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庄的日与夜(短篇小说)

2018-12-01 01:48庞余亮
雨花 2018年5期
关键词:天宇老张安徽

庞余亮

1

春芳睡眠不好,但她没跟小沈说过。小沈就在身边,春芳一动不动,耳朵醒着。如果灯开着,春芳会把眼睛闭着。如果关了灯,黑暗中春芳的眼睛会睁得老大,耳朵异常地灵敏,收听到很多白天听不到的声音。

这些年,小王庄的黑夜比白天多了些怪风。这些怪风一定是远处高速公路上的车流带过来的。怪风白天不进庄,到了夜里,怪风偷偷摸摸地钻进来,追赶着角落里各种颜色的塑料袋们,将它们吹乱,吹到了屋顶上,草垛上,树杈上。到了白天,它们依旧簌簌颤动。春芳觉得它们仿佛是突然降临的怪鸟。

可能是闹了禽流感,打鸟的人不多见了。飞在小王庄的鸟多了许多,一群一群的,排着队伍飞,又排着队伍落下来。人在排队的时候还会脚后跟碰到脚后跟呢。春芳觉得这些鸟很神奇,并不见村干部管理来着,但它们的秩序还那么好,飞上飞下的,从未有过翅膀碰翅膀的麻烦事。

小王庄的人反而少了许多。很多人去了城里,有人还在城里买了房子,可小王庄的村干部一个也不少,在镇上开饭店的王开泰,同时也是村里的治保主任,说是防人偷东西。但小王庄丢了那么多只狗,王开泰连一个偷狗贼也没抓到。王开泰还说那些狗都没打防疫针,偷走一只,狂犬病的危险就减少几成。

春芳家倒是没养狗,前些年沈天宇闹着要养,小沈也附和着儿子。春芳坚决否定了,表面理由是家里养了鸡。如果养了狗,狗会吓着鸡,鸡就不生蛋了。沈天宇表示他今后不吃鸡蛋行不行?铁了心的春芳坚决说不行。说到底,并不是吃蛋不吃蛋的问题,而是担心狂犬病,王开泰贴宣传标语的时候,春芳读了一遍,潜伏期有二十年呢。春芳的哲学是,不管外人过得如何,小心行得万年船,她只要自家的日子过得平平安安的。当春芳将田里的稻子,鸡窝里的鸡,猪圈里的猪,上高中的儿子,身边的男人,统统想一遍,春芳就有了睡意,后来也会睡着的。等到春芳再醒过来,小沈早起床了,烧好了早饭,喂好了鸡和猪,连牙膏都帮春芳挤好了。

2

如果安徽人老张不来,白天和黑夜还是春芳感觉中的白天和黑夜。

但安徽人老张来了,来小王庄搞土地流转做种田大户,还带来了老婆龚丽和一台拖拉机。拖拉机上坐着他们的孩子。和老张一样的黑脸膛,和老张一样的矮挫样。那些孩子蹿来蹿去的。一张不知从哪里捡回来的破京剧面具,就能让他们玩上好几天。早上起得特别早,到了深夜,依旧在外面追逐嬉闹。小沈说是五个孩子。春芳数来数去,总觉得不止五个。那些孩子嬉闹多了,春芳家的鸡蛋少生了许多,肯定被他们吓着了。

春芳的睡眠更不好了。安徽人老张现在是小王庄的贵人呢,小王支书还说龚丽是小王庄的巩俐。很多人家把土地都流转给老张了。出去打工的,放心出去打工了。没出去打工的,边拿流转费,边替老张打工,等于领了双份工资。安徽人老张来找过小沈,给的流转费比其他人家的高50块一亩,高到了750。也就是说,小沈什么事也不用做,每亩可拿750元。还有,老张还想雇小沈和春芳,小沈一个月两千,春芳一个月一千,这工资也比其他的雇工高。春芳还是替小沈拒绝了,她对小沈说,我们不想发大财,也不想看人家脸色吃饭。小沈不说话。不说话就是没意见。小沈本来就是个不善言辞的闷葫芦。

