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工鲁班

2018-11-30 03:27牛云保
阳光 2018年12期
关键词:张庄老乔工长

站在山顶的最高处,鲁班俯视着群山环抱中的矿井,他像和友人作别一样对着矿井挥了挥手。正是盛夏,群山的浓绿把矿井包裹得严严实实,从山顶上往下看不像是一座矿井,错落有致的现代化建筑倒像是一处景区的客栈。

鲁班知道再过几分钟这座矿井将变成一片废墟,影影绰绰中他看见人们在坑口蹿上跳下的忙碌着,他也知道人们会寻找他,寻找这位曾经煊赫一时的劳模。天一亮他就上山了,他没有参加早上的碰头会,他把早上碰头会看成是一场对矿井谋杀的密谋会,他愤怒,他于心不忍又无能为力。

多好的一座矿井啊,高耸入云的井架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金灿灿的光芒,刚翻修的绞车房配电室充满着小别墅的情调,记得工人们刚搬进时都幸福得热泪盈眶,一迭声的感激矿领导的关怀,鲁班看着工人高兴,也乐呵呵的像个干部一样幸福着。

与刚进驻联营矿时锣鼓喧天热烈欢迎的场面不同,翻修一新的矿井倒像一个穿戴整齐静静等待死亡降临的病人,显得安静超脱。

沉闷的地动山摇的一声巨响,坑口轰然倒塌,鲁班哇的一声哭了,他再也忍不住了,他无法承受一座花了几个亿的矿井仅仅开采了三四年就要炸掉,鲁班问矿长、问所有的领导,他们显然是统一了意见,提前编好了应答,所有人的回答都是,资源枯竭。鲁班又问,你们明知没煤了为什么还要投资?领导漠然地说,总公司安排。

倒掉的坑口缓缓浮出一大片尘土,突然间山林中刮起一股狂风,尘土四散,人们捂着口鼻远远地看着再也不能进出人的坑口,就像看着一个庞然大物呻吟着慢慢死去。

夜深人静时,鲁班从山上走下来,轻手轻脚地走在矿山的广场上。月光如水,偌大的广场上已不见一個人,失去往日喧哗的广场坟墓一般让人害怕。

躲在黑暗中的鲁班远远地看着废弃的坑口,坑口的照明设施一如往常,灯火辉煌地照射着坑口附近的一大片房屋,与往日不同的是没有了以往的人流和绞车开动的轰鸣声,看了一会儿,鲁班对着矿长办公室恶狠狠地呸了一声,扭转身回宿舍倒头大睡。

与鲁班的想象截然相反,宣布破产后的矿山没有出现一丝一毫的混乱,工人们等待着重新分配,他们知道总公司不会抛弃他们,有的人还说,破了正好,早就不想在深山老林里待了。

农民工聚集在大门口,他们就像失去了家园的忠犬,虽然家不在了还每天守伏在家的废墟上,矿武保部驱赶他们走,矿上的领导几次三番地说,矿上矿产了,给你们也发了失业补助金了,该去哪儿去哪儿吧。但他们不走,好像守在大门口就有希望,都说下了十几年坑了,出去又会干啥啊。

鲁班上了十几年班,难得有这样的清闲,鲁班不是他的真名,是人们对他的尊称,高级技师鲁班从来没在技术上被难倒过,再大再难的技术问题,只要鲁班在,问题便会迎刃而解。鲁班是矿山机电上的名医,每天起早贪黑跋涉在矿山各个角落,医治着机电上的各种疑难杂症,不怕脏不怕累,任劳任怨。

鲁班是公司领导钦点的抛家舍子远离老矿来到这兼并联营的小矿井的,那时的公司,气吞山河的到处吞食着小矿井,领导们真的如报纸上赞美的那样,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资金动辄上亿的掠夺着矿井资源。

公司上下一片欢腾,街头巷尾、坑上坑下人们议论纷纷,十年上千亿的口号让工人与领导热血沸腾,老矿每日敲锣打鼓的欢送着去边远小矿井的工人干部。

大手笔的掠夺,需要大批量的工人,催生起一大帮倒卖招工指标的招工贩子,人们无不在谈论招工卖官,一天天暴涨的煤价让矿山内外眉飞色舞。

而今随着煤价的一落千丈,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铁律又让煤矿的兴衰起伏证明了它的正确性。

无岗可上无事可做的鲁班每日钻在宿舍对着一大摞图纸苦思冥想,窗外的花花世界一概不理,整幢宿舍楼里都是当年怀着一腔热血从老矿过来的男男女女,鲁班的邻居刘凤兰就是一个热爱矿山心比天高的有志妇女,从老矿来到这里,一年回不了几回老矿,两耳不闻窗外事、对世俗世界置之不理的刘风兰以忘我精神一心扑在工作上,机器就是她的一切。付出就有回报,刘风兰的仕途也是一片光明扶摇直上,从工人升为班长,从班长一跃而为工长。可不知从何时起,煤矿是店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一路狂跌的煤价砸碎了多少人的美梦,收购兼并的小矿井首当其冲地倒下了。

热爱工作却对电路图一窍不通的刘风兰对鲁班是佩服得不行,她总是想,那么一本蜘蛛网样的图,他咋就看得一清二楚,还讲得头头是道,这机器和人不一样,人病了还能凑合着动,机器说不行就不行了,可是鲁班一鼓捣,机器又能动了,这机器也认人啊。

刘凤兰由敬生爱,总是情不自禁地脉脉含情地看着鲁班,也不知鲁班是装傻还是真不懂,谁都看出来了,就他流水无情。

刘凤兰有意无意地试探过几回,最后相约去镇上转,起先鲁班不去,后来拗不过,就跟刘凤兰去赶庙会。自从这沟里来了各路大军,小镇上寻欢作乐的设施拔地而起,醉生梦死的地方仿佛一夜冒出来。鲁班远远地跟着刘凤兰,刘凤兰站住了他磨磨蹭蹭的东瞧西看,刘凤兰有足够的耐心,心想是块儿铁也把你焐热,刘凤兰给鲁班买了双鞋,鲁班回赠了一把伞,刘凤兰暗送了几回秋波,鲁班却死水一池。

小镇一条小街不足千米,中间还遇上一个矿的几对儿,一看就不是名副其实的夫妻,刘凤兰慢慢地接近鲁班,不经意间挎住他的胳膊,鲁班像受了惊的骡子一样差点儿跳起来,把刘凤兰吓了一跳,心想,这人还真是一头骡子,天生的不解风情啊。中午吃饭时,俩人抢着付钱,你争我推的打架一样。

几个回合下来,刘凤兰彻底的死心了。

刘凤兰轻轻地推开鲁班的门,看着鲁班爬伏在桌上焊接着一块电路板,一股又酸又臭的味儿直扑过来,刘凤兰生气的骂鲁班,你家里有股死人味。鲁班顾不上理她,刘凤兰把窗户打开,只穿着一件花衫的刘凤兰凑在鲁班桌上看鲁班工作,焊接的松香味和刘凤兰令人作呕的香水味混着钻入鲁班的五脏六腑,鲁班直起腰来呼地吐出一大口气,问:“这几天不见你去岗位,每天忙什么。”

刘凤兰坐床上,顺便把床上的被叠好,说:“矿都关闭了,还去干什么,有个看门的就行了。”又问,“听说老矿的人过来回收。”

鲁班一边拉闸停电,说:“领导安排我回去商量。”还能得到领导的器重,鲁班有些自豪。

刘凤兰问:“这意思是收拾完,咱们就卷铺盖回家?”

鲁班说:“干是肯定不干了,主井都炸了,回收完就看咋安排了,总得留几个看门的吧。”

刘凤兰问:“你说这么好的一个矿,投资了那么多,说不干就不干了?”

鲁班不知说什么好,刘凤兰的问题也是他的问题,“干吧也能干几年,可煤价跌得厉害,出得越多赔得越多。”

刘凤兰问:“你说还让咱回老矿不?”

