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骨

2018-12-01 07:18鲜支
中学生百科·小文艺 2018年9期
关键词:手链

鲜支

一、安奈

最初见到岑冉。引起我注意的是她左腕上那串蛇骨手链。

不同于市面上流行的蟒蛇脊椎骨穿成的粗手链,岑冉的这条非常细,缠绕着她同样纤细的手腕,远观若有若无,近看方可分明——节节蛇骨白若旧瓷,缀了颗珠子红如血滴,衣袖间半露半掩,如一抹妖艳异色,残酷又缠绵。

很美。

我走过去:“同学,你的手链好漂亮,哪里有卖呀?”

岑冉看我一眼,眼神顺着我的目光滑落,停在自己白皙的腕上:“自己做的。”

图书馆公共区域的长沙发上阳光充沛,我在她身旁不遠处坐下来,捧着书,偷偷打量她。

蛮平凡的姑娘,修眉淡目,纤鼻细口,留着过肩长发,素面朝天。我的眼光下移,又不自觉地回落到那手链上。

我一直以为,喜欢爬宠,尤其是喜欢养蛇的人,在着装风格上也会比较酷,比较特立独行。原来不是的。这女孩甚至称得上清爽温柔。

或许是发觉有人注视,岑冉忽然抬头与我对视上。我正要尴尬地移开视线,岑冉冲我莞尔一笑,表示并不介意。

等到中午饭点,周围的人陆续走光,我走过去,向岑冉讨教手链的制作方法。

岑冉温声细气,一点一点将步骤说给我听,出乎意料地耐心细致:“要先把蛇身风干,完整地剥掉蛇皮,去掉肋骨,留下脊椎。记得一定要用铁丝穿骨,否则脊椎骨一节一节打乱后拼不起来。然后加适量氢氧化钠放入滚水里煮,去净骨上附着的筋肉。煮完取出掰成许多小段,再放入氢氧化钠中浸泡。接着清洗,漂白,一个晚上就差不多能泛出莹白的色泽。等晾干后记得打磨,抹掉尖锐的棱角,让一节一节的骨变得灵巧圆润。最后抽掉铁丝,穿线时可以点缀上你喜欢的其他小东西做装饰。”

“你这颗呢?”我好奇。

“是珊瑚珠。”岑冉将那红珠转到腕背正中,展示给我。红色艳得几乎刺目。

“真漂亮。”

岑冉笑了笑,顺手抓过身旁的书包,说,到饭点了,我们去吃饭吧。

我们去吃饭吧。如此自然流畅的邀请,我都不好意思拒绝。

吃饭的时候岑冉嚼着绿油油的菜叶子,含糊地说:“安奈,我总觉得你面熟,但我好像以前真没见过你。”

我一面习惯性往外挑菜里的花椒,一面告诉她:“其实我也觉得你面熟。哦,我知道了……”

“什么?”岑冉咽下菜叶子,又塞了一大口,没嚼,专注地盯着我。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一见如故?”

岑冉不太美观地翻了个白眼。

这番说辞岑冉显然嗤之以鼻。其实我没在开玩笑。与岑冉明明是初识,却仿佛已相识许久,如同重逢的老友,妄图倾诉来路,缅怀岁月。

我挺喜欢她。

颠覆了第一印象的那种喜欢。

此后我们常常在图书馆遇到,也就常常一起吃饭。吃饭真是件日常又奇妙的事,同席而坐很容易吃出交情,特别是在民以食为天的中国,所谓酒肉朋友,大抵如是。于是吃着吃着,我跟岑冉便吃出了几许惺惺相惜。不过我们充其量算个青菜朋友,因为岑冉吃素。

饭后,岑冉邀我去她租住的小屋。

老房子格局陈旧、局促,天花板也低矮,房东留下的木地板有些变形,走上去嘎吱作响,给人阴沉的错觉。幸而岑冉布置得干净得宜,墙上不大的两扇窗,挂了纱帘,半开的窗间有微风穿行,飘飘的白纱偶尔扫过窗台下的两盆猫耳兰。

我没在屋里找到任何爬宠,问岑冉:“你养什么宠物吗?”

