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宴知秋

2018-11-26 10:58周真真
花火A 2018年9期

周真真

作者有话说:这篇文章最开始落笔时,我的脑海里浮现的是男女主角的名字:江闻歌——闻歌始觉有人来——还有晏晏——总角之宴,言笑晏晏。后来,我跟一个朋友说起北京,说起故宫,总觉得岁月很神奇,一沾上历史就更加沉重。好了,希望大家阅读愉快。(最后!太久没写稿!请大家pick我!)

闻歌,你要记住,人可以死亡,但爱,生生不息,永不坠落。

秋天的时候,沈棠来到东松树胡同14号。

天边彤云密布,她踏过湿漉漉的地砖,上前叩响门环:“请问有人吗?”

院里响起一阵脚步声,过一会儿,才有一阵苍老的声音传来:“找谁?”

沈棠本想说江大师,又想起来北京前同事同她说的:“江闻歌此人,作为上世纪最著名的建筑设计师,才名昭著,同时也倨傲冷淡,很多想要采访他的媒体杂志都被拒之门外,棠棠,你如果想采访到他,只能兵行险着。”

思及此,沈棠连忙将到嘴边的话吞下,索性大胆道:“找江闻歌。”

里面的脚步声顿了顿,良久,终于又轻轻响起来。沈棠看见朱红双扇门嘎吱一声被打开,门前银杏树上的叶被惊动,落下一场金色流光的雨,她忽而撞进一双风雪般的眼里,那眼微微一怔,紧接着竟恍惚闪动起来——

“晏晏,是你吗?”

001

晏晏全名时晏,本应叫作燕燕,燕燕于飞,差池其羽。她嫌太俗气,改成了晏。

她的祖父时少卿,北边顶有名的书画家,知道她偷偷拿户口本把名字改了,气得胡子一扬:“姓是根,名为叶,你怎么不直接把这根拔了?”

晏晏口齿伶俐:“爷爷,您这就不对了,海晏河清,太平盛世,我这是爱国。”

“还编呢?”

“爷爷,您怎么能这样想我呢?我的思想就是这么高尚,谁骗您,谁是小狗儿!”

說完,避开时先生的拐杖,她跑到了外面的大街上。

那是1980年的冬末春初,天还早得很,见棱见角的四合院尽头挂着一抹浅金色的朝阳。

江闻歌顶着睡意被母亲从车上推下来时,就看见一个樱红的影子,伴着那声清脆的京腔从身边闪过。

他眼里还迷糊得很,倒是江母在笑:“京城里养出的姑娘就是不一样,不露怯,什么事都能冠冕堂皇地圆上。”

江闻歌翻着白眼啧了一声。

江闻歌是苏州人,江父江母原隶属于苏州博物馆,这次是被调来故宫修复织绣。初来乍到,几个人灰头灰脸地收拾了一整天,第二日,江母便亲手做了一些青团,让江闻歌挨家挨户地送过去。

不同于父母的温润,十一岁的江闻歌浑身都是戾气,耐着性子对人打招呼,等到最后一户人家时,终于失去了耐心。

他生硬地敲着门,过了许久才听到一道熟悉的京腔:“您找谁?”

门内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只是那门却久久不开。

江闻歌更不耐烦了,本想一走了之,想起江母的唠叨,还是转身应道:“找你。”他一顿,嘴角竟然勾起一抹笑,“就是,特别爱国的那位啊。”

后来,时晏常说,江闻歌这个人吧,蔫儿坏。

可不是吗,他专戳人的心窝。

十几岁的时晏性子跳脱,一听,当是挑衅,把手里的毛笔一放,像个兔子一样往外蹦。北国的天很高,云也飘渺,她打开门,看见雾霭里站着个人,年纪不大,眉目倒淡得很,像掺着霜白的嘲讽。

她睨着他:“你刚说什么?”