小沈不仅是闷葫芦,还是只谢了顶的光葫芦。一根头发都没了。春芳对沈天宇说,你爸爸谢顶是因为他的话说得太少了。沈天宇不同意妈妈的这个逻辑,你看那些整天在电视上说来说去的人,话那么多,头发不也没了吗?春芳说,就是啊,这世上的事啊,一左一右,一正一反,一个是说多了,一个是说少了。其实小沈除了是个闷葫芦,平时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还很讲卫生,并没太多缺点。

小沈不说话,沈天宇又在学校寄宿,春芳常怀疑耳朵有了问题。春芳很想跟小沈说说龚丽腌得那么咸的酸豆角,还有龚丽的那双手,像老树皮样的糙手。龚丽18岁就和老张生孩子了!18岁!还有,春芳很想听小沈说说他对安徽人老张的看法,如此高的流转费还有雇工的工资,并不能赚多少钱呢。很多个晚上,春芳只是自己想想,并没有把沉睡的小沈推醒。春芳怕小沈误会她……想要。过去只要春芳推醒小沈,小沈十有八九会把春芳的裤头扒掉,爬上来,结束后,再一声不吭地滚下去。那样的话,春芳会更睡不着。如果能让她像龚丽那样生下去,肯定不止沈天宇一个,起码三个以上,说不定还会超过龚丽的五个。

春芳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跟在沈天宇后面的四个小沈天宇,争先恐后地,围着她,喊她妈妈,春芳一惊,外面隐约听到龚丽在喊孩子回家的声音。

有孩子丢了吗?

3

龚丽的孩子一个也没丢,但每个孩子都挨了龚丽的打。春芳听得到孩子被打时的喊叫。龚丽那双如老树皮的手打在谁的身上都疼。安徽人老张被罚了冤枉钱。龚丽是在用打孩子出恶气。孩子们并没错啊。大鱼吃小鱼,小鱼吃小虾,小虾吃泥巴,这就是大人对付小孩的逻辑,谁让小孩的力气没大人大呢?秋芳和梁斌私奔的那天晚上,出错的明明是秋芳,春芳却被刚被爹打过的娘踢了一脚,那淤痕半年后才褪掉。

安徽人老张被罚款理由很奇怪,老张是种田大户,可他从来不到镇上的农资站买农药化肥。小王庄的人都在传这个安徽人用的全是禁用的高毒农药。这也说得通,虫子厉害啊,只有高毒农药才能管得住。春芳很担心如果他家的鸡误食了他们的稻子怎么办?还有,老张家种的稻子卖给谁吃呢?可没听说过谁家的鸡被毒死。但还是有人报到了市里,市农委过来对安徽人老张罚了款。不到镇上的农资站买农药化肥,就是不给镇农资站赚钱吧。但这又是什么莫名其妙的理由呢?还不是人家老张是外地人,好欺负。

小沈应该是听得见自己说来说去的话的,春芳也知道自己的话前后矛盾,她其实很希望小沈回过头来,肯定或者否定自己的话。可小沈从来不和春芳辩论,也不看春芳,他总是站在田埂上眺望。远处能有什么呢?

春芳沿着小沈的视线看下去,自家的田外是人家的田。人家的田之外还是人家的田。当然,这些人家的田现在统统叫安徽人老张家的田。老张付了流转费,这些流转过来的田就姓张了。安徽人老张真任性啊,几百亩已到收获季的稻子,就这样撂在了田里。小王支书曾委派王开泰来找过安徽人老张,说为了支持种田大户的积极性,村里可帮助联系收割机,费用先由村里垫支,安徽人老张拒绝了,如果不是市里罚他的钱,他的售粮合同就不会被人家撕毁。如果市里不赔他的合同,他就坚决不割!