鲁班说:“老矿的工人到处轮岗,你想想可能让咱回去吗?”

刘凤兰说:“你有技术你不怕,总有地方要你,怕就怕我们这些没技术的人。”

鲁班没说话,他好像又在思考一个电路图上的问题。刘凤兰问:“我听人说,有好几个老矿联系你。”

鲁班摇摇头,说:“没有的事,这年头都是说关系,谁还说你有技术没技术。”

刘凤兰说:“你不愁没人要,再走后门说关系他总得有几个有技术的人吧?”

鲁班说:“现在大学生多,一学就会。”

刘凤兰鼻子哼了一声,说:“大学生,看我们队那几个大学生吧,一天价就在手机上,一有事躲得远远的。”

窗口有几个人影闪动,鲁班又进入思考,闭口不谈了。刘凤兰掏出几张班后餐票,放鲁班床上,说:“这几张票你去矿超市赶紧换成吃食,我听人说矿上以后不发票了,超市也要关门。”

鲁班死活不要,刘凤兰骂:“不就几张票吗,吓死你呀,我吃不了才给你的。”

鲁班把刘凤兰送出门,刘凤兰站住说:“你去哪儿都得把我带上啊。”鲁班回了宿舍想,我那有哪本事啊,我连自己都顾不了了。

鲁班回老矿原以为很快就能把回收的事搞定,不想老矿的工人都不愿意去,矿上没办法把待遇提高,可还是没人去,最后机电部把一个队整个儿打发起,去不去由不得你,矿上怕夜长梦多,担心家属来闹事,下午就派大客车送人。

下午,电视台和报社的记者都来了,矿领导还讲了话,说这是根据煤炭形势做的战略部署,不是不要弟兄们了,回收完还把你们接回来,我们这是劳务输出,以后经常会有。矿长讲完,台上的人鼓掌,底下的工人没一个拍手的,气氛有点儿尴尬,鲁班赶紧按领导的吩咐给工人们发皮箱、发水杯。

矿长把鲁班叫过来,也把领队的叫过来,鲁班看着领队说我们认识,以前一个组的,领队叫着鲁班,又是握手又是拍肩膀,兴奋得有点儿异常。

队伍出发了,工人一大客车,领队的自己开着车,鲁班没坐领队的车,坐大客车里,五月天气,沿途风光秀丽,进入峡谷后,工人们看着满山遍野的花草又说又笑,有几个人惊叫着让人看山腰跑着的黄羊,都说逮住了够吃好几天。

鲁班问旁边的工人:“刘二现在是你们的领导?”

工人说:“我们副部长,去年坑下出事让免了,今年又起来了。”刘二就是领队。

工人问鲁班的矿开资行不。鲁班没回答他,却问:“劳改犯还当了部长?”

工人笑了,说:“这你就老脑筋了,这年头有钱什么办不了?以前是有钱能使鬼推磨,现在是有钱能使磨推鬼。”

鲁班和工人们都笑了,鲁班还记得他当工长时,刘二第一天上班时来他组里的模样,寸头,脖窝里吊着一条金项链,一副混混样。

刘二上班迟到早走,上了班也吊儿郎当,鲁班和队里提出不想要。队长说,这是矿上打发下来的,队里做不了主。队长劝鲁班不要得罪人,凑合着干。

后来刘二干脆不来了,鲁班起先还给他记工,半月后见刘二还不来,就不记了。队长让他记,鲁班不记,队长说,黑社会的咱惹不起。魯班说,黑社会的咋了,你让他有本事杀了我。队长说,挣你家的钱呢?鲁班说,挣谁的也不行,没这个理。队长笑了,说,矿上有人给部长打招呼了,出了事与咱没关系,有部长顶着呢。

鲁班一直怀疑队长收了刘二的黑钱。

天大黑了才到联营矿,一车人又累又饿,欢迎也省了,都忙着吃饭,老矿的工人拿着手机又拍又照,吃完喝完才站院里看对面的山。

第二天工人们就下坑回收。

主井虽然废弃了但副井完好,每天坑下回收上来的设备不停地从副井提上来,工人们看着一矿车一矿车的电缆都眼热心跳,小偷小摸的往口袋里装铜,后来工人们发现进了场院的电缆不出三天只剩一半儿,也逐渐变得疯狂起来,下坑时都怀揣着锯弓、电工刀,三三两两的分工明确的偷盗电缆。

有天刘凤兰去鲁班宿舍借电工刀,鲁班给了她,说,小心啊,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刘凤兰说,都偷呢,又不是我一个。鲁班也不好再说什么,刘凤兰问,我听人说,你去张庄矿呀。鲁班说,没有的事,走我能不和你说。

看着刘凤兰回了宿舍,鲁班叹了口气,心里骂,都逼良为娼了,他不能想象爱岗敬业、年年评为先进生产者的刘凤兰,手拿电工刀为了几十块钱把电缆一段段割开。

下了坑,工人躲着干部,干部也躲着工人,都不愿得罪人,况且联营矿也矿产了,下半年还不知在哪儿呢。刘二也不管,他想赶紧回收完回老矿,鲁班在碰头会上轻描淡写的提了句,看没人理,也不多说一句了。

放纵了的工人,热情高涨,回收进度明显加快,过了半个月老矿又打发过来几十号工人,这回打发人比上回容易,早有人把能偷铜卖铁的事传回老矿了。

有天鲁班给压风机送电,合一回送不起,合两回也送不起,坑下又催得急,鲁班把压风机查了个遍也看不出有什么问题,鲁班跟线跟到降压站,吓了一跳,胳膊粗的两根电缆让人拉开闸齐根儿锯断,内行人一看就知道是谁干的,几千伏的电压谁敢上来割,而且割得干净利索,还能保证自己安全。

鲁班把丢电缆的事汇报给调度,值班长也没说什么,只安排人赶紧换线,鲁班原以为领导会臭骂一顿,分析调查,见领导如此,鲁班也不敢多言。

去材料組装电缆时,鲁班说十来米就够了,材料员和工人都不吭声,满满的装了一车。第二天去压风机的路上,鲁班注意到一处上了坡的平坦地上,有拖着电缆进入树林的痕迹,就如一条巨蟒爬过一样,鲁班跟着进入林中,一大堆电缆皮扔在树底下,鲁班想了半天还是用手机通知了矿武保部。

晚上吃饭时,刘二夹着条烟来看鲁班,一进门就喊:“师傅,徒弟过来一个月了一直忙,也没顾得上来看看你。”鲁班忙让座倒水给刘二点烟。

俩人没话找话的说了半天,刘二最后说:“师傅,今天的事武保部和我说了,你看这样行不,你放我一马,回去我收拾他们,咱好赖师徒一回,这点儿面子你得给。”

鲁班说:“你能过来一下师傅也高兴,不管以前好与赖总算你叫了回师傅。”刘二忙给师傅点烟。

鲁班说:“这回我可以不管,但有个原则,告诉你的人凡是生产设备绝对不能动。”刘二又是点头又是让烟。

鲁班说:“这也是为你好,工人们割点儿废线无所谓,就怕哪一天给你闯下大乱子。”

刘二临走时往下放烟,鲁班死活不要,最后还是放下了。

出了楼门,刘二心里骂:傻蛋,还是老样,井冈山的毛驴,资格再老也是头驴。

第二天班前会上,刘二把工人们骂了个够,临了又嘱咐,不能动的千万不要动,出了事没人捞你。鲁班见工人们收敛了许多,心想这刘二还真有两下子。

鲁班的同学们打电话说要来看鲁班,这让鲁班很激动,又是准备酒,又是去镇上买烟,还和邻居说好到时借用一下桌和凳,刘凤兰自告奋勇的要亲自掌厨。

说好三两个,却来了三辆车,是同学不是同学的一下来十几个,宿舍里也挤不下,好几个月不开资的鲁班原先图省钱还想在宿舍招待,刘凤兰家庭主妇一样的又倒水又散烟,鲁班同学挤眉弄眼的偷的问,换嫂子了?

