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脉

2018-11-21 05:01胡子龙
火花 2018年12期
关键词:珠珠土司顺德

胡子龙

顺德老汉屁颠颠到离自己家二里地的蔡家脑包,递给蔡老三一张水泥包装壳上撕下来的巴掌纸片片,要蔡老三帮他给远在东莞打工的儿子挂个电话。就说他突然病了,病得厉害,卧在床上水米不进,可能没几天活了,让他儿子儿媳赶紧回来准备料理后事。

蔡老三望着顺德老汉:“表伯,你精精神神,脸色比我爹还好,身体比我爹还健康着呢,哪像生病的样子。你这不明摆着是让我骗应才表哥和表嫂吗?”

仗着是老亲,顺德老汉倚老卖老:“你说,这电话你给挂还是不给挂?”

蔡老三回答得干脆:“不挂。”

“真不给挂?”

“真不给挂!”

“不让你白挂,我给你电话费的。”

“给我黄金我也不给你挂!”

顺德老汉伸出手:“不挂?那好,你把你的手机借给我,我去水井边请李家的李屁屁挂。李屁屁再说也是到乡上学校念过四年级了,不信他拨不了纸片片上这十几个洋码子数。”

蔡老三后退两步:“我不给!”

顺德老汉从身旁柴堆上拉一根刺栎柴棍,高高举起:“信不信我捶你?”

蔡老三又后退两步,然后轻捷地一跃,跃到了身后四五尺高的石坎上,再往后挪动几步:“捶我我也不给你挂,你这是骗表哥表嫂。”

顺德老汉手中的柴棍够不着蔡老三,气急败坏地:“你这逆亲的灰脸臭娃,你忘了小时候表伯背你抱你把你举在头上几多遭了!忘了表伯掏几颗雀蛋蛋都煮着给你吃的事了!你如今雀雀长毛了,挂得起个手机了,请你挂个电话都请不动了!”

蔡老三:“我没有忘记,你要跟应才表哥说其他的,你啥时候来我啥时候给你挂,但我就是不给你挂这个骗人的电话。”

这时候,蔡家大门“吱呀”一声响,蔡老三的阿爸蔡成五从拉开的门缝里伸出个脑壳来:“表哥,都来到门口了,咋不进屋里来坐坐?”

顺德老汉将刺栎棍在脚前石板上响响地戳几下,气忿忿地:“你家有得起手机了,可以跟北京上海东莞啥时想通话就啥时通话了,门槛高了,我老汉腿短,跨不进去了!”

蔡成五笑了笑,走到顺德老汉跟前:“表哥你老这是说啥气话呢?”他显然在院子里听清了老幼两个在大门外的对话,说:“也难怪娃儿不给你挂这个电话,换上你喊我挂,我也不会挂……表哥,我知道你想儿子了。表侄表侄媳出去也快两年没归过家了,钱再好,也该歇口气,回来看看你和他伯娘了。但你不能用这种话诓表侄他们回来。你说,表侄他们在远处接到这样的电话,会急成啥样子?急出个三好两歹来也不一定呢!”

顺德老汉翻了翻白眼:“不说我病了,快不行了,指望他们回来,做黄天梦吧。”

蔡成五:“我看不一定。钱再好,还能好过自己的爹妈?表哥,你进屋去喝口水,消消气,我给表侄表侄媳挂电话,叫他们回来,看看你二老,陪你二老住上几个月。我一定把他们说通了,让他们回来,你相信我,也相信你的儿子儿媳妇吧。”

顺德老汉依然怒气冲冲地:“进去喝水消气?算了!算了!我脸面没那么大,不劳神你家父子了。”说罢,丢下柴棍,扭头离开了蔡家脑包,顺来路回家去了。

蔡老三家位于老林坪子最南头,顺德老汉家位于老林坪子最北头,而两家的房屋坐落得又比村中间的其他人户都高出了许多,就成了水牛头样的老林坪子的两个犄角尖尖。

回到家门口,顺德老汉也不进家,站到屋侧那棵他老爹的老爹手上栽下的,如今老得已经再不能开花结果的老梨树下,隔着院墙朝院子里喊一声:“他妈,我有事到放羊坪子闺女家去了,明天一早回来。”也不等“他妈”回应,抬脚离开老栎树,从院墙下横过,再穿屋后老林子,到了包谷苗青青的棺材石台地,沿着包谷地上边笔陡的坡路,步步登高向放羊坪子去。

放羊坪子距离老林坪子,足有五十里山道。上了包谷地上的陡坡,从弯腰树下过马背梁子,到白沙地,然后翻鸡冠子石大山,最后顺鸡冠子石大山伸出的东梁子,一路下坡下岩,过火烧村、老林火山、水井弯子、大火地、捉鬼地和黑泥塘几个村,才到。尽管顺德老汉身体硬朗,走起山路来不输年轻人,但五十里山道,还是要他有至少四个半钟头的好走。

到白沙地的时候,顺德老汉在满地白沙上收住了脚。让风吹吹满身的汗,也看看此时他最想看的大山风景。这里是鸡冠子石大山西坡视野最开阔的地方,逡目四望,能看到分属几个县的一座座高山一架架大梁,和大山大梁间依稀可辨的坝子轮廓。收住了脚的顺德老汉,双手在胸前不停搓挪着,先看看东边起伏连绵的大山,又看看南边起伏连绵的大山,再看看西边起伏连绵的大山,最后将目光落在北边一峰赛一峰的高峻大山上。良久,喃喃自语:“最高那座山那边,就是科加小坝。哼,不管你蔡老三帮不帮我挂这个电话,我家也要出大官了,要出李土司那样大的州长官了。呵呵,大官,李土司那样大的州长官……”说着说着,热泪就一串串从眼眶里滚出来,滴答有声地落在脚前的白沙上。

