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阴翳啄白,在日本古都

2018-11-22 11:26白郎
山花 2018年9期
关键词:谷崎阴翳日本

白郎

千朵青山,万朵青山,总是吾身。牧溪让我觉得。

牧溪,宋代四川的一个和尚,法名法常,与在日本开创禅宗大觉流的四川僧人兰溪道隆差不多同时代,两人都是江南径山寺主持无准师范的学生,那前后在日本推动禅宗的圆尔辨圆、兀庵普宁、无学祖元都是无准师范的学生。与这些同门不同,迷一样的牧溪并未到过日本,他的禅画早已被中国艺术史遗忘,知者寥寥,然而却在日本得到了最高认同,一些真迹一直被呵护着。无准一脉的禅风是大药肆,纵横风雅,犀利直指,这在牧溪的画中显露无遗。心中的纯光翔于寂寥,除了印痕的朱红,牧溪缟素般的减笔水墨几乎只用黑白两色,墨韵浑无羁绊,英爽萧散,寥寥数笔空灵欲滴,嶙峋筋骨化入大片余白。

在镰仓国宝馆,当工作人员浪川干夫把牧溪的真迹白衣观音图挂到墙上,慢慢打开绢本卷轴时,我被一种感激默默照住。紫竹野石间,白衣大士斜倚岩头,长长褒衣幽白,清净自在,丰神简澈,腾腾淡墨疏旷,那浓后之淡的透明禅意,不可凑泊。

一灯复继,千室共明,日本人爱极了牧溪,认为他的画,充分表现了“幽玄”,这一日本艺术精神的深境。出世的牧溪不会想到,自己在另一个国度被推上了历史峰头。水自茫茫花自红,世阿弥说,“隐藏着的才是真正的花”。

我觉得,“幽玄”,是从美学观念的角度,对“寂”这一禅境的呈示,把“心”与“境”打为一片,含敛着对大地之灵的微妙体验,以虚无为体,隐现为用,体用一如。“霞满春花之所”,“春,曙为最。逐渐转白的山顶……”无言之境抽光了意义,明暗背后,有生机勃勃的源泉在。

“幽”,是阴翳之美,是“幽玄”的意境,与心的静气相契,带有私密性。春绿四染的斜阳里,我们到京都法然院,寻访《阴翳礼赞》作者谷崎润一郎的墓。法然院是清素之地,适合晴耕雨读,山门前的一截竖石上写着,“不许荤辛酒肉入山门”,山门的上部是草庵顶,褐黑茅草平整的褶纹上濡染着黄苔,淡逸野色在上面飘,一大洞光从门内涌出,拖着树的斑影。松根漱野泉,春屋抱幽石,几个人在一寸一寸整理绿苔,问起谷崎润一郎的墓,一个老者说他知道,友好地带我们去找,沿着一条石径,走几分钟就到了。一座不大的墓园,有上百座墓,谷崎的墓在最上面,两块青石分别刻着他写的“空”“寂”二字,“寂”石下埋着谷崎和夫人松子,“空”石下埋着松子的妹妹和妹夫,中间栽着棵垂樱,枝蕾纷披,满树发出袅袅白毫光,令人不由得想起谷崎的作品《细雪》。墓园多高树,堆青流碧,深青色、鸦碧色、鹦绿色的树籁,在碎光阴影中飘沉,没想到谷崎殒后,仍置身于蚀骨的阴翳之美。

在《阴翳礼赞》中,谷崎润一郎认为“美并非存在于某物,而是出于物与物互相间制造出的阴翳之中”,“西洋人所说的‘东方的神秘,大概指的是这种幽暗所具有的无以言表的静寂……那么,神秘的关键在哪里呢?揭穿谜底,不过是阴翳的魔法而已”。

阴,则灵气往来,“阴翳的魔法”,或者说是“暗”的堆砌,是日本人侘寂美学的一个精微处。侘寂的核心,是物哀,隐伏着接受残缺、接受万物流转、接受生死循环的况味。而“幽玄”,是对这一切的超越。高台寺主持净因禅师和我们聊及“阴翳之美”和“幽玄”时也说:“阴翳之美是物哀,‘幽玄则是禅境。”

