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飞扬

2018-11-19 10:13沈琪彪
辽河 2018年10期

沈琪彪

一溜儿脚印离开茅棚屋,往北坡去,雪地里一路插出窟隆儿。雪骨朵儿还是层层往下压,不多久就灭了那排足迹。

小讨饭围着一簇只露出半拉腰子的木禾柴,手作耙,跋鼠打洞似的扒拉雪堆儿,终于扒到根部,后腰刀鞘里抽出柴刀。他想,砍完这一孔,应够一捆了。

左边山腰突然传来一声嘶心裂肺的响,一棵楠竹承受不了负重,拦腰折断,附压在楠竹身上的雪被,失去依靠,随着楠竹倒去的方向跌下,一霎如瀑。这一声响,震憾到了附近树上的积雪,浅薄的雪片儿便纷纷扬扬起来,雪雾儿一时团住了山,接上了天,山形不见了。

小讨饭看呆了,愣着半天没动。有物一起一落从身边跃过,暗黄色,一闪一闪远去。黄麂?狐狸?记得就在半月前保雨对爹说过,今冬猎物比往年容易。

保雨站在门口喊:先生!先生在吗?先生低一低头走出门,不放心,歪一歪头后仰看一眼门框,才放心对着保雨。

总觉着先生的脑门会磕到木门框,保雨心里一紧,又一松。格帮人,瞎了眼了,怎么就看不见先生个子高,装个矮个门,笑死,还以为世界上的人都和他们一样,全都是矮子鬼。说完略正一正自己微驼的身板,以示自己就不矮。

爹一脚跨出大门时,小讨饭已跟在爹身后,急不可耐闪出来,想超过爹,结果正好夹在门边框和爹之间,门边框宽,顺着身体还好,爹那边腿骨太硬,硌着身子疼,他嘴里哼一哼,先于爹挤出门外。拿眼瞅保雨。保雨说啥他不感兴趣,所以没听见保雨跟爹说些什么,只晓得保雨和爹有话要说。

保雨额上冒汗,一颗一颗,黄豆粒那么大,头发也湿湿的,在日头光里碎亮,吸引住爹的目光,那头发黄黄的、还脏,像落了一层泥灰。保雨叔,走吃力了吧,进来坐坐。

保雨长杆烟离嘴,带出一团烟。走这点路还吃力个屁,我身骨子硬得很呢,是热着了。

嗯,这个冬里头是热,都过了冬至吧,还那热的。

又到第十个年头了!先生你家里要多准备点过冬的柴,到时没有柴烧很难过的。

爹点点头,晓得!

你不晓得,看你家门口场里,才堆那几捆柴,能烧几日?

小讨饭绕着保雨转了一圈,喊:爹,有肉!保雨索性脱了敞开纽扣的黄大衣,麻绳腰带上果然挂着一刀肉。

你个东西,羞也不羞,也不知道喊声爷爷,一个哑子。爹搓着手,扭捏着身子,仿佛身上爬满了虱子。先生是不会去接那刀肉的,保雨懂,他把肉递给小讨饭:拿进屋去。就听屋里女人的声音,保雨叔,你太客气了,年年送肉来,我们怎么好意思,你家里老老小小一大堆,吃口重啊。

是啊是啊!爹还在搓着手,不知道手往哪放。叔,不好意思啊,内人怕是快要生了,都起不来烧水泡茶的。

熬得过冬天不?

难说。

十年一轮回,今冬要大雪,随便啥事早作好打算,到时大雪封山就麻烦了。

好格好格。

天格外闷蒸了几日,果然是在作雪,日头突然就不见了,天黑了起來,大白天宛如黑夜,接着飘来细雨,不久,雪籽儿劈里啪啦一顿响,满地儿蹦跳,等响声没了,安安静静,大朵大朵的雪花就铺天盖地而来,不多久,满山垅失了杂色,全白晃晃了。

家里火坑不断火,是个吞柴的大肚,没几天门口场里的柴堆就见底了。

木板拼的床,垫上一层干稻草,再铺上草席,睡在床上,把所有衣物都压在黑俅俅的棉絮上,钻进里面见不着脑袋,但还算暖和。小讨饭巴不得能多赖会儿床。小讨饭钻进被窝,像条鱼干,他最烦翻身时稻草发出的悉悉索索的声音,让人心烦,那声音扰心。所以他睡觉时尽量不翻身,就算有虱子在身上爬,也不动,时间久了,不好动的睡相就养成了。

爹每天准时六点醒来,爹平时就准时这个点儿起来。等娘弄好吃的填饱肚子就出门,去祠堂。祠堂离家不远,能听见小孩儿嘈杂的念书声。

下雪了,就停课了。这里不讲规矩,没有说一定要哪天哪日才能放假。爹和保雨就是现规矩,保雨说落雪了就放学吧,小人家来学堂来去都要走好几里,不安全。爹就说好的好的,听保雨叔的。

