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螺阿姨

2018-12-04 18:07佚名
今古传奇·故事版 2018年20期
关键词:保姆电话母亲

佚名

我开了门。她从厨房出来,脸上挂着拘谨的笑,由于紧张,两只手在围裙上不断揉搓着。她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太,体形细瘦,面色苍白,有一个挺直的鼻子。

两个月前,我和相恋五年的男友分手。

半个月前,我在电话里对母亲说:“不需要你来,我可以照顾自己。”

三天前,母亲在电话里对我说:“不放心你,我给你请了个保姆。”

我知道,她请的人要么是远房亲戚,要么是老姐妹。

可是,对面的老太太操一口吴侬软语,我惊呆了,她是南京人。身在太原的母亲竟然能给我找一个南京的保姆,而且,还托人把我家的钥匙给了她。我还没回家,保姆已经上岗了。母亲在电话里说:“放一百个心,琴姨人很好。”她是母亲一个老朋友,因为家里经济问题,母亲先预支了她半年工资。

周末,我带琴姨逛菜场。其实,我平时很少来菜场。五年里,都是男友做饭,我连煤气怎么开都不知道。琴姨看我的眼神总带点淡淡的温情,似乎相识很久。

晚上五点,琴姨会打我的电话。她问:“什么时候到家?”末了加上一句,“路上注意安全。”

晚餐四菜一汤,荤素搭配得甚好。清炒芋艿不加葱花,凉拌牛肉不要香菜,清炒土豆丝要放醋。她果真功课做得很足,对我的饮食摸得门儿清。

一个星期后,她将我凌乱的家变成一个清爽的小两室。米白的沙发放了几个玫红的抱枕,墙角玻璃瓶里干掉的富贵竹换了大束百合。厚重的灰色窗帘换成了天蓝的亚麻。男友肖然走后,我经常躺在灰暗的房间,整个人好像陷入一个黑洞。

而此时,我睁开眼睛,看到阳光透过窗帘映出一抹幽蓝,宛如徜徉在海洋里,整个人都是轻盈的。

这肯定是母亲的主意。母亲知道,我是一个多么自尊的人。婚礼前夕,准新郎落跑,而我还孤单地生活在我们的婚房里。这样的羞愧境遇下,我未必愿意见母亲。所以,她给我送来一个田螺阿姨。

我和琴姨的交谈多数在餐桌上。她的丈夫很早病逝,女儿嫁在本地,儿子大学毕业刚参加工作。这些年,她为了儿子读书,一直在城市打工。

我说:“我的母亲也一样。”我幼年学钢琴,费用昂贵。她白天上班,晚上在一家医院做陪护。大学毕业,我要在这个城市安家,她卖了市里的房子搬到了乡下。琴姨听了很动容。

琴姨问:“你和肖然为什么分手?”

她的问题很多人问过,包括我的母亲。其实,答案就是婚礼前三个月,他遇见真爱了。琴姨还想说些什么,我借口去书房了。我觉得没必要和一个保姆说这么多。人与人过于亲近就会变得啰唆。我不想她和我的母亲一样。

我蓄意疏离琴姨。吃完早点,我就上班。吃完晚饭,我就进了卧室。她一定能感觉到我的疏离,那些欲言又止的表情我见过很多次。

沉沦是一个黑洞。如果你想深入其中,它一定会让你跌落。

我开始对任何事情没了兴趣。周末,睡得昏天黑地。九点,她敲门。十点,她敲门。十二点,她还在敲门。我终于忍不住愤怒,我在电话里对母亲吼:“我要辞掉保姆。”

可是,打开门,看到琴姨受伤的眼神,还有餐桌上被海碗扣着的饭菜,我开不了口。她怎么知道,我只是想虐待一下自己,身体的伤害可以分担我精神的痛苦。

我去泡吧。凌晨,电话一直在响,我不想接。眼泪决堤般,一杯杯红酒灌下喉咙。后来,我记得,我被人扶进了一辆车。

第二天早上,我接到一个男人的电话。他问:“还好吗?”原来他看不过我一个女孩在酒吧烂醉,他回拨了那个未接来电,整整二十八个。

他说:“以后别这样了,你妈都吓哭了。”

洗手间里,琴姨正在清洗我换下来的衣服,我说:“可以机洗的。”她抬头:“没事,搓搓就好。”

我看到她一双红肿的眼睛,布满了血丝。我突然觉得自己多么自私。她是真的关心我,我为什么要拒人千里之外呢?我开始和琴姨重新熟络。单位加班,我说:“不回去吃晚饭了,叫个外卖凑合下。”

