反思性无知所达致的信仰有可能和而不同,而这种信仰本质上是一种体现为态度、气质、生活方式的哲学信仰。

余论

在当今世界和当下中国,信仰危机或信仰问题的实质在于信仰的秩序问题,即如何处理好不同信仰之间关系的问题。上述关于无知层面与信仰关系的考察,给我们思考和解决信仰秩序问题带来一些重要启示。

一是有利于人类永续共在是检验各种信仰正当性的底线标准。任何一种严格的信仰都具有强烈的排他性,但基于对人类福祉与命运的牵挂,反思性的信仰可能超越一般信仰的局限,接受和承认其他信仰存在且长期与己共存的事实,在与他者认异中动态地获得自我认同,并自觉地在现代法律范围内确证自身力量,与他者进行有序竞争,并对信仰间的对话和寻求共识保持一种积极开放的态度。否则,就是非正当性甚至是反人类的信仰。

二是构建不同信仰者之间的共有精神家园是当务之急。现代社会追求信仰的秩序事实上是要在多样的信仰中找到新的统一。这种新的统一并非传统形而上学,而是基于本体性无知和共在性存在的反思、领悟,是多样性基础上的统一性,本质上是一种公共性。这种公共性可以体现为从一种关于共同体历史文化的想象中分有而来的普遍精神,更重要的是体现为通过情感共鸣、交叉共识、理性交往、视域融合寻找到的不同信仰之间的“最大公约数”,创造出新的“我们”的共有精神。

三是努力提升公民哲学素养是形成好的信仰的关键所在。共有精神家园的本质是一种超越原始信仰、宗教信仰和政治信仰的文化信仰,它以对各种信仰及自身的涵容、反思为前提。只有有理性的主体才会有基于反思性的信仰以及可以预期的信仰秩序。因此,我们应该将一种健康通达的哲学教育作为一种通识教育,贯穿于国民教育之中,特别是要尽早地延伸到基础教育之中,使青少年在世界观、人生观形成之初就具有一种哲学反思能力,从而能尽可能理性地看待各种信仰,作出最为积极健康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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