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整一手法透视《俄狄浦斯王》结构布局

2018-12-08 11:15舒子芩
戏剧之家 2018年28期
关键词:俄狄浦斯王必然性

舒子芩

【摘 要】古希腊悲剧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是西方文学第一部成熟的悲剧,被亚里士多德称为古希腊悲剧的典范。采用符号结构诗学方法在文本细读的基础上,从整一手法嵌套关系透视《俄狄浦斯王》紧凑严谨的结构艺术:作为叙述主体的悲剧《俄狄浦斯王》以模仿人的整一行动为基本特征,具有极强的模仿-客观性,文本情节由围绕行动必然性、打乱时间先后顺序排列的三个层级的整一事件构成;剧中具有主观因素的整一意象分布在场与场之间的合唱歌中,不介入文本情节的发展。

【关键词】整一手法;结构布局;时间倒错;必然性

中图分类号:J8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1007-0125(2018)28-0007-03

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多次以《俄狄浦斯王》为例讨论悲剧技巧,其中关于剧本的情节安排、包含“突转”和“发现”的复杂情节、主人公形象等论述奠定了后世关于《俄狄浦斯王》研究的基调。20世纪80年代,国内出现用“倒叙手法”“追溯式”“锁闭式”,以及“结构性反讽”等新话语探讨其结构特点,所关注的问题与亚氏情节“整一性”基本相同。历来关于《俄狄浦斯王》结构艺术的研究不计其数,研究方法也多种多样,但遗憾的是,大多未从文本出发对其丰富的艺术技巧与手法进行研究。本文采用符号结构诗学方法,立足文本,从整一手法出发具体讨论《俄狄浦斯王》结构布局。

一、整一文学手法

文学手法是俄国形式主义提出的概念。20世纪初俄国形式主义文论第一次明确强调文学手法在文学本体中的重要地位,并注重研究文学手法——使文学成为文学的方法。苏敏在《文本文学审美风格》及其相关研究中提出文学手法三个结构层级,即最小文学手法、整一文学手法、文本文学手法,为文学文本文学性研究提供了一套可操作性的方法。最小文学手法,是结构-符号层级连续构造体系中最低层级,是文学符号结构研究的起点,是以不可再分文学想象具象为单位切分的自然语言的集合,自然语言是其能指,不可再分文学想象具象是其所指。主要分为叙述、描写、抒情-议论三大类型。 [1]

本文采用的基本概念整一文学手法,是文学符号第二个结构层级,是以单独完整文学虚构想象具象为单位对最小文学手法横组合的切分,最小手法是其能指,单独完整虚构想象具象是其所指,主要包括整一事件、整一意象两大类。[2]

单一完整事件,出自亚里士多德《诗学》。亚里士多德指出:情节是对行动的摹仿,必须摹仿一个单一而完整的行动。一个完整的事物由起始、中段和结尾组成。[3]整一事件不同于文本情节,文本情节是由整一事件构成的。从叙事文学作品看,作为文本文学手法的文本情节是由整一事件以文本为单位横组合片段与文本故事相互作用构成的第三者。

文本文学手法是文学符号第三个结构层级,是整一文学手法横组合集合与文本文学想象具象转换生成的崭新第三者。文本文学手法纵聚合关系包括第一层级文本情节、文本意象两大基本类型,第二层级五大类型,即题材、文体-体制、语体风格、结构布局和形象塑造。[2]

最小文学手法构成整一文学手法,整一文学手法构成文本文学手法。在叙事作品中,整一文学手法通常是整一事件,整一事件构成文本事件。下文从整一手法结构层级具体分析《俄狄浦斯王》的结构布局。

二、文本事件构成:时间倒错

《俄狄浦斯王》文本事件是俄狄浦斯追查凶手,由六个大整一事件构成,即俄狄浦斯下决心追查凶手(开场);俄狄浦斯请先知帮忙(第一场);俄狄浦斯与克瑞翁争吵,王后劝架忆往事(第二场);报信人带死讯,告知俄狄浦斯身世(第三场);牧人到来真相大白(第四场);俄狄浦斯自惩其咎(退场)。