已下过了一场秋雨,站在地里的稻子已不似原先的金黄色了。春芳的视线越过稻群,看到远处的一条大堤。就是那条几年前通车的高速公路,小王庄的人兴奋劲过去了,高速公路只是人家走来走去的路,自己还没资格在上面走。高速公路上有汽车像甲壳虫一样爬过去。本来是双向的,有了中间绿化带的遮挡,小王庄的人是看不到向这边爬行的车的。似乎这公路只有一个方向,汽车们也只有一个方向,它们从这里经过了,永不回头。

决定永不回头的还有安徽人老张,他们一家子,坐了满满一拖拉机,去市里,做上访大军了。早晨,老张家拖拉机轰隆轰隆往市里开去后,小王庄的白天顿时安静了许多。小王庄的人都说这对安徽人不好惹呢,市里来罚款的那天,龚丽拿着菜刀和刀板骂了好几圈,诅咒去市里告状的人。龚丽的话带了口音,但还是好懂:菩萨啊你开开眼,菩萨啊你开开眼。很多人听了直笑。春芳不笑,这世上总是你笑他,过后人家也会笑你。

春芳问小沈有没有向市里说过农药的事。小沈的光头在春芳面前摇成了一道光线。市里来调查的时候,王开泰把小沈叫过去谈话。春芳叫小沈不要去,小沈还是去了。小沈不是怕王开泰,而是怕王开泰背后的小王支书。王开泰是小王庄最有钱的人,做治保主任,饭店老板,还放贷。王开泰的靠山是妹妹王小桃。春芳刚嫁过来的时候,这个王小桃还是黄毛丫头。后来女大十八变,去城里学过美发。后来回镇上,开了美发店。有人说王小桃现在和王支书好。这样王开泰就等于是王支书的野舅子。本来是一个王姓祖宗。但有人说,的确是一个王,但王开泰家和王支书家早过五服了。

龚丽的诅咒令春芳失眠了好几夜。小沈跟春芳说他从没说过老张用高毒农药的事,但他看不惯老张只顾上访不收稻子,可以收稻子后再上访啊。一个农民再怎么生气也不能和稻子生气啊。合同是毁了但粮食还在手里啊。对于小沈难得的表态,春芳反而支持安徽人老张,但她不想和小沈争吵。春芳家稻子割了,准备种麦了。

春芳又一次沿着小沈的目光眺望远处,高速公路上的车都不动了,被什么魔法定住了。应该是堵车了。被堵死的车,无声无息,也都是闷葫芦。

4

小王庄的鸟儿又多了起来,春芳听得出来,有些鸟肯定不是小王庄的鸟,它们的口音不是小王庄的。鸟与鸟之间并没有手机,但它们还是相互招呼到了,小王庄有一大块没收割的稻子呢。没稻草人守着,也没人用铜锣看守。王开泰想组织收割机强行替安徽人老张收割,但还是惧怕安徽人老张手中的两把菜刀。

王开泰怕菜刀,但他不怕拖拉机。上访去的老张和他的拖拉机根本没开到镇上,就被王开泰派人围住了,被分隔开来,请他们吃饭。后来,那些吃过王开泰家鸡腿的孩子都被龚丽打肿了脸。

春芳更睡不着了,那些鸟吃了安徽人老张家的稻子,还跑到春芳家的麦田里捡麦种换换口味。春芳家麦田里狼藉一片。小沈花了力气扎在绳子上的红塑料袋,根本吓不住它们。红塑料袋在夜风中发出啜泣般的声音,到了白天,却是一副喜庆的样子。小王庄人开始说安徽人老张的故事,龚丽被男人打瘸了一条腿。一个月夜里,龚丽竟背着老张偷割了半块稻田。

春芳很想从小沈那里验证这个消息的真实性,但小沈对此沉默。最近连做那个事都带了愤怒……夜,就这样哑了。

到了深夜里,春芳依旧会听到许多翅膀相互摩擦的声音。很多鸟从远处飞过来,但再也没有飞起来。鸟尸如雨点噼噼啪啪地落下来。禽流感的谣言传播开来,王开泰以村民委员会的名义提醒大家,千万不要碰触鸟尸,村民委员会会将鸟尸集中焚毁。但王开泰收集不到坠落在安徽人老张稻田里的那些鸟尸。

禽流感的谣言也推迟了王开泰收购春芳家老母鸡的计划,这个计划不是王开泰说出来的,而是从小沈嘴里说出来的。这令春芳意外。春芳不意外王开泰收购她家的母鸡,她意外的是闷葫芦小沈竟主动说话。也许小沈开窍了。中秋的时候,春芳让小沈送只老母鸡给沈天宇的班主任,小沈拒绝了,说,我是不会送的,要送你自己送。