一个小时后,同事说:“许丽,你妈在楼下和保安吵架了。”

我飞速地跑下楼,只见琴姨提了个不锈钢的保温壶。看到我,她对保安说:“我没骗人,我是真的给孩子送饭。”那是一壶红参鸡汤。

一连半月,琴姨每天都送饭菜来。每次我吃到嘴里还是热的。

我对她说:“其实不必这么麻烦。”她笑笑:“闲着没事,有直达车呀。”

同事都说:“许丽,你妈太宠你了。”我说:“她不是我妈,我家保姆而已。”大家都惊讶了。

很久之后,肖然回来收拾行李。他的新女友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我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两只拳头捏得紧紧的,我不知道自己何時会爆发。

琴姨一把将我拉进书房,郑重其事地说:“一段感情既然结束了,就让大家都活得像个人样。”

我和琴姨下楼,对肖然说:“走时把门带上。”我注意到肖然眼晴里的惊异,他一定以为我会哭会闹,可是,我让他失望了。我觉得,我做得很棒,甚至有点崇拜自己。可是,我还是哭了。琴姨拍拍我的背:“哭吧,哭出来就好。”

那个晚上,琴姨陪我走了很长一段路。我在前面,她在后面。我说:“你先回,我想一个人静一下。”她答应了。走了很久,转头,我看到有个熟悉的影子隐匿在一片昏暗里。

我开始变得忙碌。路过一家健身所,琴姨硬让我去看看。一个在玩哑铃的健身男突然对我微笑。那晚,我被琴姨顺利过渡给了健身房。一周三次的有氧运动。

琴姨教我做冻猪肘子,我还像模像样地补了一件开线的上衣。阳台上种的芍药冒出了芽,一杯藤萝被我养得活色生香。健身男经常约我吃饭,可是我都没空。

我报了个德语班。经常吃完饭,我骑着单车匆匆赶往培训中心。我的德语老师是个蓝眼睛的德国帅哥。他说:“Lily,你总是充满活力的样子。”

一晃半年过去。一日中午,我和琴姨两个人吃饭。中途,琴姨去了很久洗手间。再出来,她的脸色极差。我带她去了医院,她却拒绝检查,她越来越虚弱,只是面对我,她永远温暖地微笑着。

两个月后,她说:“我要回南京了,女儿家有点事情。”

她走的前几天,正值金秋十月,她却把我的冬被全部拆洗了一遍,家里的角落也打扫得干干净净。她在商场给我挑了一套漂亮的餐具,她说这瓷盘上的桃花很漂亮,盛上菜也赏心悦目。

我送她到火车站。候车室人群涌动。她抚摸了下我的脸,眼睛里尽是不舍。她说:“孩子,你终于让人放心了。”临走,她塞给我一个丝绒盒子。

这是我们的最后一面。

四个月后,母亲打来电话,说:“琴姨去世了。”这个消息有点突然。母亲还想说什么,被我打断了。我说:“妈妈,你要保重身体,你是我永远的妈妈。”那头,母亲沉默了。其实,我知道母亲要告诉我什么。

琴姨是我的亲生母亲。

她去公司给我送饭。同事说:“许丽,你家保姆和你真像。”

那天,我站在洗手间的镜前,我看到自己细长的眉眼,高挺的鼻,这分明是琴姨年轻的样子,我的眼泪疯涌。十七岁,我曾在家里的抽屉发现了一张收养说明。原来,我是一个弃婴。这些年,我从不提及,因为这些都不重要。

那个丝绒盒子呈放了一只玉镯子,青玉色,晶莹透亮。它曾经戴在琴姨手腕上。始终,我没有唤过琴姨一聲妈妈。因为,我知道,我们之间需要的不是这一声称呼。每一个母亲来到曾经被放弃的孩子身边,不是为相认,而是为补偿,心安。

所以,在那段糟糕的感情里,我才终于保持了优雅。我不想让她为我担心。我主动学习下厨是想让她放心,以后即使一个人,我也会照顾自己。我去办了健身卡,我要让她觉得,我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

幸好,我的努力让她露出了久违的笑。而这些最初的蓄意之为,也渐渐改变了我。我真的从那个黑洞里爬了出来。可是我还是欠她一声——妈妈。

我想起,她曾对我说:“其实我也有个女儿,只是现在不在了。”

我望着她的眼睛说:“没事,以后你就当我是你的女儿吧。”当时,她哭了,眼泪打在手背上。

我想,这个结局很好,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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