这时的刘凤兰倒比鲁班镇定,自作主张说中午外面准备两桌,鲁班心疼钱,还有点儿犹豫,再说东西准备好几天了,不吃不都倒了。刘凤兰悄声说,同学们看你来是抬举你,穷发不在这几个钱上。

中午吃饭时鲁班心一狠又叫了几个平时处得不错的伙计,伙计们劝他应把领导也叫上,平时人家待咱也不赖,这样同学、伙计、领导坐了有三桌。

都一个集团公司的,说起来都认识,就你敬我一杯我回你一杯,几圈儿下来都喝晕了,工人和领导也没距离了,工人骂领导不给开资,领导抱怨总公司瞎指挥。酒足饭饱领导偷着去前台付钱,吓得鲁班出了身汗,打死也不敢让领导付,一算账一千来块,鲁班心跳了一下,咬着牙付了。

回到宿舍,同学们回忆上学时的苦,又说现在工作上的事,都说煤炭行业算完蛋了,有钱时瞎折腾。有个同学说,他们矿四月技改完,五月宣布破产。同学们说,鲁班你不怕,你有一身好技术。鲁班说,现在谁还说技术,一有事都叫厂家。同学们又骂现在领导不注重人才,用的都是些奴才。刘凤兰汗津津提着西瓜进来,鲁班忙切瓜。

鲁班发愁晚上没地方睡,心想不行找领导借一下平时招待客人的两间房,事后给领导买条烟。下午这伙人看看太阳落山了,就说回,说回就回,鲁班假意挽留,这伙人执意要走,三辆车出大门时出不去了,大门口小山样堆着一堆煤渣,鲁班问看门的咋回事,看门的说,村里又和矿上要钱呢。矿挨着几个村,三天两头的找麻烦,今天要招工,明天要铺路,后天又说矿占他们的地了,以前矿有钱,给俩钱打发走,现在不出煤了工人工资都开不了,矿领导就都躲起来,村里的人就把路堵了。

鲁班想把这伙人打发走,住一晚明天又是一顿,找武保部拿了山上的后门钥匙,到了山顶开了门把同学们送下山上了公路,鲁班挥挥手说有空儿再来玩,看车走远了,坐路边抽了支烟,一个人慢慢走着从前门回了矿。

大门口的煤渣堆了几天也没人管,拉水车进不来,工人们就喝坑下抽上来的水,虽没喝出事,但工人们都骂,刘二装不知道。煤渣的事还没解决,坑口又让要账的堵了,工人们都换窑衣了,站坑口等领导,矿领导不出面,刘二又管不了这事,一拖就是好几天。

矿上每日是非不断,鲁班也无心再在联营矿待下去了,暗地里四处寻找出路,张庄矿鲁班原先的老队长愿意帮他,只是说张庄矿还没投产,来了工资不会高。张庄矿离老矿近,鲁班天天能回家,鲁班就托老队长给他打听一下,该花多少钱花多少钱,老队长就给他四处托关系找人,这样鲁班就有了走的心,提前把各种杂事都处理了,免得临走时手忙脚乱。

因心里着急调走的事,鲁班就尽量不下坑,怕老队长打过电话来,心里有了事,干活吃饭不上心,老思谋担心能成功不。刘凤兰好几回问他是不是有事,鲁班只是说没事,可能晚上没睡好。

早上的班前会上,领导说接到总公司通知,让鲁班下月一号去张庄矿报到。一屋子人都不说话,都冷冰冰地看着鲁班,刘凤兰更是怒视着鲁班,鲁班低着头。开完会,领导说,你不用下了,准备准备,一屋人都走了,鲁班才抬起头,鲁班想,弟兄们,我也无能为力啊。

第二天临走时,刘凤兰和几个鲁班平时相处得不错的伙计过来送他,这让鲁班很感动,说,我先过去,如有机会,我一定想办法让弟兄们都过去。一伙人都谢他,说走到哪儿也不要忘了弟兄们,你先过去踩条路,弟兄们诚心跟你混。鲁班说,这回实在是没能力带你们,有机会我一定给你们打电话。一屋子人都为自己的前途忧愁,好几个月不开工资了,有的一家老小就靠这点儿工资,不愁是假的,大伙儿说了半天谋生的办法,也没有一个好办法。

院里的司机摁喇叭,鲁班该走了,弟兄们提着东西送他下楼,鲁班和弟兄们一一握手,又和院里站着的领导和熟人打了招呼。

大家看着汽车走远。

回了老矿,鲁班放下东西就往老队长家跑,顺便在超市买了两条烟,老队长在家等他,俩人有好几年不见了。老队长说,张庄矿大有前途,准备明年就投产,年产准备上千万吨。鲁班问让我干什么,老队长说,才接收了一部绞车和一部主扇,这回有十来个人上去,你负责。鲁班心里高兴,但脸上不敢露出来,只是说,该花多少花多少啊。老队长说,这你不用管,咱弟兄们谁跟谁,关键是去了想好该如何干,得给领导留个好印象,等一投产弄个队长干。鲁班千恩万谢。

回了家一說,合家欢喜,大人小孩都觉着生活有盼头,都说去了好好干,咱一辈子要记着人家的恩,这回人家也出了不少力,该花多少花多少,人穷礼不能穷。

鲁班累了,早早就睡了,睡梦中梦见自己攀爬一处峭壁,爬到半中间,咋也爬不动了,一点儿劲也没有了,站顶上的人也不拉他一把,都只是看着他,鲁班大叫一声掉下来,惊醒后的鲁班,觉着这是个不祥之兆,想自己这一步不知是对是错。

到了张庄矿,鲁班才知道和自己一样进来的有十三个人,也是托关系走后门花钱进来的,张庄矿还在建设中,一大片荒地上矗立着几幢楼,简易的铁皮屋到处是,除了新上来的这十几个工人,剩下的全是干部,楼里塞得满满的,他们先归机电部管,鲁班这才知道老队长升为了副部长。

张庄矿还为这十几个人专门开了欢迎会,机电矿长和机电部长都来了,会上机电部长任命鲁班为工长,勉励鲁班好好干,中午还摆了几桌,干部工人相谈甚欢,觥筹交错中大家觉得前途一片光明。

主扇和绞车刚接管,机房中乱七八糟一片狼藉,鲁班干劲十足,下午就领着一群人打扫卫生熟悉设备。

这样收拾了几天,设备也熟悉的差不多了,主扇和绞车如期开启,机电矿长和机电部长对鲁班大加赞赏,说了好多表扬的话,下午鲁班领着人抬工具柜擦玻璃,刘建民什么也不干,一下午坐着抽烟,鲁班实在忍不住了,过去说,建民出去擦玻璃。刘建民说,多大点儿活啊,我夹着泡尿也能干了。

晚上下班时,鲁班去机电部长办公室,说了会儿工作上的事,部长说,你明天先领上四个人去职教中心学习,他们都没证,无证上岗怕安监处查着。临走时鲁班给部长放了张购物卡,老实的鲁班哪会这些,是老队长教他的,一共上来十三个人,一上来就任命你为工长,机电部长出了不少力,谢人家一下。

第二天五个人去职教中心学习,老乔自作主张说给班主任买条烟,掏钱时四个人躲得远远的,鲁班无奈一个人掏了。

发证那天,老乔暗示了几回鲁班买了条烟,但别人都装聋作哑,老乔也无奈。

现在是人证俱全,主扇和绞车都运行平稳,但部里建议再配个副工长帮助鲁班开展工作,让谁当部里又没说,鲁班心里就物色上了,其实凭工作能力,刘建民的确不错,但刘建民为没当上大工长一直和鲁班对着干,有回组织大检查,正好是刘建民的班,鲁班说,有人来检查了先不要开门,先把电磁炉放起。刘建民说我不管,谁来谁拿走。鲁班本想说他几句,想想又算了。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老乔合适,技术虽没刘建民好,但一直配合鲁班工作,人又听话,心里就定了老乔。鲁班上班途中和部长们一个车时,就有意无意的夸夸老乔,老乔也会来事,部长们上岗时,不是倒水就是点烟,弄得部长们心里也舒坦。老乔找鲁班也吃了几回饭,鲁班就透露了想让他当副工长的事,老乔很高兴,说了很多表决心的话。

