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追赶的童年

2018-11-20 06:18
绿洲 2018年3期
关键词:棚子二弟芦苇

风筝

那时我们只有七八岁。我和弟弟用旧竹条和报纸制成了一个风筝。那是我们有生以来第一次做风筝。它就像一个刚刚学飞的麻雀,不是飞不起来,就是在空中飘一下然后一下栽在地上。对此我们毫无办法。周围那些飘在空中、各式各样、又大又漂亮的风筝都是大孩子们或者他们的父母制作的。而我们的父母都干着农活,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做这件事。

但我们仍从那飞不起的纸片中找到了乐趣。那是春天,风筝的季节。不管成人的世界正发生着什么,都没有什么力量能阻止我们对风筝的热情。那段日子,曾令我们如醉如痴的木制手枪、冰爬犁、铁项圈等等都被扔在了墙角,风筝占据了我们整个身心。有好几天,我和弟弟每天都要在农场牛圈前的空地上拉着我们的风筝玩耍一阵。别人的风筝都在天空高处飞翔着,而我们的却只能飞几米高。有时候,它简直就是被我们拉着贴着地面跑。它很快就坏了,甚至连一米都飞不起来了。我们不得不停下来用报纸和糨糊修补它。

一天下午,我和弟弟正拉着它来回奔跑,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在轻声喊我们。一回头,是父亲。他风尘仆仆地向我们走来。他当时应该在附近与其他农工一起劳动,因而他的到来颇让我们意外。但更让我们意外的是他手中并没有拿着出门时拿的铁锹,而是拿着个风筝。而且,那是个很大、做工精致并且崭新的风筝。我和弟弟惊讶地站在那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它用干净的旧报纸糊成,边缘和中央的某些地方湿润的糨糊还没有干,躯体在春天温暖的阳光中闪动着亮光。它形状如一个巨大的桃子,上大下小,差不多遮盖了父亲半个身子。他左手拎着它,胳膊上搭着一根折叠而起、用报纸裁制成的长长的“尾巴”,右手拿着个缠着厚厚棉线的线轴。

这一切在我们看来就像神话中的场景一样奇妙。但我们很快就确定它是真实的。显然,我们这几天的行为父亲已看在眼里。他不顾劳累,在我们全然不知的情况下做了这个风筝,并且不久前才做好。在暂短的发愣之后,我们丢下我们那皱皱巴巴粘在几根胡乱捆绑在一起的竹条上的纸片,向父亲跑去。当然了,这风筝当然是属于我们的。除了为我们,父亲又会为谁做这么漂亮的风筝呢?它肯定花了他不少时间和心思呢。只是令我们意外的是整天板着脸的父亲其实并没有忽略我们。我们的愿望,哪怕一个微小的愿望,其实都牵动着他的心;更令我们意外的是在我们眼中似乎只会做粗活的他原来有着这般精巧的手艺。我们争着要拿父亲手中的风筝,父亲一边叮嘱我们“小心”,一边小心翼翼地把它交给我们。做这一切时他面部的表情平静而随意,就好像不是拿着个足以使孩子们欣喜若狂的玩具,而是拿着其它什么无足轻重的东西。他面部肌肉中沉积着辛劳与疲倦,但我们仍可以感受到隐藏在其中的愉快,尤其可以感受到从他微微舒展开的眉头中显露出的深深的爱意。他帮助我们把风筝上的线理好,把它的长“尾巴”平铺在地上。做这一切时他显得胸有成竹,动作不慌不忙,有条不紊。后来他告诉我们,在他的家乡风筝是件很平常的玩具,所有半大的孩子都会自己制作。

我们一边与父亲一起做着放飞前的准备工作,一边仔细地端详这个由父亲突然送来的礼物。它的外圈由一根较粗的竹条弯曲而成,内部连接着几根较细的竹条,连接处均被一根根结实的细麻绳紧紧扎住,弯曲竹条形成的张力互相吃力,使本应是“圆形”的外圆形成“桃形”,竹条之间的连接干净、利索,配合巧妙,糊在表面上的报纸被竹条之间的作用力紧紧绷着,饱满、平整。