镰仓的鹤岗八幡神社供着弓箭之神,在那里,我碰到新婚仪式,乐声清得有点忧,橙红阁子里,新娘穿着绣了花鸟的白无垢和服,头上笼着圆而大的白纱帽,新郎穿着饰有家徽的黑色和服,下裳有白条纹,两个新人接过巫女递过来的玉串——缠有白纸的杨桐青枝,进行玉串奉祭,据说这样可以把神灵的心意和人的心意连接在一起。在神道教里,杨桐被称作榊木,当新人恭敬地闭目祈祷,把吉祥的常青枝举过头顶,一瞬间我有种被大自然唤醒的感动。前一天的黄昏,去了镰仓海边的江之岛,低徊的群鹰在海风中贴着游人扫过,从没见过这么多的飞鹰集结在一起,岛上有江岛神社,供着七福神之一的辩才天,这个天女源于古印度,被认为掌管着音乐艺术,神社正殿门楣上,悬了长长的粗绳,高处挂着一个金色大铃,参拜时,先要在旁边的石池舀净水洗手,然后拉动粗绳摇响铃铛,鼓掌与神灵沟通,再默立祈祷。而在奈良,我惊讶地碰到了供奉着冰神的冰室神社,连冰也有神明呀,真是没想到。日本的信仰构成,显然十分庞杂,早先万物有灵的自然崇拜,及祖先崇拜,根系发达,这让人们较容易接收到自然的灵意,所以,来自中国的禅文化被吸收后,与本土文化杂糅,成为了一种与脚下土地直接沟通的生活传统。一百多年来,日本全盘西化,全方位大异从前,但在生活里,仍根深蒂固地保留了不少东方主义的根子。

碧草犹寒,绯樱未红,我们去京都岚山外的嵯峨野,寻访松尾芭蕉当年写下《嵯峨日记》的落柿舍。元禄四年(1691年),芭蕉翁在《落柿舍记》中记道:

“京都有向井去来别墅,位于下嵯峨竹树丛中。近邻岚山之麓,大堰川之流。此地乃闲寂之境,令人身心怡悦,乐而忘忧。去来性疏懒,窗前荒草离离,不加芟除。数株柿树,枝叶纷披,遮蔽房檐。五月,雨水渗漏,铺席、隔扇霉气充盈,几无寝处。户外,树影森森,殊觉可喜。此一地清陰,乃去来送吾之最佳礼物也。”

向井去来是芭蕉的学生,在自己的茅舍外种了一些柿树,元禄二年深秋,满树柿子渐红,有人路过,付了笔钱,预订所有柿子,准备第二天来取,不料夜里风雨来袭,吹落许多柿子,清早起来,去来呆看着满院落柿,调侃地给茅舍取名为“落柿舍”。

嵯峨野非大峰,并不嵯峨,但周围松竹多,青山巨绿。落柿舍在明治时重新整修过,小而纯,仍是闲寂之境,与机械时代风尚相反的茅庐,处处浮动着纯朴的天趣,仿佛出自孩童手笔。院子里铺着细砂石,周边满是苔痕,几棵柿树尚未生新叶,枝干布满裂开的玄纹,苍黑得深邃,竹篱已被岁月啄白,残花坠地,沈丁香阵阵暗香,幽鸟驮着日影。茅舍的檐下挂着个投句箱,回念往昔柿树上的红色柿子,我亦冒出一句:“芭蕉翁呵,柿子是一撮旧火。”离开落柿舍时,想起芭蕉充满禅意的俳句《古池》,“古池呀,青蛙跃入的一声幽响”,茫茫时空中,每个人的一生,何尝不是这神秘一跃。