她抬一抬左腕:“早就不养了。这是最后一条。”

岑冉搬了一台袖珍手摇式咖啡研磨机出来,“吱呀吱呀”地摇着手柄磨咖啡豆。我新奇地盯着咖啡机。时不时帮她往里填两撮豆子。岑冉将磨碎的粉末倒进小壶里煮开,浓香的味道很快溢出来。

小屋里没有桌子,只摆了床和单人沙发,岑冉倒出煮好的咖啡,我们直接在沙发前的木地板上盘膝而坐。

与岑冉促膝而谈的记忆是非常温暖的,很多细节至今历历在目。她不只手工做得好,讲起话来也有意思,那是经历赋予她的见识和安然从容。跟她相比,我深为自己乏善可陈的生活而惭愧,觉得日子真像白开水一样淡而无味。她讲她在川北背包行的窘境,讲她在甘南条件艰苦的徒步,讲她入藏的经历,讲那些白塔、经幡、转塔转山的虔诚信徒和扬起风马旗祈求庇佑的藏民。

令我尤其印象深刻的,是她讲述天葬。

她说曾在佛学院山顶,偶遇有人背着包有尸体的棉布包裹转经,才知道是天葬。天葬台附近有秃鹫密集地在空中盘旋,声效强烈。她没有详细讲述天葬过程,只说那又原始又血腥又神圣——天葬师穿红色特殊纹饰的衣服,戴红手套;站近了,有味道。

我咋舌:“看这些,不害怕吗?”

她说:“怕的,后来吐了好几天,整个人恹恹的,像生过一场大病。”

那又为何要去看,好奇害死猫。

“不是好奇。”她的视线投放至虚空,像是在捕捉某种渺远的回忆,“我去礼佛,顺道看的。”

“你信佛?”真想不到。

“不信?”岑冉抬手将我喝完的咖啡添满,“不过给你讲个故事吧,你或许会有兴趣。”

“讲呀。”我捧着咖啡,袅袅的热气蒸腾着,模糊了眼睛。

这故事,正是关于那条蛇骨手链。

二、岑冉

在讲故事之前,我告诉安奈,若是换作以前的我,那天图书馆遇见,是绝不会邀她一起吃午餐的。

儿时的我喜欢那些冷血动物,多过喜欢人类。因为它们冷漠,寂静,蛰伏一跟我一样。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变成这样的,我不爱这个世界,因为这个世界也不爱我。我自小母亲病故,父亲另娶,不久得子。人家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唯独我像个外人。后来我读书住校,再后来自己在外租房,那个家就很少回去。

反正一直觉得世上充满了危险和冷漠,如果可以,我愿意在沙土深处钻一个洞,躲进去,这样反而温暖潮湿。充满了隐匿的安全感。我几乎有点羡慕那些爬行动物。

然而我把它们弄回来,养在透明的玻璃箱子里,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它们就变得像我一样可怜。或许这样它们也会开始羡慕我。起码我是自由的。

还记得我最初入门的宠物,是一只智利红玫瑰成体蜘蛛,漂亮又温顺。那时我年纪小,对它讲很多话,像其他女孩子对着自己的洋娃娃那样。后来慢慢长大,还陆续养过龟、蜥蜴和蛇。其中,蛇最不好养,对环境要求高,食量大,易暴毙。

我养的第一条蛇是玉米锦蛇,原产地墨西哥,黄白相间的纹路,漂亮极了,叫小黄。我养得很小心,宝贝得不得了。结果后来放在朋友家寄养几天,卻暴毙而亡,我难过了好久。而最后一条,就是手上这条,也是条玉米锦蛇,幼蛇,是朋友赔给我的。