在父亲的指导下我们开始放风筝。他先教弟弟端正地高举着它,然后教我拉着线跑。开始几次没有成功。他把风筝腹部的“三角线”调整了一下,就像中了魔般,它在我奔跑着引拉之下呼啦啦升起,就像一只看上去身形笨拙但动作灵巧的大鸟,在我和弟弟的欢呼声中轻盈、稳健地攀升。那一刻我的心完全被一种莫名的喜悦占据。一件由纸和竹子做成的无生命的物件突然获得了生命,突然动了起来,飞了起来,开始与天空角力。这一幕的确神奇。随着风筝的升起,我手中的线陡然变沉,一种向天空深处升腾的力量似乎在与我拔河,我手中的线被绷得紧紧的。我要拉不住它了,但它最终还是被我控制着,被我紧紧攥着。风的力量、天空的力量、大自然的力量被牢牢控制在一个八岁孩子的手中。一种巨大的欢乐充塞我胸膛,令我忘乎所以。风筝在徐徐上升,一开始它比较温顺,之后似乎与我较劲似的斜着身子向天空一侧倾滑,眼看要摔下来。我和弟弟惊叫起来。父亲迅速赶来,抓着我上方的线拉了几下,它很快摆正身子,平稳地继续上升,就像一个摇晃着走路的酒鬼一下清醒了过来,开始规规矩矩地走路。

在几番调整之后,它开始静静地在天空中飞翔,越飞越高,很快就超过了飘荡在空中的其它风筝。它似乎格外适合天空,适合高空深处的劲风。置身在高空中的它如鱼得水,自由自在。它似乎一直在某处等待着这一天,等待着飞翔,等待着天空。现在它上身静止不动,“尾巴”在欢快地抖动。它在风中哗啦啦地欢唱。

风筝线已变得很沉,它的大部分隐没在蓝天深处,可见部分因为重力而大幅度向地面弯曲,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弧线,由地面向天空延伸,最后融化在苍穹之中,就好像一根奇异的细丝,连接在另一头的似乎不是一个由纸和竹子做的物件,而是整个苍穹。

为了防止风筝线被挣断,按照父亲的要求我们坐在了一处地势较高的土坡上。我们父子三人静静坐在一起,遥望着静谧、深邃的天空。它已变得很小,小得像一只碗那么大,但我们仍能感受到它飘动的尾巴及抖动着的身子。许久,我们静静地望着它,周围变得很静,很空旷。嘈杂的声音远去了,世界仿佛只剩下风筝和我们。我们坐着,紧靠在一起,相互可以感觉到对方的体温。我们的内心一片沉寂,生活的苦恼散去了,一种奇异的幸福在其中涌动。我们感到从未有过的满足、宁静。我们的心似乎随着风筝飞在了天空深处,随着它欢歌、起舞。那是另一个世界,高远、辽阔,象征着我们未知的、全新的世界,而风筝则寄托着我们对生活全部的渴望。那一刻我们应有尽有:自由、亲情及希望。而父亲当时的神情也是我们从未见过的。时而,他悄悄地注视着我们,好像一刻也不愿把目光从我们身上移开,双目中流露着欣慰与温情。时而,他和我们一起仰望天空,完全沉浸在了某种遐想中。他显然回到了故乡,回到了童年,那时失去双亲的他与姐姐一起生活,春天他也与小伙伴们一起放风筝,他对未来也曾满怀憧憬……这时他紧绷的面容慢慢松弛,一种少见的甜蜜涌了上来,但在某一瞬间,他显然一下被拉回到了现实,温暖的神情一下被痛苦淹没……

