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让我妈无法释怀的人，走了

英幽灵子

被逼成悍妇

年轻那会儿，我妈是个矜持的姑娘，长发及腰，瓜子脸，很漂亮。嫁给我爸后，她第一次挑着担子上街卖菜时，把菜摆在路边，自己远远地躲着，好像菜能把自己卖掉似的。

后来，她被奶奶逼成了悍妇，骂架从来没怕过。我妹上小学时，有个什么证校长一直拖着不给办，我妈跑到学校的操场扯开嗓子骂，校长媳妇出来跟她对骂，骂不过，事情就终于给办成了。

我父母是媒妁之言，媒婆当时委婉地提醒我妈：“他家的老人不大好相处。”我妈没懂。她虽是初中毕业，但外公是老师，耳濡目染，她读过很多书，有识大体的格局，认为只要把公婆当爸妈好生对待，怎会不好相处？

后来嫁了，没了后悔的余地。她和我爸至今30来年的婚姻，前十几年都无比痛苦。

我和我妹都是在鸡飞狗跳的吵架声中长大的。经常吵架的夫妻，哪有空关心孩子的成长。我妈经常苦着个脸；我爸动不动就发脾气；我奶奶和爷爷对我和我妹来说像外人。

我妹上了初中那会儿，家里还在吵。那时我在上大学，我妹跟我说有一次她觉得受够了，准备离家出走，结果走到村口被我妈拖了回去。

离家出走

我妈最初嫁给我爸时，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后来和奶奶吵得厉害就分家了。分家后，还是吵个不停。奶奶经常过来偷米和柴禾，还老说我妈偷了她的东西。而我爸那时只相信奶奶，也只向着奶奶说话。

我妈有一次被气得离家出走了。那时，我三四岁，还没上幼儿园。

那个早上，我妈起床梳好了她超长的辫子，一声不吭地就走了，没看我一眼。我看着她消失在村口，不敢喊她一声。我以为，她永远都不回来了。

那之后的几天，我和我爸在一起。我平常特调皮，虽然爸妈不关注，但一天到晚活蹦乱跳的，每天在院子里疯玩，经常挨我爸的揍。但那几天我特别乖，满心都是我妈不回来了，该怎么办。

我白天很抑郁，晚上在被子里默默地流泪。我爸也不揍我了，我们吃饭就吃饭、睡觉就睡觉，各怀心事。我想，咋办，完了，我妈都不要我了，他会把我甩了么，我们好像没啥感情。我每天坐在村口的一块石头上，望着村头发呆。

终于，有一天，那个梳着长辫子的漂亮女人，出现了。我真是喜出望外，拉着我妈的手进屋，一直黏着她，要她抱着。我坐在她的腿上，郑重其事地跟她说：“你以后走，能不能带上我？”我说了3次。

不过，现在跟我妈说起我这段印象深刻的回忆，她却说她根本不记得有这回事。

她的委屈与愤怒

一段糟糕的婆媳关系，让我妈的大半辈子都在委屈和愤怒中度过。

我妈说，奶奶总是没事就骂她。而且，奶奶从不在家里吵，她会跑到村口去跳着脚骂给全村人听，那些骂人的话太难听了。我妈那会儿根本没見过骂架还有这种操作，蒙了。

我妈被骂得狗血淋头，整天只能躲在家里偷偷哭，委屈了就跟我爸说，可我爸向着奶奶，于是她又被我爸数落。我问我妈，那会儿想过离婚吗？那时不兴离婚，我妈说：“吵架而已，哪怕吵得惊天动地，只要另一半没出轨，不值得离婚。”

有时气不过，我妈也想离婚，可又觉得离了，我和我妹怎么办？想了想，又继续忍气吞声过日子。就这样过了好些年，我妈心里的怨气越来越重。后来，她想，不能总是挨骂呀。于是，她开始跟奶奶对骂。她不会骂，就跟奶奶学。她是个好徒弟，没过几个月，就把套路弄熟了，可以很好地“回敬”奶奶。

可是，奶奶仍旧气势汹汹，因为有我爸给她撑腰。我妈骂回去了，回头还得继续跟我爸吵，于是她心里仍旧有很多无法消散的怨气。家里总是上顿吵完，下顿吵，偶尔还要因为鸡毛蒜皮的事儿跟邻居吵。那时吵架真是农村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印象中，爸妈吵架一般不动手，但有一次吵得厉害，我妈对我奶奶动了手，我爸就对我妈动了手。我妈昏了过去，我奶奶见了血，我和我妹在旁边哇哇大哭。

不过，我奶奶从来都是上一秒吵架，下一秒又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什么都不能影响她的好心情。我妈说，奶奶就是见不得她和爸爸过点平静日子。

她的心境变了

上初中之前，我一直难以理解我妈。因为那时奶奶已吵不过她了，我妈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我总认为是她不对。毕竟，奶奶老了，满脸皱纹，看上去更令人怜悯。我想，为什么你非要跟她吵？有一次，我妈跟奶奶吵架，我伙同我爸把她“好生教育”了一顿，说应该对老人多包容，毕竟人家大半辈子都是那个样子过来的，她已经没办法改变三观了，而你比她年轻，你可以……我妈为此抱着我妹哭了一个晚上。很多年之后，我才理解了她心中的苦闷。

我的不理解，让我妈更加抑郁了。多少年了，奶奶、爸爸、爷爷都与她对峙着，而我也不理解她，她内心的孤独可想而知，仿佛她是这个家最多余的人。后来，只要有机会，她就会跟我说奶奶是如何对她的，希望我能理解她。

