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室操戈:上古战争与嬴秦崛起

2018-12-13 11:40
军事历史 2018年1期
关键词:史记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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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研究方法

浏览嬴秦历史的存世资料,总体感觉颇显分散、驳杂且无序,甚至有相互抵牾之处。阅读以嬴秦历史为主题的代表性成果,亦可谓众说纷纭,各有创见。民国以来,在古史研究领域贡献至巨的有“古史辨”派*又称疑古派,以顾颉刚、钱玄同等为创始人和主要代表,是中国“新文化运动”以后出现的一个以“疑古辨伪”为特征的史学、经学研究的学术流派。,其领军人物顾颉刚先生言:“中国的古史,为了糅杂了许多非历史的成分,弄成了一笔糊涂账。汉以下的学者从事整理的虽很多,但这些材料太乱了,没法摸出一个头绪来,不得不各自用了主观去定取舍,分前后。但这样地定了,分了,在各个人的本书里看去似乎已很整齐,很清楚,而在古史的全体中则反而加增了一层混乱,使得于原来的糊涂账之外更添出一笔新的假报销来。”*顾颉刚:《中国上古史研究讲义》,自序一,北京,中华书局,2007。顾先生所言有两层意思:一是,中国的古史(实指史料和史著)汉代以前已成“一笔糊涂账”;二是由于汉以下的学者各自用了主观方法,反而为古史体系增加了一层混乱。顾先生的学术理想是努力将过去历史中所糅杂的“许多非历史的成分”剔除出去,把那些“糊涂账”和“假报销”理清楚,还历史一个清白,建设一个客观、系统的中国历史。顾先生提出过著名的“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的观点,留下大量不乏有生命力的学术成果。但也可以发现:顾先生将存世的古史记述硬硬地向蓄意伪造和荒诞不经处论说,证伪的功夫下得狠,留下大量无中生有的推测文字。证实的努力却不够,细致入微、洞察内在的核验成果极其少见。“故其所得知成绩,多数破坏而不在建设”*杨宽:《中国上古史导论》,自序,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

今天看来,顾颉刚对古史体系委实“是有破坏而无建设的,只要看他的《古史辨》,已将古史‘辨’成没有。”*鲁迅:《鲁迅全集》,第12卷,477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随着时间的推移,“疑古”的调子压低了一些。1940年4月,被赞为“古史辨派”殿军的杨宽先生言:“吾人为培植新古史学之基础,即不能不于古史传说之纷纭缴绕作一番澄清之开导工作,以探索传说演变分化之系统,为古史传说还其本来面目。非云破坏古史,实为建设古史耳。”*杨宽:《中国上古史导论》,自序。这种“建设古史”的提法不合情理,古史显然不是能建设出来的,所谓“左史记言,右史记事”,《史记》之“记”实记载之意。《资治通鉴》之鉴,也不过鉴戒而已。治史者追寻历史实相,“还本来之面目”,是最低的底线,也是最高的目标。推近及今,学界流行的“重建古史”的口号更是不能细细品味,学者不可能在书斋中搬弄古人,让真实发生过的历史,按他们的研究重新来过。杨宽先生接着还说:“近人分我国古史学之派别为四:曰信古,曰疑古,曰考古,曰释古。”“此四说者,除信古一派外,无不持之有故,言之成理。”杨宽先生之言令人生疑。首先,“疑古”“信古”皆具合理性,是两种互补而非对立的学术态度,如果只持一端,必陷于主观。其次,与“疑古”“信古”不同,“考古”“释古”更重行动,立足于发现和诠释。“疑”“信”和“考”“释”并非同等意义上的概念,不可相提并论。

1980年,87岁的顾颉刚先生发表的《我是怎样编写〈古史辨〉的?》一文,最终坦言:“我的意思,疑古并不能自成一派,因为他们所以有疑,为的是有信;不先有所信,建立了信的标准,凡是不合于这标准的则疑之。”*顾颉刚:《古史辨》,第1册,28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看得出,顾先生所言是对以《史记》为代表的中国古代史学传统的一种理性回归,《史记》的叙事特点是兼存异说,各从主述。“即使同一个国家或同一个人,只要有不同说法,也要适当保留,以一说为主,他说为辅。”*李零:《茫茫禹迹:中国的两次大一统》,228页,北京,三联书店,2016。这里有一个原则,无论是哪一种关于上古历史的资料都是绕不过去的。无论是“信”“疑”,还是“考”“释”,总归要有可供“信”“疑”“考”“释”的对象——那个“古”在那里。由于弥足可贵的上古资料本来就是稀缺资源,如果没有如山的证据,不可用一种史料否定另一种史料;更不可削足适履,主观臆断其有无。而是要尽量寻找其中的合理性,发现内在的联系。在勾勒出较为完整历史图景的同时,发现上古历史记载错落有致共相映衬的严整。*王珏:《历时性:解读古国史料的一种方法》,载《管子学刊》,2015(3)。如果透过“疑古”“信古”“考古”“释古”结成的学术蛛网,平心静气地正视《左传》《竹书纪年》《史记》等有关史乘的记载,愈发感到嬴秦历史甚至上古史前行的足迹虽然粗略,但踏石留印,仍有迹可循。