正当我们父子三人沉浸在人生少有的幸福时光中时,一个声音把我们拉回现实。一个人远远站在牛圈的屋顶上向这边高喊,他在喊父亲。他们要开始工作了。

父亲走后,我们将风筝放得更高了些。高空中的风很大,我们手中的线越来越沉重。孩子的好动促使我们拉着它换了几个地方。半小时后,在我们又一次换地方时,也许是用力过大,也许是空中的风更大了,风筝线挣断了。在我们的惊叫声中原本静静飘动着的风筝突然仰着身子向后倒去,接着翻转着跟头、一边坠落一边向天空深处坠去。我们的心紧紧收缩起来。它越来越小,很快融化在了天宇中。

那是我们有生以来最为沮丧的一天。为了把风筝找回来,我和弟弟不顾遍地荆棘,拼命奔跑。我们跑了许久,直到一个长满水草长长的大水沟阻住了去路,才不得不返回。一路上我们彼此埋怨,之后默默无语。回家后我怯怯地把这一消息告诉了父亲,原想他会训斥我们,但他静静地听了我们的叙述后什么也没有说。他安静的面容显得有些意外,继而有点怅惘,接着很快恢复平静,转身继续做自己的事。他出生在饥荒年代,在动乱与纷争中长大。一生中他失去的东西很多:双亲、童年的乐趣、人的尊严、种种机遇……生活中的风雨远比大自然的风雨更为暴烈,更难以把握。失去在他已成为一种习惯。

三年后父亲因劳动事故去世。童年的时光很快成为过去。而今,风筝已成为我遥远的记忆。然而,每当春天来到,每当看到蓝天中自由飘舞着的风筝,父亲与我们放风筝的那个下午就会映现在我眼前。那只风筝会在我记忆深处飞翔、舞动、瑟瑟作响,好像在向我展示着童年的美好,向我倾诉着生命的秘密。

春火

父亲去世的那年夏天,我们回到了农场。我、二弟,还有母亲,一家三口人。走的时候还有父亲、三弟,但父亲不在了,三弟被送给了四姨——三个孩子母亲一人实在无法抚养。我们原以为会永远地离开农场,离开时一家人兴高采烈的情形还历历在目,但没想到这么快又回来了,而且以这样一种悲哀的方式。我们原本决定回到父亲的老家——长江边一个小村庄。临行前父亲想在新疆挣点钱再回去,但没想到劳动中出了事故。钱没有挣到,人却丢了性命。母亲的几个亲戚商量后决定:还是留在新疆,回到原单位。母亲的亲戚都在新疆,而且原单位熟人多,孤儿寡母好混些。

我还记得我们刚刚回到农场时的情形。母亲提着两个沉重的大旅行包,我们兄弟二人每人手中拿着个沉甸甸的小包。一家三口步履艰难地行走在农场的土路上,样子极为凄惨。突然而至的灾难使母亲消瘦了许多。她眼圈乌黑,目光暗淡,面容憔悴。一路上不时碰到熟人,已听说了我们不幸的他们主动停下来,问寒问暖,母亲便用颤抖的声音简略地向他们叙说父亲去世的经过。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竭力使说话的声音平静,显然不希望引起别人过分的同情。

起初,我们在母亲的同乡家住着,后来分了房子,我们母子三人有了自己的家。那是一排长长的土坯房子,我们居住在中间的一户。一间大房子,中间隔了一道墙,算作两间,家徒四壁,什么也没有。这排房子的每个家庭都在自家门前用芦苇搭了棚子,以做夏天用的厨房。在母亲的带领下,我们也在自己门前搭了芦苇棚,然后请邻人帮助在棚子内砌了炉灶,摆了张小木桌,就算是夏天用的厨房了。