在一种简素的丰茂中,庭院无疑是亲自然的日本之雅的体现,也是日本之心的化现,其中,枯山水是独树一帜的本土提炼,奠基人是一代禅僧和造园家梦窗疏石,他将自己的禅观,融入到庭艺。“乔松十数株,修竹千余竿,青萝为墙援,白石为桥道,流水周于舍下,飞泉落于檐间,红榴白莲,罗生池砌,时居其中,无不快心”,这是传统东方庭院追寻的唯美主义惯常情调,耽于逸乐的栖居,而枯山水决绝地打破了这种优哉游哉的审美指向,提升了庭院的精魄。枯山水讲求从方寸之地幻出千岩万壑,主要元素有白砂、细苔、褐石、虬松,以素白的细砂为主,以砂代水,以石代岛,几乎不使用开花植物;每天在看似单调白砂上作画,是禅寺和尚必修的禅课,用内心的觉受,扫出涟漪式、波浪式、漩涡式、回纹式的“水纹”。建长寺、天龙寺、大德寺、南禅寺、高台寺、高山寺,当我身临其境体验这些日本禅寺的枯山水,觉得这是佛教坛城的日本式隐喻,让人在风雅中,截断美的樊篱,直面如影随形的无常,透脱物我生死,瞥见深邃的透明。在大德寺龙源院的前庭,枯山水的白砂扫出壮阔波纹,椭圆形的苔地与奇石,搭成负阴抱阳的缥缈之境,这之中,苔藓的生发是杀活自如的点睛术。一旁的东庭,在屋与屋的间隙中,有一个窄长的枯山水,面积极小,白砂两头,各置两块青石,场景枯寂,孤峻之极,到中午时,从空中漏下的光线刚好把两头的石头连起来,顿时生出奇异的阳气,令人想起《碧岩录》里的句子,“枯木里龙吟”。连日来,倍感在日式庭院的日常生活中,沉积着一种日本式的“天人合一”,“天”這个字中有“人”,“人”是“天”的一部分,是“天”的具体显现,禅语中的“无”,根本意是回归,真能回归到“天”,就可当下啜饮源泉,幽玄之境,不是简单的明暗之美,芸芸万物,有同源性,只有步入这种同源性,才能体味“寂”的众妙之门。

寂,贯穿着有呼吸的场所精神,也落实在精细的微物之美中,寂而常照,照而常寂。侘寂美学的幽微,从随处可见的苔藓透出。在许多庭院,可看到竹制的逐鹿,利用杠杆原理,让上头一截竹管匀速滴水,下面一边削尖的竹管盛满水后会倾斜,自动把水倒入石臼,接着尾部击打在撞石上,发出一声清响,如此往复不止。逐鹿源于古时的欹器,虚则欹,中则正,满则覆,盛水的石臼往往长满了青苔,姗姗可爱,这些绿茸茸的小东西令我着迷,在竹的一声空明之响中,我似从苔的一抹翠色看到生活原初的黎明。在离京都祗园八坂塔不远的一个老宅,门里斜倚着一棵古梅,枝头尚有残花,地面白瓣离离,古梅的虬干已空心,有的地方甚至漏出洞眼,青苔从根部一直往上渗,染得整条树干一片碧绿,有的苔衣上,沾了梅瓣,有种透顶透底的孤寂之美。金色夕阳中,在银阁寺的古松古溪间走着,忽遇一束涓涓流水从高处滴下,打在青石上形成水池,流水周围绿色苔藓鳞片般起伏,正对着水池里的一块大石,石头上面隐隐有浅紫色,石身浸出各色苔藓,有的枯苔现出金黄,有的枯苔现出灰白,不远处,层层叠叠的松光水色,映着银阁遗世独幽的凤姿。小的,才是有息的,那不可见之物的丰盈,就藏匿在可见之物的单纯中,小小的低低的苔藓,是从土地、石头、树木内部长出来的,故有直指人心的轻盈之美。

春花寂寞红,纷纷开且落。山茶花的红,让我感到一种清辉。宇治上神社不远处的一个私人院子,嘉树满庭,一栋旧草庐的拱顶散出绿苔,古松悠悠,两株山茶嫣红,见我们站在门口舍不得走,女主人把门打开招呼我们进去细赏,山茶花红得淳,一树朱红,一树粉红,每树几十朵,都是重瓣,绽若烟霞,屋檐下的褐色老木板上,题有白色草书:“云客”。这是韵士的居处,逸境,云客饮松气,草庐半带花。在奈良时,住在一个叫福智院的老庙附近,踏进老庙,几树茶花遍红,色如羊血,碗口大的繁花已缀成花幄,没想到这里的茶花有这么大,我故乡云南茶花多,朵大瓣阔,名品如恨天高、雪狮、松子鳞、童子面、紫袍,福智院的茶花比起来,已不逊色,这殿前的一片寂红,让我想到云南一种不易见到的茶花照殿红。而白茶花更清凉。从奈良唐招提寺去药师寺的路上,经过一个院落,门槛处围了木栏,里边一树白山茶大开,翠羽飞雪,花瓣若素脂,骨朵亦白,地上落英朵朵。被白色的宝珠天花所转。心空。

