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艾丽丝·门罗小说中母爱神话的破灭

2018-11-30 06:32鲁向黎
文学教育 2018年12期
关键词:艾丽丝门罗

内容摘要:艾丽丝·门罗在她的短篇小说中塑造了很多母亲形象,但她笔下的母亲往往没有无私奉献的伟大母爱,而是充满情欲,有自己的精神追求。《我妈的梦》里的吉尔和《孩子们留下》里的鲍玲就是这样的女性形象。而这样的女人却撕掉了女人身上母爱神话的虚伪光环,展示了作为一个人的完整丰满,呈现了传统与现代纠结中女人复杂真实的生存状态。

关键词:艾丽丝·门罗 母爱神话 《我妈的梦》 《孩子们留下》

加拿大当代短篇小说家艾丽丝·门罗擅长从女性体验出发,书写人性的困惑。而关注女人作为一个人的全部生命力,是门罗一惯的创作态度,也是作为一个女作家抗衡传统性别角色的重要策略。

传统性别角色中,女性是作为妻子、母亲、女儿的形象出现的,而她作为一个人的形象则是缺失的。她是附属的,是次要的,是边缘的;她是客体,是他者,是第二性,唯独不是一个完整的人。母亲角色就是女人身上最沉重的一道枷锁。在父权制社会中,生育、抚养孩子是女人不可推卸的责任,是女人最重要的工作。而用母爱的无私奉献将女人的生命力全部耗尽,让她安于家庭,禁锢她的欲望,扼杀她的创造力,便是传统父权制社会固化性别角色的重要手段。母爱神话就是这样被想象出来并被套在了女人的身上。而把女人作为一个人来塑造,无疑是冲破女性被想象、被塑造的命运,脱掉女人身上的角色外衣,展露出女人作为人的真实性。

艾丽丝·门罗在她的短篇小说中,塑造了很多不称职的母亲形象。她们在母亲角色和个体欲望的痛苦挣扎中,抛弃母爱伟大无私的角色设定,追求自己的生命绽放——或事业或情欲。而从女性主义理论来看,这样不合格的母亲角色,却正打破了传统的女性命运,放弃了虚伪的道德绑架,让女人以一个真实的人的形象出现,展现她的欲望,释放她的生命力,具有冲破父权制性别桎梏的意义。在门罗的短篇小说集《好女人的爱情》中,《我妈的梦》和《孩子们留下》这两篇小说正好从事业和情欲两个层面书写了女人对自己真实生命力的释放。

《我妈的梦》是《好女人的爱情》这部小说集中的最后一篇。小说的女主人公吉尔从小在孤儿院长大,十二岁时因为被带去听了一场音乐会而爱上了小提琴,并在资助者的帮助下进入了音乐学院学习小提琴。吉爾发自内心热爱着小提琴,“她深信,她和小提琴自然而然、命中注定彼此相连,即便没有人为的帮助,也必然要走到一起。”[1]然而吉尔对小提琴的热爱却遭到过很多人的质疑。高中的一个老师就曾建议她不要太过于关注小提琴,“老师似乎认为,音乐是吉尔用来逃避或取代什么的一种东西。比如兄弟姐妹、朋友和约会。她建议吉尔多花点精力做别的,不要只关注这一件事。”[2]在男性本位的惯常思维中,一个女孩有朋友和约会就足够了,她不需要聪明智慧,不需要知识和技术,当然更不需要有什么事业和梦想了。吉尔的热爱遭遇了传统性别观念的第一次阻碍。

在音乐学院吉尔认识了乔治,在没有毕业的情况下就结了婚怀了孕,而没等到孩子出生,乔治就上了战场,并在一次飞行训练中失事身亡。吉尔在乔治的葬礼上生下了孩子,接着就开始面临孩子与小提琴之间的激烈冲突。吉尔试图在孩子睡着之后关着门轻轻地拉琴,但没想到孩子听到琴声竟然一声惨叫号哭起来,孩子的两个姑姑立刻命令吉尔停止拉琴,吉尔不得不放下了小提琴。