二、上古战争与嬴姓初封

嬴秦的源头可以追溯到太史公记述的“五帝时代”。《史记·五帝本纪》记述的古史体系基本可信。理由有三:第一,《史记·太史公自序》云:“维昔黄帝,法天则地,四圣尊序,各成法度;唐尧逊位,虞舜不台,厥美帝功,万世载之,作五帝本纪第一。”《五帝本纪》为《史记》开篇的范本,乃太史公父子的思想结晶,堪称史官传统的集中体现。第二,太史公曰:“余尝西至空桐,北过涿鹿,东渐于海,南浮江淮矣,至长老皆各往往称黄帝、尧、舜之处,风教固殊焉,总之不离古文者近是。”实地考察、长老们提供的口碑史料以及存世古文献,太史公将三重证据相互对照,终于支撑起关于中华民族早期记忆的辉煌篇章。第三,太史公云:“予观春秋、国语,其发明五帝德、帝系姓章矣,顾弟弗深考,其所表见皆不虚。书缺有闲矣,其轶乃时时见于他说。非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固难为浅见寡闻道也。余并论次,择其言尤雅者,故著为本纪书首。”可见,有良知的史家留下的精神产品,能够说服自己的内心,非‘好学深思,心知其意’”者,不能为之。若以五帝时代和夏、商、周时期的重要战争为考察对象,总体印象是同源共祖的各方势力在中国广袤地域提供的舞台上“同室操戈”,而在时间上至少分为两个阶段:五帝时期“以有道伐无道”的战争和夏朝之后改朝换代的战争。嬴秦以主动地参与或被动地裹挟的姿态,在历史的洪流中升降起伏。

(一)史乘留存了关于五帝时期的开明印象。那时的军事认知已上升到很高层次,形成诸如“以有道伐无道”的思想。《史记·五帝本纪》载:“轩辕之时,诸侯相侵伐,暴虐百姓,而神农氏弗能征。于是轩辕乃习用干戈,以征不享。”“炎帝欲侵陵诸侯,诸侯咸归轩辕。轩辕乃修德振兵,治五气,艺五种,抚万民,度四方,教熊罴貔貅貙虎,以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天下有不顺者,黄帝从而征之,平者去之,披山通道,未尝宁居。”帝尧时,“百姓昭明,合和万国。”“流共工于幽陵,以变北狄,放驩兜于崇山,以变南蛮,迁三苗于三危,以变西戎,殛鲧于羽山,以变东夷,四罪而天下咸服。”五帝时代的战争观念可以概括为“伐暴虐”“制侵陵”“和百姓”“安四方”。其实,人类智力初开时,便启动军事认识的历程,至今不绝。

(二)大费被“舜赐姓嬴氏”的时间被推定为公元前1953年。《史记·秦本纪》载:“秦之先,帝颛顼之苗裔孙曰女修。女修织,玄鸟陨卵,女修吞之,生子大业。大业取少典之子,曰女华。女华生大费,与禹平水土。已成,帝锡玄圭。禹受曰:‘非予能成,亦大费为辅。’帝舜曰:‘咨尔费,赞禹功,其赐尔皁游。尔后嗣将大出。’乃妻之姚姓之玉女。大费拜受,佐舜调驯鸟兽,鸟兽多驯服,是为柏翳。舜赐姓嬴氏。”嬴秦的渊源出自辅佐大禹治水的大费(柏翳)。美国学者将大费被“舜赐姓嬴氏”的时间推定为公元前1953年。他们“研究所采纳的方法,是利用五星汇聚、日月食等现象来确定关键的绝对年份”。他们依据的文献主要是《竹书纪年》和《墨子·非攻下》。首先,“‘今本’《竹书纪年》几乎没有经过实质上的改动,其大部分内容属于约公元前299年至公元前296年间入墓并于公元280年出土的墓本”,可以“将此书视为公元前4世纪的一部真书对其纪年系统加以分析,并尝试重建古代中国的准确年表。这个年表并非《竹书纪年》所涵摄的全部两千年,而是上讫所谓三代开端之前,下逮夏、商、西周诸朝所有具有争议的时代。”*倪得卫:《〈竹书纪年〉解谜》,46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其次,“五星汇聚的天象十分罕见,大约五百年才能发生一次,这样的天象自然极受重视”。*倪得卫:《〈竹书纪年〉解谜》,51页。第三,“《墨子·非攻下》中有三条关于夏、商、周三朝奠基者的受天命记载,剔除神话词语的虚饰,其中实际涉及种种天象:公元前1059年的‘五星会聚’,因周朝而出现;公元前1576年末连续不断出现的‘五星错行’‘夜中星陨如雨’(即在十二月有许多陨星见于双子座),缘商朝而起;赐夏禹则以‘玄圭’于‘玄宫’,班大为指出此‘玄宫’即二十八星宿的营室,而在公元前1953年2月有一次五星汇聚发生在营室。在对《竹书纪年》有关尧和舜的记载加以细致地分析后,他将此次汇聚与禹代舜掌权这件事联系起来。”*倪得卫:《〈竹书纪年〉解谜》,65页。