鲁班和老乔就谋划着副工长的事,事情还没办妥,刘建民这边却出事了,绞车房的张艳芳不知怎么和有妇之夫刘建民勾搭上了,张艳芳还没结婚,比刘建民小十几岁,这事传给了刘建民老婆,经常不回家表现异常的刘建民早就让老婆怀疑上了,刘建民老婆上单位也和刘建民大吵了几回,指桑骂槐的骂了刘艳芳,但俩人不收敛,有回让刘建民老婆在宿舍逮住了,人多势众的刘建民老婆一伙儿把张艳芳打了个半死。张艳芳就叫了一帮人找刘建民要钱,要么离了和她过。刘建民也舍不下家,再说张艳芳也就图个新鲜才勾搭的,就给了张艳芳一万块,张艳芳叫的这群人中,有几个是吸毒的,刘建民本以为没事了,却不料惹上了大麻烦,吸毒的三天两头找他要钱,诈了他一两万,问题是这伙人没完没了地要,刘建民就躲着藏着。可总得上班吧,这伙人就到单位寻他。

也是该出事,这几天区公司查岗厉害,矿安排部里值班到现场,正好轮到部长值班,部长就去主扇坐着,等查完回办公室睡,区公司没等来,却上来一伙身上纹龙刺虎的人,刘建民打死也不敢开门,部长问咋回事。刘建民不敢说实话,部长见敲门敲得厉害,就开了门,一开门这伙人打了部长几个耳光,刘建民跑了,矿武保部和矿值班的都过来了,看看是一群流氓地痞吸毒犯,也只能不了了之。

单位出了这样的事,部长臭骂了一顿鲁班,骂他知情不报,害得部长挨了打,鲁班也不敢争辩,哑巴吃黄连,下来找刘建民让他赶紧了了这事,再不能给单位惹事了,刘建民说他报案了,实在不行这工作不要了。

出了刘建民这档子事,鲁班在工作上更不敢有丝毫松懈,每日起早贪黑没日没夜的忙着,想给领导们留个好印象。

到了下半月,工作上有了起色,单位生产井井有条,鲁班想跟老队长汇报一下,才发觉老队长有好几天不见了,便问部办室小刘,小刘说,老队长病了,有一星期不来了。

从办公室出来,鲁班给老队长打电话,老队长说正输液呢,发烧。

下了班鲁班买了一颗西瓜去了老队长家,心想,老队长病了,这正好是个机会,让老乔去看看,拉近一下关系,就和老乔电话里说了这个意思,老乔满口答应,说是明天下班就去。

第二天俩人碰了面,就商量起来,老乔是个话痨,一路上就他一个人说,鲁班插不上一句。

到了超市老乔买东西时,鲁班看出了老乔的小气,不过又想老乔离婚了,又听人说老乔老婆走时顺便带了他不少钱,儿子又上大学,想想也不容易,但觉得一箱奶太少,老乔不以为然地说,咱归根结底给他钱,咱不白用他,带一箱奶是个礼。

告诉了老乔几楼几单元几号,鲁班就在楼下等他。

等的当中,鲁班思前想后地想老队长过几天问起老乔的事该如何回答,不能把自己套进去,上半月刚说要批个工长,下半月老乔就上门了,还知道自己病了,鲁班又往回想,当官的谁打送礼的,再说老乔工作上的确不错。

半个时辰老乔下来了,事情办得还算顺利,老乔拉鲁班去喝一杯,俩人都很高兴,鲁班觉得人生当中第一次办了件大事,老乔觉得自己人生即将打开新的一页,这是他离婚以来第一次如此高兴,俩人喝得头昏脑胀才回了家。

鲁班有时加班不回家,常一个人站在井筒上看着夕阳下的张庄矿,张庄矿已初具规模,鲁班见过张庄矿的规划图,图纸上的办公楼、选煤厂、坑口都是现代化建筑,四个坑口分布东西南北,工业广场点据矿的中心位置,从图纸上看矿的布置倒像经过风水先生的勘察,可憧憬着未来的鲁班让一种猜测搅得好几天睡不着,人们都说张庄矿属于无证先建,面临着关闭。

鲁班也不敢四处打问,只是埋头工作,工人们问他,鲁班说,咱只管上班就行了,停不停咱管不了。工人们说,如果关了,咱还干不干呢?鲁班无话可说,这也是他最担心的,这种担忧有时让他寝食难安,如果真关了自己又将如何,自己组里的十几号人又何去何从?

说是猜测,可一件事的发生,让猜测变得越来越真实,张庄矿所在地的公安局已勒令张庄矿停止使用火药,理由就是无采矿证。无火药意味着坑下就不能打巷挖掘。

一个矿好像就鲁班一个人在忙碌着,因为主扇和绞车还不停地转着,就像一个人的肺和心脏,就是你睡着了,呼吸和血液也不能停止。

上午老队长来电,说夜班主扇停了一回电,送电用了十五分钟。鲁班说,我马上去机房核实一下,在煤矿主扇是坑下的肺,没有新鲜的风,意味着瓦斯短时间内积聚,工人会呼吸困难。总公司明确规定,主扇无计划停风超过五分钟作为事故处理。鲁班想了想夜班是刘建民的班,唉,肯定又睡着了,幸亏张庄矿还没投产,要不真是闯下大祸了。到了机房,刘建民换了衣服正准备回家,鲁班看他满不在乎,火气控制不住的上来了,问:“昨晚是不是睡着了?”

刘建民不说话也不看他,拿块布擦皮鞋,鲁班说:“刘建民你不要太猖狂了。这是单位不是你家。”

刘建民说:“就是睡了,你有本事开除我。”

鲁班没想到刘建民如此回答,自己当工人当工长十几年了,头一回碰到如此不把工作当回事的工人,这是主扇啊,一停机关系着整个坑下啊,如果张庄矿生产就是坑下有几百条命啊。鲁班说:“你以为我管不了你,我今天就停了你。”

刘建民不理他,一伙人拉开鲁班,鲁班怀恨在心,觉着真是奇耻大辱,一个工人也敢顶撞他,回部里压住火没说刚才的事,遮掩着说,新设备工人们操作不熟悉,以后有机会得培训。部长们说下不为例啊,主扇停风可是要命的事。

鲁班一上午恨意难消,心想不收拾一回刘建民以后他会越不像话,十几号人咋管理,还不大乱了?

中午食堂吃饭时,办公室小刘和鲁班一桌,小刘要鲁班把宿舍钥匙交回部里。鲁班说,组里人多箱少,有个宿舍能放点儿东西。小刘不高兴,说来时说好的只是让你们临时住几天,又没说让你们长期占用。鲁班克制着没发火,想他妈的住个宿舍还有人揢你,没吃饱就走了。

中午没休息,叫了几个工人去检查绞车,脑子里顾不上想刘建民的事了,又想如何对付小刘,鲁班想是不是自己中午有时在宿舍睡会儿让部长不高兴了,部长不好意思要让小刘要。

一下午鲁班也没想出个好办法。

下班时和老队长一个车,就和老队长说了这事,老队长给他出主意,你明天直接和部长说,这是单位的事。

第二天专门找了回部长,部长听完鲁班的理由,也没说什么,只是说,你不用管了,我和他说。

回了宿舍,鲁班思前想后琢磨这件事,小刘为什么处处揢他,老是寻他的麻烦,心里隐隐约约觉得老队长和小刘之间有点儿摩擦。小刘是个官二代,听老队长说,小刘老子是个处级干部,手里有实权,有回在车上老队长有意无意地提醒他,要防着小刘,此人心术不正,尤其报材料签字时要看好可不敢乱签。