而最为惨烈的一幕是吉尔和孩子单独在家的那一天,吉尔无论如何都无法停止孩子的哭声,竟然想用拉小提琴转移自己或者孩子的注意力,结果孩子的哭声一刻都没消停。最后绝望的吉尔在自己吃下镇静药的同时,也给孩子的奶瓶里撒了一点。吉尔和孩子因此昏睡了十几个小时。这是吉尔的音乐梦想遭遇的最沉重的打击。这意味着孩子与吉尔的小提琴成为了仇敌,吉尔如果要孩子,就必须割舍她的音乐。“我的哭喊像把刀子,从她的生命中割去所有没用的东西。对我而言没用的。”[3]一个成为母亲的女人在孩子和自己的事业之间该如何权衡呢?传统性别观念给出的是一个绝对肯定的答案,那就是放弃事业,全身心照顾孩子。母亲在传统性别观念中就意味着无私、牺牲、奉献,她不能有自我,不然就背叛了母亲的角色。作为一个女人,人们更关注她是否是一个称职的母亲,而并不在乎她是不是一个音乐家。但明显的一个事实是,人们绝对不会以孩子为理由剥夺一个男人的事业的,于是,父权制社会对待性别的双重标准便显露出来。吉尔给孩子喂镇静药这件事情虽是在万般无奈几乎绝望的情况下发生的,但其实却包含了吉尔对自己性别角色的反抗,为什么要让一个女人为了孩子牺牲自己所热爱的事业呢?仅仅就因为她是一个女人,她是一个母亲,她就必须无私牺牲自我吗?当人们把一个女人真正作为一个人来看的时候,这样的不公平就显而易见了。

在小说的结尾,孩子最终醒过来了,并且在这一次事故之后,孩子竟然奇迹般地和吉尔和解了,吉尔如愿以偿地从音乐学院毕了业,并且能够作为音乐家被聘用,养活了自己和孩子。这个结局其实表达了门罗的一个美好的愿望,即一个女人既能拥有母亲身份也能展现一个人的价值。但现实的残酷也只能让这个结局成为一个愿望罢了。门罗并不坚定。她只能让吉尔和孩子和解,或者说,让吉尔的事业和自己的母亲身份和解,因为她别无选择,她不想鱼死网破,那太惨烈了。门罗不忍心抛弃孩子,因为她也是一个母亲。

《孩子们留下》这篇小说的女主人公鲍玲是一个年轻的母亲,有两个年幼的女儿,故事开始于她和丈夫全家一起去海边度假。鲍玲参加了一场业余的戏剧演出,所以虽是假期,但她不得不在照顾孩子的间歇复习台词,几乎没有什么空闲。“假期中,鲍玲设法挤出独处的时间——照顾玛拉时,她几乎相当于在独处。清早的散步、早上迟些时候她洗晾尿布的一个小时。下午,她原本可以利用玛拉睡觉的时候再挤出个把小时。”[4]“鲍玲沿小路推着玛拉时,果真在背台词。”[5]而这就是一个有自己爱好的母亲的惯常姿态,没有完整的时间,没有独处的空间,在孩子和家务的缝隙中寻找内心的声音。而男人却可以完全抛开这一切专注于自己的兴趣和事业。