我朋友叫昭明,秦昭明。男的。

我跟昭明是在图书馆认识的,快到期末考试时我几乎每天都去,一待就是一整天。后来秦昭明也来上自习,坐我旁边,偶尔跟我搭讪,慢慢就认识了。

认识,但不熟。

说来也巧,第二个学期我们在一场辩论赛上狭路相逢,我是正方一辩,他是反方四辩。

看过辩论赛的人应该知道,一个辩题要想凝练和升华,四辩的总结陈词特别重要。昭明就干这个活儿,且干得相当漂亮。

开场时他站在对面四个人里,听得多、说得少,一点儿也不显山露水。而最后一起身,那种泯然众人的平庸感一下子无影无踪,气定神闲信手拈来,将比赛赢得毫无悬念。

他很优秀,真的。我不是因为喜欢他才这样说的。

赛后昭明执意要送我回宿舍,被我拒绝了。第二天他约我吃饭,牛排,我说不爱吃牛排,就改在了一家素食自助餐厅。餐厅很简素,菜品都清淡,价格也合理,我觉得不错。

结果换他不爱吃了。他拿了一堆红薯。一直啃红薯。

“不吃菜吗?你是肉食动物啊?”我笑他。

他吃完红薯开始剥紫薯:“男的都是肉食动物。人类用了几百万年好不容易进化到食物链顶端。可不是为了吃素的。”

我笑一笑,觉得这个人蛮有趣。

但是,有趣归有趣,昭明最初说喜欢我的时候,我是不想也不信的。

为什么要喜欢我?连我自己都不爱自己。

昭明不是第一个跟我表白的人,也不是第一个我不相信的人。每次别人说喜欢我。我都觉得他们的喜欢很浅,浅到喝过酒就忘记,吵过架就放弃。

而事实也证明,那些所谓喜欢我的人,谁也没有坚持过三个月。

所以我拒绝他,连一丝犹豫都没有。我跟他坦白:“你们看到的我,只是我想给你们看的我。”

“那不想给人看的你是什么样的呢?”他问。

这问题其实很笨——都说了是不想让你看到的了,又怎么会告诉你呢?那个孤独的、冷僻的、对这个世界充满敌意的、养冷血生物寻求安全感的我。

我不答。

但昭明没有放弃。渐渐地,身边的人都知道昭明喜欢我了。

在这期间,我也有意无意地留意过昭明的风评,各种声音传入耳中,最多的就是说他有才但不靠谱——浮躁、嘴甜、花心。但是帅。

谁也不会讨厌一个看起来干净舒服的男生。更何况昭明其实很会照顾人,我是说,如果他想的话。他这样无肉不欢的人,后来还总陪我去那家素食餐厅,直到他的饮食习惯也改变了许多。怪不得人家说,两个人在一起,是会越来越像的。

或许正是听了太多人说他不靠谱,我反而想试试。

我这个人吧,缺乏安全感,从不会主动对人示好,可是别人待我好,我愿意以百倍的好来回报。我也不会在一开始就十分喜欢一个人,可随着时间的拉长,有人会感情日渐淡薄甚至腻烦,而我却会越来越沉迷,就像养成某种习惯,或是融成身体的一部分,像爱自己一样去爱他。

所以在刚刚恋爱的时候,我就告诉昭明:“如果你没有很喜欢我,请你现在就离开,因为现在你走了我还可以接受,也不怎么难过。你不要等我很喜欢你以后才离开,那时我已经无法承受,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

昭明信誓旦旦地跟我保证,绝不会的,他会像爱自己一样爱我。

在随后不短的一段时间里,他确实也是这样做的,几乎称得上纵容。他把我从那个深暗的洞穴里拉出来,将我的血用体温焐热。渐渐地,我甚至产生一种错觉,觉得自己快不再需要那些冰冷的爬宠了。

我之前总觉得,一个人生活就很好,人生于世,谁不是独来独往、苦乐自当,那些所谓的陪伴,可有可无。但昭明使我开始明白,如果经历过合适的人,你就会知道其实两个人的人生远比一个人的幸福得多。而那些相信一个人更美好的人。只是没有遇到一个值得的人。

所以时至今日,我仍愿意相信他那时是真诚的——只不过人是会变的,而人往往不能预知自己的改变。

我跟昭明开始吵架,是大三寒假,为了小黄。

我外出两周,把小黄交给昭明照顾,临走之前将需要交代的细节千叮万嘱,昭明要我放心,保证回来看到小黄生龙活虎。

然而,回来的时候,等待我的是盘在箱中一动不动的小黄。死去的小黄。

我当然难以置信,小黄居然就这么离我而去。兽医只说暴毙,可能是喂养不得法,找不出具体原因,养蛇莫名其妙养死本来就很常见。可我当时完全不能理智对待,伤心极了,也气极了,厉声指责他、质问他,不能原谅他。