(三)《史记》所述的文献证据也透露出嬴秦“尚黑”和以“水德王天下”的缘起。一是秦之先祖吞玄鸟卵。《史记·秦本纪》载:“秦之先,帝颛顼之苗裔孙曰女修。女修织,玄鸟陨卵,女修吞之,生子大业。”二是大禹因治水之功,赐玄圭。《史记·五帝本纪》载:“禹受曰:‘非予能成,亦大费为辅。’”帝舜便赐予大费皁游。“玄”“皁”与“尚黑”之间,辅助治水之功与水德之瑞之间,隐隐地相互关联着。

(四)考古的证据为专家们确定嬴城遗址提供有力支撑。考古证据与史实之间很难一一对应,二者之间的佐证关系,难免给人以雾里看花之感。但历史学与考古学二者的一般认识规律无疑是相通的。

1.大禹治水成功与嬴城的筑建有一前一后的时序关系,山东半岛上发生的浅海退陆是其地理准备。鲁中南丘陵与胶东丘陵曾是两个海岛。造成海岱地区“地形剧烈变化的两个直接原因是第四季以来的海进和海退与更新世晚期直至全新世的黄土堆积和冲击。”“自第四纪以来,华北平原的海进、海退达六次之多。”至6000年前“海面停止上升,不久便开始回降,浅海又变成陆地”。适逢“黄河巨流的形成。逐渐扩大的黄河三角洲终于形成一个面积广大的冲击平原,这一过程与距今五、六千年前的海面下降结合在一起最终形成了胶莱平原,从而把两个岛屿联接在了一起,形成巨大的山东半岛”。“这一地区地形变化最剧烈的时期——由分散的岛屿变成大陆一部分的时期——也正是人类活动在这里经过早期发展进入文明阶段的时期。当人类创造着,改变着环境,环境也通过自身的改变约束着、或创造着人类活动的条件。”*巫鸿:《从地形变化和地理分布观察山东地区古文化的发展》,见《考古学文化论集》,北京,文物出版社,1987。浅海退陆与大禹治水大抵是同步发生的过程,秦的先人因辅助治水之功,被赐嬴姓,得以在受封之地筑城,开启了一段新的历程。

2.嬴城的选址无疑兼具“河流阶地”和“暖坡效应”的优越条件。“分布于渭河流域的许多老官台文化遗址,多位于河流阶地上,而磁山文化和裴李岗文化,却都分布在山前过渡带环境。从山地向平原的过渡地区,存在一个山前暖带,即‘暖坡效应’。”嬴城的选址无疑兼“河流阶地”和“暖坡效应”二者之优越条件而有之。嬴城所在的城子县村南依泰山余脉,正处于鲁中丘陵的山前暖带。同时,又有嬴汶水自北向南折而自东向西奔流的无私环护。秦的先人,在早期的那个暖坡上,是否得到某种天启,亦未可知。此后嬴秦族群从嬴城出发,迎黄河之流而渐渐西迁,在治乱更替的排天巨浪中跌宕起伏,逆袭生长。