那年我十一岁,二弟十岁。父亲的死让我们悲伤,但我们还不能清楚地意识到这件事对我们的影响。母亲回到了原来的生产小组,又恢复了日复一日沉重的农业劳作。她每月工资十几块钱,勉强够一家人吃饭,零花钱和买衣服的钱则没有。她养了鸡,每天起早贪黑地劳作:天不亮起床剁鸡草,准备鸡食,为一家人准备早饭,早饭后匆忙去上班,下班回来总是背负着大捆的烧柴,同时一手提着沉甸甸喂鸡的野菜,然后做饭,晚饭后则洗刷缝补、督促我们学习。日子极为艰难。但我们对母亲的艰辛浑然不知,每天只知玩耍,时而会向她提出这样那样的要求。父亲在世时,我们偶尔会得到些糖果与糕点之类的食品。另外,我们也到了注意穿着的年龄。对于糖果与糕点,母亲无能为力,因为她实在没有钱。她也为我们买不起新衣服,但她竭力使我们穿得干净、体面,以不使我们与别的孩子相比过于寒酸。

父亲死后,母亲的变化很大。她不像以前那么爱说话了。料理完家务后的空闲里,她常常一个人坐着发呆,想心事。当时我们并不能确切地感受到她的处境,现在想来,她当时面临的压力巨大。工作的沉重、生活的艰辛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是:这个家庭的前景极为不妙。孩子还小,靠她微薄的工资虽然能将我们养大,但显然不能使我们受到好的学校教育,而我们所处的环境又是那样糟糕,人们愚昧无知,人与人的关系丑陋、恶劣。而且,我们缺衣少吃、没有父亲,无形中也在受其他孩子的歧视。再者,母亲还年轻,才三十多岁,难道就这样度过余生吗?我们两个男孩子也正是淘气的年龄,常常会惹得她发火,她会用扫帚把我们狠抽一顿。而听着我们的哭声,她黯然伤神,往往会躲在一边悄悄垂泪。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母亲开始有了牙痛的毛病,之后便经常痛。每次痛起来就好像会要了她的命。这时她什么也干不成,要么躺在床上,痛苦地呻吟,要么用湿毛巾捂着半边脸在地上走来走去。在母亲的指点下我们兄弟二人学会了做饭。面粉在炉子边的案板上,灶头上放着盛在铁罐中的清油。炒菜,烙饼子我们都会。母亲的要求不高,只要把饭做熟就可以了。

由于父亲的早逝,我们不得不承担一部分家务。但儿童的天性使我们讨厌家务劳动。我们喜欢各种各样的游戏。这些游戏给予我们乐趣的同时,也缓解着我们由于失去父亲而带来的痛苦。我喜欢“打仗游戏”,常常拿着棍棒及自制的木头手枪、刀剑之类和其他孩子一起在房前屋后或田野上疯跑。二弟的性格比较沉静,他显然对大自然满怀好奇。他喜欢钓鱼、掏鸟窝之类的野外活动。他熟悉农场周围所有的树林与水沟。有时他会独自出去,几个小时回来后手里往往拿着一小串鱼或几个新鲜鸟蛋。在这个领域他很有办法。他曾在一棵老柳树上用树枝给自己建了个巢。我去过那里,它不仅能很好地遮挡风雨,而且躺在里面也很舒适。此外,二弟还是个喜欢帮助人的孩子。每次接到母亲要他打扫门前卫生的指令,他都会顺带把左右邻舍的门前也打扫干净。

