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首岩闲事

2018-12-15 01:15陈子铭
福建文学 2018年10期
关键词:石狮上山

陈子铭

七首岩,在漳州府城之南,绵延数里,聚风敛气。盛时,有七岩五庵之说,石狮岩为其一。历代高僧、大家与之交集。前者如朱熹、黄道周,后者如弘一法师,皆灿若星辰。后荒寒,近有僧人主持石狮岩,逾十年,香火复炽,而世人亦有视七首岩同石狮岩者。

在闽南,寺庙在山上,常称岩。

去七首岩,有几件闲事做得,吃茶、看山下城市、和庙里师父闲话。

(一)

石狮岩水好,但我不懂。

看山下的茶人,日复一日上山取水,便信了。

庙里的师父,在泉水流经的地方,筑了一方池子,收集的泉水,自己饮用,也供上山的香客饮用。

那泉水,线一般的细流,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始于何时。关于它的传说,古早时候就有。泉水在岩石和草木间漫过,于池中停留,旋被人取走。喝过用它泡茶的人都说,甘美、柔和,有别样清香、出尘气质。

山下的茶人,在周末结伙上山,盘桓半日,下山时,带走若干,一周的时间,正好吃完,下周再来,风雨无阻。亦有每日上山的。哪日耽搁了日辰,不来了,这时日,便起了心事。

庙里的师父,常将泉水装瓶赠客。客人散散的来,散散的走,机缘碰巧,便有水喝。似君子交意,也很欢喜。

庙里种了一棵高大的合欢树,在合欢树下吃茶是很好的。那棵树据说是明代禅师留下的,壮硕,茂盛。日光足时,叶片黄嫩,脉络隐隐可见。

吃茶时,风是动的,时间是静的,鸽子在日光里翻飞,鸡在地上觅食,偶尔有做法事的钟声飘过来。一片云羽一样的光,透过叶片的缝隙,落到茶器上,壶里的水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日子是好的。

因为有一颗合欢树,每个季节在庙里吃茶,都是令人欢喜的。

在人们上山下山、取水吃茶的当儿,时间一年一年地过去了,苔痕还是那么青绿,山风还是那么宜人,庙是晨钟暮鼓还是宏阔。人们来来去去的,有几个茶人,却是不离不弃的。

山下酒坊里的师傅有时也会上山取水,酿出来的酒,喝过的人也说味好。

(二)

吃罢茶,去看山下的城市。

那城市,一千多年前在七首岩东边,建成时间比山上的寺庙好像晚点,在那个几次闹着出家的梁武帝时代,以后移到七首岩北边,和七首岩隔水相望,那是唐朝的事。南朝时期的老城,在当时只是一个村的规模,现在倒真的成了一个村,叫古县,不过规制还有当年的意思。北边这城市,保持了宋朝城市的格局,城濠是宋朝的城濠,州学是宋朝的州学,老榕是不是宋朝的老榕,就不知道了。

在将近十个世纪前,两位宋朝郡守一前一后上了山。他们在文字中的出现,好像开始了七首岩与山下城市的交集。

先上山来的是抗金名臣李弥逊,因为忤逆了秦桧,离开朝堂,到福建南边做这个州的长官,时间是绍兴九年(1139)的春天。他做知州的时间一年多,重要的政绩之一是迁址扩建了州学。今天的州学,保持了宋朝时期的样子,规制不俗,不知是不是李弥逊做的。州学扩建第二年,一下子就有四个士子登第,以后成绩亦不俗,而在此之前,登第者寥寥。地方父老视此事为盛举,建生祠纪念他,祠名“有贤堂”,这件事府志有记。

城南门外七首岩,是他寄情的地方。

他的一次出游,好像是在秋天。石狮岩当日的样子,真的很美。

“翠合峰峦万木稠,云擎佛屋出岩幽。秋光不到庭荫树,晓日先明竹外楼。”

“户牖高低分世界,川原远近失汀洲。汤一示我真消息,更在灵山最上头。”

“四十余年报国心,而今白发已盘簪。分符漳閫浑无事,人物山川足赏音。”

