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赋音义》材料来源及作者考实

2018-12-10 11:19孙晓磊
关键词:汪氏戴震庚辰

孙晓磊

(浙江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金华 321004)*

戴震(1724—1777),字东原,一字慎修,号杲溪,安徽休宁人,清代著名学者。戴震曾著《屈原赋注》一书,此书《音义》三卷的材料来源,尤其是作者的归属问题,在学界引起了一场巨大的争论,至今未得到彻底的解决,其原因当与世人不清楚《屈原赋注》的版本状况及成书过程有关。

一、《屈原赋注》的版本

《屈原赋注》十二卷,包括《注》七卷、《通释》二卷、《音义》三卷。《通释》又称《屈赋通释》,《音义》又称《屈赋音义》。《屈原赋注》为歙县汪梧凤不疏园初刻,在刊刻之前已有稿本和抄本。今将该书存世的各版本分类介绍如下:

(一)《初稿》(残)

《屈原赋注》有一《初稿》,不标卷次,今只存《离骚经》《九歌》《天问》三篇,《九章》《远游》《卜居》《渔父》四篇止存其目,正文则佚。《安徽丛书》第六期《戴东原先生全集》初收此书,扉页镌“《屈原赋注初稿》三卷”,牌记题作“民国二十五年《安徽丛书》编印处印行”,书前仅有戴氏自序,无卢文弨序,书后有许承尧跋。《初稿》乃一手抄本,其《注》《通释》《音义》夹杂在一起,尚未单独析出。

(二)精抄本

民国十二年(1923)沔阳卢靖慎始基斋《湖北先正遗书》据戴氏《屈原赋注》精抄本影印,包括《注》七篇,计《离骚》《九歌》《天问》《九章》《远游》《卜居》《渔父》各一篇,《通释》上、下两篇,《音义》上、中、下三篇。不标卷。扉页镌“屈原赋”,背面牌记题作“沔阳卢氏慎始基斋据戴注精钞本景印”。书前有卢文弨序及戴震自序,书后有汪梧凤及卢弼跋。《注》及《通释》各篇题下有“屈原赋戴氏注”六字,《音义》三篇则无。

(三)刻本

乾隆二十五年(庚辰,1760)汪氏不疏园初刻《屈原赋注》,又称乾隆刻本或庚辰刊本。包括《注》七篇、《通释》两篇、《音义》三篇,扉页镌“《屈原赋》戴氏《注》,《注》七卷、《通释》二卷、《音义》三卷”,目录与《注》文篇题下不标卷次。书前有卢文弨序及戴震自序,书后有汪梧凤跋。《注》及《通释》各篇题下有“屈原赋戴氏注”六字,《音义》三篇则无。

《屈原赋注》最初只有汪氏不疏园一家刊版,段玉裁《戴东原先生年谱》云:“(乾隆庚辰)是冬,《屈原赋注》刻成。《戴氏遗书》皆孔户部继涵刊板,虽已刻者皆重刊,独此书但有歙汪氏刊板而已。愿好古者广其传焉。”汪氏刊版之后,尚有光绪十七年(辛卯,1891)广雅书局重刊本、民国十三年(1924)建德周氏校刊本、民国二十五年(1936)《安徽丛书》第六期刊本,皆以汪氏刊版为祖本。

二、《屈原赋注》的成书

目前,学界对于《屈赋音义》的作者归属问题尚多异议(详后),我们只有在厘清《屈原赋注》的成书过程之后,才能彻底解决这一疑难问题。

(一)戴氏原稿到《初稿》

《安徽丛书》第六期《戴东原先生全集》初收《屈原赋注初稿》,书末许承尧跋云:

右写本戴东原先生《屈原赋注》一册,得之湖田草堂,疑原出西溪汪氏不疏园,惜至《天问》止,余阙。

同时,又初收《经考附录》七卷,亦是许承尧旧藏而同出湖田草堂者,书末许承尧跋云:

承尧得此书时共三册,二巨册为《经考附录》,一为先生所撰《屈赋注》之首册,皆乾隆时写本,皆湖田草堂旧藏。《屈赋注》只有不疏园刊板,微波榭未重刊,见《年谱》。此首册前无卢学士序,写极精工,当为不疏园初写本无疑。

胡朴安论《初稿》亦说:

此稿本亦汪氏不疏园写本,为歙县许氏所藏。此书至《天问》止,其一卷,与现行之《屈原赋注》不同。

《初稿》不是戴氏原稿。许、胡氏两人均认为《初稿》是汪氏不疏园写本,褚斌杰、吴贤哲看法同。《初稿》中的《注》《通释》《音义》尚夹杂在一起,必是依据戴氏原稿抄写,两者当无甚差别。

(二)戴氏原稿到壬申抄本再到庚辰刊本

汪梧凤壬申年见到的戴氏稿本已是九卷,此乃戴氏从原稿中析出《通释》二卷,此稿(修改稿)与原稿已有较大差异。乾隆二十五年庚辰,汪氏不疏园刊《屈原赋注》已是十二卷,书末附汪梧凤跋,有云:

右据戴君注本为《音义》三卷。自乾隆壬申秋,得《屈原赋》戴氏《注》九卷读之,常置案头,少有所疑。然幼学之士,期在成诵,未喻理要,虽鄙浅肤末,无妨俾按文通晓,乃后语以阙疑之指,用是稍为埤益。兹一一考订,积时录之,记在上端,越今九载矣。爰就上端钞出,删其繁碎,次成《音义》,体例略拟陆德明《经典释文》也。

杨应芹《东原年谱订补》云:

(乾隆壬申)是年夏,始馆于汪梧凤家。程瑶田《五友记》曰:“壬申夏,松岑言于其从祖之弟在湘(汪梧凤字在湘——引者注),在湘因延东原至其家,以教其子。”

许承尧《戴东原先生全集序》亦云:

考何达善守徽在乾隆己巳(十四年,1749),先生年二十七。明年庚午(十五年,1750)方楘如应聘主讲紫阳,定新安三子课艺。三子者,先生与郑牧、汪梧凤也。

蔡锦芳先生说:

乾隆十五年,何达善请来方楘如主徽州府紫阳书院讲席。一时休、歙间英才俊士纷纷走出家门,聚集于此,师从方楘如学时文制义。其时,戴震二十八岁,汪梧凤二十五岁,方晞原二十二岁。

戴、汪两人乾隆十七年壬申(1752)之前已相识,今据《戴东原先生年谱》知汪氏“庚辰冬”始刊《屈原赋注》,则壬申年因戴震客汪氏不疏园,汪氏得见戴氏《屈原赋注》九卷稿本,誊抄一份留为己用(此乃誊抄本无疑,以下称“壬申抄本”,稿本则在戴氏手中并带往北京,详后),并据以“为《音义》三卷”。壬申抄本为九卷,应是《注》七卷、《通释》二卷,此时《通释》已从原稿中析出,析出者即戴震本人,而《音义》尚未单独成篇,仍夹杂在《注》七卷之内。故汪氏跋云“右据戴君注本为《音义》三卷”,是则迟至庚辰年才将《音义》从戴氏《注》中完全析出。汪氏不疏园抄写《初稿》所据底稿乃戴氏原稿,则原稿的完成时间更在壬申年之前。

(三)精抄本到庚辰刊本

沔阳卢氏慎始基斋《湖北先正遗书》影印了《屈原赋注》精抄本,书末有卢弼两跋,其一云:

戴东原注《屈原赋》九卷,汪梧凤为《音义》三卷,乾隆庚辰自刊行,传本颇少。广雅书局重雕本误以《音义》为戴氏所撰,又将《序》文、《通释》之《音义》及汪《跋》均删去,致汪氏苦心著述全湮没。余于厂肆得精抄本,卷中“甯”作“寧”……决为汪刻以前之旧钞,殊足珍也。

我们通校精抄本与庚辰刊本,发现两本在内容、文字上完全一致。卢弼认为精抄本“决为汪刻以前之旧钞”,而戴氏《屈原赋注》最初只汪梧凤不疏园一家刊刻,故汤炳正先生认为此精抄本“当为汪梧凤氏刻本之底稿”,[10]得到崔富章先生的认可。古人在正式刊刻古籍之前多有一誊抄本据以为刊刻底稿,汤氏之说很有道理。