“我说……”

话音才起,江闻歌只觉自己的袖子被人扯住,他瞧过去,先是看见一双装着狡黠笑意的眼,随后看见自己白色棉服的袖子上印了几个乌黑的墨印。

时晏得意地笑:“对不住了,我这手总是有自己的想法。”

当时大家都凭票买布,做一件这样的衣服可不容易。江闻歌本就阴险的脸色愈发不好了,时晏往后一转,打算开溜,衣领突然被人扯住。

她整个人被囫囵转过来,紧接着就看见衣服上被糊了一团绿色的东西。

时晏一怔,始作俑者已经走到台阶下,扬起一个格外刺眼的笑:“不巧,我的手也比较有自己的想法。”

这可是过年新做的衣服啊,时晏后槽牙咬得发疼:“毁衣之仇,不共戴天,你给我等着!”

002

北京人住在大杂院里头,来了个生人,稍一打听就知道了。

胡同口的老大爷跟时晏说:“那小子啊,苏州来的,叫江闻歌,父母也都是体面人,在故宫里头工作。”

时晏点头,老大爷又说:“虽是南方人,个头倒高,说起来好像比你还小一岁呢。”

时晏就有点纠结了,小一岁,哪天她把他揍了,岂不是欺负弱小?

就在时晏纠结时,没想到她再次见到了江闻歌。

时少卿偶尔会去故宫帮忙修复古画,见着江父江母两个生面孔,就将人喊到屋里来吃饭。

他们吃京帮菜,谈的都是一些上了岁数的东西,明朝的绢画屏风,辽金时期的木雕佛像……时晏听得耳朵起茧了,忙放下筷子:“爷爷,我去练画啦。”

家里的规矩,每天都要练一个小时画。恰巧这几天腊梅开了,时老给她在屋檐下支了张木桌,时晏端起架子,就着檐上的灯光开始起笔。

她先画树根,再勾树枝,中国画注重神韵,线条要流畅有浓淡。她好不容易勾完枝干,就听见有人敲门。

应该是那叔叔阿姨的儿子吧,听说他一个人去香山了,会晚点来。

时晏朝外喊:“门没锁,自己进。”

不一会儿,她就看见那张欠揍的脸。

时晏一愣:“怎么是你?谁让你进来的?出去,出去。”

“不是你让的吗?”江闻歌轻啧,“怎么,北京人都说话不算话?”

“你……”

从个人上升到地域,时晏气得一抽,再想起那件黏糊糊的新棉袄,只觉脑仁儿更疼了,正巧此时,大人说完话,前前后后走了出来。

江闻歌的家教还是很好的,他喊了声“爸妈”,又极为尊敬地鞠了一躬:“时爷爷。”

时少卿点头笑,随后一行人往屋檐这边走来。

说实话,时晏并没有继承时少卿画画的天赋,虽练习多年,画技尚可,但总缺了点味道。

江父江母中肯地夸了两句,江闻歌可没那么可爱,半开玩笑道:“这梅花画得好,就是太实了。”

时晏撸袖子,偏偏时少卿来了兴趣:“怎么说?”

“古人画梅,讲究欹曲清瘦,横斜逸出,这枝干用墨太浓,少了几分风骨。”

时晏想,小一岁就小一岁吧,揍人还分年龄吗?她恶狠狠地瞪过去,江闻歌见了,挑眉,又挑衅地笑了起来:“不过,中国人讲究格物,或许是这画梅之人……嗯,很稳实忠厚的缘故吧。”

这是在嘲讽她胖,还是蠢?

时晏终于忍不住,一脚踢在他的小腿肚上。

003

這一脚仿佛成了一个信号,自此吹响了两人明争暗斗的号角。

两家隔得远,时晏时常从胡同这头跑到那头,只为呛江闻歌几句。

而江闻歌则比较阴险,他老收到一些情书,时晏一来就偷偷将那些情书塞到她的书包里。晚上时少卿给她收拾,一见到那些花里胡哨的画着爱心的信封,老先生又炸了:“时晏,你竟敢学人家谈恋爱,简直胆大包天!”

