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两条路

周洁茹

去上班的路有两条，我说的是下了巴士以后的那一段路。如果从家里出发，只有一条路，682号巴士，每天两条特快，如果没有赶上七点二十分的那班，就必须赶七点三十五分的那班，如果两班都没赶上，就肯定迟到了。迟到十五分钟以上，我就完全失去了拿全勤奖的机会。所以我赶巴士都是跑的。我清楚地记得第一天上班时，我用了十分钟从住的屋苑到达巴士站，如今我只用三分钟，两分钟是乘电梯的时间，一分钟是加速跑，两百米，我大概只用五十秒，后来我查了一下维基百科，这个速度差不多已经赶上世界记录了，而且我还有一些障碍物要跨越：三个绕不过去的桔色垃圾桶，不很太平的路面，其他上班的男人女人，尤其是中环特快的那一条，人龙极长，每次我都得从他们的中间穿插过去，每次都得非常小心，因为每个人的手里都捧着东西，手机，头条日报，奶茶柠茶热咖啡。

早点起床不行啊？这不二十年了，每天五点四十五分起床，做完一切家务洗完澡，把最后一缸衣服晒挂出去，出门。所以要是突然下雨了，我的世界都崩塌了。

家务下了班做不行啊？到家晚八点，做饭吃饭吼完功课，洗着洗着碗就睡着了。

巴士上的两个半小时，我至今没能学会用来睡觉，也没能用来阅读，这是我永远的遗憾。浪费时间是最大的罪。

每天搭巴士的所见所闻，是够写一个小说的，但是写小说的时间都没有，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就像我的一个朋友，往来日本和中国总要搭船，我问她为什么？她讲漫长海上旅途有见有闻，令她深思。我想的是，你既不是作家也不是艺术家，你表达不出来你的深思，你思什么。这也是一种浪费。

一个多小时后，在太古坊下了车，我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条路是最近的，笔直的一条路，走到头，穿过一条窄马路，就到了。这条路的两边都是餐厅，中午的时候会很挤，可是卖早餐的只有三家，第一家做餐蛋面，第二家也做餐蛋面，第三家当然也做餐蛋面，可是没有一家是好吃的，热柠茶会有一点细微的差别，有的柠檬切成三片，有的切成四片。路右边的第一家茶餐厅，总是趴着一条狗，又老又胖，气都喘不过来，肚子全部贴在胶凳上。狗的主人端着一份牛油多士，炒蛋奶茶，当街坐着，没有什么表情，也不跟他的狗说话。路左边的第二家茶餐厅，中午卖云南米线，早上卖面，也有粥，粥往往焦了底，都有人吃，我这样的人，配一客斋肠。粥吃完，肠粉都没有来，只好罢了，带去办公室也是扔掉，冷了的肠粉，牛肉肠，叉烧肠，怎么热都不好了。第三间茶餐厅有两个独立分开的大门，中间还隔了一道墙，无论你选哪个门，左边的门，右边的门，你去的总是同一个地方，真是让人想都想不明白的安排。

这条用时最短的路，总是在施工，不是左边挖开就是右边挖开，人和车行走在路的中央，互不干扰。上班的时间，下班的时间，车都不会很多。也可以靠住路的右边，最右边，走着走着就到达一个高地，越来越高，离开平地越来越远，最后再经由一个铁楼梯下到地面。会经过一个废品站，潮湿的纸，堆集成山，一个花臂工人，手里拎个水管，往那座纸山上淋水，一遍又一遍，表情坦然。有人跟我讲，香港的废纸运到深圳都是发了霉的。我觉得这些话跟我好像也没有关系，我跨过那些湿纸，水洼，继续往前走。经过一间贝果店， 有一阵子我天天在那间店吃早餐，起司贝果配柑橘茶。摇摇晃晃的玻璃桌椅，只够放下一只公事包，等待贝果加热的间隙，我会去看墙上贴的彩页，旅游杂志的一个图片版，或者头条日报的探店报道，写着这是本区唯一的一间贝果店，专业做贝果，只做贝果。你要什么样的面饼？硬的软的？平的丰富的？亚麻籽的还是小茴香的？你要什么样的馅儿？红莓蓝莓加不加奶油？鱼或者肉？生菜叶还是红洋葱圈？如果你是天秤星座的，应该会直接崩掉，可我不是，我很快地做了决定，在我第一天上班的那一天，接下来的每一天，我都是这一种选择，柔软的起司。

有时候我不走这条路，我走在太古坊前面那站就下的路。也不为什么，肯定不是因为坐我旁边的人打呼噜的声音太响了。生活在香港的每一个人，到最后都会变得极为隐忍。我下了车，经过一家早上也开的冰室和一家粥店，他家的油条是摆在透明橱窗后面现炸给你看的，炸油条的老板站在油锅的后面，目光炯炯地看着每一个过路人。我不等待红绿灯，我提前左拐，穿过一个桥底，直接走到街的对面。这个街区，有一些餐馆会把三明治和饮品摆到外面，一个零钱盒子，自己找钱。人人都是有信用的，在这个地点，这个时间。也有一些很破的茶餐厅，胶桌胶椅都摆在露天，人们坐在细雨中吃早餐，多士要烘了底的，蛋要煎得像太阳。穿过那些露天桌椅，一个狭窄小巷，只够我这样的身量，再胖一点，只好侧身。巷子走出去，过了街，就是全区最热门的一间早餐店。我是如何知道它的热门的？那天我只是路过，那条三十米长的人龙绝对引起了我的注意，而且是在这样争分夺秒的早晨。我走到龙头看了一眼，只卖粉果小食的店，每一位客人从下单到离开，绝不会超过六秒。于是我排到了龙尾，很快也就轮到了，肠粉烧卖热柠茶，也是六秒，拎走都不需要说出口。

有时候塞车，往往是周一，也可能是周五，一个小时的车程开出去一个半小时多。下雨肯定不是一个原因，有的司机在雨天开得格外快。找不出来原因的塞车，会让我连买早饭的时间都没有，我看一眼人龙，经过他们，往前走，转个弯就是另一间小食店，一个排队的人都没有。要一份肠粉烧卖柠茶带走，也是快的，六秒都不需要，可是为什么没有人呢？胶袋装着的食物摆到桌上，我还有五分钟吃我的早餐。吃起来也没有什么不同的，浸在茶里的柠檬也没有少一片。

第二天早上，快要排到我的时候，我从钱包里掏出一张二十元的散币，突然意识到，这家的早饭是十六元，二十元有找，那家是二十七元。就是这样，每天在太古坊上班的香港人们，男人女人，老人年轻人，刚刚入职场的新人，资深员工，部门经理，每个人都在脑子里把时间计算了一遍，默默地排成了一条长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