其实鲁班早就感到了小刘的故意刁难,有意无意地讥讽,工人们私下闲聊时,也都对小刘恨得咬牙切齿,可能都受过他的欺负,鲁班一直隐忍不发,谦卑的为小刘扫地打水,不管小刘如何高傲地昂着头,鲁班总是笑脸相迎,所有的这一切都是指望能出人头地。

他又何尝甘心让一个毛头小子如此糟蹋,从小刘眼中他看到富人对穷人的鄙视,位尊者对位卑者的不屑。鲁班总是心想,忍一忍让一让,哪里都是天下乌鸦一般黑。小刘是部长身边的红人,鞍前马后的为部长端茶倒水,想想也根本惹不起,他劝他手下两个大学生要向人家小刘学习,不要骂人家是部长哈巴狗,要跳龙门先钻狗洞。两个大学生听了师傅的话,说:在中国你的出身你的家庭你所处的地域决定了你的将来,个人奋斗的空间不大,小刘如果是工人农民的儿子,就他写的那几个字,别说进办公室,工人也当不上。鲁班说,人家水平不高但你看多会侍候部长,这也是本事啊。又说,部长不也是工人出身?现在不也是正科级?大学生说,你知道部长他爷爷他爹是谁。另一个大学生说,你又是劳模又是高级技师,天底下没有不会修的,奋斗了一辈子还不就这样儿?说得鲁班面红耳赤,只能苦笑,坐下来想想,觉得大学生说得在理,和自己技校同班的同学,飞黄腾达的都是背后有当官的老子,混上科长的都是从小在矿上长大的子弟,像自己这样的新迁户子弟大多还是个工人,细想想,还是人家沾了家庭和地域的光,当你土头土腦才在矿上熟悉融入时,人家早已捷足先登占有利地势了。

两个大学生高谈阔论,口若悬河,进而又说起郊区人,一个大学生说,郊区人最出息,尤其是城乡接合地带长大的郊区人,他们在两种文化中长大,农村文化和城市文化混杂着培养了他们,在社会上混不管在农村的还是城市的都如鱼得水,把两种社会吃透了,这就是人们常说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人,这种人最厉害,他们介于人鬼之间,其实这个社会是人离不开鬼,鬼也离不开人,也就是人与鬼都离不开这种人。鲁班听得云里雾里,大学生就是大学生,非池中物,跟自己混真屈了人才。

时光在不紧不慢中流逝着,鲁班算算来张庄矿有好几个月了,张庄矿周边的庄稼地里,已是一片一片枯黄的玉米叶,工人干部闲着无事时,都上山采摘山楂,鲁班还是每日任劳任怨地忙着,企盼领导们把采矿证办下来,拉回火药来,能开始放炮打巷,张庄矿早日投产,自己也能混个一官半职。

这几日张庄矿格外忙碌,领导们连着开会,说一位省级干部要来张庄矿,张庄矿一时间鸡飞狗跳,干部工人都不能休息,每日都擦桌扫地,工人们在厂区除草栽树。

昨晚没睡好,鲁班本想在宿舍里喝点儿水,不想部长打来电话,催他快去机房,鲁班不知何事,跑着去机房。部长说,明天大领导来,今天必须把这院里院外收拾干净,决不能留一点儿死角。鲁班领命,不敢有一丝懈怠,领着一群人又铲又扫,正干着,院外来了两了辆车,下来一伙衣冠楚楚干部模样的人,指手画脚吆三喝四的让鲁班干这干那,有一个竟让鲁班点火烧垃圾,鲁班吓得说不敢,这是主扇机房。仔细看这群人时,鲁班认出一个是他同学,鲁班叫他名字,同学扭头看他,也认出了他,寒暄了几句,又互留了手机号。

中午吃饭时,和老队长说起这个同学,老队长对鲁班同学也了解,说是个了不起的人,坑下送饭工出身,他曾亲眼见过这个人为了等领导在雪地里站几个小时,把领导安顿好才回,吃得苦中苦,才能成为人上人,你这个同学现在最小也是个处级干部了。

晚上去机房和老乔说了明天工作上的事,出来时厂院内外到处点火焚烧垃圾,好像过年时一样热闹。

回了宿舍,看了会儿图,干了一天活儿,又困又累,跌倒就睡。早上醒来,躺床上不想起来,也不想去吃饭,胡思乱想起来,想大领导什么样,会不会去机房,想自己来张庄对不,又想同学几年,人家怎么就当上处长了,想着又睡着了,直到上八点的来才惊醒。

换了衣服赶紧去部长办公室,刚到办公室,小刘说,九点半开会,换老板了,老刘换成老张了,鲁班见老队长脸色大变,鲁班也心里乱哄哄的,部长进来说领导不来了,一伙人骂领导太坑人昨天一天白干了。

鲁班心乱得不行,跑回宿舍,想他妈的完蛋了,老队长是老刘的人,现在胡汉三又杀回来了还有老刘手下的人好果子吃吗?本来张庄矿原先是老张的天下,老刘上来想法把老张挤走了。问题更严重的是老刘拍屁股回老矿了,撂下自己的一伙儿人想管也管不了了。

心乱的不行,鲁班去机房坐到中午,食堂吃完饭去老队长办公室坐了会儿,俩人嘀嘀咕咕说悄悄话,骂老刘窝囊,给了权也不会用,又唉声叹气,不知下一步该如何,楼道里响起脚步声,老队长撇撇嘴,摆手让鲁班住口,小心外面有人听见。

下午回时,在车上和老队长坐一排,老队长悄声说,张庄矿完蛋了,没咱的势力了,要不你跟老刘回老矿吧,肯定比张庄强。鲁班心乱如麻,一时拿不定主意,回了家和一家老小说了,家里人说由你,吃了饭鲁班早早就睡了,心里有事又睡不着,唉声叹气,想自己时运不济天生没当官的命老婆给他出主意,说,你先找找老刘,先和他说好,最起码回老矿挣的比张庄多,又离家近,不用每天跑那么远。

第二天上班和老队长说了这个想法,老队长说你不用去,到时我和他联系,这点儿面子他给。鲁班问你回不,老队长说,我不回了,回去也没我位置了,你一个工人在哪儿都无所谓,这也是当工人的好处。

鲁班先按兵不动,想观察观察再说,反正老刘那边没问题,如果张庄不行说走就走。

其实老张上来也束手无策,采矿证还是办不下来,工人们说他本事大,没证也能拉回火药来,可等了半个来月了还是一点儿动静没有,老张为了稳定人心,开会说,大家放心,张庄矿就是天天放假大家该挣多少挣多少,一分不少。

冬天马上就来了,张庄地处高寒,主扇和绞车的工人都说夜里冷,鲁班就找小刘报计划,想领几台电暖气。

过了几天部长去机房碰上他说,不到冬天呢领什么电暖气?鲁班说,晚上冷。部长说多穿点不就行了?鲁班说,马上就立冬了,先报上放心,说用马上搬过来。部长问工人们是不是都想走呢?鲁班说不知道,工人们谁跟你说实话呢,反正我看这张庄矿够呛。部长说想走就走,没人强留。鲁班听这话心里又别扭又寒心,觉得部长是针对他说的。

老刘一走老张进行了一连串的人事调整,老队长也靠边站了,鲁班也无心全心全意扑在工作上了,每日只是坐机房等着下班。老乔也忧心忡忡,自己这副工长才干了一两个月啊。老乔让鲁班防着点儿刘建民,说刘建民经常去部长办公室,肯定给部长吃上了。

刘建民明显的嚣张起来,工作上也变得积极主动,跑进跑出俨然一副领导派头,老乔撺掇鲁班给他点儿厉害,鲁班不好跟老乔说实话,见如此光景,他去意已决,老队长也劝他快走,张庄矿不出几个月必关门大吉,总公司已拿不出钱来养活这个未批先建的僵尸企业,电费都掏不起了。