时晏被骂得嗷嗷叫,跑出门,看见江闻歌靠在墙上笑得见牙不见眼。

时晏那时想,她跟江闻歌水火不容,这辈子都只会是宿敌!

就这样一直到高二那年夏天,这一切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由于时少卿名气太大,每年艺术节都有一个雷打不动的节目,那就是时晏的国画表演。小时候,他画简单的花草,大了就画山水,伴着流水般的琴音,总归是很沉闷的。他人缘好,倒也没人说。

那位弹古琴的学妹就惨了,时晏卸完妆去教室拿书包,一上楼就听到有人在转弯处讨论。前面的,她没听清,只听到后面一句:“还有那古琴可真够行的,弹的什么啊,生怕别人睡不着似的。”

时晏步子一顿,旁边突然蹿出来一个白色人影,将说话的男生一拳打倒在地上。

弹古琴的学妹从教室里梨花带雨地跑出来:“江闻歌,你别打了。”

那时黑白电视机流行于全国,里面经常唱,冲冠一怒为红颜。

时晏看两人打得难舍难分,心里啧了一声,又哼了一下,江闻歌,你看我治不了你!

她转身去了趟学校办公楼,再去教室时,只听说江闻歌被政教主任带去了办公室。

那已经是1985年了,那一年好像发生了不少事,布鲁塞尔发生“海瑟尔惨案”,印度航空公司一架大型客机坠毁,全机三百二十九人全部遇难。

那一年,仿佛从一开始就多灾多难。

时晏回到家,将画画的东西摆回原处,头一重,伏在桌子上睡着了。

北京已经步入夏季,知了藏在石榴树上不住地叫,不知怎的,风越吹越猛,一场雷雨倾盆而下。

时晏恍惚梦见自己将江闻歌揍得哇哇大哭,正乐着,时少卿突然从外面进来将她推醒:“晏晏,赶紧起来,我们去趟医院。”

“怎么了?”

“你江叔叔江阿姨坐车去外地开交流会,半路上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要掉头回来,但是雨太大,司机没看清,撞到了一辆卡车上。”

时晏身子一抖,猛然清醒。

004

江闻歌的父母在重症监护室观察了三天,第三天午夜时,抢救无效,被宣布死亡。

时晏又跟着时少卿来了一趟医院。

外面是漆黑的夜,江闻歌坐在手术室外的长廊上,眼里的血丝织成一张网,像是佛语里说的,红莲业火。

江家已经没什么亲人了,时少卿询问过江闻歌的意见后,便做主将两人的遗体火化,还举办了一场小小的葬礼。

时晏还小的时候,爸妈下海经商,葬身在一次风暴里。时少卿经历过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么些年又经常对着一些书画,研读了人类漫长的历史和衰而复兴的文明,对生死好像也看得开了。

但是,这也是因为他老了,可江闻歌还年轻。

人年轻的时候,总放不过自己。

他不去上课,就将自己关在院子里,街坊都热心,看着心疼又着急,最后还是时晏说:“要不,我带他回一趟苏州吧?”

时晏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么说,她只是记起有一次江闻歌感冒,她本想去嘲笑一下他,结果他烧迷糊了,将她当成了江阿姨,一个劲地扯着她的袖子用苏州话说:“妈妈,我想吃酒酿丸子。”

故乡啊,大抵是每个人心底最深的眷恋吧。

时少卿竟没有反对,正巧赶上学校放假,时晏第二天就买了两张火车票。她又是哄骗又是吵闹,才将江闻歌拉上火车。

生死在前,个人恩怨已不重要。

江闻歌不说话,时晏就发挥话痨精神:“江闻歌,你看,好大一片杨树林。”

“江闻歌,这隧道怎么那么长,轰隆隆的,我耳朵疼。”

“江闻歌,那外面是水稻吗?”