万事有缘,事情要从今早上说起。

天蒙蒙亮时,顺德老汉像往常每个日子一样,先到四方石林坡上,看一看自己家放养在那里的一群羊子。看过了羊子,再回家,拿上农具上田地里,经营他那些宝贝儿子宝贝孙子一样的庄稼。不晓得怎么搞的,今早上,他在四方石林坡奔上奔下,却怎么也找不到自家的羊子。咩咿咿一连串大声吼,羊子也不给他一个回应。羊子该不是让贼连夜赶走了吧?顺德老汉这就有些急了,脚步也慌乱起来,最后一屁股老麻蛇样从一个草坡坡上往下梭,梭到那个八仙桌一样巨大的四方石头旁。他想去四方石头斜下的大冲沟出盐洞,看看那群遭瘟的羊子,是不是钻进出盐洞里添盐巴去了。好几次,他最后就是在出盐洞里找到那群遭瘟羊子的。可就在他拍拍屁股上的草屑,转过四方石走到滴水岩下,隔着大冲沟,无意间忽然看见碗口那么大的一个什么东西,明晃晃地,亮闪闪地,挂在大冲沟那边一棵拉羊刺树上。

他开头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赶紧揉揉眼睛。可揉过了眼睛再看,那明晃晃亮闪闪的碗大的东西,依然挂在那棵拉羊刺树上,还闪起了七彩的光环,仿佛是在向他发出七彩的召唤。

啊,那不就是传说中的“碗大的露水珠珠”吗?瞬间,顺德老汉眼睛里迸出他这个年纪已经早没有了的异样的光亮,张大的嘴巴久久合不拢,浑身上下也激动得颤抖起来。

碗大的露水珠珠!碗大的露水珠珠!

顺德老汉从小就知道,在130里外的邻县科加小坝,有一座三进的土司院,那是从前的李土司家住的地方。老辈人都说,李土司在旧社会,是管辖周围三四个县的大官儿,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出行有几十人几百人前呼后拥,遇岩岩让路,见水水起桥,李土司十冬腊月里到了高高的落鹰山上,满山原本落尽了叶子只见枝条的杜鹃树,眨眨眼就一丛丛变绿,又眨眨眼就生出了肥央央的叶子,再眨眨眼就开出红白黄三色的杜鹃花。这是一个怎样威武的人怎样威武的官哟!其实,李土司家远祖上也不是什么土司,而是上无一片瓦下无一垄地的穷叫花子,走村串寨到处讨饭吃讨衣穿。夜晚,多半牙齿磕碰着牙齿睡在崖壁下、岩洞里或者别人家弃了的破房子里。某年,一场下了三天三夜的大暴雨,把李家爷俩关在科加小坝西边大山间白石岩一个岩洞里整整三天三夜,爷俩也被饿得奄奄一息。第三天傍晚,天才放晴,闪出满天的星星。第四天早上,爷俩中的儿子,天刚亮就挣扎着起来,钻出岩洞,想赶快去附近一个村子讨些饭食回来救他爹。刚钻出岩洞,忽然见洞口一棵拉羊刺树上,挂了个碗大的露水珠珠。但急着讨饭救命的他,也顾不得看稀罕,咬着牙有气无力向岩上边的村子爬。两个时辰后,当他讨得一包冷饭回到岩下,拉羊刺树上碗大的露水珠珠依然明晃晃挂着,还在阳光里闪开了七彩的光环,但他爹已经咽了气。他抚着他爹的尸首哭了一场,重新爬到刚才讨饭的那个村,借一把锄头下来,在拉羊刺树下也就是那个碗大的露水珠珠下,挖一个坑安葬他爹。说来也稀奇,他锄头上下飞舞挖坟坑的时候,那个露水珠珠纹丝不动,稳当当挂在树上,而当他费尽力气挖好了坑,将他爹安放在里面,那个碗大的露水珠珠却砰然落下,不偏不倚地,落到他爹胸口上。第二年的一个夜晚,这人讨得饭食吃饱后睡进了一个岩洞,第二天早上起来时伸个懒腰,一脚蹬滚了脚前的大石头,露出一坑黄金白银来。他用这些黄金白银买了大片的肥田沃地,买了几千只羊子,盖起了高屋大院,成了周围几个县富裕得冒油的人。后来,他又花钱拉起了一支武装,这个富裕得冒油的人又成了呼风唤雨说一不二的人。明朝皇帝见他势力越来越大,就封他为管辖周围三、四个县的土司官,并准许世袭。他死后,土司的官位传给他大儿子,他大儿子又传给他长孙子,一代传一代,整整传了十七代,解放前在这一带还有些威风的李土司,就是他家的末代土司。因为他家的陡然发迹,这一带的山坝居民,几百年里,都在寻找碗大的露水珠珠。如今,土司早成了历史的陈迹,可人们寻找碗大的露水珠珠的心没有死。都说谁能在清晨找到碗大的露水珠珠,就找到了龙脉宝地;将坟葬在那里,就会像李家那样,子孙中出一个土司爷那样大的官。多少人都希望自己在某一个清晨,突然看见一颗碗大的露水珠珠挂在一片树叶上或者一个青草尖尖上。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纪不需要参加生产劳动但腿脚还活泛的老人,经常在晴夜后的清晨,拄根拐杖,满山坡悠转,寻找碗大的露水珠珠,好多村子还出现过老人满山转悠时摔伤摔死的事情。但不仅当今,就是过去的一代又一代,谁也没有见到过碗大的露水珠珠,因而这方圆两百里,除了李土司家外,再也没有出过一个大官。

而现在,做梦也没想到,周围多少代多少人苦苦寻找但谁也没有见过的碗大的露水珠珠,让他顺德老汉不经意间撞见了!他顺德老汉这个风不响水不响放屁都不响的山旮旯家家,也要出土司爷那样大的官了!这真是时来运转啊!

顺德老汉顾不上那群羊子了。家道中就要出李土司那样大的官了,一群羊子还算得了什么!他看准了露水珠珠和顶着露水珠珠的那棵拉羊刺树的位置,当即回到四方石头,绕道从大冲沟上方,曲曲折折找到了那里。他到达时,碗大的露水珠珠不在树上了,而那棵拉羊刺树下,却是湿湿漉漉一片。再看左右几十丈的地方,却是干燥得一丝丝水渍都没有。

天意!天意啊!