拿定了主意走,鲁班瞒着众人悄悄地办了手续,走的那天从车窗里看着已是白雪覆盖的张庄矿,鲁班想起自己来张庄矿时晚上做的那个梦,自己从一块石头上跌下来,才想起此梦的准确。心里说,相信梦不要相信梦想。

回到阔别五年的老矿,鲁班觉得自己转了个圈儿,又回到起点。他几乎是前脚刚走,张庄矿就陷入瘫痪,干部工人无所事事,都盼着有本事的老张能办回采矿证,能从总公司要回钱来,可老张也是焦头烂额,除了开会时夸海口实在一无是处。

魯班也成了一匹已无千里之志的老马,上班倒是勤勤恳恳,也只是求个无是无非,不在作非分之想,得过且过的单位家庭一条线每日走着,偶尔在街上遇上个张庄矿或联营矿的熟人,能低头过去就低头走过。

坑上坑下工人们议论着老矿的命运,传说着各种说法,有的说老矿将一分为二,有的说老矿将和别的矿合二为一,还有的说老矿将破产,不管哪种说法,只能在等待中证实,眼下最让干部工人焦急的是机电一部和机电二部将合并为一个部,其实老矿原先根本没有什么机电二部,机电只有一个部,因煤炭黄金期引来不少大学生和头头脑脑亲戚朋友熟人的进矿,进来又都是好工作,按工人的说法是站岗的比冲锋的多,都是关系,没办法就增设科室,多一个科多一批科级干部,又多一批科室人员,有点儿门路的都送礼托关系想坐办公室。可惜好景不长,煤价的狂跌已使矿拿不出钱来养活这一伙八旗子弟,一线和二线的工人工资实在不能再降了,再降说不准哪天工人们会去总公司闹事。

问题是增设科室时皆大欢喜,矿领导收了礼,关系户进了科室当了官,现在要合并科室,就要下一批人,谁愿意下呢,都知道坐办公室舒服,都知道是官就比工人挣得多,可不下不行啊,不光拿不出钱来养活,就是总公司也下了死命令必须精简机构。

机电一部和机电二部一时间人心惶惶,都不知何去何从。

机电队也不是世外桃源。归来的鲁班发现工长深沉了许多,每日表情凝重,不是算计别人就是防止别人算计了自己,副工长是志在必得副队长,总觉得将来的副队长非他莫属,组里的一班长是志得意满的经营着自己的小天地,农民出身的他知道自己肚里有多少水水,三十亩土地一头牛的思想使他整天乐呵呵地跑进跑出。还有的工人总觉得怀才不遇,消极怠工,能混则混,快退休的老工人闲云野鹤般地看着一群人明争暗斗。

走着一样的路,干着一样活儿,说着一样的话,看着一样的人,鲁班越来越觉得自己傻了一样。记得刚上班时一个老工人说机电队是一个死人坑,十几年下来,才始知其意,“死人坑”谓其死水一池,波澜不惊,工人干部都不紧不慢,不疲不疾,不怕你身怀绝技不怕你满腹经纶,都的按几十年的規则来,一些想冲破规则的最后都惨淡一生黯然退休。

鲁班十几年低三下四,所有忍气吞声都随着煤企的江河日下而付之东流。走到这一步于心不甘又无可奈何。

有一天和队长一块儿下坑,队长有意想把他栽培一下,也是惜其才,又见他每日无精打采,游魂一般,实在于队于己无益。试探着和鲁班闲聊起来,不想鲁班与往日不同,聊兴也浓,一路聊着,俩人似有相见恨晚之意,队长有意无意地说,矿不行了,可能够五十岁的一刀切,你们工长也五十了。临走时还说,鲁班好好干啊。

队长弦外之音鲁班也听得出,此后便有意无意地靠近队长,野心也蠢蠢欲动,居然和老婆要钱请队长吃喝了几回,掏心窝子的话酒后也说了不少。也是鲁班大意了,早有耳目把鲁班的一举一动传给了工长。班前会上,工长问鲁班:“昨天安排你接两台电机咋接了一台。”

鲁班忙解释:“一台主队说接起没用不用接了,再说我也问了咱调度了,队长也说行。”

“你听队长的还是听我的。”

鲁班忙说:“听你的听你的。”

工长说:“这月扣你五十啊。”

鲁班没说什么,心里清楚惹不起工长。

队里给组里换了一溜工具柜,鲁班说:“嘿,不赖,上面躺着睡觉舒服。”

工长接过话骂:“不怕跌下来摔死。”

鲁班苦笑。

坑上的一条皮带电机启动不了,一组人忙着查看,看图纸,看接线,看操作台,看电源柜,忙半天就是启动不了,队长也下来了,矿值班的也过来了。鲁班本来洗澡下班了,也是为了在队长面前露一手,下班没回家就去了机房,查看了半天,断定是换向器断电了,理由是仪表显示有电压而没电流,众人打开换向器一查,真空管保险丝断了,队长很高兴,虽没夸鲁班,但给了他一支烟,鲁班忘乎所以的指挥着一群人换真空管。

第二天开班前会,工长问鲁班:“绞车房记录本你为什么瞎写?”

鲁班不知工长指哪天。

工长说:“前天的记录。”

鲁班想起前天是他去的绞车房检查的,检查完填写了记录本,但不知哪儿写错了。

工长问:“我跟你去绞车房了吗,你写上我的名?”

鲁班想起是他代签工长的名,平时每个班检查完,都替工长代签一下,工长人懒,不愿每个岗位都跑,有几回部干部检查时查记录本没他的签名罚了款,后来别人检查完就替他代签一下,也都是底下的人一片好意巴结他。

工长指着鲁班的鼻子说:“告诉你,部里查着了,部里罚多少我扣你多少。”

鲁班咬着牙不吭声,任工长骂。

挨了几回骂,鲁班看出点儿意思来,县官不如现管,便不敢再出头露面,上了班只干分内的事,有机电事故,工长在鲁班就站一边,队长问,也装糊涂说不会,让工长处理。

总公司职教中心下来通知,每个矿培训一个工人学习变频器,队长推荐了鲁班,工长说不行,这个月忙,你下回去。鲁班说这是队长安排的。工长生气,说,队长安排的也不行,这个组我说了算。鲁班找了队长,原话原说。队长说,不用管他,你先去报到,一切有我呢,鲁班左右为难,想去又不敢去,谁也得罪不起。

学习了半个月回来,记工表上鲁班是病假,有苦难言,想和工长说说又怕不行,想找队长队长又出差去了,只好咽了这口气,回家和老婆说了说,编了个谎,说,每个学习的这回都是病假,和以前不一样了,矿上效益不行了,免得下月开工资老婆嫌少。

几个月下来,鲁班已是身心交瘁,和工长是老鼠见了猫一样,又恨又怕又惹不起,想,就这样没当上工长先让工长整死,得想想办法了。

叫了几回工长出去吃饭,工长不是说没空儿就是说这几天胃不舒服,鲁班也不叫了,只是更加小心,工长安排下的工作抢着干,工长没洗澡坚决不第一个下,一组人出去吃饭工长不动筷鲁班还是绝不先动手。这样小心翼翼地一个月,工长虽见了鲁班还是黑着脸,也不再找鲁班的茬,鲁班暗地里松了口气。

一日鲁班陪工长去机房检查,见司机梁兰红一个人高声读着书,梁兰红是农村接班进矿的,没多少文化,但这几年突然爱读书看报了,她读书喜欢朗读,不管有人没人也不管是单位还是在家。

工长笑着说:“老梁,朗诵呢。”

梁兰红一愣,啪地把书扔桌上:“你妈才浪呢,你骂谁浪呢。”

工长说:“你咋骂人呢?”