时晏叽叽喳喳,江闻歌开始不理不睬,后来实在忍不住了,冷冷地一瞥,时晏吓得将话吞回腹中。

就这样,他们从北至南,到达苏州时已是晚上。

江家老屋在拙政园旁,亦临近苏州博物馆。时晏折腾了一天累得不行,简单收拾了两张床就沉沉睡去。南方的夜潮湿闷热,她半夜醒来,却发现睡在外屋的江闻歌不见了。

时晏怕他做傻事,心里着急,偏偏那时候还没有手机,好不容易挨到天亮,她顺着大路到处找。直到太阳升空时,她终于看见了他。

十六岁的少年,抱着膝盖蜷缩在博物馆门口,像一只被遗弃的幼兽。

时晏不知为何,有点不敢过去。就在她踌躇时,一位中年人从馆内走了出来。

那是江父以前的同事,故宫传了信过来,他大概知道少年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没说别的,只拍了拍少年的肩膀:“闻歌,你爸爸去故宫前在我那儿刻了一块诗碑,你要去看看吗?”

那是一块不大的石头,上面刻了四行字,李白的《早发白帝城》。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这是你爸爸最爱的一首诗。后世都说这首诗自然天成,流丽飘逸,可你父亲最爱那个山字。轻舟已过万重山,是什么山,怎么过山,这是一种学问,但是,人不能总揪着这座山不放。”

中年人也不管他们是否懂了,又从屋里拿出一把锄头,走到院中一棵树下开始挖。过了不久,一坛封了多年的花雕就从泥土里露出一角来。

“你爸爸真的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你出生前,他想要一个女儿,好效仿古人,栽桂花树埋女儿红,结果你是个小子,他不得已改成了状元红,但每年总会挖出来瞧瞧。”

中年人擦了擦瓶身上的泥土,笑了笑,将酒递给江闻歌。

后来,他说了一句话,时晏很多年以后,在冬日落雪的翡冷翠总能想起。

他说:“闻歌,你要记住,人可以死亡,但爱,生生不息,永不坠落。”

005

是的,爱,生生不息,永不坠落。

那天,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的博物馆,只知道后来江闻歌抱着那坛子酒,带着时晏在苏州城乱转,从博物馆到拙政园,再到平江路、山塘街。

最后,时晏实在撑不住了,扯着江闻歌的袖子哽咽着说:“江少侠,能不能留我一条活路?”

江闻歌的背影顿了顿,随后竟然笑了:“你不是挺有能耐的吗?”

隔了多么久才出现的一抹笑,浅浅淡淡的,像掺了霜白的嘲讽。

时晏一愣,眼眶倏地红了:“江闻歌,你是在嘲笑我对吧?”

太惨了,她竟然觉得江闻歌嘲笑起人来很动听。

他们又在苏州待了两天,两天后终于回了北京。

时晏是知道江闻歌的,他这个人看着厉害,实则娇气得很,煮点饭都能把厨房烧了。

于是,她回北京的第一件事,就是收拾出了一间房让江闻歌搬进来,好歹有个照应。

江闻歌倔强,时晏原以为他不會答应,准备了一肚子说辞,哪想他这次倒是痛快地应下了。

于是,旧书上堆新影,原本以为会针锋相对一辈子的两个人,就这样和平相处起来。

随后转眼到了冬季,是冬至时,迎来了时少卿七十岁生日。

时晏一大早就拖着江闻歌去潘家园。

以往,时晏爱送些自制的围巾、手套给时少卿,这次适逢时少卿整岁,她想换点新鲜的。

她精神头格外好,江闻歌的脸却黑得出奇——也是,好不容易放个假,大清早就被她拖起来了。围巾没带,白净的脸被风吹得红红的,除去眉心的褶皱,倒别有一番生动。

时晏一直挺了解他,瞧他目光越来越沉,直接将他拉到路边的一个早餐摊坐下。

她要了两块烧饼,两碗豆花儿,记起江闻歌嗜甜,忙改口:“还是一碗吧,再来一碗豆浆,多放点糖。”