他忙不迭地朝着树下那湿湿漉漉的泥土,连连磕了几个响头,然后双手抚摸湿泥湿土,坐了足有两个多钟头,差不多到了吃早饭的时候,才在湿泥土上作了记号,然后回家,饭也顾不上吃,翻箱倒柜找出那个写这电话号码的巴掌纸片片,去蔡家脑包找白天黑夜挂了个手机的蔡老三。

现在,他要去放羊坪找闺女女婿。闺女女婿也有手机,也能北京上海东莞随意地挂电话。想起蔡老三,他在心里有些恨恨痒痒地:你蔡老三不帮忙给我挂这个电话,我就没办法了?哼,缺了你那个破手机,我照样能给儿子挂电话!我家照样要出土司爷那样大的官!

土司爷那样大的官在当今应该是个什么官呢?县长明显比不上土司大。当年的李土司,管辖着这周围三四个县的地皮呢,一个县长咋就能跟土司相比。省长嘛,土司爷肯定又没有省长大。顺德老汉虽然说不准自己家所在的这个省份,到底有多少个县,有多宽阔的地皮,但多年前顺德老汉出过一次远门,和周围村庄的十几个人到省最南边的那个县修路。他们先是离开家到了县城,然后坐着车,自北而南过了九个县,才到干工程的那个县。横九竖九,九九八十一,一个省应该是在八十个县左右。省长管一个省,李土司当年只管三四个县的地皮,土司爷肯定是远远赶不上省长的官儿大。

顺德老汉继续想当年去南边县修公路的事。那是这个省向南去最赶边的一个县,也是中国在那个方向最赶边的一个县了,从他们修路的工地上往西抬抬脚,就到了一个叫缅甸的外国;向南抬抬脚,就到了一个叫泰国的外国。工头沈大嘴跟他们说,这个县属于一个叫什么什么的州管辖,这个什么什么州管的三个县,个个县都是边疆县,个个县跟外国地皮连接。这就对了,这个什么什么州管三个县,从前的李土司管的也是三四个县的地皮,那么,土司爷的官儿,差不多就和现在的州长一样大了。也就是说,占了生出碗大露水珠珠的龙脉宝地,在过去是要出管三四个县的土司爷,现在是要出管三四个县的州长,出州长官。

州长官!州长官呵!

顺德老汉眼前就不断出现这样让他心旌摇荡的一幕:晴天大太阳,当上了州长官的自己孙子或者重孙,让许多在自己手下干事的人相伴着,衣裤儿笔挺挺的,皮鞋黑油油的,头发油亮亮的,面色红光光的,坐着高档的小轿车,从远处的州府回老林坪子来了。周围十几个几十个山村村的男女老少赶着老林坪子来看稀奇。乡上那些往常要么看不起自己要么对自己恶言恶语的官,一个劲地朝自己递好烟讨好自己,尽管天空中没有一丝丝云彩,太阳却殷勤地把一道彩虹投映到自家房屋上,连那棵十几年没有挂果的老梨树,也雪白嚷嚷地开了花儿……

“呵呵!呵呵!”顺德老汉呵呵着,脸上挂醉醉的笑意,从遥远处雄风峻峦上收回目光,又踏上了去羊坪子的路。

紧走慢走到了放羊坪闺女家,已经是小晌午时候,他闺女和女婿早他二十分钟从地里回到家,开始生火做饭了。

见自己爹顶个大太阳,汗淋淋出现在院子里,闺女和女婿欢天喜地,双双从灶房里迎了出来,欢天喜地时又有几分惊讶纳闷。自从他们的哥哥和嫂嫂到广东打工以后,娘家所有的活计就基本上由他们的父亲一个人操持。旱地水田四五亩,还要每天早上到山坡上看散放着的一群羊子,忙得老人一早到黑团团转,拉泡屎都想蹲在地边薅去包谷里的几簇草。算起来,已经有快一年时间没来闺女家了。

顺德老汉顾不得抹一把热汗,掏出那个巴掌纸片片递到闺女女婿面前:“快,用你们的手机,给你哥你嫂挂电话,叫他们赶紧回家来,一时刻也别耽搁。”

闺女闻言,心想肯定是娘或者侄儿侄女出什么事了,顿时脸都黄了,连声问:“爹,家里出什么事了?是我妈病了吗?是侄儿侄女惹了什么大祸了吗?”

顺德老汉摆摆手:“你妈好好的,你侄儿侄女在学校念书,也好好的,家里都好好的,你们不用急。你们给你哥你嫂挂电话,就说我猛然间病了,病得很重,卧在床上起不来,红石崖下的四公公来看过,说爹的这病得真了,叫他们赶快回来,一时刻也别耽搁。”

闺女女婿吁了一口气。闺女:“爹,你一辈子不会开玩笑,这会儿却学会了,一开就是天大地大的玩笑。”

“我哪里是开玩笑。你看你爹是开玩笑的样子?”

“爹,家好外好的,你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干啥?这样挂电话过去,不把我哥我嫂在那边眼睛急绿了?”

顺德老汉:“急他们!我就是要急急他们!不急他们,他们才不会回来呢。快挂,挂通了,照爹说的跟他们说,一个字也别变。”

闺女:“爹,你这不是让我们骗我哥和我嫂嘛,我哥我嫂回来了,饶得过我们?你也要帮我们做妹子妹婿的想想啊!”

女婿接言:“是啊,我哥那脾气,接了电话急慌慌赶回来,见你老好好的,不绿着眼睛撕了我们?”

顺德老汉火了,他跺跺脚,大声地:“这电话,你们是挂,还是不挂?”

闺女说:“咋的会不挂呢。爹,你和我妈老长时间没见到我哥和我嫂了,我晓得你和我妈想他们,特别是想我哥。你们想他们,挂个电话要他们回来一趟,也是应该的。我们挂电话,叫我哥我嫂再怎么忙,也回家来,看看二老,和二老住上一些时间。”

顺德老汉坚决地:“不行!就按我说的跟你哥和你嫂说。”

闺女又急得脸红红的:“爹,好端端的诅咒你病重,说你快不行了,我们做儿女的咋说得出这种话。”

顺德老汉凶巴巴地:“我只问一句,你们挂不挂?”