六大整一事件围绕“追查凶手”这一独立完整的行动展开,每个大整一事件又分别由不同的中整一事件构成,中整一事件又包含各自不同的小整一事件,即《俄狄浦斯王》的文本事件共有三个层级:6个大整一事件、35个中整一事件和175个小整一事件。每一个层级都是上一个层级的子结构,由小到大进行排列,通过层层递进的嵌套关系构成一个完整的必然文本事件——俄狄浦斯追查殺害老国王的凶手。通过全文本整一手法切分发现,《俄狄浦斯王》三个层次的整一事件,紧紧围绕追查凶手整一行动的必然性写起因、经过和结局,内容上无重复,节奏明快紧凑。排列顺序上,大整一事件打断了时间顺序的自然布局,从题材的关键点展开情节;零星倒叙排列在剧本前部的小整一事件,在剧中充当说明前事情的功能;集中分布在情节顶点的倒叙排列的中整一事件,在补充交代前事的同时将情节发展推向高潮,成为推动“追查凶手”的关键事件。

这里的时间倒错主要指倒叙,倒叙源自叙事学术语,热奈特在《叙事话语·新叙事话语》中对叙事的顺序进行了划分,并指出“任何时间倒错与它插入其中、嫁接其上的叙事相比均构成一个时间上的第二叙事,……把与其相比构成时间倒错的叙述时间层称为‘第一叙事。”“时间倒错与它承担的另一个时间倒错相比可以起第一叙事的作用,更为普遍的情况是,与一个时间倒错相比,整个上下文可以被视为第一叙事。”[4]而索福克斯《俄狄浦斯王》情节安排中关于过去发生事件的叙述(倒叙)则有两种类型。一种是只具有向读者说明这件事或那件事“前事”的“第二叙事”功能,热奈特称之为“外倒叙”;另一种则是具有两种功能的事件,除了说明“前事”外同时作为整个文本事件因果链上的一环,“它的时间场包括在第一叙事的时间场内,与整个上下文构成第一叙事”[4],热奈特称之为“内倒序”。

外倒序事件主要在悲剧的前面部分,皆在小整一事件层级。本剧中共有7个内倒叙小整一事件,分布在开场和第二场的前部分。

开场:众子民祈求俄狄浦斯谋生路时,倒叙交代了俄狄浦斯当年曾豁免捐税当城邦救星的前事;克瑞翁带回神示要严惩凶手后,俄狄浦斯询问线索,倒叙交代了三件前事:一是老国王当年求神示未归;二是被一伙强盗所杀;三是因为妖怪阻挡了追查凶手。

第二场:俄狄浦斯质问克瑞翁当年老国王遇害情况时,倒叙交代了三件事:一是当初先知和现在一样聪明;二是国王死时先知并未提俄;三是当年曾追究过老国王案子未果。这些事件向观众补充说明了俄狄浦斯如何成为国王,当年为何没有追查凶手及老国王死前的情形,它的整个幅度在追查凶手的第一叙事幅度之外,不干扰第一叙事。

内倒序事件在文本的中整一事件层级,具体如下。

第二场:通过王后回忆倒叙了两件事,当拉伊俄斯得神示自己的儿子将“弑父娶母”后派牧人杀子,多年后在三岔口被杀;通过俄狄浦斯回忆倒叙两件事,他为了逃离杀父聚母命运离开科任索斯国,曾在三岔口杀死一个老者。