小王庄的夜晚更寂静了,鸟没了,野猫也没了。小沈的头在黑暗中闪着诡异的光。春芳把手小心地探过去,还没碰到那闷葫芦的那光葫芦呢,小沈翻了个身,不见了。

5

小王庄被大片大片的灰色包围着,像穿了件阔大的灰袍子。灰袍子是安徽人老张家的稻田,稻已倒伏了不少,穗头几乎是空的。还有一种颜色是绿色,那是春芳家的麦田。那块绿在春芳看来,很像是难看的补丁。有时候春芳还梦见安徽人老张背着喷雾器在春芳家田里打除草剂。春芳不让他打,安徽人老张说,你自己看看,一个麦子一个稻,颜色又不统一,不打除草剂,那你给我把田里的稻子全部变绿?还不如用除草剂将你们家的小麦也打枯了。

春芳醒了。小王庄的夜晚实在太长了,她总能醒在公鸡小火箭的前面,静静等待着小火箭的长啼。春芳常为小火箭骄傲,小王庄就这只公鸡了,如果没有小火箭的振脖长啼,小王庄还能叫小王庄吗?

小火箭是沈天宇起的。沈天宇从小喜欢火箭。小火箭跟沈天宇一样,跟小沈不亲,但喜欢春芳。只要沈天宇上学,小火箭前前后后地跟着春芳。沈天宇放月假回家,小火箭便丢了春芳,变成了沈天宇的跟屁虫。沈天宇说,他们带阿尔伯特上天,我将来要带我们家小火箭上天。春芳问那个阿……尔伯特是谁?沈天宇说,美国的一只猴子。美国人把猴子带上了天,我将来会把我们家小火箭带上天。

春芳很为沈天宇骄傲,根本不像那个梁子豪,梁子豪什么都好,个子高,长得俊,嘴巴甜,就是成绩不好。好多年前,春芳秋芳家回去给爹娘祝寿,娘竟然说,如果子豪有沈天宇那样吃字就好了。娘说过很多很多蠢话,但春芳就记得这句话。

上周日,期中考试结束的沈天宇回家报告好消息,他又前进了11名,还问起了爸爸去哪里了?春芳说家里明年准备种棉花,爸爸跟人家去考察棉花种了。种棉花比种稻赚钱呢。沈天宇立刻说到了太空棉花,彩色棉花,红棉花,绿棉花,黑棉花。沈天宇一边说一边将碗中的饭粒扒给小火箭吃。沈天宇不像小沈,他不是闷葫芦,每次回家,总是叽叽喳喳地说,说学校里的老师,说班上的同学。看着儿子说得那样没心没肺,春芳既心疼又难受。春芳想,幸亏有小火箭,否则儿子问下去,她会哭的,说不定她会愤怒起来,拿起菜刀把鸡窝里的鸡宰了,把猪圈里的猪全捅了。不过了,还过什么日子呢?

春芳试探地问儿子,小宇,假如我们家没电视机了你难过不难过?沈天宇说,唉,有什么好难过的,七百年前还没电视呢,不是照样有苏东坡?二千多年前还没电灯呢,不是照样有苏格拉底?春芳不知道儿子说的那些人名,但儿子是她的救星,如果不是儿子,春芳会拿两个农药瓶,她和小沈一人一瓶。一定要高毒的,否则喝不死,到了医院被医生折腾也会折腾个半死。春芳见过喝农药自杀的女人,也见过自杀未遂的女人。但她从未想过她刘春芳也要成为这样的人。

黑夜还未散去,隐约有女人啜泣声。是龚丽在哭吗?春芳想了想,她必须将电冰箱洗衣机电视机还有下面的地面全部擦一遍。春芳见过王开富家的电冰箱被拖走的场景,原来号称小王庄头号富翁家王开富欠了很多钱。电冰箱是被债主王开泰拖走的。春芳并不觉得电冰箱被拖走抵债有多羞愧,她是为电冰箱下的那没擦掉的陈年污渍暴露在众人的眼皮底下而羞愧,那陈年的污渍代表着女人不会过日子。