而昭明,史无前例地,不哄不劝,反反复复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他甚至没有上前抱一抱我,只站在旁边看着,那眼神里,我看到一种陌生的冷漠。

他说:“岑冉,那只是条蛇而已。”语气跟眼神一样冷。

这是昭明吗?我好像忽然不认得他了。

我在许久之后意识到,这种改变一定不是这一刻才开始的,就像所有的灾难和病痛都会有所征兆。只是彼时我像沉溺在爱情中的所有女孩一样,习惯于说服自己延续最初的幻象,掩耳盗铃。

从争吵到冷战再到分手,愈演愈烈,前后不过一个月。

但分手不是因为吵架,是因为我翻了昭明的聊天记录,看到其他女生给他的礼物。我同样质问了昭明,昭明的沉默,愈发使我坚信。

我又想起最初关于他的那些传闻,我对昭明说:“我就知道迟早有这一天的。”

那语气想来必然十分生硬,带着伤心,失望,鄙夷,以及一点“果不其然”的居高临下。

我像半出洞的蛇,刚探了个头准备接纳阳光。却忽然被阳光灼了眼。一下又缩回去了。

分手后我一度十分痛苦,半点也不似提出分手时那样洒脱。这痛苦一半来源于割舍和思念。另一半则来自昭明答应分手时毫不挽留的态度。像是再次以事实印证我自幼固执的猜想——或许有人眷恋我温和的外表,但不会有人抚慰我嶙峋的灵魂。

那些日子我辗转难眠,几次半夜醒来,觉得自己好像做了许多芜杂的梦,梦里还热热闹闹熙熙攘攘,梦醒却已人去楼空。每当这时我就真切地希望分手是梦中一出闹剧,荒诞离奇,都是虚构。等剧终了、散场了,我们还如往常一样牵着手,一起自习,一起散步,一起去校门口的小店吃麻辣烫,然后将来一起毕业一起赚钱攒钱,租个漂亮的小公寓住进去,或许可以再养一条新的小黄。

然而,窗外风沙四起,犹带料峭春寒。这些风和沙,仿佛下一秒就要破窗而入,覆盖起层层回忆,在我面前堆起一个荒凉的冢。

安奈安慰我:时间是最好的疗伤方式。我说:远行也可以。

失恋后我去了西藏。

藏区的天空洗过一样的蓝,我此前从未见过这样的蓝色,那颜色太纯粹,看久了令人晕眩。色达的佛学院里,低沉的诵经和祷告声自每个角落喁喁传来,像低沸的水,蒸煮着祈愿者各自的祝福、祈祷和救赎,将它们化成空气,伴着袅袅檀香升上天空,请诸神佛看见。

我以前其实很鄙视这种人的,明明被无神论的科学知识滋养着长大,却还是将愿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神明身上。我为数不多的几次拜佛都是在景区随波逐流,拜下去也没什么所求,走个过场而已。心下一片空茫。

可是那一刻,我跪在佛前。发现自己头一次有了具体的愿望。

也就是那段时间里,我看到了天葬,还看到一次坛城沙画。

坛城沙画,寺中喇嘛们用数以百万计的彩色沙粒描绘出奇异的佛国世界,这个过程可持续数日乃至数月。而这呕心沥血的宏伟创作,从不向世人炫耀,在它完工之日便被毫不犹豫地扫毁,顷刻化为乌有。如此重复的创造与毁灭,周而复始。