第三场:报信人告知俄身世真相,倒叙交代自己当年将身为婴孩的俄狄浦斯送给科任索斯国国王。

第四场:在牧人证实俄狄浦斯就是当年神示弑父娶母的婴孩时,倒叙了两个事件,即当初王后叫牧人弄死婴孩,以及牧人可怜婴孩将他送给他人。

以上内倒叙事件分别通过王后、俄狄浦斯、报信人和牧人四人的回忆,揭示了凶手的真实身份,成为了整个文本事件中因果链上最重要的一环。

《俄狄浦斯王》取材于俄狄浦斯“弑父娶母”的神话故事,剧本开场却是从俄狄浦斯杀死父亲若干年以后追查凶手写起,文本事件中追查凶手之前发生的相关事件,剧本放在寻找凶手的过程中通过人物的对话补充交代。《俄狄浦斯王》时间倒错地排列整一事件,将横跨多年的事件浓缩在追查凶手的短暂过程中,形成一个浓缩,经过浓缩的情节删除了分散观众注意力的平铺直叙的琐碎,使情节得以高度集中,冲突得以强化,符合亚里士多德关于悲剧“在较短的时间内达到摹仿的目的”。联系古希腊史诗和古希腊其它悲剧看,这种围绕“整一性”安排文本事件是古希腊文学的基本特点。《伊里亚特》从阿伽门农与阿基琉斯的争吵写起,把10年战争集中在最后51天,突出描写关键的二十多天,其中重点又是4天的战况;《奥德赛》把10年历险经历故事压缩在40天,具体只写5天,从奥德修斯还乡写起。

三、整一意象:不介入情节发展

古希腊悲剧源自酒神祭祀,歌队合唱是其固有的组成部分。《俄狄浦斯》的整一意象主要为进唱歌、四个合唱歌以及退场中的歌队合唱部分,大致内容是请求神祇、命运帮助,感叹命运对俄狄浦斯的不公正等。此外,《俄狄浦斯王》歌队合唱有时还作为悲剧角色长老发言,有的是对事件发展进程进行评价,比如第二场关于没有证据还不能断言俄狄浦斯是凶手的评价;第三场关于俄狄浦斯身份不明白的评价;有的是事件的参与者,如第二场歌队劝架;第三场和第四场歌队介绍当年牧人情况。除歌队合唱和退场哀歌部分外,文本事件中零散分布少数具有主观因素的心理描写和抒情,描写人物内心想法、猜测和不安,悲叹命运不公、祈求神助等,但不足以构成大整一意象加入情节的发展,如第二场第二曲首节,歌队表担心争执会加重灾难;全剧的末尾,歌队感叹俄狄浦斯命运无常。相反,整一意象中还存在不少客观的叙事因素,如第一合唱歌中帕耳那索斯雪山发出神示,罪人躲避。

《俄狄浦斯王》的整一意象与整一事件独立分开,起换场作用,作为依附于文本事件的主观性意象存在于剧本中,去掉这些意象不影响情节的发展。值得一提的是,第二场中的哀歌虽为歌队合唱,但基本是歌队与剧中人——俄狄浦斯、王后的对话,构成情节发展的整一事件。《俄狄浦斯王》整一意象不介入情节的发展,这与古希腊戏剧是对一个严肃的行动的模仿有关,剧情的关键情节以客观模仿为主,不介入过多的主观抒情因素,即使是在情节发展中的合唱歌叙事性也较强。

四、必然性结构布局

亚里士多德特别推崇包含了“突转”和“发现”的“复杂情节”,他把不包含“突转”和“发现”,只有“灾难”的情节称作悲剧的“简单情节”。索福克勒斯《俄狄浦斯王》被视为古希腊悲剧的典范,原因之一在于它的“复杂情节”。亚里士多德认为:“‘突转指行动按照我们所说的原则转向相反方向。”“‘发现,如字义所表示,指从不知到知的转变,是那些处于顺境或逆境的人发现他们和对方有亲属关系或仇敌关系。”《俄狄浦斯王》共包含四次“突转”两次“发现”。