闺女女婿面面相觑。

“哼哼,你两口子不挂这个电话是吧?”顺德老汉狠狠地望着闺女女婿,“我在村里请蔡老三那小崽子请不动,跑四十多里路来请你们,也请不动。包谷秧秧淋透雨,你们一个个长壮了,腰杆杆上挂得起个包谷棒棒样的狗屎手机了,我这老东西求不动你们了。那好,你家门外菜地边不是有一个三丈高的石崖子吗?我这就从崖顶顶上跳下去。我跳下去,不用我求你们,你们也会给你哥你嫂挂电话了,也不怕他们回来说你们是说谎骗他们了。”说罢,真的转身就往大门外,出了大门,直奔菜地去。

女儿女婿追出大门:“爹,爹,你这是干什么?”

顺德老汉边跑边嚷嚷:“我去死!我死掉了,你们就乐得清净了,就用不着隔三岔五地花费你们电话钱,让你们心里头疼那几个电话钱了!”

女婿几个飞步追上顺德老汉,死死抱住了老汉:“爹!爹!你听我说!”

顺德老汉拼力挣扎:“放开我,我去跳你家那堵岩石,就死在你家门口。”

闺女带着哭腔追拢来:“爹,你别这样寻死寻活的行不行?你这样闹,有个三好两歹的,叫我在周围乡亲面前脸往哪放?哥嫂回来了,叫我咋交代?”

“咋个交代是你哥哥妹子的事情,我不管。反正,你不照我说的挂这个电话,我就去死,死在你家门口。你们挡得住我一时,还挡得住我一天?挡得住我一天,还挡得住我一年?”

闺女跪到了顺德老汉跟前:“爹,你别闹了,我们这就挂电话,就照你说的挂电话还不行吗?”

顺德老汉不挣扎了:“这还差不多,那,我先不跳你家崖了,你们挂电话,就在这里挂电话。”

女婿:“手机在屋里床头柜上充着电呢。”

顺德老汉:“去拿,我在这等你们。不照我说的给你哥挂了电话,我不再踏你家的门。”

闺女望望菜地上下两户人家,哀求道:“爹,这里跟哥讲话,上上下下的人家都能听见,你叫我们咋开口说那话?就算哥不骂我们,村里乡亲听见了,也会早晚笑话我们呢。”

这倒提醒了顺德老汉,家里的私密事情,哪能让外人听鲜。“好。”他说,“看在你们平常孝顺的份上,我让你们一回,给你们一回面子,回屋里挂。回去了,我谅你们也不敢耍滑。”

顺德老汉跟闺女女婿重新回到女儿家堂屋里。闺女倒一杯开水,递给顺德老汉。顺德老汉不接:“先给你哥挂电话,电话挂过了我再喝。不挂了电话,我气都不喘你文家的一口。”

女婿:“要我们咋跟哥嫂说,你再说一遍我们听。”

顺德老汉:“你就说,爹昨晚突然发病了,病得相当重,水米不进,旁边四公公来看了说,病得真了,怕是挨不出几天了,要他们今天就买车票上路,赶着回来,一时刻也不要耽搁。”

顺德老汉的女婿硬着头皮拨了电话,却将手机塞给自己的老婆:“咋说,你来跟哥嫂说。”他退到屋角一个椅子上坐下,嘟嘟哝哝地:“哥哥嫂嫂回来了,你们哥妹间好掰扯,我们郎舅间掰扯不清爽。”

电话通了。

闺女对着手机张张嘴,却说不出什么。

顺德老汉儿子应才在东莞那边大声地:“妹,什么事情呀,电话拨通了,又不说话。”

闺女:“哥,我……我……”

顺德老汉朝着闺女龇嘴。

闺女一咬牙:“哥,你和嫂嫂赶快买车票回来,一时刻也不要耽搁。爹昨晚突然发病了,病得相当重,水米不进,旁边四公公来看了,说爹这次病得真了,怕是挨不出几天了。”

电话照着顺德老汉的意思打过,应才也在电话里大声说他这就去请假,今晚就上火车。听完闺女和儿子的对话,顺德老汉的气顺畅了,不但喝水了,连女婿端出来的炒花生炒瓜子也吃了,尤其那脸,又变得神醉醉的。

他说:“我肚子饿了,我还没吃早饭呢。”

女婿起身离开堂屋,到灶房里,边往灶膛里塞柴草,边嘟嘟哝哝:“雪山垭口栽甘蔗,出怪事了。”

堂屋里,闺女拖把竹皮椅子挨自己的爹坐下:“爹,你要我们这样给哥嫂挂电话,骗他们紧着忙着回来,肯定是有缘故的。什么缘故,你说给我们,能替哥嫂做的,我们先做着。我虽说是出嫁之人,但你们二老的事情,侄儿侄女的事情,我们也有责任替哥嫂分担。”

顺德老汉喝口水,抹了抹胡须上的水珠子:“唉,都是自己的娃儿,我就照实跟你们说了吧。今早我到四方石那里撵羊子,转过四方石,在滴水岩下,隔着大冲沟,忽然就……忽然就特想特想你哥。我快两年不见自己的儿子,我想他们了,想得心尖尖都发疼,头发根根都发疼。就这么一档子事。”

闺女:“爹,你把闺女当外人。”

顺德老汉:“说什么话。你是我闺女,我是你爹,我咋就把你当外人了。就这事,爹想你哥了,想得心尖子都疼。你们也是早做爹早做妈的人了,别说快两年不见,你光喜娃两个星期不从学校回来,你不想?不想得心尖子发疼?”

