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阿爸

2018-12-04 10:24赵文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18年10期
关键词:额吉游戏厅白杨树

赵文

阿爸像毕勒古泰山一样沉默。

那天,我坐在阿爸的摩托车后面,从巴彦淖尔村往西日嘎村赶。走了一半路程,突然,天空飘来一团团厚厚的乌云,顷刻兜头洒下倾盆大雨。

匆忙中,摩托车的链条刮到石头,断了。急雨后的山地草原,沙土路本就坑洼不平,越发不能走。我们下了这条唯一的大路,抄一条最近的小路往回走。

雨后的阳光比先前更毒辣,似要把刚下的雨水全部收回。

阿爸一声不吱地推着摩托车,车轮碾压浓绿的草,发出唰唰的声响,使草原更加寂静。越寂静越可怕,我紧张地四处眺望无边的草原,远处的青山似天边飘动的云,脚下的草地在阳光下泛着灼人的白光。我想到狼,害怕起来,哪怕从耳边吹过一丝一毫的风,都像是狼嚎一样恐怖。

西日嘎草原上的山跟草连在一起,草在山上,山在草里,草上的细细的小路,是畜群的蹄子踏出的,尤其是牛群的蹄子。我们顺着这样的小路前行,而下午的畜群似乎早已回归村里,遇不到任何人。

阿爸走累了,肩头一耸一耸的,汗水在他宽阔的后背洇出一片汗渍的湖,从而引发我对水的渴望,喉头越发干涩难耐。我不断咽口水,甚至想变成一条鱼,跳进阿爸背后的那片湖,但黏稠的汗水也已将我的后背黏住。我在灼热与焦渴中,不知不觉竟忘了狼。

整整一下午,阿爸未说一句话。夕阳落山时,站在村东头的山坡上,我终于看到了阿爸的脸。这是我第一次用凝视的方式看他的脸。那是一张被太阳晒黑的,有刀刻般条纹的钢硬的脸。但就在这样的脸上,嵌着一双发柔光的眼。

那一晚,我翻来覆去没有睡着,甚至委屈地哭了。直到后来才明白,阿爸頭也不回地领我走,是怕天黑前赶不回家。而阿爸那天的眼睛望着家门前的毕勒古泰山,山沉默不语,却守护着那片草原,阿爸的爱也是沉默的。草原上长大的男孩,都要在这沉默里学会坚强。阿爸像西日嘎草原上的白杨树一样沉默。

我小学毕业后,阿爸额吉都被调到旗里工作,家搬到了镇上。镇里男孩们的游乐方式与村里孩子完全不同。镇里有游戏厅、台球厅、录像厅、电影院……

初二那年冬天,我结交了几个小哥们,常去游戏厅玩。我们没有钱买游戏币,有个小哥们自制了一把钥匙,趁老板不注意,偷摸打开投币箱,取出里面的币子分给大伙儿。结果,被老板发现,暴揍了一顿。

回到家,阿爸在我鼻青脸肿的脸上又狠狠抽了一巴掌。他的手掌像铁饼一样硬,但我感觉不到疼,只想离他远远的。他可能意识到打疼了,要收回的手在半空里停住,又似乎要把手伸过来揉揉我的脸。于是,他的手很别扭地在空中忸怩着,轻轻发抖着。他的脸上划过一丝不安,嘴唇微微颤动,却发不出声音。

外面下着雪,我跑出家门,找到小哥们,一起去录像厅看电影,夜里人少,困了就躺在木椅上睡着了。

我是被冷醒的。醒来后,发现小哥们已经走了,没有床垫和被子,我躺在长木条椅上,浑身上下异常疼痛,饥饿如影随形,便想到了阿爸额吉的早餐。我踩着厚厚的雪,踱着沉重的步子往家走。

在离家十几米远时,我看到阿爸站在家门口,肩上披着穿了多年的皮大衣,头戴一顶无法护耳的前进帽,耳朵和鼻子红红的,双手束腰,嘴里不断吐着白气。那样子让我想到了西日嘎草原上的白杨树。阿爸曾领着村里人种了不少白杨树,白杨树不挑环境,容易扎根,跟草原上的牧民一样,能适应艰苦的环境。

我大学毕业后,参加几次用人单位考试,都没有通过。

我的心情很糟糕,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做什么都因带了怨气而做不好,阿爸不阻拦我。他说继续努力……除了继续努力,他不再说别的。他的沉默包容了我几年的放任自流,使我在那段特殊的时间与境遇中,慢慢理清思绪,重燃对生活的渴望。

阿爸爱喝高度酒,草原上的男人大都如此。酒像西日嘎草原上流淌的那条孤独的河流,贯穿了阿爸的生命历程,润泽了他几十年的苦闷,他把所有该忍受的和不该忍受的,倾囊倒给了酒,酒是他沉默的伴侣,是他孤独的知己。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退却了无知的锋芒。偶尔,也会像朋友一样与阿爸喝几杯高度酒。

酒后的阿爸,脸很容易涨红,额头上很容易冒出汗珠。有时,中间去上卫生间,脚底打着晃。一向沉默的阿爸,话渐渐多了,他跟我一遍遍地讲述着他的童年、少年、青年、壮年,还有老年……

阿爸的话越多,我越觉得他更沉默了。

责任编辑:秀 丽

美术插图:吴 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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