还是两人你争我斗那会儿留下的毛病了,她记得他的喜恶,好准确无误地触犯到他的雷池。然而现在她是用这一身技能来讨好他。

时晏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看他,果然对面那人嘴角松开,面色平缓了许多。

啧,真是一只时刻需要顺毛的大猫。

他们吃了将近半个小时,晨雾散去,原本冷清的街巷渐渐热闹起来。

江闻歌心情稍微舒畅了一些,眯着眼问她:“你想买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爷爷吧,什么好东西都见过了,非要说缺点儿什么,我一时半会也……”

她用手捂着脸,一边说,一边用清澈的目光逡巡着,突然她步子一顿,再也发不出声音来。

江闻歌一直等着她回话,见她“也”了半天,没个后续,垂下眸,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彼时,朝阳慢慢升起,金色的阳光穿过树梢,落在长街尽头的青石板上。那是极为温暖的所在,有人穿着天青色的衣服,正弯腰提笔作画。

他身姿轮廓稍显稚嫩,年纪应与江闻歌相仿。但他们又是不同的,江闻歌是冬日林间的雾,浅淡中带着冷冽,而那位少年,是林雾散后的山与水,是冬日过后盛开的杏花,晚凝深翠拂平沙。

时晏久久怔忪,等反应过来时,人已经站在了少年的身侧。

素来横冲直撞的时晏神色竟有些拘谨:“你在画什么呀?”

少年走笔潇洒,闻之一顿,人稍稍侧开,将画展示给她。

那是一幅山水画,峰峦辽远,蒸腾起的水色烟云婉转柔软。

时晏在书画堆里长大,自然知道这幅画的妙处,不论画技,单谈作画之人的灵气,少有人能敌。她不由得更呆了:“你画得真好。”

时晏向来口齿伶俐,此刻却单刀直入,笨拙不堪。她话音一落,只见少年看了过来,那眼神温和,仔细一瞧,却含有一丝戏谑的笑。

霎时,时晏心头一热,脸更似火燎一般烧起来。

她头次不知如何应对,只好扯着神色难明的江闻歌,逃也似的离开了。

006

“他叫林榆。东隅已逝,桑榆非晚的榆。”时晏扯着衣角,雀跃地跟江闻歌说,“他的名字是不是很好听?”

这是距离去潘家园后的第十天。

其间,时晏又在放学后去过几次,几乎每次都碰见了那位少年在画画。不过她没有凑近,只躲在远处看着,一直到前两天,她正要离开,才听到别人叫他“林榆”。

多么好听的名字,而缘分巧妙,她从同学的谈话中得知,林榆竟然是那位弹古琴的小学妹林桑的亲哥哥,跟她一届,只不过读的是美院附中。

时晏不知想到了什么:“闻歌啊……”

江闻歌的笔一抖:“你好好说话。”

“我送你一支派克笔吧。”时晏谄笑。

江闻歌:“不要,我有。”

时晏再接再厉:“那我送你一个模型?从国外带回来的呢。”

“不喜欢用别人用过的东西。”

时晏咬牙:“得,你不是想买一辆自行车吗,我给你出一半的钱怎么样?”

“……”

时晏还在不断地说着,江闻歌烦不胜烦,终于抬起头:“时晏,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最近在准备数学竞赛,偶尔通宵达旦,眼底有一丝乌青,此刻忽然抬头看人,眼神深邃,坚韧又脆弱。

时晏心间一跳,过了半晌才强打起精神说:“也……也没什么,就是下周末我想去什刹海滑冰,你也一起去呗。”她一顿,“然后顺便叫上林桑,让林桑叫上她哥哥,人多热闹。”

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江闻歌算是明白了,他笑了笑,忽而停下笔,长腿猛地将面前的椅子一踹:“时晏,你可真行!”