(四)戴氏稿本的增订

壬申年(1752)以后,戴震又在其自存稿本的基础上吸收了方晞原、纪晓岚等人的观点。

《屈原赋注》引方晞原之语共有七次,《离骚》一见,其余皆见《九章》。方晞原之语,《初稿》皆无。方晞原于乾隆十八年癸酉(1753)得拜江永为师,且其时与戴震多有学术交流,两人必有探讨《楚辞》者,故戴氏采入书稿。乾隆甲戌年(1754)戴震入京,可知他们探讨《楚辞》当在戴震入京之前。汪氏抄写《初稿》所据戴氏原稿在壬申年之前已成;壬申年,汪梧凤得九卷本《屈原赋注》;癸酉至甲戌间,戴氏家居,与方晞原多有学术交流;甲戌年,戴震入京。据此,《屈原赋注》采入方晞原之语,时间当在癸酉年之后,故《初稿》无之,壬申抄本常置不疏园,时间在癸酉前,亦当无方氏语。

《屈原赋注》引纪晓岚之语仅有一次。《离骚》“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莫”,戴氏《注》称“纪编修晓岚”曰“美人,以谓盛壮之年耳”。①段氏《年谱》云:“(乾隆二十年乙亥)是年,假馆纪尚书家。”引纪昀《考工记图序》云:“乾隆乙亥夏,余初识戴君,奇其书。”乙亥年戴、纪两人相识,且戴震曾馆纪氏家。纪氏《与余存吾太史书》云:“东原与昀交二十余年,主昀家前后几十年。凡所撰录,不以昀为弇陋,颇相质证,无不犂然有当于心者。”《纪晓岚年谱》“乾隆丁丑”条云:“是年,散馆,授编修,旋办院事。”故《屈原赋注》所引纪语,当即丁丑年(1757)或之后与纪氏论学语。

汪氏不疏园庚辰刊本《屈原赋注》前载有一篇卢文弨的序,可资以证明戴震入京之时确曾随身携带了一稿本。卢序尝云:

余得观是书,欲借钞,既闻将有为之梓者,乃归其书而为序以诒之,且怂恿其成云。

卢序不见于《初稿》,戴震《屈原赋注》只有汪氏不疏园一种刻本,卢氏所谓“闻将有为之梓者”云云,即指汪梧凤而言,此事卢弼已言明。卢序最后出现在汪氏不疏园庚辰刊本之前即是明证。卢氏得观并欲借钞者,非汪梧凤手中的壬申抄本,故卢氏不曾道出刊刻者姓氏。卢氏所得观并欲借钞者,正是戴震随身携带入京的稿本。卢序曾引有戴氏大量的注文,文字与刻本同,却与《初稿》异,则此时卢氏所见的戴氏稿本已与抄写《初稿》之时所据原稿不同,此稿乃壬申抄本所据底稿,而壬申抄本是庚辰刊本的直接来源。卢氏《抱经堂文集》系此序于乾隆丁丑年,其时卢、戴两人均在北京,故卢文弨得观戴氏此稿。我们据此而判断出《初稿》、壬申抄本之外,戴氏身边尚且另有一稿本存在。汪氏庚辰年刊刻《屈原赋注》之时参考了戴氏此稿,故而卢序出现在汪氏刊本之首。

今考戴震入京的时间,段玉裁《年谱》定在乙亥岁,而王昶《墓志铭》则定在甲戌岁。钱穆据钱大昕手编自题《竹汀居士年谱》辨“东原入都”当在甲戌岁,杨应芹同,为学界所普遍接受。乾隆甲戌年(1754)戴震入京,丁丑年(1757)南下扬州。段玉裁《年谱》云:“(乾隆)丁丑(戴震)南下。”介绍南下以后的行踪,云:

《与王凤喈书》,书后曰:“丁丑仲秋,钱太史晓征为余举《尚书》‘横被’一证,见《后汉书·冯异传》。”此先生是年(乾隆丁丑——引者注)在都门之证也。而《沈学子文集序》云:“强梧赤奋若之岁,余始得交于华亭沈沃田先生,既而同处一室者更裘葛。”似先生是年冬日出都,在扬州交沈沃田。沃田名大成,华亭名士,老客扬州,以是知之。

戴震于乾隆丁丑年冬离开京城,南下扬州。段氏《年谱》云:“(乾隆二十三年戊寅)是年盖客扬州,上年冬至是年夏,皆在扬也。”又云:“(乾隆二十四年己卯)秋九月,为王兰泉舍人作《郑学斋记》。是年先生北闱乡试。”辛巳年,戴震《再与卢侍讲书》有云:“兹敝友程君亦田,名瑶田,上年秋闱后,同震到扬。今复往,特取道江阴,愿抠谒大君子。”辛巳年之上年即己卯年,戴氏所谓“上年秋闱”即段《谱》“北闱乡试”事,时在乾隆己卯年秋。清代称北京顺天乡试为北闱,江南乡试为南闱。戴震己卯年秋曾参加京城乡试,但没有考中,而与程瑶田一起来到扬州。庚辰年,戴震仍在扬州,但第二年(辛巳)已不在扬州。段氏《年谱》云:

(乾隆二十五年庚辰)是年客扬州。是年冬,有《与卢侍讲绍弓书》,论校《大戴礼》事。玉裁按:校刻《大戴礼》盖即扬州运使卢公见曾雅雨堂本也。卢学士(文弨)先为校订,刻既成矣,先生复细校之,故有庚辰冬、辛巳夏两与学士之书,胪举应改之字。今考雅雨堂刻本,凡庚辰札内所举者,已皆剜板改之,皆先生所为也。其辛巳札内所举,皆未之改,则先生已离扬之故也。用此知先生庚辰岁馆于扬矣。

今综合上述材料,可以将戴震在乾隆丁丑年至辛巳年的行踪总结如下:丁丑年,卢文弨在京得观戴氏稿本并为之作序,同时,戴震又采入纪晓岚解《楚辞》“美人”一语,此年冬,戴震离京,南下扬州;戊寅夏戴震尚在扬州;己卯秋曾参加京城乡试,落第之后与程瑶田回扬州;庚辰年戴震尚在扬州;辛巳年却早已离扬,身在他处。

那么,戴震离开扬州的具体时间及最终去向,将对庚辰刊本的形成具有关键性的影响。杨应芹《东原年谱订补》云:

(乾隆二十五年庚辰)是年,在扬州与沈大成同校何焯校本《水经注》。杨希闵过录沈大成校《水经注》,有沈大成记曰:“庚辰初夏,从吾友吴中朱文斿(奂)借何义门校本,复校于广陵。同观者休宁戴东原震,亦嗜古之士也。”

杨绍和曾过录沈大成跋语,共四则,卷首三则,卷末一则。卷首三则依次为:

乾隆己卯莫春,从吾友金陵陶蘅圃(湘)借季沧苇校本,写于芜郡客舍,帀月而竟。长谷沈大成记。

庚辰初夏,从吾友吴中朱文斿(奂)借何义门先生校本,复校于广陵。同观者休宁戴东原(震),亦嗜古之士也。大成又记。

是书初与戴君同校于广陵,甫数卷而余病中辍。今幸不死,竣事,而东原闻为人谮,拂衣归歙。余淹留,卧病在家。别未半载,事变如是!未知何日再与吾友商搉也。嗟嗟,客子畏人,群邪丑正,吾两人所谓背影而驰者,宜其然耳。大雪后一日,大成又记。

卷末一则,云:

余比年来外伤棘枳,内困米盐,有人世所不能堪者。而惟借善本书校之,丹墨矻矻,逆旅不辍,此多生结习,未能破除,翻借以解我愁耳。是书小春少闲,复校。病余体弱,举笔即昏然思睡,日尽一卷,几不能支,越月始竟。既以原本归吴门朱氏,复记于此云。庚辰十一月朔,沈大成。

由此四跋可知:庚辰年初夏,戴震尚在扬州与沈大成校《水经注》;庚辰年十一月初一,两人分别已近半载,可知戴震早已离开了扬州,离时当在本年夏初。沈大成卷首第三跋的重要之处还在于明确指出了戴震的去向——“拂衣归歙”。正是因为戴震于庚辰年冬日前早已离开了扬州,且回到歙县,才使得歙县汪梧凤在本年冬刊刻《屈原赋注》时能够与戴氏相见,并得以将戴氏随身稿本中自壬申年之后所增订的内容,如方晞原、纪晓岚语以及卢文弨序,一并采入自己的刻本中。

今为直观起见,将《屈原赋注》的成书过程配图疏理如下(下页图1):