不去学堂了,爹还是这个点就醒来。一睁眼就喊:小讨饭哎,好爬起斩柴去了噢!喊上三遍,小讨饭就翻个身,床上就故意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爹娘的床和小讨饭的床在同一个屋里,爹娘的床靠西墙,小讨饭的床靠着东墙,中间相隔也就一跨步的空地儿。小讨饭的床又安静了,爹不喊了,就起来,到小讨饭的床上扒拉,三扒两扒找出小讨饭的头。起来!小讨饭没办法,穿衣提刀出门,冷冻冻。心想:为啥做先生就不能斩柴?为啥做先生就不能种地?小讨饭向爹说过长大也要当先生,被爹一顿训,说啥百无一用是书生,不如当个种地的,至少饿不死自己。小讨饭听得不明不白,就不再深究。

爹听保雨的话,捂雪那几天就吆喝小讨饭斩柴了。雪一来,就停不下来了,一阵儿大朵朵,一阵儿细细滴滴,就是不断档。毛棚屋屋檐,挂满冰柱儿,越挂越粗越挂越长。小讨饭拿根柴棍,很轻易就敲到冰棍儿啦。一敲,脆儿响,断啦!当然,这么玩个几次就无趣了,斩柴才是正事,不管有趣还是没趣。

雪下了几天后,之前的干柴就烧完啦,就烧雪地里扒拉回来的湿柴。这湿柴一烧,滋滋冒烟冒油,就是燃不旺。屋里烟雾腾腾,呛声不断。爹总是自言自语:那松柴怎么还没人送来呢,没有松柴这雪天咋过?要不要问下保雨?娘总是靠在床上,听了爹的话娘就说:真是个呆子,前几年有人送松柴来,你不是问过保雨的呀,他都说了是谁送的他也不晓得。

也是!

小讨饭也疑惑。每年年底柴快烧完时,场地上忽然就出现一大堆干松柴。都是斧子破好的,一段一段差不多长差不多大块,码得整整齐齐,足可烧三、四个月呢。小讨饭斩柴在松树林见过这样的松柴,有人现斩现破,把松柴码在树林,让它自然干透才挑回家。

只是,只是白天家里都有人,没见到过人担柴来,夜里也没听见过有啥动静,早上起来一看,门口场上已多出一大堆松柴了。爹娘睑对脸猜过几次,最后也吃不准究竟是谁送的。

小讨饭也盼着有人快送松柴来,自个儿就不用雪里扒柴禾了。

他发了会儿呆,像梦游了一回,看两只手冻熟的萝卜一样,就使命甩手臂,竟然感觉不出手和自个儿有啥关系,没有那种骨肉相连的整体感。他提身子,像萝卜连着硬泥,使了几次劲,才将身体从雪堆里拨出来。移动中,衣服发出冰碎似的沙沙声。他拢好柴禾,四处张望。他要找根滕柴。这种柴,小叶,豆芽叶般大,柴茎黑黑的,抓在手就一层粉沫,这柴贱,籽洒到哪儿哪儿就长,满山都是。可这雪地里儿,啥也看不清,啥柴禾儿看去都一个样,穿着白厚棉衣,不露鼻不露眼的,傻呆呆矗着让人来认领。

贱货!小讨饭说。出来,贱货!他骂这贱柴儿,忿忿。他怨爹,怨这狗日的雪,还怨那年年送松柴的主儿,为啥到现在还没送来?想着来气,就举手把柴刀扔了出去,刀来了几个空滚翻,“噗”一头钻进雪里,连尾巴也跟着没了。就在此刻,远处传来一声响,响声有点闷,如缸爆,余音在山丛中跌跌撞撞。

嗨!打着硬货了。小讨饭朝响声来的方向看,哪里见得着什么。十几米开处皆是白雾茫茫。就近处,雪花密密匝匝地落。他回想那响声来处,哪有什么方向?啥方向都有可能。像顶头星,人走去任何地方,都像在自个儿头顶亮着。会不会是保雨爷打到野货了?想到这个,就觉得身体里添上了油水,精神头好了。伸手去腰间摸,手感木木的辨不出实物,一惊,身体一波麻。赶紧解裤腰带,一提,那小物实结实挂着呢。

这铳为啥这么小?每次见它就会跳出这个疑问。

能打死兔子么?

它不是铳,是枪,凶着呐。成叔说。

小讨饭第一次见到这小枪,是在成叔家。就头年,也是冬天。成叔家火炉大,成叔会烧碳,所以成叔家大火炉里的碳火,堆成山,又旺又暖和。小讨饭晚上经常去成叔家烤火。成叔比爹好,爹就会吼,小孩子家家的烤什么火,一边看书去。小讨饭就缩在阴暗的墙角,忿忿地看着爹娘烤火。