三、同室操戈与嬴秦崛起

(一)同室操戈。据《史记》所载,颛顼、帝喾、尧、舜、禹、夏、商、周同根同源,太史公接受并记述下来的天下本一家的古史观念,与考古学家所揭示的“史前中国各地域文化的相互作用”颇有相同之处。“在已知的各地区的史前史很清晰地喻示出两大发展趋势:第一个趋势是各地域文化在分布上适时地变得更加广泛,其彼此间的相互影响得以强化。这一趋势在公元前四千年代出现于一个地理范围内,该范围为文化间的相互作用提供了场所,为中国历史上最早的文明确定了地理舞台。第二趋势是每一地区的新石器时代文化面貌变得日益复杂、相异、社会分化加剧,该趋势使得这些地区建立了文明。”*张光直:《古代中国的考古学》,233页,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而且,“在另一个1000年里(公元前4000年代),这些地域文化已经相互接触,相似的物质文化开始跨地域出现,仿佛它们已通过相连接的血管,流入彼此的体内并相互融合。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融合(相互作用及相互影响)得以强化,在龙山文化时期和文明的时代,其活动、现象、事件、文化特征,似乎都同时出现于相互作用范围内的各地区,而且变化频繁,渭水流域所流行的在太湖流域亦时兴。但地域差别仍被保持着,这与那种声称有大群遗民存在的说法相悖。然而跨地域的相似性,亦日益被表现出来。”*张光直:《古代中国的考古学》,439页。上古的战争多为黄帝子孙间的同室操戈。“以有道伐无道”的战争成为社会进步的重要推动力量。延至夏、商、周三代,在近两千年的时间里,兴亡治乱的政权更迭,呈现出中国历史的独特运行规律。

(二)嬴秦崛起。根据《史记》以帝王事迹为主要线索的记载,嬴秦族一次次参与到同室操戈的上古战争中,呈现出起降沉浮并最终实现崛起的发展轨迹。

《史记·夏本纪》载:“帝禹东巡狩,至于会稽而崩。以天下授益。三年之丧毕,益让帝禹之子启,而辟居箕山之阳。禹子启贤,天下属意焉。及禹崩,虽授益,益之佐禹日浅,天下未洽。故诸侯皆去益而朝启,曰‘吾君帝禹之子也’。于是启遂即天子之位,是为夏后帝启。”不久,“益干启位,启杀之”。*《晋书·束晳传》引《古本竹书纪年》益(即大费)被杀,嬴秦部族也受到了夏启的打击,分离成两个子系部族鸟俗氏和费氏,被迁徙到边远或者夷狄之域。被排挤在华夏文化主流和政治主流之外,有夏一代一蹶不振。嬴秦的历史因此出现了一个很长的断层,留下一段无法弥补的空白。*根据夏商周断代工程的研究结果:夏朝自大禹至夏桀(公元前2070—前1600),计471年。大费当夏禹启时代,夏启四年被杀,费昌当夏桀商汤时代。夏帝系是15代,平均每代28年,这样从夏启六年到夏桀末,时间约420年历史,因此秦族的世系也应该在15代左右,而根据史籍记载,其间仅大费生大廉(其后代为鸟俗氏);二曰若木,其后为费氏。其玄孙为费昌,此间代数仅有五代,每代平均在84岁以上,这是不可能的。另外一支鸟俗氏“大廉玄孙曰孟戏、中衍,帝太戊闻而卜之使御”。从商汤伐桀即帝位,到太戊帝之前的雍己共计170年;加之夏年数为590年,五代,每代平均约122.5年,更不合理。因为被排斥,史籍上也缺少较为详细的记载,直到夏末,“费昌当夏桀之时,去夏归商,为汤御,以败桀于鸣条。”费昌获得了商汤赏识和重用,在攻打夏桀的商汤革命中立下了大功。商朝建立之后,大费后裔的另外一支属“大廉玄孙曰孟戏、中衍,帝太戊闻而卜之使御,吉,遂致使御而妻之。”嬴秦族从此戮力辅佐商朝,并且累世成为显贵的诸侯。并且,这一支还保持着鸟图腾的传统,可能在夏启以后并没有为中原所完全同化。《史记·秦本纪》载:“其玄孙曰中潏,在西戎,保西垂。生蜚廉。”嬴秦为商朝担负起守卫边疆的责任,大费—大廉—中衍这一支的后裔随着商帝国的扩张逐渐分散到西戎。从中潏的父亲戎胥轩开始在西戎定居,并且和西戎中的申戎结为婚姻。这一支后裔经过多年的变化,已经从商帝国的拓疆者和西方边界守卫者,逐渐与当地的西戎族发生融合,并与当地的戎族进行婚姻结盟;因此从中潏的父亲也被称为戎胥轩,已经成为当地戎族的一部分。在周、商之间的矛盾冲突中,嬴秦族十分坚定的支持商,因此在周灭商的过程,嬴秦族的两支主要势力被消灭,暂时结束了在政治上的显赫地位。而且其世系也在战争的过程中被毁坏,所以造成嬴秦族这一段历史的错误和空白。