现存世者只有《初稿》(残)、精抄本、(乾隆)庚辰刊本,缺掉了戴氏稿本、壬申抄本。汪氏不疏园抄写《初稿》所依据的戴氏原稿在壬申年之前已成。壬申年,戴震客汪梧凤不疏园,汪氏得见戴氏九卷本的修改稿,并誊抄一过,留存手中,常置不疏园,即壬申抄本,则戴氏修改稿的完成时间不晚于壬申年。九卷的戴氏修改稿,包括《注》七卷、《通释》二卷。汪氏将壬申抄本常置案头,留存不疏园,而其所据的戴氏修改稿则由戴震带入京城,并屡有修订(加入方晞原、纪晓岚语及卢文弨序),成为定稿。庚辰夏,戴氏离扬回歙,冬,歙县汪氏不疏园刊刻《屈原赋注》,汪氏遂将自己依据壬申抄本编撰的《音义》三卷以及戴氏定稿中自壬申年之后所增订的内容一并采入他的刊本。

图1 戴震《屈原赋注》(汪氏不疏园庚辰刊本)成书图

三、《屈赋音义》的材料来源

今观前揭汪梧凤为《屈原赋注》所作跋语知,《音义》三卷乃汪梧凤作。然而,段氏《年谱》云:

(乾隆十七年壬申)是年注《屈原赋》成。此书《音义》三卷,亦先生所自为,假名汪君。《勾股割圆记》以西法为之,《注》亦先生所自为,假名吴君思孝,皆如左太冲《三都赋注》假名张载、刘逵也。

段玉裁此说一出,使得《音义》三卷的作者问题变得复杂起来。近世以来,多位学者曾探讨了《音义》三卷的作者问题,或力主戴震作,②或力主汪梧凤作,③或摇摆于戴氏、汪氏之间而不能自决,④或出于折中态度而笼统将《音义》三卷归为戴氏、汪氏两人合作。⑤诸人之论大多仍局限于以汪跋或段说为依据,对《音义》具体材料的利用缺乏力度,致使其结论难称完善。

我们认为,《音义》乃戴震、汪梧凤合撰,两人各有侧重,各有特点,举例如下。

(一)戴震撰写的材料

《音义》中的材料,有的是直接从《初稿》中析出,甚至与戴氏《注》或《通释》简单相加就是《初稿》的内容,这部分文字的撰写必定出于戴震之手。

1.《离骚》:“百神翳其备降兮,九疑缤其并迓。”戴氏《初稿》曰:

迓:古读若“御”。或讹作“迎”,因《九歌》文误。⑥

《音义》曰:

迓:古音“御”。或讹作“迎”,因《九歌·湘夫人》文误。

2.《天问》:“勋阖梦生,少离散亡;何壮武厉,能流厥严。”戴氏《初稿》曰:

此非韵。江先生曰:“此似因《殷武》诗‘下民有严’而误,今审之诗本以‘监’‘严’‘滥’三字为韵,而‘不敢怠遑’为间句,非韵也。”

《音义》曰:

严:《古韵标准》云:“此似因《殷武》诗‘下民有严’而误,诗本以‘监’‘严’‘滥’三字为韵,而‘不敢怠遑’为间句,非韵也。”

3.《离骚》:“杂申椒与箘桂兮,岂惟纫夫蕙茝。”戴氏《初稿》曰:

箘桂,或谓之筒桂,或谓之小桂。箘,读如《禹贡》“箘簵”之“箘”。以其似箘竹,故名。或作“菌”,误。

戴氏《通释》曰:

箘桂,或谓之筒桂,或谓之小桂。箘,如《禹贡》“箘簵”之“箘”。

《音义》曰:

箘桂,以其似箘竹,故名。讹作“菌”,非。

4.《东皇太一》解题,戴氏《初稿》曰:

《东皇太一》,凡三章一韵。《天官书》:“中宫天极星,其一明者,太一常居也。”吕向《注》:“祀在楚东,故曰东皇。”震按:古未有祀太一者,以太一为神名,特起于周末,至汉武帝时,因方士之言,立其祠长安东南郊,即甘泉泰畤,唐、宋祀之尤重。唐谓之太清紫极宫,宋谓之太一宫。太宗建东太一于东南郊,仁宗建西太一于西南郊,神宗建中太一于集福宫。盖自战国之时,即奉以为祈福之神,其祀甚隆,故屈子就当时祀典赋之,非祠神所歌也。

戴氏《注》曰:

《东皇太一》三章。古未有祀太一者,以太一为神名,殆起于周末,汉武帝因方士之言,立其祠长安东南郊。唐、宋祀之尤重。盖自战国时奉为祈福神,其祀最隆,故屈原就当时祀典赋之,非祠神所歌也。《天官书》:“中宫天极星,其一明者,太一常居也。”吕向曰:“祠在楚东,故云东皇。”未闻其审。