偶然窜到成叔家,见着那一大堆旺火,羨慕得流馋水。成叔就喊他坐着烤火。叔婶那大盘脸挂着笑。

起先还惴惴。后来发现成叔完全随着他,任他把脚搁在火盆边木架子上,随他拿火钳捅火堆……他甚至就靠着后墙睡着了。

叔婶笑着看小讨饭,那意思像瞅着刚从自个儿身上掉下的一块肉。然后缓慢地移动她庞大的球状身躯,从墙角那堆番薯堆里捡出几个,把它们一一埋进火堆里。当小讨饭饿意来袭时,番薯也煨熟了。用火铲从火堆里扒出番薯,一铲一丟,番薯落于地,抖落一层灰。捉于手掌上,仍烫皮。左右手来回捣腾几次,再用手啪啪啪拍几下,又拍落一层灰。两指一掐,去掉一层焦皮,黄澄澄的里就露出来了。冒着热气,香气扑面而来。一咬,糯糯的,满齿生香。

成叔!叔婶为啥哪壮?撑饱了,脸也被碳黑和灰涂成花脸了,就问。

成叔比较沉闷,话不多,但小讨饭的问题他是一定会回答的,还能答成一个故事。

按成叔的说法,叔婶的壮是缘于她娘。她娘是地主家的丫头。地主家条件好,经常叫丫头——叔婶她娘炖人参。每回燉好的头道参汤,她都偷偷喂了女儿,于是,叔婶就变得滚壮滚壮了。

小讨饭理所当然认为是真故事,想到丫头端给地主的是二道口水,地主还有模有样端着喝,他就想笑,还真笑出了声,然后放肆地仰天大笑,哈哈哈……

后来的一次,他突然发现新鲜事,成叔的耳朵。

成叔魁头不大,头还小,头发短成稻茬,像只去了皮的大核桃。那身架子看去就硬梆梆的感觉,像硬柴干。有时小讨饭还想,要是用木棍敲成叔,肯定会像敲在树干上一样把棍弹开,震裂抓棍那手的虎口。反正成叔的肉皮也是去皮山核桃一个色,关键是,成叔左边耳朵下面长着个暗红的东西,像只拉长的奶头。他心里犯痒痒,真想上去扯一下。

你是不是坏人?问这话时,小讨饭把声音捏得很小。他只知道那两个字很危险,不小心会要人的命,所以他必须警惕,他不想害成叔的命。

判断出这两字的危险性,是缘于村治保主任祖狗的一次行动。那是小讨饭和爹娘来到这山里的第二个年头,是成叔和成婶来的第三天。

都半夜了,有人从门缝往里喊:先生!先生!先生醒醒。保雨是压着嗓子喊的,声音通过门缝,像只游动的蝌蚪,准确地寻找到先生的耳朵。先生立刻醒了,点上煤油灯,开门,把保雨叔让进屋来。先生内人也起来了,正要如往常一样热情客气一番,却被保雨叔食指压嘴巴的动作制止了。

两人说话都滤掉一层音,但小讨饭还是都听见了。

还有人。

哪个?在哪?怎么不让人进来坐坐?

祖狗,他带着两后生在祠堂那盯着呢,他说那一男一女是特务。

啊?

我不懂也不太相信,不就是逃荒的嘛,这年头到处都是啊。

哦,就是啊。

哪?

我不放心,就叫祖狗等等,先生你是城里人,见识多,跟我去认认。

好。

两人就轻手轻脚出了门去,没忘记顺手把门也合上了。过会儿,传来几声猛呵,然后是嘈杂的碎音,然后是不同的声音在交谈。小讨饭脑子里给这一过程进行复盘,大致过程是:见保雨带着先生来了,祖狗就发一声喊,进!于是和另一人踹门而入,哦,不,祠堂没门,是直接冲入祠堂,守在后边的后生听见这边的动静,便也冲进破墙豁口跳入祠内。几人迅速点着火把。有一男一女从稻草堆里翻身坐起,一脸惶恐地盯着火把后面的几个人。祖狗前进一步,将长长的铳枪枪头顶着男人的脑门心,大声问:说,哪里来的?是不是特务?准备搞什么破坏?成叔当然不会承认。祖狗也当然不会信,他要当场拿到证据,就一把揪住成叔耳朵下的那颗奇怪的乳头,大声问,是不是把发报机藏这儿了?成叔嘴里发出蛇吐信的声音,“哧哧”响,眉心蹙成一瘤子,两眉毛都搭成一条线了。保雨叔和爹就凑到那耳朵前去辨认。接下来的情节,小讨饭难以复盘,已超出他的认知范畴。

后来保雨和爹又回到屋里。

小讨饭当然还醒着。就听见爹说,真是胡扯,哪有那么小的发报机?那么小的小耳朵能藏住吗?太乱来了!