6

空了半边的床散热很快,明明睡前将电热毯加了热的,可现在一点也不暖和。春芳想再给电热毯加热,想到小沈说过开着电热毯睡觉将自己烧死了的话,春芳收回了手。

春芳想象着小沈抱着自己,将被子裹得紧紧的。冬天的小沈像火炉。春芳还是不暖和,春芳不想已出门五天的小沈了。昨天早上就是被梦吓醒了,小沈开着拖拉机,春芳坐在拖拉机上,正走着呢,迎面来了辆巨大的卡车,来不及躲,小沈和春芳一起被巨大的卡车压住了,动都不能动,喊也不能喊。

春芳睁着眼睛,好久才将昏头昏脑的自己从被子里松绑。冷气钻了进来,春芳想,这点冷肯定抵不上小沈此时此刻的冷,也不知道小沈现在在哪家屋檐哪家桥底下过的夜呢?小沈在家不喜欢说话,出了门更不会打手机了。春芳满脑子憋屈,真想亲自去讨伐秋芳这个小贱人。可秋芳的手机停机。小沈打梁子豪电话,梁子豪开始还接,姨夫长姨夫短,许诺说很快就还。打梁斌电话,梁斌装腔装调的,舌头根仿佛装了个弹簧,明明是他,卷着舌头说你这个同志你打错号码了。小沈虚汗满脸,一下子老成了安徽人老张。

后来,那个拐腿的相命先生就从记忆中冒出来了,当时春芳光生了沈天宇,相命先生来到小王庄,要价并不高,20块钱算全家。相命先生说,小沈公子的命最好,将来会是国家的人。春芳的手是抓财的手,跌个跟头抓把泥的狠角色。小沈的手缝最紧,是双守财的手。一个抓财,一个守财,绝配。这个算命先生走眼了,小沈的手指中间有个大缝呢,还没胆呢,他竟替梁子豪担保了二十万!二十万,等于安徽人老张没收的稻子价格。当初安徽人老张跟代表小王支书的王开泰谈判,不上访,就给我赔二十万。王开泰没松口,春芳和小沈说过这数字,小沈一声不吭。春芳还以为他的一声不吭等于以前的一声不吭,现在看来,小沈有好多种“一声不吭”啊,其中有一种“一声不吭”就是昏了狗头。那天,春芳见小沈使劲捶着胸口,春芳没拦,只是说,天又没塌下来。小沈落泪不止。大颗大颗的泪。这是春芳第一次看到小沈落泪。她种田养鸡养猪搓草绳,一分钱摞一分钱,摞到十分钱就换成一毛钱。一毛钱再摞到一块钱。一块钱再摞到十块钱。就这样过日子,不求大富,但也不会穷到哪里去吧。春芳去问王开泰,王主任王老板,你为什么要把钱借给梁子豪?王开泰说,我信得过小沈,也信得过你春芳,小沈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不找小婆娘,还不请客,你们是小王庄过日子过得最结实的人家。

寒风从被子里吹了进来,春芳的腿疼了起来,像是犯关节炎了。秋芳和梁斌私奔的那天晚上,刚被爹打过的娘竟然踢了春芳一脚。那一脚很重。娘说春芳肯定事先知道秋芳悔婚的事,也事先知道秋芳和梁斌私奔的事。春芳疼得说不出话。娘又说,沈家的彩礼是还不了了,早被你爹败光了,还是你去代替吧,本来小沈就是你的。春芳怔住了,当初沈家提亲,娘告诉春芳,人家媒人没提是大丫头还是二丫头,是秋芳跟爹说她要嫁小沈。娘又说,秋芳不懂男人的好啊,那个小沈多会过日子,那个梁斌和你爹一样,都是二流子,将来有苦头吃呢。

春芳抹去脸上的泪水,打开灯,迎面墙上全是沈天宇拿回来的奖状,奖状的烫金处闪烁着光芒。“沈天宇”三个字,好看。王开泰手机中拍的那张借条上的那三个字难看极了。“沈存明”。丢人现眼的“沈存明”,这三个字是沾着秋芳暗笑出的口水写的。这个小贱人,从小就仗着脸盘子漂亮,跟爹撒娇,春芳不知道挨过爹多少次莫名其妙的责打。

全身都在疼,疼到骨子里。春芳睡不着了,穿好衣服,到药箱里找止疼片,最后找到了布洛芬,吞了一颗下去,没能咽得下去。春芳又去倒水,喝了一大杯。那颗布洛芬依旧不上不下,如奸笑的秋芳粘在她喉咙里。

7

天渐渐地亮了,小火箭还不啼叫,小火箭是不是猜到了春芳将会把它的三个女朋友当成礼物送给王开泰了?!