《音义》曰:

长安东南郊:即甘泉太畤。唐谓之太清紫极宫。宋谓之太一宫。太宗建东太一于东南郊,仁宗建西太一于西南郊,神宗建中太一于集福宫。

我们发现,《音义》中为戴震所撰写的材料呈现出如下特点:其一,几乎是照搬《初稿》原文,如第1、2两条;其二,将《音义》与《通释》相加即为《初稿》,如第3条;其三,将《音义》与《注》相加即为《初稿》,如第4条,尤其是《初稿》中的“震按”两字,更能说明此部分文字出于戴震之手。

今限于篇幅,仅举此四例以赅其余。

(二)汪梧凤撰写的材料

《音义》有很多专门为戴氏自序、《注》《通释》注音释义的材料,亦有与戴氏《初稿》《注》之说均不同,甚至完全相反者。这两部分材料应是汪梧凤所撰。

1.《屈原赋注》戴氏自序有云:

汉初传屈原书,不名《楚辞》,故《志》列之赋首,又称其作赋以风,有恻隐古诗之义。说《楚辞》者,既碎义逃难,未能考识精核,且镾失其所以著书之指。今取屈子书注之,触事广类,俾与遗经雅记合致同趣,然后赡涉之士,讽诵乎章句,可明其学,覩其心,不受后人皮傅,用相眩疑。

《音义》在为每一篇《屈赋》注音释义时,均以该篇篇题标目,但在第一篇“《离骚》”之前却以一“序”字标目,即是专门为戴震自序作“音义”,共有三词:

以风,方仲切。镾,俗作“彌”。皮傅,《方言》云:“皮傅,强也。秦、晋言非其事谓之皮傅。”《后汉书·张衡传》:“后人皮傅。”注云:“傅音附,谓不深得其恉核,皮肤浅近,强相附会也。”

2.《离骚》:“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戴氏《注》曰:

《史记》列传曰:“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世家》曰:“楚之先祖,出自帝颛顼高阳。”

《音义》曰:

顼,许玉切。

3.《离骚》:“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擥洲之宿莽。”戴氏《注》曰:

南楚语小阜曰毗,大阜曰阰。宿莽,犹《礼记》之称宿草,谓陈根始复萌芽者。

《音义》曰:

毗,频脂切。复,扶又切,再也。

4.《涉江》:“朝发枉渚兮,夕宿辰阳。”戴氏《通释》曰:

枉渚:在今常德府武陵县南。《水经注》云:“沅水东迳临沅县南,又东历小湾,谓之枉渚。”是也。……《汉志》:“义陵鄜梁山,序水所出,西入沅。”

《音义》曰:

鄜梁山,今呼顿家山。

5.《渔父》:“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戴氏《通释》曰:

汉水过武当东北,其故城在今湖北襄阳府均州北,汉属南阳。《水经注》云:“县西北四十里,汉水中,有洲名沧浪洲。”

《音义》曰:

均州,楚之均陵。

上举诸例皆是《音义》为戴氏自序、《注》、《通释》注音释义者,第1条为戴氏自序而作,第2、3两条为戴氏《注》而作,第4、5两条为戴氏《通释》而作。这些材料应出于汪梧凤手。戴氏注《屈原赋》力求精核,他曾在自序中批评“说《楚辞》者,既碎义逃难,未能考识精核”,主张注屈子书要“不受后人皮傅”。但《音义》中为戴氏自序、《注》《通释》注音释义,多有浅近易晓者,与戴震的主张背道而驰,却与汪梧凤跋语中所说的“幼学之士,期在成诵,未喻理要,虽鄙浅肤末,无妨俾按文通晓”暗合。戴氏注《屈原赋》与汪氏作《音义》目的相异,所关注的内容自亦不同。

6.《离骚》:“羌内恕己以量人兮,各兴心而嫉妒。”戴氏《初稿》曰:

《广雅》曰:“羌,乃也。”

戴氏《注》曰:

吕延济云:“羌,乃也。”

《音义》则曰:

王逸云:“羌,楚人语辞也。犹言‘卿’,何为也。”

7.《离骚》:“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戴氏《初稿》曰:

吕向曰:“冉冉,渐渐也。”

戴氏《注》曰:

冉冉,吕向云:“渐渐也。”修名,犹贤名。

《音义》则曰:

王逸曰:“冉冉,行貌。”洪兴祖云:“修名,修洁之名。”

8.《离骚》:“夏康娱以自纵。”戴氏《初稿》曰:

康娱,安乐也。旧说以“夏康”句绝,为太康,于文不可通。篇内“康娱”字凡三见。

戴氏《注》曰:

康娱自纵,以致丧乱。“康娱”二字连文,篇内凡三见。

《音义》则曰:

康,王(王逸——引者注)云:“夏康,启子太康也。”

9.《大司命》:“导帝之兮九阬。”戴氏《初稿》曰:

九阬,九门也。《说文》:“阬,阆也。”“阆,门高也。”《考工记》:“匠人营国,旁三门,四面凡九门。”《淮南·俶真训》:“道出一原,通九门,散六衢。”高诱注:“九门,天之门。”之九门以治寰宇,即《尚书》“辟四门”之意。

戴氏《注》曰:

九阬,义未闻。

《音义》则曰:

九阬,盖犹九野。

上举诸例皆是《音义》之说与戴氏《初稿》《注》不同,甚至完全相反者。这些材料亦应出于汪梧凤手。该部分材料呈现出以下特点:其一,《音义》多引王逸、洪兴祖旧注而舍弃戴震《初稿》和《注》中的内容,如第6、7两条;其二,旧注中有许多与戴说完全相反的材料,且戴震明确驳斥了旧注,但《音义》仍照引旧注,如第8条;其三,《音义》另立新说,如第9条,戴震自觉《初稿》中对“九阬”的解释不妥,故在《注》中删去此说,仅云“九阬,义未闻”,《音义》则另立新说,曰:“九阬,盖犹九野。”

今限于篇幅,仅举此九例以赅其余。

四、结 语

《屈赋音义》是汪梧凤在壬申抄本的基础上,按照陆德明《经典释文》的体例将戴注中的相关材料析出,并略加自己搜集的材料而成。今可辨明者,《音义》中的材料凡是从《初稿》中析出者,应是戴震所撰。汪梧凤撰写的材料至少集中在以下两方面:一是为戴氏自序、《注》《通释》作音义者,一是与戴氏《初稿》《注》之说相异,甚至完全相反者。汪氏编撰的材料多直接引用王逸、洪兴祖等人的旧说,自己发挥的较少,除去汪氏学力的原因外,亦展现了戴、汪两人对同一问题的不同理解。

注释:

①(清)戴震:《屈原赋注》,乾隆庚辰(1760)歙县汪氏不疏园刊本。下文所引《屈原赋》《注》《通释》《音义》皆据此本,不再一一出注。

②(清)戴震:《屈原赋注》卢弼跋,民国十二年(1923)沔阳卢氏慎始基斋影印《屈原赋注》精抄本;(清)戴震:《屈原赋注初稿》许承尧跋,民国二十五年(1936)《安徽丛书》编印处印行;姜亮夫:《楚辞书目五种》,中华书局,1961年,第302页;蒋立甫:《关于〈屈原赋注〉的三个问题》,《古籍整理研究学刊》1994年第1期;陆忠发:《〈屈赋音义〉考——兼以此就正于汤炳正先生》,《荆州师专学报》1995年第4期;徐道彬:《戴震〈屈原赋注·音义〉析疑》,《文献》2001年第3期;蔡锦芳、崔富章:《戴震〈屈原赋注〉后所附〈音义〉撰者考》,《文史》2002年第2辑。

③(清)汪中:《新编汪中集》“文集”第八,田汉云点校,广陵书社,2005年,第483页;(清)胡绍煐:《文选笺证》卷二四,蒋立甫校点,黄山书社,2007年,第641页;张舜徽:《清人文集别录》卷七,中华书局,1963年,第190页;汤炳正:《楚辞类稿》,巴蜀书社,1988年,第110页。

④游国恩:《屈原》,中华书局,1963年,第94页;游国恩:《离骚纂义》,中华书局,1980年,第46、47页;洪湛侯:《楚辞要籍解题》,湖北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80页。

⑤(清)戴震撰,褚斌杰、吴贤哲点校:《屈原赋注》前言,中华书局,1999年,第4页;崔富章:《楚辞书录解题》,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157、164、165页。

⑥(清)戴震:《屈原赋注初稿》,民国二十五年(1936)《安徽丛书》编印处印行。下文所引《初稿》皆据此本,不再一一出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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