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张爱玲《五四遗事》意象之反讽

2018-12-02 22:30罗茜晖
北方文学 2018年27期
关键词:反讽张爱玲意象

罗茜晖

摘要:《五四遗事》在张爱玲的作品研究中,相对而言甚少被提及,但这部作品无论在产出时间还是纵观张氏创作历程,它都起着不容小觑的作用。本文将简要摘“眼镜与发髻”“雪莱”“西湖”三个具有代表性的器物、人物与地点景观意象做深入分析,见微知著洞悉张氏创作内含的丰富意蕴。

关键词:张爱玲;《五四遗事》;意象;反讽

“小船上,两个男子两个女郎对坐在淡蓝布荷叶边平顶船篷下。膝前一张矮桌,每人面前一只茶杯,一撮瓜子,一大堆菱角壳。他们正在吃菱角,一只只如同深紫红色的嘴唇包着白牙。‘密斯周今天好时髦!男子中的一个说。称未嫁的女子为‘密斯也是时髦。”(1)

眼镜与发髻 开篇自论吃相起,古朴扁舟上摇曳的宁静与和谐就此被打破,如同饱满的皮球被泄了气,辞格自此尖酸了起来。开口打趣的,正是故事的男主人公罗文涛,五四时期高度的褒扬被“密斯周从她新配的眼镜后面狠狠地白了一眼”。“她戴的是圆形黑框平光眼镜,因为眼睛并不近视。这是一九二四年,眼镜正入时。交际明星戴眼镜,新嫁娘戴蓝眼镜,连咸肉庄上的妓女都戴眼镜,冒充女学生。”

接受了“五四”新文化影响,“认为能够代表新女性”的知识分子,却与交际明星、新嫁娘甚至是咸肉庄字面上就散发着油腻腻的妓女作同等打扮,无不令人嗟叹。甚至从这三个题设的延展当中,逐步明晰着肉欲需求的外化。既是同样的追求,“女学生”与“冒充”的“女学生”终究免不了男权主义文化下同等的生存境遇。以此,作者对篇中女性最终沦为男性附庸的命运做出了征兆性的暗示。

密斯范是静物的美。“她含着微笑坐在那里,从来很少开口。窄窄的微尖的鹅蛋脸,前刘海齐眉毛,挽着两只圆髻,一边一个。薄施脂粉,一条黑华丝葛裙子系得高高的,细腰喇叭袖黑木钻狗牙边雪青绸夹袄,脖子上围着一条白丝巾。周身毫无插戴,只腕上一只金表,襟上一支金自来水笔。”齐刘海、黑裙子、白丝巾,无论样式颜色质地,都极富有“五四”新女性特点,加之缀以金表、金自来水笔,完全符合五四时期女校高材生的形象描写。然,作为传统中国人心目中最引以为重的发髻,密斯范的髻型却是“一边一个”。这种“双髻”也称“双环望仙髻”,梳这种形式的发髻,多以少女为主,既显示自己的青春与纯洁,又是单身女子的象征。唐开元、天宝年间的宫女即最喜爱这种装扮,以取悦唐玄宗。

“发乎情,止乎礼”,表面上矜贵的密斯范,实则从装扮中透露着情谊。即使是着新式服装,她们性格中由历来宗法制社会锻造的奴性,却也是很根深蒂固。密斯范为了要争取到罗而“孤军奋斗”,和“岁月的侵蚀”斗争,和“男子喜新厌旧的天性”抗争,她努力“保持着秀丽的面貌”,“她的发式与服装都经过缜密的研究,是流行式样与回忆之间的微妙的妥协。”她既要满足“他永远不要她改变”的怀旧心态,又不能让他“发觉她变成了老式、落伍”,她迎合他的每一种心境,包括读雪莱的诗。

然而几经磨难,终于如愿与罗双宿双栖的密斯范,婚后却通宵打麻将、成天躺在床上嗑瓜子,“衣服也懒得换,污旧的长衫,袍叉撕裂了也不补,纽绊破了就用一根别针别上。出去的时候穿的仍旧是做新娘子的时候的衣服,大红大绿,反而更加衬出面容的黄瘦。”这与那个曾经花晨月夕,憧憬浪漫,为追求个性解放、人格独立而叛逆家庭的“五四”完美女性已相去甚远。甚至于罗要接回前妻王,范“虽然哭闹着声称要自杀”,但在王家人面前还是摆出了“不淫不妒”的传统妇德:“住得太远,买菜不方便,也雇不到好厨子。房子又小,不够住,不然我早劝他把你们小姐接回来了。当然该回来,总不能一辈子住在娘家。”如此,新瓶装旧酒,接受了现代知识的进步女青年,仍还原着旧式“一夫多妻”的精神内涵,言语情境间的反讽,同时也是作者对当时启蒙现代性客观冷醒的认识。

雪莱 小说英文版副标题为“A Short Story Set in Time When Love Came to China”,对于封建旧中国而言,爱情是一种启蒙现代性的产物。爱情神话是五四新知识分子持有的追求个性解放、反封建的徽章。文中两次提到“雪莱”,这个在本国因感情“丑闻”而被驱逐出境并至死都未能返回祖国的英国浪漫诗人,却因为纯粹自由为内核的爱情宣言即爱情实践,恰巧契合了五四新文人追求自由解放的内在要求,成为他们高歌效仿的浪漫偶像。“以威治威斯与柯列利治自况”的罗和郭,其模仿的意味等同于上述,他们的目的也就是“把自己和自己特别喜爱的西方对应人物,都双双捧成英雄”。(2)