唉——保雨长叹一口气。这个祖狗,做事太出格了,日日吃吃没有鸟事,都做这些没有名堂的,疯狗一样到处咬人。

哼,不是个好东西。

小讨饭知道,后来成叔能在这里留下来,成为自家的邻居,爹是有原因的。

爹在保雨眼中是有一定分量的,从他称呼爹为“先生”中,能感觉得出。这两字像是代表学问,代表保雨不明白的世事,爹都懂。保雨每次嘴中呼出这两字的同时,都会谦恭地低一低头。这完全区别于城里那些穿绿衣服戴红袖套的人。爹见着绿衣红袖就像老鼠遇见猫,腿肚子发软身体就哆嗦脑子就迟钝。那夜收拾几件衣服,箩筐里装上棉絮,几副碗筷,出门快到十字街头,爹看见街中央垒着的沙袋上架着一挺有两只脚的枪,人一下子就软了,还是娘扶着他没倒下,后来转了道。好在城里小巷棋盘似的四通八达,一家人终于溜出城来,一路向北狂奔,进了山,上了岭,走了三天两夜。白天走,夜里三口人抱成一坨,两只箩当墙,眯一眯眼,就盼天快快亮,离城越远越好。

到第三天天快黑的时候终于看到有人家了。

爹说,山里人厚道,去碰碰运气,讨点吃的。

爹不拿碗。爹把一只碗石头上一磕,碗就蹦掉一角,再抓把土缺口上抹一抹,你去。

娘端着碗在前,小讨饭跟着,爹殿后。

有个小囡正在跳皮绳。一边一只板凳脚勾着皮绳。她身体在蹦达,脑后的两只羊角辫子一上一下蹦达,嘴里念念有词:吃个六谷糊,爬个山头路,归到家里哟,母鸡在下蛋,谷谷嘎谷谷嘎……黄狗不正常地吠了几声,从门外往门里缩,哼哼叽叽,像是在说啥人呐啥人呢,以前没见过这样的?

爷爷,外面有人!孙女指着门外。

爷爷对黄狗喊一声:滚!狗就缩起脖子夹着尾巴滚一边去了。

看见有人出门来,女人把碗伸一伸,抬一眼就低了眉,有吃的吗?声音发抖。高个子男人头都没抬,低着,那四六分头就分外显眼。老头想,山里人根本就没有留汉奸头的。又想,好像不是汉奸也有留這头的。跳过女人再瞅这男人。长马脸,细条眼,大耳廓厚垂子。这耳朵不错,他想,那屋里坐,锅里有点番薯粥,吃了再说。人进了屋才发现女人脚后跟还贴着个小人儿。

这男人真不太像个男人。女人小孩儿埋着头不吸气地吃,他倒好,一块一块挑着吃。

认识字么?老头问。

认得几个。男人犹豫了下,才吐出这几个字。

写几个看看。老头锅灶口拣了根柴根,指了指地。这泥地已经被踩得乌黑光溜。棍子很有力道地划上几划,显出劲道来。好,好,好,不错,想留在这里不?

想!

好。老头也蹲下地,在地上画了个十字,在交叉处画个圆圈,在东西南北也画上圆圈。说,你们现在在我这里。他指着南边的圈圈,我这里,叫轿山村,五户人家。再指到北边,北边,安全村,五户人家。西边,下田村,五户。东边,方村,五户。中间,有个祠堂,你们先过去安顿了,明后天我会安排人给你们些送吃的。

老头说一句,男人点一次头。

老头没有失言,第二天果然就有人送去一担番薯,一袋六谷粉,一罐猪油,还有一壳篓麦粉,一包盐。祠堂后墙,塌了一角,来人就在那地儿上挖了个坑,四边叠了一圈石块,按上一个铁锅,成了。

过三天,来了一大帮子人,男男女女,自带工具,在离祠堂两百多米远的一块荒地上,挖土掏沟。人站在那沟里和地面齐平的时候,就抬来大青石垫基。石基高出地面半尺时,就垒泥墙。锤泥土的木锤很怪,大圆头,大直柄,须双手抓着柄,直上直下锤,两人一组,对站对锤,嘴里哼哧哼哧,嗨哟,嗨哟。泥土锤实了,就拆掉夹软泥的木夹子,墙就造好一层了。再往上夹木板,倒入湿泥,再锤。

一个来月,墙就竖好了。搭上木梁,摊上几层扎成片儿的宽片儿草,完工了。

成叔家就造得慢。

成叔成婶是小讨饭家搬来的第二年来的,也是秋末。成叔成婶也是先窝在祠堂。为了不影响在祠堂读书的小人儿,俩人白天都在地里头,放夜学小人家都走完了才回。

保雨答应成叔留在这儿,成叔就在小讨饭家下方造房。中间隔一道很高的坎。

小讨饭在家门口,只能看见成叔家屋顶,像只大草帽,做饭时帽子冒烟,像雾重时的山头。

两家近,坎太高,小讨饭下不去坎,他要绕上一圈才能到成叔家。

成叔没有帮工,没有工具,就靠成叔成婶两双手。造房的办法也不一样。挑泥,浇上水,和泥,然后做成一块块方块,天底下晾,半干,就一块块往上叠,一叠就叠了两个月才弄成。搬进去没几天,就下雪了。

