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门常规科学的知识谱系学

2018-11-20 01:40
社会观察 2018年10期
关键词:谱系起点建构

作为知识工具或者学术方法的知识谱系学,就其逻辑起点而言,不仅不以进攻和颠覆形而上学为其价值指向,而且还以一种对称和平衡的关系结构来确立知识形而上学与普通知识学的共存格局。由这一基点出发,知识谱系学作为普通知识学子系统之一的知识结构单元,其知识学价值指向在于,从非知识本体层面进行边际内知识亲缘关系抑或跨边际知识交互关系的形而下知识体系建构,从而使不同层级的知识单元(诸如概念、命题、学说、范畴、学科、文本、学术身份个体抑或共同体等),能够嵌位于具有“影响线性”和“变异弹性”的纵向关系、横向关系、交叉关系直至网状关系之中,并且因不同知识主体对客观知识状况的倾向性介入,而形成既具互约稳定性又有选择变化的各类知识地图。所有这些知识地图,作为知识谱系学建构成果,为一切门类学术研究涉身者,提供更加清晰而有效的知识点、知识坐标、知识路线以及知识评价系。

就知识作业手段而言,知识形而上学与普通知识学对称定位基础上的知识谱系学,不仅从一开始就放弃对形而上学进攻的极端情绪,而且在学理和解之后,以一种知识统置的宏观姿态,对知识形而上学及其涵括的所有知识单元,作存在论悬置后的生存论总体把握。因而也就是将本体关涉嵌入括弧,而对现象事态给予编序入围。编序入围后的一切知识,都有可能在知识现象的社会现实境域,驱除传统限制力量,甚至如管理学大师彼得·F·德鲁克,更以一种知识管理学的作业方式,在不考虑括号内知识意义本体的前提下,对知识、知识人、知识成果及知识制度等,进行以追求效能为目标的知识管理。

显然,功能转型的现代知识谱系学,在知识论进化轨迹上,其直接谱系表征显形为米歇尔·福柯的现场知识行为,而且因沿发端于最具代际亲缘关系的尼采,但谱系学、谱牒学、宗谱学乃至更加内核的谱系意识,却在不同的文明背景里都有其极为悠久的历史。其发生的逻辑起点,在于各民族分类观念的形成和成熟,而其发生的历史起点,则在于这些文明化的民族已经建立起高度社会化与组织化的家族体系或氏族部落。

就逻辑起点的分类观念而言,人类学家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事物分类不仅是人类进化的重要能力支撑,而且分类能力几乎在任何一个民族的早期历史中,都呈现出线性延伸的发展轨迹。所以爱弥尔·涂尔干与马塞尔·莫斯一致性地得出肯定性结论:“原始分类绝不是个别或例外的,也绝不是与开化民族所采用的分类格格不入的。”这实际上也就意味着,无论是西方知识史发展到“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第六卷(E)中将知识分为三类:实践的、制造的和理论的”,还是中国知识史发展到春秋时代目录学知识分类的诸如“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即为楚府藏书之分类名称”,都不过是原始分类向“古典知识分类”于形而下体系内的知识学观念进化。

就历史起点的组织化氏族部落而言,家庭及其氏族谱系建构的完整结构方式与自觉意识水平等,在人类早期历史中直接决定着社会形成的规模、形态、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例如,摩尔根所归纳的组织体系表述如下:“第一,氏族,是具有共同氏族名称的血亲团体;第二,胞族,有亲属关系的几个氏族为了某些共同目的而结合的一种更高一级的集团;第三,部落,是若干氏族结成的集团,通常分组为一些胞族,全体部落成员操同一种方言;第四,部落联盟,联盟的成员各自操同一语系的各种方言。”马克思主义学派接受了文化人类学的这一命题,并在谱系延展的知识位置以历史唯物主义叙事方式,陈述泛家庭氏族谱系走向家庭亲属谱系过程,乃是私有制和国家起源的必然环节。

基于分类逻辑起点和族系历史起点的直接知识后果,就是在更晚的知识体系相对成熟时代(尤其是专门知识积淀基础上学科知识起源时代),产生了认知边界极为清晰的宗谱学、谱牒学或者说谱系学。中国较其他国家而言,其血缘社会结构纽带功能更强大、结构更稳固。按照王国维的精密考证,至少自殷商以来,就有极为清晰完整的皇家世系在甲骨文记载中获得了谱系显形。从某种意义上说,二十四史各史世系拟置,都可以看作是谱系结构的“广义谱牒学形态”,只不过是以皇族为谱系对象的“皇家族谱”而已。北宋谱牒平民化、世俗化以后,欧阳修《欧阳氏谱图》首创五世一图之所谓“欧式谱图谱式”,苏洵《苏氏族谱》首创所谓“苏式大宗谱法谱式”,逐渐成为世俗社会家族修谱的谱式主流,此后则有诸多技术方案有所变异的谱式变体,而主流和变体的谱式规则也就充分贯彻至汗牛充栋的各宗族族谱之中。以宗谱为核心的家族谱系方式与谱系学知识结构形态,以其谱系学知识身份,在人类知识史上获得必不可少的价值地位和存在合法性。