春芳打开鸡窝门,第一个蹿出来的就是小火箭。小火箭像火箭一样拍打着翅膀飞走了,一边飞还一边喊叫,似乎是叫鸡窝里的母鸡们赶紧逃走。春芳其实也不想逮它们啊。再后来,她的手在鸡窝里探到了第一只母鸡,母鸡温热的身体令她全身颤抖,都是生蛋鸡啊。但春芳还是逮住了那只母鸡,捆扎的速度很快,比扎粽子的速度还要快。

三只母鸡将蛇皮口袋撑成了一个怪物,但是很安静。春芳以为母鸡们被憋死了,上前踢了踢蛇皮口袋,母鸡们又挣扎起来了。春芳微微松了口气,如果母鸡死了,什么礼物也算不上了。想着逃跑的小火箭没吃早饭呢,春芳又往地上撒了几把米,唤了几声小火箭。但小火箭没出现。春芳很想跟它说,人家王开泰要的是母鸡,不是公鸡。

春芳把粘在头上的几根鸡毛摘下,扔到垃圾桶里。随即又闻见了浓烈的鸡屎臭。后来她几乎用掉了半块香皂,凑近了嗅嗅,指缝里还有鸡屎臭。但不管了。

春芳胡乱地喝了点稀饭,把蛇皮口袋夹到自行车的后座上。春芳想买电动车的,琢磨了几个品牌,小沈说电动车速度太快,刹车又不灵,危险。小沈还把买电动车的事告诉了沈天宇,沈天宇也加入了反对派的行列。电动车就不了了之了。春芳想,不过也好,否则买了电动车,也会被王开泰派人来拖过去顶债的。

春芳把自行车推出门,蛇皮口袋里的母鸡们意识到了危险,挣扎不已,自行车的龙头有点晃。她已把置放在梳妆盒里的银行存款单找了出来,23张,总共11万,如果再算上利息,估计13万左右。有的很可惜,还有一个月才到期,利息会多几百块钱。可比起20万,这损失的几百块利息连毛毛雨都算不上。

没想到碰到了安徽人老张和他们一家。龚丽让男人将拖拉机停下,邀请春芳把自行车放到拖拉机的后厢里,顺便捎春芳一路。春芳婉拒了。安徽人老张再次启动拖拉机,歪了歪屁股,突突突走了。

置身在拖拉机吐出的黑烟中,春芳好久都想不起来自己应该怎么办。春芳觉得最对不起的就是龚丽一家。当初她该接受龚丽送过来的一钵酸豆角。为什么不吃呢?说不定将来,她刘春芳连酸豆角也吃不上呢。

8

春芳推开“老王私家菜馆”的院门,王开泰和王小妹正在院子里说笑呢。王开泰问春芳妹妹来干什么了。春芳说实在拿不出什么东西,母鸡是自家养的,送给王主任王老板尝尝。

王开泰替春芳取过自行车上的蛇皮口袋,打开看了看,说,春芳,一码归一码,这账还是要算的。我现在给你记下来,120一只。你的鸡最正宗。王开泰说完,盯着春芳的胸脯邪笑了一下,对王小妹说,小妹,我把鸡拿到厨房去,你给春芳姐姐拿瓶酸奶,冰箱里有酸奶。

春芳跟着王小妹进了店。王小妹全身香喷喷的,春芳赶紧拉开了距离。店里有两台电冰箱,不敢肯定其中一台电冰箱是不是王开富家的。王小妹说,现在有人昧着良心不还钱,还给自己砌个假坟墓呢。王小妹还说,听说你妹夫家在什么什么国际花园供了一个大套房。王小妹说,春芳姐,我哥的钱也不是白来的,如果不是你们家小沈担保,我哥也不会把钱掏给你姨侄。我哥那二十万也是筹的人家的钱。人家要得紧,我哥也没办法。王小妹又说,春芳啊,你家小沈脾气比你整,你得看紧点他。

