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武诗八首

我从几粒饭中看见父亲

昨天中午

我扒着碗里

最后几粒饭时

突然明白，父亲为什么

背着那把缺角的锄头

经常到他耕种的田间

走走看看

以前，我就知道

他是在管理田里的水

看看禾苗的长势

是不是顺着季节

到达他的预期

而昨天，最后那几粒饭

打开童年的记忆时

我看见父亲的背脊

在一篼禾苗前弯了下来

像是在演算大暑之后

那块田比去年增产，还是减产

在这演算的过程中

他积累着季节与播种的关系

和经验

《诗经》遗漏的一些句子

从《诗经》

漏出两个古字

变成行

一行是农具

一行是劳动的号子

我们不陌生锄头 扁担 畚箕

以及犁耙

但要熟悉农活

远不及乡下兄弟

他们手上的茧

是农活里的基本动作

在生活的底层

养大生命

他们不懂《诗经》

不会把遗漏的句子

折成诗歌

他们捧着的是饭碗

是粮食

和一张张晒黑的表情

秋风辞

到了八月，有一些人

打听立秋的日子

我不打听，也不翻阅日历

秋天的信号已在树叶上行走

把一些凉意挂在衣柜中，刻在田垄里

如果，有一天

穿着衣服有点冷

我会看看树上的叶子

被风吹动的频率

踩着草尖上的露水

看看田垄里稻子的成色

我不一定，第一个卷起裤管

却见一波接一波的稻浪

起伏馨香

秋 蝉

不论爬得高

还是爬得低

心里的音符

一阵又一阵地吹奏

遇上孩童捉你时

你要打住

要屏住呼吸

将一口气接一口气地往下吞

我不愿见你在一个小小的手心里

困住

失去下一次蜕变

我想在黄昏

听你从一棵树上飞到另一棵树上

划破寂静的山村

目 光

你把目光收回来的时候

背着行囊的儿女，已经翻过对面的山岗

到了远方

进屋后，一份牵挂住进你的心里

有时，它像一张车票

有时，像熟悉的脚步声，或者你喊的那个奶名

你多次打量门前的山路

你盼望的那个身影，出现了却又退出

月圆时，你望见着

月缺时，你望见着

你的目光接到几次电话后就越拉越长

到了年近，我还不知道

你那瘦了又瘦的目光放出去后

是否能收到一份答案

种 豆

母亲将土松开

就把锄头反过来

用锄背锤两下

地里就出现一个窝

这种循环反复的旋律

铺开地里一行行句号

这时，我必须在母亲身后

一把一把抓住豆子

将它安放在舒适的小屋里

当我回忆这种劳动的场面

已在城里生活了很久

母亲也嚼不动一粒豆子

就连墙角的那把锄头

一层一层剥落身上的尘埃

树的另一种生存形式

从森林里跑出来后

一把斧子

将你的边幅

收拾干净

越来越真实的你

以生活的方式

展现着自己

很多年以后

与你一起生活的人

忘记了你是一棵树

而你

唯一不能忘记的

是那些挺立经过的

风雨

廉价的锄头

那把冬眠的锄头

在墙角

睁开惺忪的眼睛时

看见一双手

伸来阳春三月和下地的消息

我被触动后

握起那把锄头

然而，当它起身的那一刻

锋刃全部脱落

锈迹斑斑的骨架

还有些松动

这把锄头

再也吃不到泥土的芳香

它那腐烂的身子

和它曾经走过的土地

在秋天成了两种不同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