听得多了，其实也越来越理解她的心境。我妈还说起她当姑娘时的温婉与美好，情窦初开时给人送手绢、送书什么的。那些情节让我想起巴金的小说《家》里，少男少女对于爱情，对于人生的心思，美好又充满焦虑。

从我妈的黑白照片里，从她穿着时髦的裙子、黑色的高跟鞋里，我能想象，她年轻时是个怎样受欢迎的小姑娘，漂亮、矜持、有涵养、好打扮。可她跟我讲这些的时候，正在地里干活儿，除了比一般的农妇长得好看点，粗俗的言行毫无二致。

因为嫁给了我爸，她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地道的农村悍妇。她早已不在乎形象，曾有十几年不曾添置新衣，从来都是捡别人穿剩的，衣柜里塞满了各种人穿过的旧衣物。她才不管好看与不好看，冬天太冷就穿上一层又一层，毛线衣穿两件，羽绒服外面套背心，头上戴一顶黑色的皮帽……

她也曾美丽、骄傲

嫁给什么样的人，会影响一个人的一生。

对于我妈的转变，我想到一个豆瓣作者曾引用米兰·昆德拉的摘抄来描述自己妈妈的转变，我觉得它似乎同样适用描述我妈。

米兰·昆德拉在《生命不能承受之轻》里，这样写特蕾莎的母亲：

“她年轻时极美，有9个求婚者……她选择了一个错误的人，就是从那个要命的时刻起，拙劣的弥补引起了长途赛，开始了她失败的命运。她意识到自己已失落了一切，开始找寻罪恶的原由……她公开跟人们谈论自己的性生活，得意洋洋地展示她的假牙。她的脸上增添了一种凶狠的表情，当著众人的面嘲笑特蕾莎。”

“她曾为她的美丽和贞洁骄傲，但现在她不仅是失去了贞操，而且已经猛烈地击碎了它，并张扬地用新的不贞为今昔生活画一条界线，宣称诗意、纯洁和美丽被人们过分地高估，其实它们毫无价值……她母亲傲慢、粗野、自毁自虐的举止，给她打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

印象中，我父母开始和平相处，是因家里发生了一个重大的变故。因为跟当地官员的一些摩擦，我爸受了伤。我妈为了想对策与当官的周旋，白天想晚上想，把自己想出了轻微的精神分裂症。

我猜，是在照顾生病的我妈时，我爸才意识到：他这一生，能与他并肩作战的，是我妈而不是奶奶，他们夫妻才会最终携手到老。反正我妈的病好了之后，婆媳之间再吵架，我爸开始向着我妈了，还动不动吼奶奶：“鬼老太婆！”

没了我爸撑腰，我奶奶的气焰变得没那么嚣张了。婆媳间仍然有矛盾，有骂战，却消停了许多。最重要的是，因为有我爸的站队，我妈的委屈比之前少了许多，心情要好了许多。是从那时，我才开始感受到些许父母恩爱的样子。

但我总忍不住怜悯奶奶，每次回家总要给奶奶买些东西。我妈没阻止我对奶奶的好，但她愤愤不平：“她对你都没有付出过，凭什么现在要来享你的福！人家是怎么做爷爷奶奶的，她是怎么做的？你长这么大，她给你做过一顿饭吗……”

余生要好好相爱

后来，奶奶小脑出血，瘫在了床上。本来可以通过训练恢复，但她懒得动，爷爷也懒得搀扶她，于是一躺就是5年。2016年，她因起床解手时摔了一跤，病情恶化，于今年4月末去世。

有句话是：我不会恨你，也不会原谅你。但我妈是既恨也无法原谅。每每说起与奶奶的过往，仍然发自心底的咬牙切齿。

奶奶生病时，她没去她床头看过一眼。对外人来说，这似乎有些凉薄，但我理解我妈。从我妈的角度看来，奶奶几乎毁了她的一生。她气奶奶，也气爸爸，但还是更气奶奶。

当然，这其中，有她自己选择的成分。比如，如果她离婚的话，就能避免。但人生没有如果，时代背景不一样，做选择也没那么容易。

但我妈仍然和我爸对奶奶尽了赡养义务。奶奶生病时，该治疗就支持治疗，奶奶要吃什么她就做什么。奶奶去世后，办丧事时，她以孝顺儿媳的身份待人接物，在厨房里忙里忙外，几天都没睡觉，累到嗓子都哑了。

奶奶去世后，她和我爸迎来了真正的和谐。两个人也会吵架，但过一会儿就又和好了。我妈现在在我家帮我带孩子，他们一天到晚都在打电话，没什么特别要说的，就是把电话通着两三个小时，各自做着手头的事儿。

人生没有如果，我妈的一生走到现在，似乎才终于迎来了她想要的：还是个小姑娘时，因为家穷，她就想，结婚后要努力和另一半撑起自己的小家，恩恩爱爱，幸幸福福。可那么多时光都曾与她的愿望背道而驰。

如今，从她和我爸的互动中，我总能窥见他俩相互的依恋与关爱。我妈对我爸，甚至还有那种小女生似的崇拜，认为我爸无所不能，认为他身上的一切特质，哪怕是粗暴的脾气，都是好的。她几乎什么都听他的。

只是遗憾，他曾辜负了她最美好的年华。老了老了，时光也变快了，爱再满，时间于他们，也好像不够多了。

马艺摘自《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