夜游西湖,划到幽静的地方,郭或是罗“在月下朗诵雪莱的诗”,风花雪月情意绵绵的背后,实则是男性文人对女性恋爱自由的启蒙,“听到回肠荡气之处,密斯周便紧紧握住密斯范的手”,这也即符合了五四青年男女恋爱时的浪漫场景。柏拉图式完全纯洁的情感交流,甚至于篇中在结婚前他们都未曾有过单独的二人约会,连在小船上男子各自与女友并坐,也要找“只是这样坐着重量比较平均”的纯洁理由,“难得说句笑话,打趣的对象也永远是朋友的爱人。”两位已婚男士状似礼貌性的自律与节制,究其根本是责任感与自信心的双重缺失。(3)

罗离婚的交涉办了六年,仍僵持不下,本性的软弱与逃避,却在被推上风口浪尖不得不做出决定的时候,虚荣心作祟果敢了起来,“如果这时候忽然打退堂鼓,重又回到妻子身边,势必成为终身的笑柄,因此他仍旧继续进行”,与妻子离婚后,便“立刻叫了媒婆来”。“王家的大女儿的美貌是出名的,见过的人无不推为全城第一”,“罗把田产卖去一大部分,给王家小姐买了一只钻戒,比传闻中的密斯范的那只钻戒还要大”,他内心对声名与对美貌可附带而来虚荣的计较,其实远超过了对理想爱情的追求。五四带来的精神武装,也不过徒有虛名尔尔。

“他送给她的书,她无不从头至尾阅读。她崇拜雪莱,十年如一日。”原本男性用以启蒙女性的工具,却反而成为了密斯范讨好男人并终将其俘获的工具。张爱玲借“范家的”尖言刻语,刺痛了罗,也道出了事实:“婆婆妈妈的,专门管女人的闲事,怪不得人家说,这样的男人最没出息。”作为五四新青年,他只得其名,不见其实,其不断下降的人生态势总揽其余,也是社会变革的不彻底。这种人性深处的委顿,不是靠雪莱,或诗集,或家产就可以支撑得起来的。

西湖 《五四遗事》应该很早就构思于张爱玲的脑海中。她对西湖向来多偏爱,在《谈吃与画饼充饥》(1988)时就曾提到:“离开大陆前,因为想写一篇小说里有西湖,我还是小时候去过,需要再去看看,就加入了中国旅行社辦的观光团,由旅行社代办路条,免得自己去申请。”(4)更是在其14岁的少作《摩登红楼梦》(1934)中,将秦钟与智能儿私奔的目的地设置在西湖,贾母携宝玉与众姐妹去看水上运动会的地点也是在西湖,西湖湖畔吃冰淇淋等欢欣童趣的描写不惜多次着笔墨渲染……凡此种种,足以见得西湖在她心目中占据的分量。(5)

“湖水看上去厚沉沉的,略有点污浊,却仿佛有一种氤氲不散的脂粉香,是前朝名妓的洗脸水。”作为女性化、妩媚柔美表征的西湖,重重叠叠的回忆实在是太多了。除却昔日里的才子佳人,以此为依托的《五四遗事》中,西湖也具有多重意味的表象空间。小说伊始两对青年男女游湖,罗再婚后罗与范西湖“偶遇”,罗、范终成眷属且三美团圆仍蔽于幽静的西湖里湖。这是一个爱情启蒙地、婚姻结合地与诗意生活的栖居地,西湖促使并见证了他们爱情的发生、异化与终结。

“新房子依着碧绿的山坡,向湖心斜倚着,踩着高跷站在水里。墙上爬满了深红的蔷薇,紫色的藤萝花,丝丝缕缕倒挂在月洞窗前”,极富诗情画意的湖上小筑,内里的生活却世俗混乱处处捉襟见肘渗着难堪。“许多人羡慕他稀有的艳福”,然罗家财损耗大半,不仅经济拮据负担沉重,还要时常饱受抱怨和冷讥热讽,他连向朋友诉苦都不能。“厚沉沉”看不见底的各方阻力,“略有点污浊”的宗法制背景,浑浊幽冥,前途看不清明。叙述与现实的强烈反差,将小说中同一情境下具有对立性质的极端状况巧妙并置,这种反讽的对照不可谓不鲜明。

“罗文涛三美团圆”,副标题似仿效拟话本“三言二拍”之回目,张爱玲采用表象和谐的方式,用看似喜剧的理由,圆满地解决了糟糠之妻被抛弃的道德问题,若回归古典小说,该又是一桩破镜重圆皆大欢喜之作。然处于五四背景与现实实际的遭遇,作品主旨与以往文学史在文体上的传统却发生了背离,貌合神离的大团圆,“偕隐”成了个笑话,这场始于“雪莱”,终于“麻将”的恋爱,不得不由理想向现实低头。雷峰塔还一如既往地矗立巍然,这幢满墙怒放象征爱、寓意思念的蔷薇花的小白房子之下,最受沉重压迫的,却还是接受了五四新文化熏陶的青年男女,在看似毫无情感冷峻的笔锋里,未尝不饱含有作者深沉的悲哀与对人性的关怀,张用如此反讽的姿态消解了五四以来浪漫的爱情神话,并留给后人多了些思考。

注释:

张爱玲:《五四遗事》,《张爱玲典藏全集14[剧作暨小说增补]情场如战场等三种》,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3.10:161.(后原文均此出处,不再注释)

李欧梵:《中国现代作家的浪漫一代》,王宏志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10:286.

王力:《论<五四遗事>的谐仿叙事和文化批评》,连云港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5.09.

张爱玲:《重访边城》,《谈吃与画饼充饥》,北京:北京出版社出版集团,2009:143.

胡兰成:《今生今世》,台北:远景出版事业公司,1986:1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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