但那年秋天,他的爱好给我们带来了麻烦。那是一个深秋的下午,我和刚刚下班的母亲在做晚饭。我在灶下添柴烧火,母亲准备炒菜。突然有位邻居阿姨惊慌地喊着母亲的名字,说:“你家老二把麦场后的芦苇点着了……快去看看吧。”麦场离我们住处二百多米,常年堆放着大量的畜牲草料。母亲放下手中的活急急向麦场方向跑去。我紧跟在她后面。我们很快赶到了麦场。果然,麦场后浓烟滚滚。看着升腾的火焰我们心惊肉跳。着火处是冬天堆放芦苇的空地。每年春天,全场冬天打来的堆积如山的芦苇会被卖掉,多少年下来,芦苇碎屑、残渣积了厚厚的一层。二弟显然认为它们已无用处,烧掉清理了场地,能够使这一片区域显得井然有序,同时,也可以使他在升腾的火焰中感受到乐趣。那变幻不定、耀眼刺目的火舌就像精灵,对孩子来说有着奇异的魅力。至于说这些芦苇没有用,当然是孩子无知的想法。事实上就连大人也说不清它们到底有没有用,或者说,它们到底该不该被烧掉。再者,着火现场紧邻麦场,那里堆着几大堆全场牲畜一冬天的饲料,如果飘在空中的火星落在上面肯定会引起大火。且不说麦场着火,如若仅仅把麦场后的这些芦苇残渣折算成金钱,也是个巨大的数字。正因为如此,母亲的恐慌是不难想象的。她圆睁的双眼中透着绝望。二弟还带着两个更小的男孩。他们三人兴趣盎然地欣赏着火景。听见背后的声音,二弟回过头来,一瞬间他的表情发生着急剧的变化,从陶醉一下转变成惊讶和恐惧。母亲那铁青的脸使他转身想跑,但母亲一把抓住他,喊:“快扑火……你找死啊?!”母亲带着哭腔的声音听来很可怕。被母亲这一喊,二弟一下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立刻跟着我们去扑火。但这火已着了起来,很难控制。显然是为了让火焰更为壮观,他们在多处点了火,现在,这些火连在了一起。母亲迅速在路边的柳树上折了一些树枝握在手中,奋力向火焰扑打。我和二弟也学着母亲的样子折了一些树枝使劲灭火。但火势太大,我们被烤得受不了,很快退了回来。这时几个邻居拿着盆子和铁锹赶来,但附近没有水,几个大人商量后决定采取截断火势的办法。他们集中往一处火势较弱的地方扑打,扔土。那些苇子着得很快,灰色浓烈的烟雾呛得大家不断咳嗽。母亲一边用树枝扑打,一边咒骂二弟,泪水和汗水流满面颊。二弟扑打着火焰,不时扭头惊恐地注意着母亲的一举一动,提防着她来打他。