下雪了,冷,小讨饭就找地儿烘火。一趟两趟三趟,就和成叔成嫂混熟了。

成叔那第三只耳朵,其实不显眼,不盯着就近儿看,人家都以为是道疤,眼神再差点儿的看它就是个胎记啥的。

小讨饭以前真没注意到成叔的小耳朵,后来就掂记上了。

小讨饭觉得在这山里,保雨就像是个土皇帝,他发句话,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听爹说,保雨还是后生家时就当了村书记,直到现在他还是书记,都当出茧来了。上面派来教书的,来一个走一个,都呆不上半年就跑了,后来上头就派不出人来,再后来,干脆把这里忘记了。所以保雨一见着爹,眼睛都亮了。

见爹答应留下,他还是觉得不放心。你不会呆不了几年就逃了哇,我晓得,城里人吃不起苦。

爹还真犹豫了,他不知道几年以后城里的状况会有啥变化。保雨急了,连抽了三锅烟,那烟一团接一团地呆在保雨面前,然后往屋梁去,犹郁徘徊,形成烟云久久不散。

保雨忽地拿烟杆在鞋底敲,啪啪响,嗖地站起来,带出一股子旋风,手指门外那片树林,说,我祖祖辈辈都活在这个山里,我也要过一辈子,你,为啥就不能够?

爹被他的气势激活了。也挺了挺腰杆,像喝高了酒。你老能过一辈子,那,我也能过一辈子,除非用不着我。

用着的用着的,我山里就缺少先生。

爹答应在这里一辈子了,保雨就改口喊爹为先生了。

爹看一眼小讨饭,我儿子也能一辈子!

好好好!那就好!

小讨饭想,你们的事干嘛要扯上我呢,到时你们都过完了一辈子了,我还早呢,还会知道我怎么过我的一辈子?他对大人的话题不甚感冒,目光游移寻找那两只小辫子的囡儿雪花。没见着,想是出门口去了。他出去找又不敢。就用了点心观察保雨家。保雨家客堂宽敞。左右各一间厢房,木板隔离。右间门开着,吸引着他把步子移过去,溜进了门。屋里简单,靠一边墙边一个木架上放着两只颜色暗红的木箱,对墙边铺一张床,里墙边横着一只大木柜,盖子掀开一角。他靠过去,发现柜边和他眼睛齐平,就垫起脚跟,手抓柜边把人往上提,终于看见柜底摊着一层谷子。了然无趣,便想抬腿走人,这一回头正对着床边那片墙,哇!那墙上斜挂着一排火铳,由短铳到长铳,像排肋骨。一、二、三、四……九,整整九杆。他抬手臂对了对短铳,嗯,半个手臂长。那长铳他想不出参照物,只好拿爹来比,竖起来,比爹肯定要高出好多。

怎么使?扛着走,可以,但打野兽是吃不消端平的,只能架在石块上,一扣,轰,窜出去一团火,带出一团烟,那烟澎化,像团蘑菇黑云。

真过瘾,他想,这和打小钢炮不是一样么?书儿——书儿——爹的喊声寻了过来,他只好遗憾地放弃上床取一杆扛一扛瞄一瞄的念头。

什么?保雨看了看爹又看了看小人儿,输儿?太难听了怎么可以叫输儿?

是“书”。爹说。

没错,是“输”啊,我耳朵没有聋。

爹耸了耸肩,食指在自个面前空中一笔一画写出“书”字。面对这随写随消失的字,保雨一脸懵懂。爹就拣根棍子,在地上一笔一划写出个大大的“书”。保雨脑袋一时歪左一时歪右地瞅,不认识。见爹直直盯着他,才恍然。将脚从“书”字的顶部移到“书”字的底部,终于看明白了。哦哦哦,是这个“书”不是那个“输”啊。

也不对,这小名是拿来叫的,又不是拿来写的,听去还是“输”。小名啊要取贱的小人家命才賤才不会生病,好养得像狗一样。保雨想到先生一家出现在家门口时那场景,讨要东西吃。那就叫讨饭吧,这小名好叫,不会错。

爹觉得这名确实贱,保雨说得,也有道理,当下活着最重要。

行,听保雨叔的,就叫讨饭吧!

听说来了先生,特别是那些家里有小人家的,大人家领着小人家来拜访先生一家人,送些土货吃的用的。那住在祠堂时的前半个月,祠堂就没断过人。

祖狗也来了。

祖狗和人家不一样,他是光棍。

那是小讨饭家住进祠堂第五天。那天保雨也来了,比祖狗迟了半个小时。保雨属狗,鼻子跟狗一样灵。小讨饭后来听保雨跟爹说,那天吃了午饭本来是想困一觉,头天夜里打野货,番薯地六谷地茶叶地里转了一夜,午前烧水退毛破野兔,所以人吃力去了,想困一觉再送点野兔肉给先生。但就是困不去,右眼皮不停地跳,不是好兆头,想来想去不放心先生,就赶来祠堂。