活佛的解释是,这是为了让世人明白,世间繁华明明灭灭,无非一掬细沙。

活佛说这话的时候,大殿幽暗,酥油灯焰缥缈,红尘离我万丈远,整个人都惆怅了。

三、安奈

天色已經渐渐暗下去,房间里那两扇挂了纱帘的窗户上,仅仅残余着些许日落的天光,像两只大而无神的眼睛,默默看着渐渐沉入阴影的我们。

我们谁也没有想起开灯,似乎都希望黑暗能将自己的表情隐藏。

故事至此,已近尾声。

昭明高岑冉一级,在毕业后出国留学,与岑冉渐渐断了联系,直到半年前他托人送给岑冉一条玉米锦蛇,说是赔给她的。

幼蛇,细细小小的,花色跟小黄非常像。只是颜色不如身为成蛇的小黄明亮。

小蛇温顺地盘在她手上。像有人在书写一个无声的告别:“我把欠你的都还了,自此两不相欠。”

当晚,岑冉守着那条小蛇。哭了好久。

从此以后,就是各不相干的人生了吧。从此以后,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

昭明不知道,岑冉失去了小黄,又失去了昭明,其实从那时起,她便不再养爬宠了。那些冰冷的血液终究无法给人注入真实的温暖,与冷漠朝夕相处所得到的相安无事,终究只会将她推入更深的冷漠。她终于明白了这一点。

可既然是昭明送的,她还是好好养起来,依旧叫它小黄。只是她没料到,纵使精心照料,小黄2.0也走上了和小黄1.0同样的不归咯——暴毙而亡。死因未明。

是天意还是讽刺。

岑冉将它的遗骨做成手链,戴在手上——这世上的人和事,就像大殿里扫灭的坛城,都不过是一期一会,永不重来。但往事如烟后的不忍别离,物是人非后的不愿忘却,总要留下点什么来纪念。

那蛇骨缠绕着她纤细的手腕,远观若有若无,近看方可分明——节节蛇骨白若旧瓷,缀了颗珠子红如血滴,衣袖间半露半掩,如一抹妖艳异色,残酷又缠绵。

很美。

日暮风凉,咖啡也冷了。我没再刨根究底,只是默默起身关上了窗。关窗的罅隙里看见清浅夜幕里初上的星,微茫的光,在天边。

从岑冉的小屋出来,夜色渐浓,街上起了风,漫天的尘土,空气让人窒息。我竖起衣领,站在街边,岑冉追了出来,没穿外套。我们的头发都被风吹乱在脸上。

她塞给我一个绣着花纹的扎口小布袋,低声道:“带给昭明,别说我给的。”

她说完转身就走,我甚至来不及反应,也来不及说再见。

在乱发的遮挡中,我看着那个背影渐行渐远,也渐行渐模糊。

回到家,打开袋子,里面是个小木牌,画满我看不懂的符号。

她说,带给昭明。

岑冉早就说与我似曾相识,我不晓得她在哪里见过我,如果有,那大概是昭明手机的聊天记录里吧,我给昭明发过照片。但那时我刚上大一,短发,微胖,素颜,跟现在判若两人,难为她居然认得出。而我认得岑冉不奇怪,昭明没少在朋友圈秀恩爱。

我翻出厚厚的日记本,卷了角的一大本,是实体化的记忆。翻开来。这样的文字赫然在目:

——我真讨厌那条蛇,还有他最近交的那个养蛇的女朋友。

——我怕蛇,这不是身边人人都知道吗,怎么唯独昭明不知道。居然拿来托我照看。

——蛇被我养死了,这可怎么跟昭明交代。我发誓不是故意的。

——他们终于分手了,开心。

——怊明去国外留学了,我要不要毕业后去找他呢?

——昭明病了。

我合上日记。

我原本也准备好一个故事。要讲给岑冉听。

——故事里我跟昭明自小相识,喜欢昭明也非一朝一夕,不过在昭明走马灯似的换女友的青春里,我一直是昭明心目中地位稳固的妹妹——当作自家妹子那种。而岑冉是我唯一嫉妒过的人。