正好王开泰走回来,说,哎,小妹啊,我们小王庄人有句老话,小姨子的半个屁股就是姐夫的。春芳觉得酸奶实在太酸了,连耳朵都酸疼了。王开泰又说,说不定梁子豪还是你家小沈的种呢。这世界上的事,光靠三两重的舌头,是根本说不清的。王小妹立即附和,现在科学发达呢,只要搞到梁子豪的一根头发,去做亲子鉴定。不要太快哦,真是快来兮。

不要太快哦,真是快来兮。王小妹这两句城里人的说话腔调一直在春芳的头脑里盘旋。不要太快哦,真是快来兮。梁子豪长得不像小沈,像秋芳。沈天宇倒是长得像小沈。说不定一个像妈,一个像爸。当初怕小沈忌讳,春芳从未审问过小沈和秋芳当年发生的事。为什么不审一下呢?春芳将自行车踏得飞快,撞到一只黑狗身上。黑狗汪汪汪地躲到了一边哀鸣,春芳看了看那黑狗,脏不拉叽的,是只流浪狗。偏偏这黑狗也秃了头,似乎在故意模仿小沈。有了这发现,春芳泄了劲。

春芳是推着自行车回家的,没到家门,就听到安徽人老张家几个孩子彼此追逐的喊叫声。那喊叫声里,听不出孩子们的叫声里有什么委屈。春芳怔了怔,他们怎么这样快啊?春芳关上门前,踮起脚看了看安徽人家租住的院子。院子里空荡荡的,拖拉机不在原来的地方。春芳心里一惊,想到了拖拉机的去向。但随即又否定了这个念头,她家才是条往下沉的船呢。

猪圈里的母猪在喊叫,责怪主人忘了它们的早餐。春芳赶紧调和猪食,给猪圈里的母猪送餐。母猪可能听懂了母鸡们挣扎的喊叫,显得很忧伤,胃口并不开,仅仅吃了几口,就躺下了,眼皮耷拉着。春芳叹了一口气,对母猪说,你啊你,你实在太聪明了太聪明了哇,可你太聪明了,有什么好处吗?

9

撒在院子里给小火箭的米一点也没动。春芳决定去找小火箭,她不能再失去小火箭了,沈天宇还准备带它上航天飞机呢。

春芳的脸被在庄上蹿来蹿去的野风撞得生疼。小王庄的巷子比过去深多了,房子也和过去不一样了,高的很高,矮的很矮,新的很新,旧的很旧。村子里几乎见不到人。找了两圈,还是找不到小火箭。小火箭不在庄上。下午是打牌的好时光,老的少的,全在砌墙打麻将。小沈从来不去打麻将,但他一赌就是大的,二十万。

春芳站在小王支书家的楼房后面,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她摸出手机,按到了小沈的号码还是没有拨出去。春芳想找棵树倚一下,但是找不着,小王支书把村子里的土树都锯掉了,栽的都是会开花的小树。

还是置放在街头的垃圾桶救了急。春芳扶着垃圾桶站了会儿,胃好受了些。春芳往家走了几步,回过身来,看清了她刚才扶的竟然不是树,而是垃圾桶。王开泰在广播里说这是镇里统一配的新垃圾桶,大家要注意干净卫生。垃圾桶的确很干净,像新做的绿柜子。

告别了“绿柜子”,春芳慢慢挪到家,小火箭还没回家。本来在夜里才敢闯进来的风已毫不客气地闯到家里来了,如流氓,在天井里大摇大摆,把满绳子的衣服刮得呼呼响。要不是有木头夹子,衣服就被刮走了,但还是被不客气的风胡乱地绞在绳子上了。衣服们肯定也很疼,但它们的疼不如春芳的胃疼。布洛芬是起了作用,全身不疼了,胃疼得要命。