刚进祠堂门,就看见祖狗用长铳顶着先生的脑门,把先生逼到墙角。

小讨饭觉着那天爹并不怕祖狗。和爹以前见着绿衣裳红袖套的就哆嗦就腿软反差很大。

那天爹换上了他喜欢穿的蓝长掛,被祖狗逼着像只长壁虎一样贴着墙。爹细眯眼发怒,像刀割成的两条缝。

祖狗嘴里发出怪音:臭坏人,啪、啪、啪,打死你。

小讨饭觉着那枪头像是顶着自个儿脑门心,一圈儿一圈儿地凉,心里一波一波起痒痒,就有股冲上去夺枪的冲动。杀死你个死扁头,他心里咒骂,他觉着骂祖狗扁头和骂人家瞎子跛子,是一样恶毒的,是向人家伤口撒盐。他奇怪竟有人的头长成扁的,还没有脖子,扁头直接架在肩上,时刻要跟人干仗的模样。他恶心那模样。他想用铳顶他那扁头,铳头最好是三棱刺刀,就捅进那脑壳,捅进去捅进去,开个窟窿。

保雨腰间解下烟杆,对着那颗扁头就是一下子,声音闷闷的,像敲颗西瓜。竟敢这样对先生,你个没出鬼。祖狗啊哟啊哟抱头叫,一瞅是保雨,就避得远远的。什么先生,不是臭老九吗?

嘴再老?滚!祖狗就像保雨家那条被呵的狗,就滚了。

小讨饭很想有一杆火铳,火铳不能太短,那不够气派,也不能太长,那端不正不方便,最好和自个个子差不多高。这样就不用怕扁头了。

那扁头整天提着他那杆铳到处晃,就像讨饭子不离打狗棍一样。

小讨饭吃过保雨送来的野猪肉。娘舍不得一次吃完,把一块野猪肉分成若干,每次把肉切成细丝炒萝卜丝,端上桌来。那盘菜怎么看都是萝卜丝炒萝卜丝,哪有肉丝的影子?但嚼在嘴里,那种肉香味浓,明显盖过萝卜味。细嚼中能吃出那种韧劲。

他想打野猪,那他就可以理直气壮跟娘提出来,炖上一大锅大块野猪肉,大吃一顿过过瘾。

保雨那里的火铳是没有希望弄到的,找不到借口。

但成叔可就不一样了,小讨饭和他熟。听爹和娘半夜咬枕头提到过成叔,听爹的意思成叔肯定当过兵,说看他那挺括的身板和走路的架式就是干过伍行的,和平常人不一样。至于当得是啥个兵,就不好说了。说到这关键字眼时,爹和娘的声音突然就变成窃窃耳语,小讨饭就没听清了。

起风了,呜、呜、呜的响声刮着耳朵,像百十条狼狂奔中嘶叫。响声卷起雪片儿,如狂风疾走的云团,海潮般地一波波涌来,天霎时暗淡,像墨水瓢泼而来。

哇………哇……几声狐狸粗砺的叫声破空而来。

小讨饭从牛皮袋里掏出小枪,食指套入扣机孔时发现空隙小了,食指粗胖了。黑白世界里寻找声源。远处有模糊的两个黑点点,处于黑白分界线上。他瞄着黑点,啪……啪……嘴里发出枪声,子弹顺声出膛,黑点应声而落,忽然不见了。吃你的肉,他想,去拣来火堆上烤着吃。呸,他啐了一口,嘴贱,怎么能吃这么晦气的东西。

见着这东西,准要死人。就上个月,这黑鸦在山里魂似的出没,专挑夜边天刚黑时叫,哇……哇……听着凄惶,叫了三天,雪花她大姨咳了三天,死了。死时面若桃花。人葬了,这黑鸦就在坟边大柏树上喊叫了一整天。第二天下起了雨,这鸟就走了。

见鬼,枪湿了,他心脏急跳了几下。他袖子去抹,更见水色,就往衣摆里塞,反复蹭内衣。取出装回牛皮纸袋,封好袋口挂回腰带上。

这东西怕水,成叔说的。

大火炉边,小讨饭大张双腿,肘搁腿膝,手掌爪张,罩在炭火上方,脸庞彤红,冥想丝游,醉眼迷离。他听着成叔的故事,湎于其中。成叔和一帮子兄弟,肩挂枪,行于山路,一路嘻哈,不断有弟兄嘴里冒出荤段子,引来一窝一窝哄闹,有人吹口哨,嘘儿……嘘儿……尖厉刺耳。嘎……嘣……树林里一声脆响。班长嘴正咧得大开,在笑。响声之后,他就觉着嘴角一麻。有人正好看见那嘴巴,像被啥突然咬掉了半边,那破处就突然惨白,忽儿冒出殷红的血,汇集,往下淌。他随手一摸,血糊了一手。他大怒,大喊:奶奶的熊,狗日个土匪,弟兄们,干死他们!