梁兰红说:“是你先骂的。”

工长说:“我骂你什么了,咱俩驴才先骂的。”

梁兰红说:“你骂我浪,我才骂你的。”

工长和鲁班都笑了,鲁班说:“老梁你误会了,朗诵的朗和那个浪不一样,不是一个字,意思也不一样。”

梁兰红说:“声一样。”

鲁班说:“声一样字不一样,意思也不一样,朗诵是高声念的意思,不是骂人的那个浪。”

边上的工人也解释说不是一个意思,你误会了。梁兰红才不骂了。

鲁班和工长检查了一会儿,坐着抽烟,笑梁兰红文化不高逼话不少,屎壳郎冒充吉普车呢。这时队长进来了,进了门没说话,先背着手看机器看管路,查完看完了,把工长叫过去说:“你每天检查什么呢,你看这水管漏成甚了。”

工长说:“这不是我的责任区,机房司机的事。”

队长不高兴,说:“不是你的就不能修修?每天就混呀。”

工长显然不尿队长,说:“不是我的事我管什么,我吃多了,闲得司机打狼呀?”

队长一下就动了气:“现在就给我处理。”

工长满不在乎地说:“我下坑呀,坑下还有事呢。”

队长没料到工长如此不尿自己,说:“你把这儿处理了再下。”

工长说:“谁的事谁管,我没挣那份钱。”

队长气得脸通红:“我让你管你就得管,我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

工长理都没理队长,背起工具就走,队长气得一个人坐边上抽烟,鲁班谁也惹不起,忙叫上梁兰红把油管该紧的紧,该换的换,出了身大汗才忙完,一看队长也走了。梁兰红说,鲁班你可会来事呢,两边不得罪人,就是你姐跟上你累坏了。鲁班笑,说,梁姐,改天给你送几份班中餐,不用每天带饭了。梁兰红说,就是逼嘴上会说,一出门就忘了。鲁班说,肯定送这个月我领饭。梁兰红说,那明天给领上两盒红烧丸子啊。鲁班说,没问题,?大点儿事呢。

第二天鲁班就专门给机房梁兰红送过红烧丸子来,这样送了半月有余,俩人混熟了,梁兰红问鲁班:“听人说,你接工长位位呀。”

鲁班吓得脸发白,忙说:“没有的事,不敢乱说啊,让工长听见还不闹死我。”

梁兰红笑了,说:“看把你吓的,屁大点儿官啊,俺家老公让干队长还不干呢。”鲁班知道梁兰红爱吹牛,也听人说她老公和坑口的领导们整天吃吃喝喝,梁兰红也就在单位整天把老公挂嘴上。

和梁兰红熟了,鲁班有事没事就来梁兰红这里坐坐,梁兰红也把鲁班当成知心朋友,连两口子那点儿事也说,听得鲁班热血沸腾,还对鲁班说,你知道为什么你们工长敢不尿队长?上面有人呢,他家有个亲戚在总公司当官呢,听人说官儿还不小呢。

梁兰红四十大几了,年轻时有许多花花事,现在孩子也上大学了,日子轻松下来,常去舞厅跳跳,高兴了还和一群老人在广场练太极。

但梁兰红总为往事后悔。按她的话说是往事不堪回首。有时梁兰红和鲁班说到动情处还流泪,说刚来矿时小太傻。这些事梁兰红不说,鲁班也听人说过。

那时的梁兰红才十六七,接班接的早,父母不在身边,糊里糊涂和一个有老婆孩子的男人搅和在一起,也不知是真的假的也可能是一半真一半人们编出来的,说梁兰红下班把那个男的带回宿舍,他俩也不知宿舍一个女工还在,以为她上夜班去了,俩人在宿舍折腾了一夜,第二天同宿舍的女工哭着找队里书记,说了原委,死活要换宿舍,说憋了一夜尿不敢起来。

梁兰红最终没和那个男人走到一起,结婚嫁给一个回采工,生了孩子没几年和自己的徒弟又好上了,徒弟也是个农村接班来的年轻人,白白净净一副书生样,天长日久,哪有老公不知道的事,老公天天上下班接送她,叫人上下班路上嚇唬老梁徒弟,年轻人胆小,想离开梁兰红成个家,梁兰红又不放手,年轻人找了几个对象都吹了。梁兰红不放手,梁兰红老公又天天说要卸年轻人一只手,年轻人一狠心买断工龄回老家了。

梁兰红爱吃班中餐的红烧丸子,鲁班爱吃梁兰红做的酸菜,不下坑了就去机房吃梁兰红从家带的酸菜。

酸菜吃多了,梁兰红老公就起疑心,也可能有人把闲话传给了他,正好两口子为一点儿小事吵嘴,老公说梁兰红外面有人了,你一个人能吃了那么多酸菜?梁兰红故意气老公,说就是有了,不行离了,人家就是比你好。老公问谁,你有本事说出来。梁兰红说,我们队的鲁班就是比你好。

上四点班,鲁班上坑早,不去澡堂换衣就去机房找梁兰红谝,吃着梁兰红的酸菜,喝着啤酒,俩人有说有笑正谝得起劲,梁兰红老公进来了,问,你是鲁班?鲁班看这人胡子拉碴的有点儿怕,问,咋啦?梁兰红老公骂了句脏话,拿起消防箱上铁锹砍在鲁班头上,梁兰红吓得抱住自己老公让鲁班跑。鲁班没跑,想老子又没和你老婆咋,凭什么打人,打了就白打了?就打电话把队长叫下来。队长没法处理,说,要不你报案吧。梁兰红老公酒醒了,先软了,梁兰红求队长和鲁班不要报,鲁班用毛巾捂着脑袋,想想传出去也丢人,口气不硬了,梁兰红老公把队长拉出去,给队长口袋里装了五百块。

队长和鲁班说,都是熟人,他也是喝多了,让他给你掏点儿医药费,我再和组里说说,说你挂工伤了,你息上三个月。

鲁班想想也只能如此。

和组里说好休息三个月,可第二个月还没休完,工长就打电话让鲁班上,说组里下半年事多人手不够。鲁班不敢推辞,再说也做贼心虚。

上了班过了几天发觉不对,组里哪有什么事,工人们每天闲得东游西荡,但又不敢多言,只是不见了一个以前常见的工人,偷着查记工表,记工表上这个工人什么也没有,没有记这个工人是上班还是病假旷工,就空着格,但每天有人下坑时给这个工人捎带打卡,鲁班心里就明白了七八分,不上班记黑工呢。副工长故意挑事,装作关心地问鲁班,你在家歇着多好,不是说好三个月?鲁班说,打电话让我上呢,说组里这个月事多。副工长说,骗你呢,让你上给别人记黑工休息呢。

月底安全会上,队长宣读了煤矿八大特殊工种必须持有中专以上文凭的文件,工人们大都不想去矿职校学习,都知道去也是混,文凭不文凭都是骗人的,再说工资都开不动了谁愿意再掏三千块学费,明显地欺负工人呢。

可不去又不行,队长说,三个月学习完,光周六上午上,没有多少天,去了也是坐坐,三个月就拿上文凭,矿上还答应报销一半学费。队长最后说,八大特殊工种中凡没有中专文凭的不让上班。

工人们就不情不愿地报了,有几个拖着不想报,队里技术员就天天打电话催,或去组里做工作,技术员撵着逼着,工人们没办法都报了。

周六上午去职校头一两回,教室坐得满满的,最后人越来越少,一个教室没有几个人,老师也不讲课,放羊一样看住工人就行。

鲁班是逢课必去,觉得家里看不进去,教室里环境好,又觉得花了几千块学费职校又发了教材,这几年明显的对新上的机电设备不懂,去了职校不懂的可以问问老师。

职校中有各个矿的工人,闲着没事都闲聊着自己矿上的事,鲁班遇到几个联营矿的工人,闲聊中知道刘凤兰老公出车祸死了,刘凤兰去南方打工了。

队技术员去职校讲课时,和鲁班说起队里绞车的液压站这几天不好使,要鲁班去帮他看看,鲁班见技术员如此看得起他,满口答应。

液压站也就是压力不稳,鲁班上了班就跑绞车房琢磨,第四天就把压力调稳了,技术员夸他,工长也高兴,唯独副工长不冷不热地说,等队长回来了给你发奖金啊,鲁班纳闷,预感到这里面有名堂。

半个月后队长出差回来了,见绞车液压站不冒不漏运转正常,什么也没说,但明显的对鲁班冷淡起来,鲁班感觉到了不正常,越加谨言慎行,生怕那儿得罪了队长。一班班长偷偷地告诉他,你钻技术员和工长的套了。鲁班吓得不轻,忙给班长点烟,班长说,事情复杂呢,咱队长和副矿长主张换绞车,队长是副矿长的人,可机电部的部长们不想换,这里面文章大呢,吃上的想换,吃不上的不想换,队长才出去几天你就把一部绞车修好,队长能高兴?班长问鲁班这说明一个什么问题,你自己悟悟,为什么队长在时绞车老不好,队长一不在绞车反而好使了?