顺德老汉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嘀咕:“你说爹把你当外人,在这桩事情上,你还真格格是外人呢。”其实开头,顺德老汉是想把自己的发现告诉闺女女婿的,让闺女女婿也跟着欢喜欢喜乐呵乐呵。娘家撞了好运,就要出州长那样大的官了,他们做闺女女婿的能不高兴?但话到嘴边了,心里忽地一激灵,舌头赶紧打个闪,把要说的话卷回到肚子里。是的,这话不能对女儿和女婿说。虽说女婿半个儿,但却是外姓人,跟自己隔了沟沟隔了箐的外姓人。闺女呢,嫁给了文家,就生是文家人死是文家鬼,这个天大的秘密,不能让他们知道。要是让他们知道了秘密,难保他们不会抢着把自己的老人安葬到那龙脉地上。他们不是有一个八十几岁的老爹吗?那老辈子寿龄再高,也活不出去几年了。若是让女婿家抢着把那出土司爷那样大的官的龙脉地抢了去,州长那样大的官,就不能出在自己的家中,而要出在文家了,荣的是文家的宗,耀的是文家的祖了。肥水不能落外人田,这事只能等儿子和儿子媳妇回来,悄悄地告诉儿子和儿子媳妇,让儿子和儿子媳妇等他死后,把他安葬在生了个碗大的露水珠珠的龙脉地头。等别人悟出奥妙来,自己家里土司那样大的州长官也当上了,别人想坏着心思抢风水坏风水也来不及,只有眼热的份了。

对了,电影里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哦,严守机密。对头,我顺德老汉在女儿女婿面前也要严守机密。

在闺女家住了一宿,吃过早饭,顺德老汉不要闺女和女婿送,自个儿回老林坪子。翻过鸡冠子石山回到头天歇气的白沙地,也不直接回家,抄密林羊路,径直向四方石那片山去。到了四方石附近,装成找羊的样子,骂咧咧地,先是骂那三只用来做种羊大波罗,又骂那些只拖儿怀崽的母羊,再骂那些只还没有长成色不会做夫妻事的小波罗小母羊,说再忙,每天都得来看它们一回,它们差一颗米成他的爷了。他嘴里骂骂咧咧,眼睛却四面八方仔细瞅,看准附近没人,才不再骂咧咧了,折折返返靠近头天清晨挂了个碗大的露水珠珠的那株拉羊刺树。蹲在树下,看自己布的记号是否有人动过。见没人动过,放心了,虔诚地磕几个响头。一个钟头后,恋恋不舍地离开,回到家,地里需要薅的草也再没心肠去薅了,田里需要看的水也不去看了,拉把靠背椅坐在家门口,望着屋后老林子,乐滋滋地等儿子儿媳回来。

从闺女挂电话到现在,已经快一个对时,儿子儿媳现在肯定坐着火车赶了一多半路程了。听说光是火车他们就要坐两个夜晚一个白天才到攀枝花火车站。他们到了攀枝花要转一回车,到了县城又要转一回车,从乡上街子到家还有五十里只跑骡马不跑车的山路,明天是肯定到不了家的,但后天傍黑时候,一准能到家。

儿子儿媳回来了,第一件事,当然就是关紧大门,把自己的发现告诉儿子儿媳,还有老伴,让他们也跟着先乐上一回。再过十天半个月,在镇上中学念初中的孙子,也该放暑假回来了。孙子回来的时候,他要摸着孙子的大奔头,仔仔细细看看这个长大了当州长官的小东西,看看他那双每天握大红官印的手到底跟别人有什么不同,看看他那张每天对着手下和群众讲话做指示的嘴跟别人的有什么不同,还要褪下孙子的裤头儿,看看他那个每天坐高级轿车的屁臀臀跟别人有什么不同。但是,绝对不能让孙子知道这个秘密。屁娃儿嘴不把风,让他知道了秘密,保不准不出两天时间,他就会在村里弄个风风雨雨,在周围村庄弄个风风雨雨。那样,就难免让人抢了先,占了那龙脉宝地。特别是,周围那些家庭势力大的人家一旦知道了,就会霸王硬上弓,将自己发现的龙脉宝地抢了去,让他们的子孙去当州长官,自己家落得个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再有一点就是,那一片山地,不是自己家的责任山,是柳树脑包颜家的,颜家柜子里,装着盖有政府鲜红大印的山证。颜家知道了,也一定不甘心,一定要横插一杠。人家牛大马大三个儿子六个孙子,又有政府发的山证,自己小家弱户,拿他们没办法。

那么,儿子儿媳回来了,自己家该先做些什么呢?

这让他有些犯愁。

先在那里立个活人墓占着地皮,等自己去世了,再让儿子把自己安葬在那里?不可以的。要知道,从前李土司家是将活鲜鲜的尸身葬在龙脉上,李家才由穷家花子成了土司爷。自己去那里造个活人墓,舞镐弄锄却不葬人,就会败了那里的风水,那样,将来儿子把自己安葬到了那里,也不灵了,自己家里也出不了土司爷那样大的州长官了。再说,自己家的坟地全部分散在西边周家羊圈房山上,现在突然去东边的四方石那坡坡造个活人墓,这不能不引起村里人和周围村庄的人怀疑。他们生了疑,再稍微往深处动动脑子,很快就会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村里人和周围村庄这些人,有的人憨笨憨笨,有的人却是鬼精鬼精的,少数的几个,还他娘的不一般的鬼精。