弟兄们就地散开,找地方藏身子,睁眼满山寻找,哪里见得着什么土匪的影子。只听枪声嘎嘣嘎嘣响,东边一响西边一响,都不同地儿。不时有兄弟着了道儿,死伤几个。这样拖着不是个事儿。班长高高举起手,先伸三个指头,然后伸一个指,指指树林。兄弟们领会了意思,三人一组,迅速钻进树林。

后来呢,土匪都死了吗?

没有,土匪太滑头,散在森林里,难找。

那就不管了?

不会,那天没有杀死几个土匪,兄弟倒伤了不少,班长就命令收队了。后来班长找当地人带路,才端了土匪的老窝。

哦,那就是说你杀过人?

杀过!成叔火钳捅了捅火堆,炭火就脱了层灰,更亮堂了,成叔的黑脸也亮堂了些,背影就隐去了。我只杀过坏人。

我也想使枪杀坏人。小讨饭说。但我不会做枪,你会不?

会,但现在不能做。

为啥?

现在会惹上麻烦,你还不懂,以后就懂了。

唉——小讨饭失望极了。不曾想成叔从墙缝里掏出一只纸袋,黄色的,打开时响声干脆。小枪就握在成叔手里了。他又从纸袋里拿出一片肉皮似的东西,擦一遍,那枪就油光锃亮了。

小讨饭不以为然,能打死鳥不?

熊都能一枪蹦死,整鸟那还不是牛刀杀鸡?成叔把枪几扒拉,御成碎部件,又几扒拉装成整的。又从纸袋里捡出一粒子弹,上膛,伸臂,对着门瞄一瞄,退弹。

回家后的小讨饭睡不着了,他就想着成叔那把小铳。成叔御枪组枪的手法,一遍又一遍在眼前表演。

他蹑手蹑脚起来,就到了成叔家门口。这时天还朦胧着,夜色缓慢褪去。怎么跟成叔说呢。嗨!成叔,你那小枪借我玩几天行不?他把面前搁晒衣杆的架子当成叔,模拟着。成叔歪着脑袋斜着眼看他,什么?一个小孩子家家玩什么枪?搂了火要了你的命我怎么跟你爹交代?一边去。

他试着又找其他借口,不成,都没能打动成叔。他想放弃,可脚不听大脑使换,都说算了算了,可脚又把人给追了回来。他抬头看成叔家大门,发现左右半边门好似错开不合缝,就上前轻轻一推,门嘎吱一声,开了。屋里静静的。他心脏狂乱起来,双脚拖着他就到墙角,伸手一摸,果然摸到牛皮纸袋。他拿到手往怀里一揣,直奔门外。

跑出一里外,钻进一片柏树里。这时他才想起忘了关门。怎么办怎么办?他没有勇气再次去成叔家。打开纸袋,见着那些碎部件,他立马动手,御枪组枪,就把忘了关门的事情抛脑后了。

今天这是怎么了,山里怎么又有大响动?

小讨饭终于从雪堆里扒出根滕柴,捆好柴禾,背着,两脚交替试探着找落脚点。

平常走的小路被雪几天反复增厚,已看不出路的痕迹,和周边差不多模样了。

又一声响传来,声音闷,地底下传来似的。小讨饭觉得地皮抖了抖。啥动静?不像火铳响,也不像树断了。

今天是第三趟上山了。落雪天柴用得凶,要做饭,又要烧火堆烘火,就这雪堆里扒柴禾的速度,是跟不上用了。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他想好了,晚上去成叔家烘火,问问成叔,说不定成叔有破好的松柴。

爹是靠不住的,爹不会求人,爹只会等人把好处送上门。

爹从不去成叔家,成叔也从不进小讨饭家的门。小讨饭从没见过爹和成叔当面谈过话,有啥事爹站门口场里对下面的屋顶喊,没有称呼,就把啥事啥啥啥地大声说出来,说完了,就等着。眼前屋底下就会有动静,先是大声咳嗽,然后接一句,晓得了。啥事就算交待完了。

印象里,成叔从不到上面门口场地,除了这几天。

先是看见耙从场边冒出来,然后耙柄一截一截露出来,然后是成叔的核桃壳脑,然后是成叔的上半身。成叔不是来找爹的,他也不找小讨饭。在成叔家烘火,成叔和小讨饭是朋友,出了成叔家的门,他们就是陌生人。成叔站在小讨饭家门口场里用谷耙耙他家屋顶的雪,每天耙一次,都是在上午。

小讨饭很想问成叔耙那雪干嘛,看看成叔那张板着的脸,他放弃了问。

就是嘛,落雪天吃吃没事干耙雪玩。

呱嗒,又一声脆响,又有棵树被雪压断了,断树的声音,他能辨出来,前面那想声,他就辨不清。树又断了,他想,轻飘飘的雪怎么积一起就恁重。雪不重,是冰重。日上雪积一层,夜里天冷得快,把雪冻成一层雪冰,日里再落一层雪,夜里再冻一层冰,看着是雪,其实是冰,重了,压断树也不稀奇了。那,屋顶都是冰,把屋压垮了也不稀奇了。小讨饭那试路的脚犹豫了,慌张了,走神了,一脚踏错地儿了,空空的,脚没踩着实地,继续往下,把整个人往下带。雪忽儿就没到人脖子了。他自然松开手,那捆柴禾脱肩而去。他感觉没在雪里的身体不舒服,想扭正姿势站得舒服些,就动了动身子。这一动脚底就继续滑,身子就往下沉,不动,即止。