春芳赶紧给自己热了碗稀饭。捧起碗,春芳又想起了小火箭。她捧着稀饭走出院子。小火箭喜欢吃稀饭。春芳慢慢喝着稀饭,低声唤着小火箭。不经意走到了安徽人老张家门口。龚丽笑着喊了声春芳姐,招呼几个孩子叫春芳阿姨。春芳一一地辨认着五个孩子,心里直愧疚,稻子都黄过了,她竟然连五个孩子的名字都记不得。那些孩子叽叽喳喳,他们都见过小火箭呢。

春芳的胃顿时不疼了,她刚才吃了两口龚丽腌制的酸豆角。吃完了酸豆角,胃不疼了。春芳表扬了酸豆角腌得好。龚丽笑着说,酸男辣女,怕是天宇哥哥要有小弟弟了。春芳说,都老太太了,还生?龚丽说,你才四十出头呢。我们那有句老话,四十八,还生个老疙瘩。

10

小火箭!小火箭!小火箭!

呼唤小火箭的声音在小王庄的黄昏里回荡。春芳跟在后面,拿着个充电电筒。小沈在家的时候,每天都给这个电筒充电。小沈走了五天,春芳忘给它充电了,不过还能用。随着暮色的临近,电筒的光反而更亮了。

春芳握着电筒走在前面,龚丽家五个孩子走在后面。电筒光在小王庄的上空扫过来扫过去,仿佛在呼应着远处高速公路上的车灯。高速公路现在很顺畅,很多车在行走,如同硕大的萤火虫在排队游行。快一个星期了,小沈说了,一个星期,不管找到找不到梁子豪他都会回来。王开泰说了,他会等小沈回来,小沈回来了,一切好商量。

刚想到小沈,充电电筒的光就暗下去了。春芳心里咯噔了一下,为什么一定要捉鸡给王开泰?如果不捉那些母鸡,小火箭就不会逃跑。小火箭不逃跑,春芳就不用担心沈天宇。小王庄的硬质水泥路修理得并不平坦,有几步没踩稳,脚差点扭了。春芳正抬头,对面的暗处来了个人,个头很像是小沈。春芳心头一颤,刚想叫小沈,身后的孩子纷纷叫爹。原来是安徽人老张,老张的头上缠着白色的绷带,绷带雪白,春芳想问发生了什么,但也不好问。安徽人老张说,小沈家里的,哪能这样兴师动众地找鸡,这样找的话,鸡早被吓飞了。春芳问那该怎么找?安徽人老张说,鸡到晚上眼睛就瞎了,依我看,一分为三,老大带一个,老二带一个,小沈家里的,你带上老三,分成三个小分队。

三支队伍分散在小王庄的夜晚里,很快就有了小火箭的消息。老大那组发现了小火箭栖在了小王庄最大的一棵枫杨树上。老二那组发现了小火箭正窝在小王支书家的屋顶上。这两个消息差点击溃了春芳。孩子们不会撒谎,可哪里会有两只小火箭呢?但总有一只是小火箭吧。春芳牵着张家老三的手向枫杨树方向奔跑过去,枫杨树上并没有小火箭的影子,只有一个空空的喜鹊窝。但老大说她真的看到了小火箭,在春芳阿姨来之前,拍打着翅膀飞走了。春芳又牵着张家老三的手奔到小王支书家,小王支书家门口挂了两只红灯笼,但家里没人,屋顶上也没有小火箭。张家老二说,在春芳阿姨来之前,小火箭拍打着翅膀飞走了。

张家老大和老二所比划的小火箭飞走的方向就是他们家的稻田,小火箭飞进那不肯收割的稻田里了,这是春芳应该早想到的啊。

11

火焰在稻田里蔓延起来了,火苗比孩子们的叫喊更为欢快。没被鸟衔走的稻粒在火苗中噼啪作响,火光把安徽人老张的绷带映衬得更有英雄感,老张手中还有一把竹竿做的“枪”,“枪杆”的前面是网兜。安徽人老张说,他曾在洪泽湖上打过很多年鱼,只要小火箭被火吓得飞起来,他会一网兜准确地兜住它。

稻田里的火越来越大,很多人都围过来了,连高速公路上的车都停住了,他们是在取暖吗?春芳借着火光,打通了小沈的电话,喊,沈存明,你看到没有?你看到没有?现在比白天还亮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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