鲁班心里骂技术员,想我实在是看错人了,平时待你那么好,你反过来害我以后就有意无意地离技术员远点儿,其实技术员也不知就里,大学毕业没几年,整天扑在工作上,也是一心一意想弄个官当当,是工长把液压站推给他,他又叫上鲁班。

机电队的人都没多少文化,但一个个玩心计都是高手。

为了缓合一下和队长的紧张关系,鲁班趁队长值班时,叫了几次出去吃饭,队长理都不理,得罪了队长还了得?急得鲁班长吁短叹,后来一班长问他知道队长装修新家不,鲁班恍然大悟,问班长,咱俩下班去帮忙?班长说,迟了,早有人去了。

为了亡羊补牢,鲁班一下班就跑队长新家帮忙,人家不理他也又是接水又是和泥,跑进跑出,半个月下来,队长总算对他有了点儿笑脸。最让鲁班感动的是队长老婆还在队长面前夸了一回鲁班。

新家装修好,鲁班好生羡慕,一百平米的大家,又亮堂又宽敞,鲁班想,这辈子我要能住上这么一套房就心满意足了,队长也高兴,一次和鲁班酒酣耳热之后悄声说,先入个党,工长一半年就退了。鲁班高兴得恨不得跪下给队长磕个头。

矿上谣言四起,有的说老矿没煤了准备破产,有的说别的矿又给了块煤田,还能干个十几年,还有的说,男工五十女工四十五退。

鲁班为重新得到队长的信任而每天累死累活的干,绞车房不改造,硐底的设备已确定马上改造,队长把一本图纸给了他,让他好好看看,言外之意是让他负责这项工程的电路。

改造那天,鲁班才知道硐底这套要拆卸的设备才用了三年。鲁班用手摸着柜,柜光滑细腻,柜里的设备一尘不染,继电器排得整整齐齐。

而今这花了几百万才用了三年、不知还能用多少年的设备,就要弃之为垃圾了,鲁班看着,就如同自己抚养大的孩子被抛弃了一样心疼。

鲁班问队长才用了三年好好的设备就不用了?队长笑了笑,没有接他话。鲁班前后左右的又看了看这套价格不菲的设备,舍不得的把柜里柜外擦了个遍,一群人看着他笑,喊鲁班又不是你家的你心疼什么?鲁班问,不是矿要矿产了吗,怎么还上设备?一群人笑,说,破产就不上新设备了?该上还得上,要不当官的吃甚喝甚。

队长听鲁班越说越离谱,一根筋的毛病又犯了,一会儿还不知他说出什么来,瞅个机会骂鲁班,闭上你的嘴,还想不想干了?鲁班忙承认错了,说自己再不多说一句了。

为了将功补过,鲁班干得一丝不苟,满头大汗,工长见鲁班又是工程负责人,又在技术上出风头,心里早不高兴了,他底下的人就今天偷鲁班一件工具,明天偷着拔一根线,害得鲁班手忙脚乱,别人早上坑了他还的加班加点儿。

工程进行到第三天,突然来了很多人,一看都是当官的和坐办公室的,还跟着一个扛摄像机的和几个照相的,照相机咔嚓咔嚓响着,车上搬下几箱苹果和饮料,一群人東瞧西看,队长忙得满头大汗,一会儿给这个领导介绍,一会儿给另一个领导说一会儿,又是握手又是照相。

好不容易等领导走了,工人们歇口气,看着桌上的礼品,技术员不让动,说一会儿分,一会儿等队长送领导回来了,机电部的工具车也来了,队长叫几个人把礼品搬上车拉走了。鲁班纳闷,几箱苹果部里也要和工人抢,工长说他见多了,正常现象,这几箱苹果下一个工程还要用呢。

几个工人说,这是给祖宗上坟呢,摆摆又拿走,一群人笑。

十一

矿上沸沸扬扬了半年多的提前内退的事总公司终于一锤定音,工长不愿退,整天愁眉苦脸,见不得别人说内退的事,队里陆陆续续办了十几个内退工人,工长还硬撑着不退,队里也没办法,后来矿人力部下了通知,队长说,没办法,我也帮不了你,就是给你记上工也报不了啊,明天不用来了。

工长不来了。

工长一职又让好多人跃跃欲试得晚上睡不着,队技术员路上碰上鲁班,说,鲁班,想干工长准备好钱啊。鲁班问得多少?技术员说,行情是一万。鲁班想一万啊,半年的工资啊,一个工长这么多。回家和老婆商量,老婆说,妈呀这么多?但鲁班太想当个工长了,这几天走到哪儿人们都热情地叫着他,都说,鲁班准备干工长啊,人们不光热情有的还给他递烟,组里的人还叫他出去吃饭,鲁班不敢去,他知道他掏不起钱,吃了抽了都是人情。

总公司企业理念有句话是:路在脚下,事在人为。这句话鲁班琢磨了一个班,下班后便打电话约队长出来吃饭,不想队长说忙,以后吧。鲁班打电话问技术员下一步该如何,技术员说,谁鸡巴现在吃你饭啊,赶紧扛上一万送过去不就得了,你要算清账啊,当个工长一年还不比工人多挣一万?鲁班说三两千不行?技术员不耐烦和他说,把电话挂了。

老婆见他唉声叹气,说想干就掏上一万。鲁班不吭声,掏一万太心疼了。鲁班想,先等等吧,我不信组里还有比我技术更好的,干工长关键还是要说技术,过几天给队长送上一两千,太着急了也不行。

月底安全会,鲁班正好休轮休,就想睡个懒觉,副工长打过电话来,让他赶紧回队里开会。说今天队里有重要事情宣布。鲁班路上想该不是工长的事吧,去队里才知道的确是工长的事,队长任命了鲁班想都想不到的一个工人,这个工人技术上一无是处,但家里有钱也会来事,隔三岔五经常请队长吃饭出去玩儿。

事情已经定了,鲁班后悔也没办法,心里难过了一阵子又打起精神来每天看图看书,技术员见他如此用功,就笑,说,还看呢,看半天还不是一个工人?鲁班不理他,技术员说,三分学七分混,关键时把银子送。

也不知是鲁班想开了还是技术员的话让他开悟了,渐渐的鲁班也变得爱搬弄是非,图也不看了,每日能混则混,队长也不理他了,对人说死猫扶不上树。倒是新工长对他不错,暗示了几回有机会让他当副工长。

新工长干了半年,一切顺风顺雨,工作上也有声有色,勤能补拙啊,鲁班也不再怨队长,想,人人都不容易,就是我当上队长,也是谁给得多让谁干。

谁想,新工长也没这个当官的命,半年后坑下一次机电事故扯上了他,组里的一个工人又告他带黑钱,部里就免了他。

又有人对鲁班说,鲁班这回准备好啊,轮也轮上你了。鲁班想,这一万掏不掏呢,想想真心疼啊!

晚上鲁班睡觉时,梦见自己站一块峭壁下,想,能爬上去吗,又想,爬上去又有什么意思?

牛云保:1971年生,供职于山西阳泉煤三矿,山西作家协会会员。有作品刊发在《黄河》等刊物。小说《刘二是棵树》获阳泉文学创作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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