救我啊!他喊,他沉不住气了。

救我啊!风呜哩呜哩响着,把他的喊声裹着带走。

他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看着雪。他觉得雪除了颜色是白的,其他和蜂巢差不多。哦,他觉着自个儿就是只奶白的蜂蛹,正在洁白的蜂巢格里酣睡着。头顶有薄薄的透明的袍衣密封着,将寒冷挡在外部。室内温暖如春,他在熟睡中渐渐成长,白色逐渐退去,黄色渐浓,长出细细的节足,眼晴又大又圆,身体左右哔啵作响,长出一对翅旁。他奋力振翅,嗡嗡响,一头顶破那层薄衣,飞了出去。嗬,白色世界,望不到尽头。他在村子上方飞,飞过下田,过方村过安全到轿山。

雪花家烟囱正冒出薄烟,远远的,就闻到肉香。他忍不住就进了雪花家。房梁上一串串粽子,一刀刀咸肉。火盆里炭火堆成山,炭火中炖着一只汤瓶锅,咕嘟咕嘟响,散出香,丝丝入鼻。保雨坐于旁,咝咝抽着旱烟。两条板凳脚勾着跳绳,雪花脚勾跳绳在蹦跳,两只羊角辫子,蹦哒又蹦哒。雪花嘴里似念似唱:吃个六谷糊,爬个山头路,归到家里哟,母鸡正下蛋,谷谷嘎,谷谷嘎……虽然他不情愿,但还是轻轻飞走了。他怕雪花嘲笑他馋。雪花手指刮脸,似念似唱,倒霉咯,有人候吃咯,倒霉咯,有人候吃咯……雪地里,有只黄麂,迷了路,在雪地里乱窜,一起一伏。有个人端着长铳,勾着头,一步一步往前挪,那架式,随时会开火。前方一片白茫茫,没见着谁啊。听人说过,扁头杀过人,是外地来偷树的,被他当成野猪杀了。谁知道扁头说真说假,人怎么会被看成野猪呢。呃,扁头走的方向不正是去自家的方向吗?他紧张了,就超越扁头。离家两里多地,他发现有个黑点缀在雪地儿上,他就越飞越低,终于看清了那是颗浮于雪面的脑袋,表面已被雪花覆盖,那神情像是睡着了。那不是小讨饭吗?

别,醒醒,醒醒,不能在这儿睡,快醒醒,再不起来就永远困着了。

小讨饭觉着眼皮铅重,他还是努力撑开眼,他知道再不醒来就永远睡着了。

他抓住一根柴禾,双臂使劲,将身体一点一点从雪潭里拨了出来。他顾不得那捆柴,他往家跑,说是跑,其实和涉水差不多。

跑到自家跟前。自家的房顶果然没了,塌了,毛草屋顶乱七八糟压在地上。房梁有竖有斜有横,也全在下面,就留着秃秃的泥墙还那么傻愣愣地立着。门外雪地上,侧躺着一只老大的黄麂,四肢僵硬,嘴角残留着血,它已经死了。

门已经倒向里边,他就进了门。

有两个人在。成叔在前,扁头在后,连接成叔后腰和扁头双手的,是一杆长火铳。

成叔想弯腰去扶一根横在面前的木梁,后腰一重。扁头喊:別动,动就打死你。

成叔僵着没动,嘴却没停。先救人要紧好不好?

不行!你说清楚再说。

等我把人翻出来,你说我是什么我都随你我都承认,这样行不?

不行!

小討饭低头,伸脖,双脚叉开成弓步,一憋气,向扁头冲去。正撞上扁头的屁股。扁头晃了晃,腾出一只手,抓住小讨饭的衣领,一拎,提只鸡似的,一甩,小讨饭就一头撞上了墙,脑袋轰一声响,双脚不稳,倒了个四仰八叉。一骨碌站起来,扯下腰带上的蛇皮袋,拿枪,上子弹。他喊:打你个坏人。他想,疼死你疼死你。他对着面前的后背就搂了火。响声过后,扁头回头,一脸疑惑,倒了。

成叔上前双指搭了下他脖脉,说,这里我来管,你快去把你保雨爷叫来,记住,别说事,只叫他来,不能让别人知道,包括雪花。

一溜儿脚印往轿山的方向去。

很重的喘气声一直跟随着他。

他仿佛看见两条板凳脚勾着皮绳,雪花踮着脚在跳,两只羊角辫子上下蹦哒又蹦哒。雪花嘴里念念有词。吃个六谷糊,爬个山头路,归到家里呦,母鸡在下蛋,谷谷嘎,谷谷嘎,谷谷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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