但这篇小说真正的目的并不在于写女人的爱好,而是写了女人的欲望。鲍玲在排演戏剧时和导演杰弗里相爱了。“和布莱恩……是绝不可能出现这种魂飞天外,这种无可抗拒的飘飘欲仙,这种她无需努力争取,只用安心承受,就像承受呼吸或者死亡一样的情感的。她相信,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才有可能:这皮肤得长在杰弗里身上,这动作得由杰弗里做出,压在她身上的重量里得有杰弗里的心,还有他的习惯、他的思想、他的特性,他的野心和孤独。”[6]“引用杰弗里的话的时候,鲍玲感觉子宫,或者胃的底部一阵虚弱,一股奇特的震颤朝上传递,直击声带。”[7]在这些细腻的描写中,女人的欲望被真实地展露了出来。欲望是一种生理反应,因而它是最真实的,和道德无关。但在父权制的思维里,女人被祭在高高的神坛上,被剥夺了一个人的丰满后,塑造成了一个无性的等待男人赋予生命的牺牲。“这些女人没有真实人的生活,她们只是一个美好但没有生命的对象。將女性神圣化、理想化的行为,无疑是对女性形象的歪曲。”[8]“不管她们变成了艺术对象还是圣徒,她们都回避着她们自己——或她们自身的舒适,或自我愿望,或者两者兼而有之——这就是那些美丽的天使一样的妇女的最主要的行为”[9]女人是不应该有欲望的,女人的欲望是罪恶的,一旦女人有了欲望,她就反被动为主动,在生理上驾驭男性了,这当然是男权所不允许的,所以极力塑造纯洁无知无性的女人并使之安于母亲的角色,是父权制禁锢女人身体的重要策略。而鲍玲却是一个敢于正视自己欲望的女人,她为了自己的欲望甚至抛弃了家庭和孩子,和另一个男人私奔了。在传统的性别视角中,鲍玲这样的女人显然是自私的,无耻的,她玷污了母亲的神圣光环,当然要受到舆论的谴责。可是,女人是人,她有欲望,这是一个无可争辩的事实,既然是事实,那就只能说明父权制的历史是怎样残忍地扼杀了女人的身体。所以小说的目的并不在于为婚外情辩护,而在于写出一个真实的女人,一个女人真实的欲望。

鲍玲曾想过回到孩子们身边,“要回到她们身边,她并不需要钥匙,并不需要那车。她可以在公路上请求搭车。屈服、屈服,千方百计回到她们身边,她怎么会做不到?”[10]可是如果为了孩子勉强回去,之后的生活将会是什么样子呢?“像一具行尸走肉。”[11]鲍玲可以一目了然地看清楚以后的婚姻。但是不回去,对孩子的牵挂和思念却又成为一种永远的折磨。“这是一种锐痛。它会变成慢性病。慢性意味着它将挥之不去,不过不一定会频频发作。也意味着你不会因它而死。你没法摆脱它,但也不至于送命。你不会每分钟都感觉到它,但不可能一连好多天都免遭它打搅。你会学会一些伎俩去掩盖或驱逐这种痛,避免彻底毁掉你当初不惜承受它来换取的东西。”[12]女人是有欲望的真实的人,当然女人也是母亲,作为一个女人的个体情欲和作为一个母亲的母爱就这样发生了尖锐的冲突,它在女人的身上发作,成为了一种挥之不去的痛,成为了一种慢性病。门罗呈现出了女人的痛,呈现出了女人的两难之境,呈现出了女人作为人的真实性,这正是这篇小说的意义所在。

艾丽丝·门罗的很多小说中都出现了母亲形象,但门罗笔下的母亲往往不是传统意义上温柔慈爱、无私忘我的母亲,而常常是执着于自己内心的女人。就像《我妈的梦》里吉尔执着于小提琴梦想,就像《孩子们留下》里鲍玲执着于爱情的欲望。她们也有母爱,但却不愿为了仅仅遵从母亲的责任而放弃作为一个人的生命力,她们要实现个体的价值,她们要张扬自己的个性,她们要释放女人的欲望。在重重阻力下,在矛盾纠结中,门罗笔下的女人们挣扎着,痛苦着,选择着,艰难地打破了父权制加在女人身上的沉重的枷锁,撕开了罩在女人身上的神圣的母爱神话,从而呈现出女人真实复杂的生存状态。

参考文献

[1][2][3][加拿大]艾丽丝·门罗.好女人的爱情·我妈的梦[M].殷杲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3:336;337;345

[4][5][6][7][10][11][12][加拿大]艾丽丝·门罗.好女人的爱情·孩子们留下[M].殷杲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3:195;198;222;209;225;225;225-226.

[8][9]张岩冰.女权主义文论[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8:66;66.

(作者介绍:鲁向黎,平顶山学院文学院副教授,南京大学访问学者,主要从事欧美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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