诗是有情怀的,北望中原,铁马冰河梦中,四十年的报国心,换得闲看山下川原远近。也罢,留些文气吧。

朱熹做漳州知州,在另一个草长莺飞的春天,时间是宋熙绍元年(1190),在李弥逊之后50年。若他们相逢,一定惺惺相惜。

新任州主是有抱负的学问大家,拿山下的城市践行他的理想。儒学是要兴的,地方是要整饬的,移风易俗是要厉行的。那座规制宏阔的州学在他的任内发扬光大。这一年,他在城里出版的《四书集注》,是他的思想体系瓜熟蒂落的标志,影响日后中国历史。这座城市,因为他的精神过化,从此称“海滨邹鲁”。

公元1190-1191年初这段时间,四境升平,放下公务的朱子上得山来,那座山下的城市在他的治理下安详有序,州学,在城中央,他的理想将在以后近十个世纪光阴里开出绚烂的花朵。

以后,跟着两位郡守的足迹,越来越多的读书人涉江、上山、盘桓、远望,山与城市越走越近。

山下是平原、盆地,富庶繁华,人喧马啸。山,距城不过七里,有些高度,但不陡峭。山上的人有俯瞰城市的柔和的角度,舒展的视野,以及与城市相处的不远不近的距离。上山下山,出世入世。几个世纪以来,那些读书人相信,即便有一天,时间不在了,山在,城在,有一种精神在。

闲日,登山,看城,一个曾经村落一般的城市,花了十几个世纪的时间,成了几十万人繁衍生息的栖所。白日,城市上空浮着平和之气;夜晚,万家灯光,温暖若梦。恍恍惚惚的,石狮岩的岁月便和城市的岁月渐渐融合在一起,意象饱满,宋人的气度,隐隐约约。

(三)

看罢城市,便寻和尚闲话。

与和尚闲话,仍吃茶。

吃茶时,岩上皆花树。

住持和尚隔了一些时日,会来相邀。轻车赴约,只在须臾间。不若古早时,时间很慢,生命很短,一日辰光可以扯成悠悠长线。

石狮岩是古寺,庙却不老,也不新,佛屋错落在山坡上,随意自在。

寺庙山规似不甚严整,却有其条理。大家用互联网和微信与外面联系,也不影响修行。不做功课的时候,僧人们在寺里闲走,见客,笑或不笑。用餐时间,僧人三三兩两穿过长满古树的庭院,言语,或不言语。隔一些时日,一些云游的僧人来寺里挂单;一些时日,又有一些云游去了。

住持和尚好客,在大雄宝殿旁老树下,靠着山岩搭了个凉棚。凉棚外修了个鱼池,四周围着竹篱,篱外是山岩、绿苔、路过的风、停下的鸟。住持和尚待客、奉茶、写字、焚香都在那儿。救世济人的念头,也在那里说说。有些诗歌,是在那里写的,写完在微信发,大家也很喜欢。

做商贾的、读书的、做官人的,会常来吃杯茶。市井生活是忙碌、琐碎的,有时要靠执念才能继续下去。

到了山上,这一切是要放下的。

常圆老和尚有时会来凉棚和客人坐坐。老和尚是有修为的人,据说有二十年时间在雪峰山闭关,现在仍少出山门。他有孩童般灿烂的笑容、令人温暖的外乡口音,可以令人忘却人间的烦恼事。

在大家闲话的当儿,寺里的营建也没停歇。营建是有烟火气的,烟火气总是要散去的。过了烟火的亭、台、楼、阁,还会在那儿,被山风和草木气息滋润,终归于清凉。

想来世间富贵贫贱,看淡一些才好,狼奔豕突之余,寻个清凉去处靠靠,大抵是有益的。

再看那些虚度的时光,少年孟浪、中年沧桑,爵士的醉意还没褪去,尺八的枯寒已经破空而来,日子是否从此简净如水,也是要看造化。

至于那些下山去了的人,回到自己的生活,也该知道,什么时候平淡转身最好。

真的到那时候,住持和尚或者不再像现在那么忙,或者比现在还要忙。

责任编辑 林 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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