砰的一声巨响,他直接拉上书包走了。

之后几天,时晏都很少看见他。

她并不知道他忙不忙,但是她脸皮厚,自顾自地将滑冰时间写好,直接贴在江闻歌的书桌上。

那时候什刹海冰场还是很热闹的。周六,约定的时间一到,时晏就坐在湖边的长椅上等,眼看天色越来越暗,她的心情越来越低落。

正在这时,欲坠的夕阳里便出现了三个熟悉的身影。

时晏沉下去的心一下子沸腾起来。

江闻歌是南方人,加上身体平衡度不够,滑了两下就站在一边不肯动了。

他们三个老北京便排成一排滑“一字”,林榆站在最前面,来往的人流为他做底色,愈发显得他身姿挺拔。时晏看着看着,不由得又红了脸颊。

她自然没有瞧见那两个吵闹着过来的小孩,等余光有所感应时,只来得及惊呼一声。

她等着横祸降临,哪想,想象中的痛并没有传来,她睁开眼,竟撞上了江闻歌沉沉的目光。

他不知什么时候滑了过来将她牢牢地护在胸前,后背应该是受伤了,手腕也被冰刀划破,闪着骇人的血光。

时晏一怔:“你怎么过来了?”

江闻歌皱眉别开脸:“你是不是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她忙爬起来,想给他看看伤口,他稍稍愣了愣,随后不动聲色地隔开:“你继续玩。”说着,他朝林桑挥了挥手,“走吧,陪我去买点药。”

后来一算,那是他们认识的第五年。

时晏伸到空中的手来不及收回,直到看见江闻歌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才慢慢落下。

从那以后,他们的生活仿佛就被利刃分割开了。

江闻歌隔天便搬回了自己家,而她与林榆的关系倒真如她所愿,慢慢亲近起来。

林榆自幼学画,尤善工笔,得空便会去潘家园练习画技,在得知时晏亦学了多年国画后,更如他乡遇故知,隔三岔五就要约着画上一回。

时晏没有天赋,对画画实在没有太大的热情,可挡不住林榆的眼神,竟也一天一天坚持了下来。

彼时北京已经进入深冬,寒风从更远的北方吹来,吹得人心绪飘摇。又是一天的画画练习结束后,林榆照常送时晏回东松树胡同。两人挥手道别,按照以往,林榆是转身要走的,可这次,他用力握住了时晏的指尖。

“晏晏,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远方?”

007

远方。

人年轻时总喜欢说远方,后来才发现,最远的地方莫过于自己的心里。

时晏忘记自己那天是怎样回去的了。她脚底轻飘飘的,脑海中一直回荡着林榆跟她说的话。

他说:“晏晏,我们一起考国美吧。在北京城过了十几年,总想去外面看看。而且……”他应该是第一次说这样的话,耳尖红得滴血,“而且,我想跟你一起去。”

时晏长得不差,她的五官虽不如别的北京女孩明艳,但胜在小巧柔软,笑起来的时候,眼里仿有春光泄露。她听林榆的声音越来越轻,心里却像浸了蜜,突然开出一朵璀璨的花来。

她匆匆应了一声好,就捂着脸跑了。

后来的事仿佛是电影里故意加快的片段。

江闻歌依然不理她,但她没时间悲伤了。以往她没有目标,总想这双脚一跨也出不了北京城,可现在不一样,她要和喜欢的人一起远走高飞。

时晏开始没日没夜地练画学习。或许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等来年暑假快结束时,她竟真的收到了国美的录取通知书。

那是1986年了。

木心先生说,从前慢。在电话尚不普及的年代,她跟江闻歌一南一北,两人的联系果然慢慢少了。随后她越来越忙,林榆又想出国,两人一起办手续,一起报了外语培训班,北京都回得少了。

而时晏最后一次见江闻歌是在1989年。

她和林榆一起被选上交换生,要去意大利交流学习。

临走前,她回了趟北京。

什刹海依然热闹,故宫的人却更多了,绵延了上百年的朱红宫墙下游人如织,黄头发、蓝眼睛的外国人指着熠熠发光的琉璃瓦顶惊叫:“How amazing!”