意识到这份危险,他猛然觉得这秘密连儿媳也不能让她知道。儿媳虽然是儿媳,进这个家门已经十四五年,还为这个家生养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岩羊养成了家羊,野山韭变成了菜地韭。但毕竟是娶进门来的外姓人。人家有娘家,跟娘家血连着肉连着骨头筋筋,头一发昏,哪一天把秘密告诉了他娘家人,不让她娘家先扛枪上山先打雀了?要知道,他娘家就在四方石那边的大石窝窝,跟自己发现的那龙脉地头,比自家都近着不小一段路程呢,他娘家的祖上坟地,也差不多就在那坡坡上。再有,眼下儿子只有三十多岁,儿媳也只有三十多岁,他们都还这么年轻,这么年轻的他们能不能婚姻到老,还是一个大问题呢。不见这些年来,远远近近,小年轻夫妻们动不动就闹离婚,动不动就去乡上县上扯离婚证,然后男的另外找个女的,女的另外找个男的,换个媳妇,换个男人,再另起炉灶另生娃。换个男人,换个媳妇儿,就像换套衣裳裤儿那样轻轻松松随随便便。有个别的,离了一回换了一回不过瘾,就离第二回换第二回,公婆排成队,岳父岳母排成队。儿媳知道了这个秘密,就算她现在为自己的这个家着想,嘴上时时刻刻挂把锁,在娘家人面前不透一丝风,但如果有一天她像其他家的那些小年轻夫妻一样,跟我儿子过不拢了,跟我儿子离婚了,另外找个男人了,另外生个娃了,不再是这个家里的人,这个家也不再是她的家了,她会不会把秘密透露出去?……不能!不能告诉儿媳!自己的亲闺女都不让她知道,儿媳就更不能让她知道了。

既然不能让儿媳知道这个秘密,那么顺箐淌水地,老伴也一样不能知道这个秘密。老伴虽然是自己的老伴,但既然能做自己的老伴,也就再明白不过地跟儿媳一样,是外姓人。虽然说她和自己过了这多年的日子,为自己生养了一对儿女,和自己把一对儿女抚养成人,孙子孙女有了,外孙外孙女也有了,这把年龄,也不存在着和自己离婚另外嫁人的可能。但不存在着和自己离婚,并不等于她绝对不会把这个秘密透露给别人。她跟她娘家弟弟那个亲那个热哟!儿子应才只有三岁的时候,老伴她爹和她妈半年里前后去世了,她十岁的弟弟成了孤儿。本来,自己在安葬了岳父岳母之后,已经把十岁的舅子接过来了,让舅子在老林坪子跟姐姐姐夫一起过,等他成人了再作打量。但自己脾气不好,那小狗日的性格更倔,加上安葬岳父岳母欠下的债务压在心上,日子过得不轻松,郎舅两个三天两吵。七吵八吵,那小倔牛尾巴一甩跑回去了。弟弟跑回去了,她也偷偷跟着跑了回去,在娘家种着那三份责任田,和弟弟过起了日子,丢他和三岁的儿子在老林坪子这个家守凄冷。几次去喊都喊不回来,还说什么反正已经为夫家养了一个儿,为夫家留下了一条根,对得起夫家了。现在,她唯一的弟弟无依无靠,她舍了老林坪子这个家,也要把弟弟抚养成人,为她爹妈为她家祖上保住这独一的一道血脉。还是后来他向小舅子服了软,作了保证,才捎带着小舅子把她喊了回来。夫妻两个含辛茹苦,把小舅子抚养成人,又为小舅子娶上了媳妇,连小舅子生娃儿办满月酒,都是他们掏钱去办的。如今老了老了,可两个月不回娘家跟弟弟住上一晚两晚,跟弟弟说说掏心话,就像掉了魂似的不自在。她跟弟弟那样亲,她把后家的血脉前景看得那样重,让她知道了秘密,她不会悄悄约着他弟弟,将她爹的骨殖从坟地里挖出来,移葬到那龙脉宝地上,也期待娘家出个土司爷那样大的州长官?

思前想后,他打定主意,这个秘密,只能自己和儿子知道。爷儿俩在心里死死记着那个地点,等十五年后,二十年后,自己去世了,再让儿子去那里动土,将自己的尸身鲜活活地安葬进去。一旦自己葬到了那龙脉宝地上,谁也拿他家没有办法。

打定了主意,顺德老汉脸色又醉醉的了。

可没过半袋烟时,他心里又开始烦了,觉得和儿子两个人长守秘密也不是个稳妥的办法。他想,昨清早那里挂了个碗大的露水珠珠让自己看到了,谁知道往后的某个清晨,那里会不会又挂起个碗大的露水珠珠,让别人也看见?四方石那坡坡,是周围几个村最主要的放羊山场,过些天雨下足了,杂木棵棵里还长大白鸡枞,一窝一窝地,去那里看羊子的,捡鸡枞的,你回我去,赶街一样热闹。如果让其中的哪一个也发现了秘密,恰巧他家的老人归天了,或者在自己前归天了,先着葬到了那里,土司爷那样大的州长官也就是人家的了,那时候,自己家就落得个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他忽然恼怒起自己的年龄来,恼怒自己今年为什么偏偏是五十八岁而不是七十八岁八十八岁。要是自己今年已经七十八岁甚至八十八岁,那该多好!

过去的一些日子,他常常会为自己快六十岁的年龄感到非常吃惊,心想小时候看的山今天看上去还是那么高,小时候看的崖今天看上去还是那么陡,小时候看的河今天看上去还是那么弯,一点点变化都没有,自己却不知不觉的就五十八岁了,就六十花甲逼近了,就由一个屁娃儿、一个毛头小伙成了一个老头了。回过头去看看,其实自己也没怎么过啊。他真希望自己才二十五岁,才三十岁,再有五六十年的日子好过。而现在,他则反过来,为自己才有五十八岁懊恼不已。五十八岁,说小不小,但说老还不算真的老,即便自己像父亲那样,只有七十八岁的寿龄,也还有整整二十年的活头。这整整二十年的时间,那龙脉宝地保得住吗?不会被人发现抢走吗?再有,再等二十年自己才安葬到了龙脉宝地上,自己家的土司爷那样大的州长官,不是就要推后二十年才出吗?二十年时间,成器不成器,孙子已经定型了,没有当州长官的命了,出州长官的希望,要等重孙孙那一代了。推后一代才出州长官,对这个家来说,那是多大的损失!再有,要是重孙那一代,只生得女娃没有男娃,出了州长官,也是外姓人的州长官而不是我家的州长官了,我这龙脉宝地也就白发现了!

要是自己能活八十八岁呢?要是自己像村里酸角树包包的祁老公公那样,活到九十四岁还精精神神,拄着拐杖这个脑包那个脑包满村子走呢?