由侘寂生出的物哀,根源是一种生死观。朝樱,夕樱,夜樱,樱花七日,且开且落,从容燃烧。在奈良的冰室神社,垂枝樱满开了,千花万朵,缨珞其身,在阳光中明若冰片。神社里的乐声飘来,噙着哀怆的深情。桦冠布裘的寒山子曾说:“冰水不相伤,生死还双美”。据说写过二百七十二首樱花和歌的西行上人咏道:“希望死在春天的樱花树下,以此望月。”

漂在斑鸠寺(法隆寺)古风里的斑鸠声。飞鸟寺(元兴寺)山墙上一只大鸦嘴喙上闪过的微光。唐招提寺鉴真灵塔前野朴石臼上青色竹勺滴下的水珠。被苍茫夕阳擦红的室町时代五重塔昂嘴宽大的斗拱。正仓院外樱雪下眯着眼睛回眸的春鹿。春日大社松荫里披着厚厚苔衣的地藏像。南禅寺三门处褐黄巨柱上的山水纹。倒映在湖水中的湿粼粼金阁被松影捣开的浓彩。岚山渡月桥上戴着竹笠的缁衣苦行僧。哲学小道上斑驳古樱长着的树舌灵芝。比睿山琉璃堂明明如洗的翡翠山光。奈良柿叶寿司里渍过醋的青花鱼。祗园老街井上有一用淡墨濡出的“花”字。行走,是在振衣与濯足之间,谦卑地体验有无。

在京都,带着一种颠覆的好奇,我们来到位于中京区四坊崛川町的坊主BAR,这是京都唯一的和尚酒吧,“坊主”,在日语里,含有和尚的意思。酒吧的主人是穿着蓝色僧装的羽田高秀,谦和平实,有一股坚定的静气,不忙的时候,他很愿意跟大家聊天。羽田高秀是净土真宗光恩寺的主持,从小在庙里长大,他的酒吧已开了六年,除此之外,他还开有一家IT公司。平时,兴致好时,他也会喝上两杯。酒吧不大,安静,酒的品种以葡萄酒和威士忌为主,放满了整面墙壁,不少酒的名字来自佛典,“色即是空”“烦恼炽盛”“诸行无常”,每张客桌上都放了一个钵,有要求时,客人用小棒轻轻一敲,羽田高秀或店工(也是僧人)就会过来。羽田高秀告诉我,对日本人来说,佛教不是一种宗教,而是一种文化,他任主持的光恩寺是个小庙,这些年来去的人越来越少,很难维持,他一直在思考出路,于是开了酒吧,寺庙是可以帮人们消除烦恼的地方,酒吧也可以做到,在这里,能接触各种人,他愿意跟需要的人分享自己的心得。谈到禅时,他说,禅是生活,生活是修行。

4月2日,大晴,在透亮的青绿中,我们来到日本天台宗祖庭比睿山,整座山都属于延历寺,这里被称为日本佛教两大母山之一,另一座为真言宗发源地高野山。远峰戴雪,无尽春山下临日本第一大湖琵琶湖,千黛来春雪,大湖卷虚空。当年最澄法师跟随遣唐使到中土求法,在浙江天台山精修天台宗教义外,曾师从禅僧道璿等人研习禅法。延历寺的根本中堂正在维修,是一处拥有正面十一间、侧面六间的宏大古建筑,脱鞋进入大殿,一片幽明,正中供奉着最澄法师当年亲手雕的药师如来塑像,前方燃着的一盏灯,就是著名的“不灭法灯”,据说已燃了一千二百年,位于山形县的日本天台宗另一座重要寺庙立石寺里,千年来也点着一盏从延历寺根本中堂取火点燃的“不灭法灯”,同时有两盏“不灭法灯”,故能经久不灭。人能宏道,非道弘人,山中多梵宇,多古杉,多灵奥山光,荣西、道元、法然、亲鸾、日莲等日本佛教的各派祖师,都曾在这里潜心学修,出山后振烁一方。净土院在山之极清明处,四围巨杉上下映照,这里有最澄法师的御庙,素色古佛堂不大,庭院精纯高洁,旷而明,庭间铺着有流水涡纹的大片白砂,佛堂与后院之间,亦铺着白砂,山僧用两堆白雪在上面做成枯山水,显然是用寺中的积雪随形做的,这隐世的残雪枯山水,淳白烂熳,妙造自然,有一种洗神的寂。出净土院,满耳是山僧的诵经声。哦,松风治疗了残缺,万病锦袋圆,记起道元禅师的《本来面目》来:“春花秋月夏杜鹃,冬雪寂寂溢清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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