时晏从东松树胡同起,一路走,最后停在雍和宫。

中国人信佛,他们求姻缘、求事业、求平安,五花八门,乐此不疲。

时晏走入殿内,突然身侧打下一道阴影:“你一个打下诳语之人,怎么还敢来拜佛呢?”

当年她陪他回苏州,一起去过寒山寺,她看他情绪一直不好,举香跪于佛前,信誓旦旦地说:“江闻歌,你不要害怕,我会陪着你的,一直陪着你。”

江闻歌当时冷冷地瞧着她,眼神却慢慢亮了起来。

他性格执拗傲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所有的事铭记于心,时晏却好像忘了,她眼里有了新人,还舍下他多年,如今转头看他,怔忡许久,才理解话中之意。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索性随意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时爷爷说的,他说你往这边来了,让我来同你道声再见。”

三年了,不,三年半,两人没有说过话,一时他们之间又沉默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起了风,竟是江闻歌先开口:“时晏,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挺好的,南方很好,林榆也很好,我去了上海、南京……”还带林榆去过一次苏州,山塘街、平江路……和你走过的地方都走过……

时晏没说了,一顿,反问他:“你呢?江闻歌,你过得好吗?”

“好。考上了清华,学了建筑,谈过两次恋爱,她们的性子都很好,比你好。”

时晏眼眶突然有些酸,时间啊,怎么就走得这么快呢?她抬头,本来想拍拍江闻歌的肩膀,可是曾经的少年长高了太多,她踮起脚,最终竟是轻轻地将他揽入了怀中:“闻歌啊,你以后要很好很好,最好好到让我嫉妒。”

她慢慢说着,最后竟有些哽咽:“江闻歌,对不起。”

恢宏的殿门外风卷残云,竟又有一场雷雨倏然而至。

那是很早以前就下起的一场雨,连绵不断,一直下到现在,还有以后。

008

“就这样完了?”

沈棠捧着一杯热茶,坐在院子里枯萎的紫藤架下。说实话,她真的只是来碰碰运气,没想到不仅进了这位傲名远扬的江先生的门,还听到了这样一个故事。

已经年过半百的江闻歌眼神依然犀利,只需一眼就知道眼前这个小姑娘在想什么:“你跟她有点儿像,叫我名字的时候,末尾总要拖长一下。”他笑了笑,似是不愿再深思,又转头回答她刚刚问的问题,“完没完我不知道,但是我明白,这世上和有些人的缘分深,和有些人的缘分浅,而我和她很不幸,就属于后面这一类。”

江闻歌望向远方,眼神辽远却空无一物。

沈棠见他这样,也不好多留,喝完那杯茶就要走。

大概是走到门口时,她不知想起什么,最终还是回身,将一张报纸放在了茶桌上。

这些年,北方的秋愈发冷得厉害。

江闻歌愣了愣,许久后才拿起报纸看了看。

那应该是意大利当地的一张报纸,江闻歌的意大利语不好,看了半天才看懂报纸中间那个标题的意思,华裔女画家为救六岁孩童,车祸身亡。

报纸上没有图片,也没说名字,但江闻歌目光莫名一顿,指尖几乎是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怎么会呢?据他所知,时晏和林榆在当交换生学习结束后并没有回国,而是留在了佛罗伦萨。两人师出名门,又游历多方,一手画技引人入胜,名号渐渐在意大利响了起来。后来她索性将时少卿也接出国,移民去了意大利。

他们生活在异国他乡,过得有滋有味,怎么会这样呢?