顺德老汉懊恼着自己的年龄,又再一次想到他的父亲。他父亲是前年去世的。前年!爹呀爹,我的好爹,你为什么不活个整八十呢。要是你能活个整八十岁,在我发现了龙脉宝地后再去世,该多好!那样,我就不会为守这秘密伤脑伤神了,我家的州长官,就铁定是我的孙子你的重孙了。好爹呀好爹,你为什么偏偏七十八岁就走了呢?你为什么不多活两年呢?!

他又心慌意乱起来。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心慌意乱中,顺德老汉狠狠地拍了拍竹椅,巴掌恰巧拍打在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翘起的竹篾尖尖上,竹篾尖尖将他的厚巴掌戳出了血。他捧着冒血的巴掌,嘴里“噢咝”“噢咝”直吹气。可就这几声“噢咝”“噢咝”,在他脑际突然划过一道亮光,让他突然有了主意。“对,就这么着!”他的手好像不疼了,用两个巴掌,猛力拍打着自己的两个膝盖。

第四天早饭时候,等得心急如火的顺德老汉,终于等回来了儿子和儿媳。

看到儿子应才和儿媳一前一后从屋后老林子里钻出来,就像小娃儿终于盼到了赶街回来的大人,顺德老汉欢天喜地迎上去,抓住儿子一只手,使劲摇啊摇:“你们回来了!你们硬是让我喊回来了!”摇着摇着,眼泪又滚了出来。

“爹,你病好了?”儿子惊喜万分。

顺德老汉还是一个劲地摇着儿子的手:“我没生病,你看你爹这样的身骨,会那么容易就生病么?”

应才:“我也看你不像刚生过大病的样子。你没生病,咋让妹妹扯那天大一个谎,把我诓回来?”

顺德老爹笑呵呵地:“我没生病,就不准许我想自己的儿子了?我是你爹,你是我的儿子,我的独一独的儿子,快两年不见你一面,我想你啊。”

应才:“想我们就直说想我们,照实说,我们还能不回来看你们二老,干什么扯那样一个谎?你晓得,我们这三四天是怎样过来的!我差点没把自己急死了,花花他妈也是一路哭着回来的,我们还真怕回到家,再不能跟你说上一句话了。”

顺德老汉:“我是真怕不那样说,你们不回来啊,应才!”他左右望望,压低了声音,“其实,我逼着你妹子诓你们回来,也不单单是想你,想你们。我是有比我生大病还要大几十倍几百倍的大事,要喊你们回来办呢!”

应才:“什么事情啊,还比你生大病要大几十倍几百倍?”

顺德老汉:“不忙说,不忙说。你妈饭菜都弄好了,回屋了吃饭去。吃了早饭,我再跟你细细说。”

吃过饭,应才递给顺德老汉一支烟,自己含一支点上,吸几口:“爹,把我们从几千公里外边诓回来,到底什么事情啊?有事情,早说早办,办好了我们还要赶回去上班。厂里只给了我们二十天的假。不按时回去上班,这个月的工资,还有每人两千块的押金,八九千块钱老板握着呢。”

顺德老汉:“不忙说,不忙说。这里不方便说,等会儿,我带你去山上转转,我单独跟你说。”

儿媳笑笑:“我和我妈,成外人了,就你们父子俩亲。”

顺德老汉瞪儿媳一眼:“一家人,什么亲的外的。这是我们男人的事情,不方便在你们女人家面前说,我单独跟应才说。你这娃儿,跟应才说还不是等于跟你说。”

父子两人就出了门。顺德老汉怕引起别人注意和跟踪,领着儿子,也不直接去四方石那山片片,而是绕了一个大弯,先去周家羊圈,从周家羊圈爬上梁子,顺梁子走到那天歇气的白沙地,再从白沙地下四方石,多耗了两个小时,才走到他做着记号的那地头,左瞄右看认定附近没有人,压低声音,把那早上他的遇见和科加小坝李土司家的发家史,跟儿子讲了。

应才吃惊地:“你真的看见了碗那样大的露水珠珠?”

顺德老汉:“咋不?!我在四方石转过来的在滴水岩下,隔着大冲沟看见的呢,碗口大一颗露水珠珠,明晃晃地,亮闪闪地,就挂在这棵拉羊刺树上。待我从上边转过来,树上的露水珠珠不见了,树下,也就是我作着记号的这地,湿漉漉一片。我当时还瞅了瞅四周围,四周围到处石干土干,就只有这里湿漉漉的,分明就是那碗大的露水珠珠见我已经看见它了,看准它出现的位置了,为了不让其他人也看见,倏然掉落这里,打湿了这里的。”

应才小心抚摸着记号处依然潮湿的泥土,再看看周围,若有所思。

顺德老汉:“这里就是几百年才有人找到一回的龙脉宝地啊!儿子,我家也要大发了,也要出土司爷——不,是也要出土司爷那样大的州长官了。”

应才:“州长官?”

顺德老汉:“过去的李土司管三四个县的地皮,今天的州长也是管三四个县的地皮。今儿没有土司爷这个官了,咱家要出的,不就是州长官?”

应才:“爹,你真信这个?”

顺德老汉:“咋不信哩?周围四五个县,几十架山几十个坝坝的人,都信!从前管三四个县的李土司家,如果不是见到了碗大的露水珠珠,把他爹葬在龙脉宝地上,他家能一下子由要饭的变成土司家,当上土司爷?还一当就是十几代,从明朝皇帝管天下的时候就当到了民国?你年轻不晓得,爹是晓得的,多少年来,有多少人,为找到这碗大的露水珠珠,就差没跑断腿。村里也有不少人在找,扭松脑包的你刘顺大爷是一个,水井洼子的陈表老爹是一个,老荞地的黄老倌是一个,你老爹活着的时候也大清早满山悠转,就是想着碗大的露水珠珠。还有三台地退休回来的高老师你高表伯,大清早满山转,嘴上说是锻炼身子,其实也是心里装了颗碗大的露水珠珠。可他们,还有远近的几多人,别说碗大的露水珠珠,就是核桃大的露水珠珠,斑鸠蛋大的露水珠珠,也没福气找到遇到。这天大的运气,让你爹碰上了,让我家碰上了。儿啊,你千万要记准这里,一时一刻也不能忘记了。将来有一天我去世了,你千万千万要把我葬在这里。”