從整一手法看,《俄狄浦斯王》中的“突转”和“发现”基本由文本事件中的内倒序中整一事件构成,即先知的到来——王后回忆往事——报信人述当年婴孩身世——牧人道当年婴孩去向。关键人物相继道出的往事形成一条潜在的因果链,让俄狄浦斯一次次陷入逆境,对“弑父娶母”的真相有所发现。此种编排方式正如亚里士多德所说:“一般来说,长度的限制只要能容许事件相继出现,按照或然律或必然律由逆境转入顺境,或由顺境转入逆境;就算适当了。”索福克勒斯将横跨多年的相关事件浓缩到短暂的“追查凶手”的过程中,围绕必然性写事件的转变,巧妙地通过时间倒错的整一事件建构情节的关键点,成为古希腊悲剧结构的典范——包含“突转”和“发现”的复杂情节。

四次“突转”各自分布在一至四场中。第一次“突转”,俄狄浦斯被先知道出是凶手,将“追查凶手”的方向指向俄狄浦斯本人。第二至第四次突转与前文所提到的二至四场中具有两种功能的 “内倒序”中整一事件重合,通过剧中人回忆前事的同时将“追查凶手”的行动往相反方向推进,即三次“突转”:第一次是王后与俄狄浦斯忆往事使俄狄浦斯从被动成为疑凶转入主动怀疑自己与凶手有关;第二次是报信人忆当年送婴孩给科任索斯国国王的往事使俄狄浦斯的身份发生变化——本是贵族出身的他变得身世不明;第三次是牧人忆当年王后叫他杀婴孩却将其送给科任托斯国牧人的往事使真相大白——俄狄浦斯就是自己所追查的凶手。

两次“发现”分别在第三次突转之后和第四次突转的同时。第三场俄狄浦斯身世不明,王后对他的身份有所“发现”,劝阻俄狄浦斯继续追查凶手。第四场牧人证实正是当年身世杀父娶母的婴孩,至此,俄狄浦斯“发现”自己与老国王是父子关系,并早已应验了“弑父娶母”的预言。

《俄狄浦斯王》情节结构的必然性还表现在三个层次的整一事件中看不到非必然性的、不近情理的事件。亚里士多德明确指出:“诗人的职责不在于描述已发生的事,而在于描述可能发生的事,即按照或然律或必然律可能发生的事。”亚里士多德把既不符合或然律又不符合必然律的事(即非必然性事件)视为“不近情理的事”,并明确提出“情节中不应有不近情理的事,如果要有,也应该把这种事摆在剧外。” [5]《俄狄浦斯王》中超自然的命运安排俄狄浦斯杀父聚母的人生轨迹,似乎属于不近情理的事情,但剧中文本事件的重点在展开复杂情节,展现整一事件之间的内在因果关系,题材事件中荒诞的部分并没为纳入情节。例如,无子的特拜国王拉伊俄斯曾经诱拐皮萨国王佩洛普斯的小儿子克律西波斯,导致他自杀;佩洛普斯向宙斯祈祷降祸于拉伊俄斯,俄狄浦斯“弑父娶母”的命运借助神力谕示给俄狄浦斯的父亲;成年后的俄狄浦斯在一次宴会中听到自己非科任斯国王亲生子的传言,从神的口中得知自己有“弑父娶母”的命运等。

综上所述,从整一手法考察《俄狄浦斯王》的结构布局可以发现,推崇“模仿”的古希腊悲剧《俄狄浦斯王》注重文本事件的编排技巧,即全剧遵循“情节整一性”原则,围绕“追查凶手”整一行动的必然性布局,打乱事件的自然时间顺序,通过时间倒错的整一事件建构包含“突转”和“发现”的“复杂情节”,歌队合唱构成的整一意象依附于整一事件,不介入情节发展,其客观叙事为主的基本结构符合“模仿”文学的审美价值判断。

参考文献:

[1]苏敏.文本文学审美风格[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9.

[2]苏敏.文学符号学构架[J].重庆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5):42.

[3][5]亚里士多德.诗学[M].陈中梅译注.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

[4]热拉尔·热奈特.叙事话语·新叙事话语[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25-26.

猜你喜欢
俄狄浦斯王必然性
命运悲剧《俄狄浦斯王》的思想内涵
偶然中的必然——夏娃偷食禁果原因的哲学性分析
《俄狄浦斯王》与《海边的卡夫卡》人物比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