周初,嬴秦部族参加了反叛西周王朝统治的“三监之乱”,因而在周公东征平乱之后,嬴秦族被安置在西边的蛮族部落里,沦为“秦夷”。*《师酉簋》也有类似的记载:“王呼史册命:师酉,乃祖嫡官邑人、虎臣、西门夷、夷、秦夷、京夷、身夷、薪。赐汝赤、朱黄、中、攸勒。敬夙夜勿废朕命。”转引自朱凤瀚:《师酉鼎和师酉簋》,载《中国历史文物》,2014(1)。周孝王时的大骆与西戎申戎通婚,并通过姻亲诸侯申戎的力量成为附庸,在汧渭之间筑城。《史记·秦本纪》载:“使复续嬴氏祀,号曰秦嬴。亦不废申侯之女子为骆适者,以和西戎。”至此大费的后代在经历过夏代的衰落,商代的中兴和商末周初的再度衰落,终于在西周中期周孝王时重新登上历史舞台。这是嬴秦与周室关系由疏转密的转折点,从被歧视、排斥,转而被争取利用。*何汉:《试论我国古代史上的秦族》,载《历史教学》,1986(2)。而嬴秦亦以其不屈不挠的精神和擅长养马的特长,终于赢得了周王的封赏,得以重新起用。*杨东晨:《东夷的发展与秦国在西方的复立》,载《中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9(5)。大约在周穆王的晚期,大骆一族的秦人开始离开其在山西南部的原居地,迁徙到“西犬丘”(今甘肃天水一带)。此时非子一族仍未脱离以游牧为主的生活习俗,所以周孝王令其“主马于汧渭之间”,也是为了让非子守护边地,担负起防御西戎的重任。非子从迁于西犬丘以来,虽然地盘扩大了,但与西戎杂居,时时可能与之兵戎相见,而且稍有不慎,便有覆灭的危险。值得注意的是,自商末中潏以来,就已经有一支秦人居住在陇山东西两侧,他们金文中的“秦夷”,是奴隶的身份,而非子一支后来才迁于此地的秦人是“戍秦人”,地位较高,可能是军事官员,而活动于天水一带西汉水流域的非子一族,和同时活动于渭水流域的这一支尚不能确定支系的秦人必定有所联系或融合。他们认同非子“复续嬴氏祀”的正统地位,而非子也必以此相号召,使陇山东西两侧的秦人合为一股势力。四十余年后,秦仲为“西垂大夫”,秦人开始雄视西方。

嬴秦族群一路西进,在行进中一次次摆脱困境,造就了兼容并蓄、雄视天下的嬴秦文化。傅斯年提出的“夷夏东西”说,对夷夏东西文化相互作用的形势作过深刻的诠释:“(东方西方)因地形的差别,形成不同的经济生活,不同的经济组识,古代中国之有东西二元,是很自然的现象。……东西二元局势,势非混合不可,于是起于东者,逆流压迫西方,起于西者,顺流压迫东方,东西相峙,而相争相灭,便是中国的三代史。”“三代中东胜西之事较少,西胜东事甚多……大体说来,东方经济好,所以文化优,西方地利好,所以武力优。”*傅斯年:《傅斯年全集》,第3卷,86页,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傅斯年用“逆流”和“顺流”来解释三代东西对峙,夷夏混合的过程。夷、夏作为历史事件的参与者,其应对历史变化的姿态不尽相同。西方顺流而下,要比东方来得更主动些。秦逐步走向统一,不仅凭武力,它实际上是一个已进行了约4000年的文化统一过程在政治上的继续推进。从文化源流上看,与其它优秀文化一样,嬴秦文化是各类文化的结合体。嬴秦文化以东夷文化为张本,成长历程中遭遇了舜、夏、夷狄、商、戎、周等文化,这些文化与嬴秦文化或合作,或斗争,或排斥,或融合。从文化的基调上看,嬴族由东夷之地迁出开始,到扎根西戎为止,迁徙流动中,始终没有融进主流,在荒远之地,嬴秦文化接受别样环境和异质文化的锻造,成为挑战中原文化的重要一支。虽然在夏和西周承受了悠长年代的磨难,但秦人部族和秦文化并没有在强势文化中消逝,可见,其生命力是极为顽强的。先贤的事迹代代相传,是秦人生生不息、不甘沉沦的力量之源,秦的统一实肇基于这种在逆境中奋起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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