应才点点头:“当然。别说这里是生出碗大露水珠珠的龙脉宝地。就是一般地头,只要你看准了,喜欢了,我们小的在你去世后,也必须照你的吩咐办。周周围围,很多老人的后事都是这样办的。”

顺德老汉:“那我就放心了,一千个放心一万个放心了。还有,在我去世前,在把我安葬在这里前,在我家出了个土司爷那样大的州长官前,这个秘密,你千万千万不能跟任何人讲,包括你妈,包括你媳妇,包括你妹子,包括你儿子闺女。说了,万一他们嘴不严实,这龙脉宝地被外人知道了,占去了,或者来破了,我家就出不了土司爷那样大的州长官了。”

应才:“爹,我知道了,你放心吧,关系家道的大事,我不会那么憨。”

应才怎么也没想到,正是他这一连串爽快的答应,送走了他父亲顺德老汉。

第二天,快吃早饭了,顺德老汉还没有起床。应才妈在院子里一边择菜,一边望望老汉这二年独住的小楼阁:“这死老倌,昨天带着儿子满山转,也不晓得是去看什么西洋景。转累了,呼噜噜一个晚上不够,连大白天也呼噜噜上了,也不怕地头的草埋了包谷苗苗。”

太阳照到院中鸡槽的时候,应才和媳妇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应才妈将饭锣锅从灶房里提出来,边往堂屋里边大声喊:“死老倌,你停尸还没停够啊?娃儿都从地里回来了,起来洗脸吃饭啦。”

楼阁上没有任何回应。

应才妈在堂屋里饭桌上放好饭锣锅,又回到灶房里,把炒锅里的菜舀了端出来,见“死老倌”仍没有起来,有些生气地将菜盆重重放到饭桌上。“这死老倌,还真就着儿子和媳妇回来,赖床享清福了。”她气冲冲跑到小楼阁楼门前,砰砰砰敲门,“死老倌,死老倌,你停尸要停到太阳落啊?”

敲打间,门“吱呀”一声开了,但不是顺德老汉拉开的,而是应才妈用力敲开的。门一开,应才妈就看见,老头子被子也不盖,一身簇新地,直挺挺躺在床上,连平常舍不得穿的那双黑皮鞋也穿上了。头上,莫名其妙地套了个红色塑料食品袋。她几步跑过去,伸手去扯塑料食品袋:“你也挂怪的,有蚊帐不使,使塑料袋躲蚊子,老了老了,变得跟小娃儿一样,玩些怪花样了。”但怎么也扯不下来。她猛然发现,塑料食品袋是死死结在脖子间的,立刻意识到事情不妙,赶紧使指甲发疯地抠,然后三下两下把塑料食品袋撕了个稀烂。

顺德老汉早已经没有呼吸了,摸摸胸口,心也没有跳的迹象了。

应才妈瞬间被抽去了脊梁骨,一屁股瘫倒到楼阁楼板上:“应,应才,快,你爹他,他……”

正在洗手准备吃饭的应才,闻声,朝地上抛了毛巾,三步两步跳到小楼阁门口,见情,什么都明白了。“爹!”他大喊一声,跌跌撞撞拢去,扑到床上,抱着他爹顺德老汉余温尚存的尸首,嚎啕大哭:“爹呀爹,一颗露水珠珠,你何值得这样做,你糊涂啊!”

“露水珠珠?”跟着上来的媳妇一脸茫然,问应才:“什么露水珠珠?”

应才忘记了他对他爹的承诺,哭哭叨叨地,把头天里的爷儿俩在四方石那棵拉羊刺树下说的那些话,跟他媳妇和他妈说了。

应才媳妇:“真有碗那么大的露水珠珠?”

应才:“爹说有。”

应才妈双手啪啪啪拍打膝盖,大哭起来:“你这老倌啊,怪不得这四五天里,一天到晚神神叨叨的,一点不像往常,原来是有这天大的一回事。这天大的事情,在我跟前,你唾沫星子都不掉一个。我在你的眼睛里是外人,我白跟你过了这多少年啊,我白给你生养了一对儿女啊,你这狠心的老倌,没良心的老倌!”

安葬了父亲,烧过“头七”,应才和媳妇要回打工的厂子上班去了。按照这一带的乡俗,家里有老人去世,应该是要烧过“满七”,儿子儿媳才能离开家到外面做事的。但就二十天的假,他们无法等到“烧满七”,连“烧二七”都等不到。烧“二七”“三七”“四七”“五七”“六七”和“满七”的事,就托付给妹妹和妹婿了。丧事上请来做法事的“经先生”说,这是可以的,女儿也是儿,女婿半个儿,反正都是儿,谁给老人烧七天纸都一样。不仅他们走,他们的母亲也跟他们一道走。如今父亲不在了,应才不放心将他妈一个人丢在家里,就将田地承包给蔡成五家,带上他妈一起去东莞,说去那儿后每天帮他们煮个晚饭,也方便他们多加几次夜班,多挣几块钱。办过一场大事,家里需要钱来塞的眼子就更多了。一对上初中的儿女,托付岳父岳母先帮忙照管半年,等那边联系安排好了,就转到东莞民工子弟学校念书。

一家三口离开了老林坪子,爬坡上坎走出三十里,走到卧龙岗,乡街在望的时候,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又不约而同地回转身,回望已经隐藏在梁林深处的老林坪子。应才媳妇扯了扯应才的衣角,悄声问:“他爸,你说咱爹舍着自己的命让我们把他安葬在了那地头,我们家真会出个土司爷那样大的州长吗?”

应才嘴角挂着几丝丝苦笑:“州长那样大的官算什么,出个联合国秘书长那样大的官也不一定呢!可咱们还得去当打工仔,还得去出大力气流大汗,白班上过上夜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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