他抬起头,希望从沈棠的神色里找出说谎的痕迹,可是她只往后退了一步,随后深深地鞠了一躬:“江先生,抱歉。”

009

沈棠说,那是十七年前的事了。

那时,她跟父母住在佛罗伦萨。她的父亲经常跟她说,他们的邻居是一位华裔女画家,还说这位女画家本来有个男朋友的,后来分了。

但也只是听说,等她们真正见面却是在一天放学,她下了校车过马路时,一辆车逆道而行快速向她冲来。

沈棠那会儿才六岁,一时反应不及,眼见车子越来越近,这时一个女人竟将她撞开,而自己无暇闪躲,被车子撞飞了。

满地的血迹,沈棠当时都吓蒙了,好在抢救及时,女人捡回了一条命,也是那时她才知道,这个女人就是时晏。

那时是千禧年的春天了,三十二岁的时晏躺在病床上,身形孤独,脸色苍白。沈棠时常去看她,她每次都是睁眼望着东方,眼底了无生机。

沈棠害怕这样的眼神,经常找话跟她聊天,有一次看到一张报纸,上面有林榆,沈棠惊叹道:“时阿姨,这么好看的人,为什么跟他分手啊?”

“因为不喜欢啊,不能一直耽误人家。”时晏一顿,随后竟笑起来,“而且,见过比他更好看的,其他人就再也入不得眼了。”

“更好看的人,谁啊?”沈棠惊讶。

时晏却不愿意再说,闭上眼沉沉睡去。

她的伤口分明愈合了,但身体机能迅速恶化下去,而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大概是时少卿的病逝。那几年,时少卿的身子本就大不如前,而在听到她出车祸的消息后,更是迅速垮下去,不出一个月就离世了。

时晏落了一晚上的泪,那之后的某一天黄昏,她的心脏跳动频率降为零,亦朝着东方,慢慢地合上了眼。

“时阿姨离世前说了最后一句话,她说,北京是个好地方。我本来不懂的,后来大概知道了,她心里有一座城,住着一个不可能的人。那个人初次见面就将她的衣服弄脏,还嘲笑她的画少了风骨,她开始以为自己讨厌他,等发現自己真正的心意时,却再也不能喜欢他了。”沈棠说到这里时,突然抬头泪光涌动,“江先生,你知道时阿姨生前最讨厌什么吗?”

江闻歌还在巨大的冲击中没缓过神来,眼里布满血色,只摇头,沈棠又自顾自地说:“雨声和佛香。”

是的,雨声和佛香。

雨声总让她想起1985年的夏天。她看见江闻歌为林桑打架,心中不痛快,将这事告诉了政教主任。她不知道自己当时漏听了一截话,那个被江闻歌打的男孩儿最前面说的是:时晏还不是仗着自己爷爷,没有爸妈养的东西。

江闻歌从旁经过,一拳砸在了他的脸上。那男孩子家世显赫,老师没了法子,只好打电话叫江父江母来学校,随后他们的车子掉头,他们也在雨幕里失去了生命。

而佛香,她闻不得佛香,更见不得佛像,佛像慈眉善目,望着她时,她觉得自己一手血腥,罪孽深重。

她就这样,一直愧疚,一直自我折磨,哪怕到死都在弥补自己的过错。

010

沈棠说完时,天已经黑了。

暮色沉沉,将这座有了几千年历史的古都笼罩在一片黑暗里。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的,自然没有看见江闻歌久久地愣在原地,如叹息般哽咽道:“我怎么会怪你呢?我连自己都能原谅,我又怎么会怪你呢?”

时晏自然也不会知道。

亦是在千禧年的冬天,江闻歌因工作需要去过佛罗伦萨。

这座以艺术文化闻名的欧洲小镇,到处耸立着中世纪留下的宫殿以及教堂。某一天黄昏,他路过一个街角,是在一个瞬间,倾城的阳光霎时薄软至极,他莫名停下脚步,只听得风里传来一个声音。

“江闻歌,一别多年,别来无恙否?”

江闻歌突然心间一恸。

晏晏啊。

编辑/沐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