但我们同时还必须注意到,谱系意识作为人类对知识结构关系的认知后果,虽然在谱牒学或者说宗谱学中,具有聚集效应基础上的命题凸显,既符合唯名论者的观念认同,亦符合实在论者的价值首肯,因而在知识场域内充分显示其学科知识身份的标识意义,但这并不意味着这种意识在其他学科知识框架内,就没有结构功能意义和方法论地位。恰恰相反,它在自然科学、社会科学、人文科学甚至形而上学知识体系中,都无处不在且运用广泛。一些学科的知识框架,在某种程度上直接就是谱系观念在门类知识边际内的外化型制。譬如现代语言学知识域的“音系学”,无论是布拉格学派“形态音系学”,还是路易斯·叶尔姆斯列夫所谓“语符音系学”,抑或莫里斯·哈勒所谓“生成音系学”以及作为派生形态的“自然音系学”与“自然生成音系学”,都无不是沿着索绪尔“音系学”的血缘知识演化生长而来。而索绪尔的整个思想体系,就是功能结构主义及其外在形态的谱系化符号关系。这同时也就意味着,不仅所有诸如此类的门类知识框架,在一定意义上是知识谱系观念的产物(内在谱系),而且它们与索绪尔的知识亲缘关系,本身就是上一层级的宏观谱系构成(外在谱系)。

总而言之,非充分性有限举证的目的在于,尽管谱系学作为基本知识框架,有其所指性的逻辑起点、历史起点,乃至在发展过程中有不同形态命名的标志性人物,但谱系意识却是能指性的人类知识活动普遍存在的事实,任何个体的知识涉身活动,必然会自觉不自觉中受制于其谱系意识的支撑、驱动和意识限度的内在制约。一句话,没有知识谱系学的知识活动,仍然会是谱系功能存在其中的人类智性的活动内容与活动方式,亦如没有语法学知识个体不等于语用场域去语法化或者反语法性。

正因为如此,从人类与知识基本关系及其两者间互驱进程而言,抑或将知识史作为波普尔学说的客观对象来看,虽然我们依然认为所谓“知识管理”理论不过是“域外征用”或者“隐喻叙事”延伸性意图表达,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在形而下知识界面,就对作为对象的知识存在状态、知识存在方式、知识存在关系、知识存在进程、知识存在渊源、知识存在边界等,完全无所作为。恰恰相反,当古今中外在谱系意识支配下所运作的无数具体谱系知识案例,达到足够大的体量、足够长的代际延伸、足够复杂的关系纠缠,以及人类作为知识主体对所有作为对象事实的知识有足够充分全覆复的“遍扫视野”,就会在洞穿和澄明所有知识事态真相基础上,给予相应角度和相应运作模式的整体把握,其中就包括我们正在努力建构的“知识谱系学”,一种将所有存量知识纳入域际版图并保持历史延续纵深的知识把握方式,或者说知识统揽行为。

就知识史而言,人们在现代知识谱系学之前所付出的努力从来就不曾间断。譬如亚里士多德深究命题、范畴及其科学知识的存在方式,并在《范畴篇》里试图建立一个“十范畴”覆盖功能体系。到了中世纪,英国逻辑学家奥卡姆,更企图以“逻辑大全”知识关系的存在形式,将人类所享有的知识存在形态或知识存在方式等,在“逻辑”这一知识功能链接杠杆的支撑下得以聚集为可统辖整体。处在现代性建构节点位置的维柯,作为“知识原则的创建者”,“认为我们拥有一种对文明世界的特殊进入方法,不必依赖自然世界,而且是由于我们产生于事前而非事后。这种我们在事前能够获取的理解方式,较之我们事后所获取的,其后果往往更深刻而且更可靠”,就把古希腊人持有的“Philosophy”观念存到后来库恩所归纳的“常规知识”,而这也就意味着对被动性“知识存有”与主动性“知识或有”的整体知识把握,处于更加自觉的驾驭状态。当然,此后就有19世纪尼采的谱系学具体知识实践,以及20世纪福柯论在尼采的肩膀上对知识制度所做的基于知谱系学立场的批判,于是才有了常规科学形态的知识。谱系学,譬如悉尼大学教授斯蒂芬·高克罗格所撰写的《知识谱系学:科学史与哲学史中的分析性尝试》,尽管这一著作显然不具有“常规科学”乃至更进一步“学科门类”的功能框架建构企图。

而我们的现实起点与合法性指向,恰恰就是从这样的功能框架建构企图开始,并且在日常阅读语境或者学习情境下,将其所要讨论和探究的内容明晰地呈现为如下四大部分:导论、范畴论、规律论、趋势论。每一部分按需要切分出若干章节,其所涉及的讨论范围包括核心议题、基本议题和关联性议题,文本框架形态介于教科书叙事型别与逻辑化思辨结构之间。所追求效果的最大意愿,当然是力求把学理性建构的目标与路线图向学术涉身者清晰言明的同时,尽可多地通过现场举证而使其更具愿意涉身的热情和趣味。必须指出,知识谱系学及其所着重研究的知识谱系规律、范畴和原则等,无论对学习性涉身还是研究性涉身,都不过是有助于知识准入的工具而非包医知识百病的神药,是通向真理的方法而非真理本身,尤其不带有知识存在方式揭蔽的终极真理性,而仅仅只是现场事态的解困方案。

猜你喜欢
谱系起点建构
神族谱系
多元建构,让研究深度发生
中国美术评论话语多元谱系和当代重构
情境—建构—深化—反思
王锡良陶瓷世家谱系
永远不要用“起点”定义自己
六月·起点
陕西现当代文学的谱系与基因
建构基于校本的听评课新文化
建构游戏玩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