——故事里昭明外出而将女友的宠物蛇交给我代养,怕蛇的我将蛇箱搁在阳台,也未曾好好照料。但昭明包庇了我。

——故事里的昭明没有劈腿,信息和礼物,都来自我。我承认自己居心不良,但我也知道,昭明从未于我有任何超越单纯兄妹的情感纠葛,他真正喜欢的,只一个岑冉而已。

但他没有多做解释,以此为导火索分了手——他病了,肾母细胞瘤,恶性。当昭明陷入一种绝望的情绪,他觉得跟岑冉可以到此为止了。

昭明出国是为了得到更好的治疗。病情好转后他申请了学校,那是后话。但他一直记得还欠岑冉一条小黄。

原来故事总是不经看,喜欢会变成不甘,深爱会变成心酸。我的心里长了一棵毒草,在把它拔掉之前,我想抱抱它。

于是有了图书馆的相遇,于是我跟岑冉得以在这个午后促膝而谈。

然而这故事,最后我也没有说出口。不是因为岑冉先讲出了她的故事我才选择缄默的,正如昭明并不是先喜欢了岑冉才不会喜欢我的。

我只是,忽然被内心的自私和怯懦打败。

抬眼望,疏星散落在天幕,高远得看不清。我还是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宽容大度,说什么祝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不过是叶公好龙而已。真落到自己身上。谁也无法由一个爱而不得的伤心人,陡然化身成替人搭长桥的那只喜鹊。

是夜,我做了个长长的梦。梦里场景变换,风声流转,转眼笙歌四起,万籁俱寂,再转眼,又换了人间。

生旦净丑,纷纷扰扰,我是那穿梭的龙套,来来去去串一回别人的故事。

四、岑冉

安奈走了,拿着我塞给她的护身符。

她被这手链吸引来,得到一个答案离去。走出很远之后我回头望。预感她不会再来。

我一开始没有认出她,并不代表最后也没有认出她。

在给安奈的讲述里,我详細地描绘了开头,却兀自篡改了结尾。

我给自己添加了太多冠冕堂皇的借口,乔装成无辜的模样,粉饰太平。而真正的我,并非自己口中描述的那样投桃报李。

吵架是有的,误会也是有的,但昭明生病,我不久就知道了;而昭明与安奈并无暖昧,我也相信了。可即便如此,我依旧提出了分手。

真相如无波静水,映照出人性中残酷自私的一面,泛着冷漠的光,静静端详着我。我无法坦然向安奈讲述事实经过,因这经过连我自己都不愿承认——在得知昭明打算离开我是因为患恶疾的时候,有个声音在心底告诉我:你应该离开他。

于是我就这么做了,从某种意义上,不是他抛弃了我,而是我抛弃了他。我不知道两个人要多么相爱才能一起面对生命中无数风雨波折,才能共同负担起生命的重量。但当他最绝望的时候,我在绝望未冷的废墟上撒了一把灰烬。

你看,我早就说过,旁人只看到我的外表,而我却深知我的灵魂。

我也说过别人爱我太浅,而我又能爱别人多深呢?

大概一个连自己都不爱的人,终究无法学会爱别人。

可我真的不爱昭明吗?那又为什么,会在分手后被愧疚和思念折磨得寝食难安?

孤独,茫然,无助,却也充斥着对昭明能够痊愈的由衷企盼。

这才是我前往西藏的初衷。

那日跪在佛前。我心中交织着阡悔和期望。死的哀愁,生的希望,似乎都在这片大地上以某种古老而神秘的方式蒸腾,唯愿上达天听。

我忽然意识到,许多学高有识之人,之所以也这样做,很多时候或许并不是因为愚昧,而是因为无助。世上不可控的事情太多,得失祸福,离合悲欢,总要有那么种寄托。令人觉得尚未被这世界抛弃。

我在德高望重的活佛那里为昭明求了一枚护身符,木制的,刻满繁复的藏文。

从西藏回来后我去找过昭明,提出复合,他拒绝了我。那枚护身符,我最后也没能送出去。

再后来昭明就去了美国,没有告别。

我想自己大概令他失望透顶。

大抵人生在世会遇到很多人,让我们在经历了许多辜负后学会辜负,承受了许多伤害后开始伤害,然后总有一个人,会成为记忆里的朱砂痣、白月光,一道甜而腥的伤。

——至于其他人。不是每一个都需要告别。

昭明是我那道锋利的伤,而我成了昭明不需要告别的人。

我看向腕间,正中的珊瑚珠红如血滴,灼痛我的双目。

这蜿蜒蛇骨,是他留给我的,最后的温柔。

编辑/姚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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