火终于灭了。与其说是被扑灭的,还不如说是它自己熄灭的。母亲和邻人们只成功地把两处火阻断,保住两片小小的芦苇堆,大多数的芦苇都已燃尽,留下一大片蒸腾着烟气、透着红光的厚厚的灰烬。我们把一些芦苇与灰烬清开,在灰烬和未燃芦苇之间清出一条宽阔的通道。气喘吁吁的母亲又在被阻断处加了一些土,将附近灰烬中的火星踩灭,这才扶着铁锹休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大人们松了口气,聚在一起议论着那些灰烬会不会复燃,这时,一个小女孩急匆匆跑来,她径直跑到母亲跟前,焦急地喊:“阿姨,阿姨,快回去看看吧,你家的棚子着火了。”母亲“啊”了一声,急急往回赶。我们也跟着她往回跑。果然,我家棚子靠近炉子的地方着火了,已烧了个大洞,加着浓烟的火舌正由洞中窜出,顺着芦苇滋啦啦地向上蔓延。看样子才刚刚烧起来,还没有蔓延开,母亲迅速从里屋端来几盆清水,几下将火扑灭了。棚子里烟雾弥漫。我们进去一看,原来是锅内的油着了,引着了边上芦苇扎成的墙。由于我和母亲离开得仓促,对于放了油的锅和灶内的火都未处理,因而招来了麻烦。幸亏那小女孩及时报告,否则棚子肯定要被烧毁,再引着后面的柴堆和别人家的棚子那就麻烦大了。另外,棚子内还放着我家一个月的口粮,如被烧,也是个麻烦事。即使如此,我们仍然有不少损失:由于灶上差不多满满一罐清油忘了盖上盖,里面掉了不少灰烬和未燃尽的芦苇,肯定吃不成了。母亲拿着那罐清油,查看着里面的情况,痛心地说:“完了,完了……”当时大家普遍很少吃到肉,清油很珍贵,对于我们这个家庭更是如此。母亲平时炒菜时总是放小小的两勺,从不多放,一边告诫我们:“多放也是浪费。”这罐油我们显然要用一个月。母亲经济拮据,只有每一分钱都精打细算方能满足一家人的基本所需,除此之外她连多余的一分钱都没有。正因为如此,在痛惜地说“完了完了”之后,她放下油罐,心中的怒火再也无法抑制,突然向二弟冲去。她咬牙切齿,目光中闪动着疯狂,痛苦和愤怒使她的面容扭曲。她抓住二弟,然后用双手使劲拧他的脸。二弟起初被吓了一跳,继而一脸恐怖,接着惨叫一声。他望着母亲,双眼中充满惊讶、悲伤和恐惧,就像望着个陌生人。他胆怯地向后退着身子,同时用双手吃力地扳开母亲的双手,转身迅速逃去。母亲抓起火钩,在后面追赶。她余恨未消,一边追一边喘着粗气咒骂,显然不仅仅是吓唬他。她简直被气疯了。生活的压力、积聚在内心的绝望使她彻底爆发了。二弟围着棚子跑,他两腮被母亲拧得通红,一边小心不被追上,一边抽泣。二弟从小胆小,他从来不会号哭,仿佛因胆小而不敢大声哭。母亲终于抓住了他,一边骂一边用火钩使劲抽他的屁股,接着丢下火钩又用双手撕扯他的嘴。二弟无声地躲避着,痛苦地使劲扳母亲的双手。他泪流满面,母亲也是泪流满面。几个邻人迅速赶来,一起将他们分开。二弟得以脱身,惊恐地向荒野中跑去。这一次他没有停步,也没有向后看,而是一直向前跑。母亲哭泣着向邻人倾诉:“……日子这么艰难,而这些孩子一点也不懂事……”母亲的哭声让我难过,同时也很害怕,害怕她迁怒于我,于是我也向荒野中跑去。

我在一处高高的荆棘丛后面找到了二弟,他低着头呆呆地坐在那里,一声不响。我坐在他身边,许久,我们谁也不说话。我们就那样坐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夜幕降临了,我们听见母亲在呼唤我们。她的声音柔和而亲切,显然不再生气了。我们怯怯地走到她跟前,她向我们招手,平静地说:“快回家吧,吃饭了。”她充满慈爱地望着我们。她看着二弟,目光中充溢着痛爱。二弟愧疚地低下了头。

家里的饭桌上已摆好热气腾腾的饭菜,是母亲在邻居家的炉灶上做的。我们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母亲则在一边默默地看着我们。我们叫她吃,她说她不饿。她说她吃不下去。

那天半夜我被母亲的哭泣声惊醒。在以往艰难的时光中我也听到她哭泣,但我从没听到她哭得那样悲戚,那样无助。听着她哭,巨大的悲伤占据了我。我轻轻叫她:“妈,你怎么了?”听到我醒来了,她停止哭声,问我:“你为什么不睡觉?”我说:“妈,你别哭了。”她说:“我不哭了,你赶快睡觉吧。”她不再哭。周围是奇异的寂静,静得好像整个世界都停止了运转,所有的时间都停止了流动。

第二天整整一天我们都担心场领导会来找麻烦,但整整一个白天什么也没有发生。黄昏时有位邻居特意来告诉我们:下午场长亲自带着一班人到麦场后查看了着火现场。他指手画脚,大发雷霆,原本要派人调查此事,但有人说情,说孤儿寡母怪可怜的,再则那些苇子也不值钱,烧就烧了吧,于是事情不了了之。

第二年秋天,母亲改嫁了,我们又有了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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