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生活在一个地方

2018-12-15 01:15尤金
福建文学 2018年10期
关键词:剪下南山方言

尤金

我写过一首题为《一直生活在一个地方》的诗,决然,宿命,深情。我以为自己真的会一直生活在那个小县城,安静、干净、通过人际无形的连结似乎可以牵引出无限多熟人的小县城,一直到老,一直到死亡将我召唤。

2011年,因各种原因,我还是离开了那里,在一座城市重新开始我的生活。那座我原以为会一直生活下去的小县城,似乎就这样被空间距离、音讯疏隔与全新生活蒙上一层感觉的遮光帏帐,而我既不想掀开它以重启有关它的记忆,又不忍让光洁的它蒙尘。这样,在那层帷幕下的故乡,被我刻意通过回避来保护着,我从未有意掀开那层帏帐,它安然地存在于记忆与日常生活的深层,仿如地层深处等着有人随时来开采的黄金富矿。

也会有在一个闲暇的时日,因某个人、某条有关它的消息,一度去回忆它,彼时,心里关于它的意念也只像是一颗流星从地球遥远的边缘无声滑过一样,轻微地泛起某种幻视,它是灰蒙蒙的,就像一幅已画好轮廓等着我去给它细细着色的画稿,也像是插着各种书签合得紧紧的一本古旧厚书等着我再度翻阅检索。

正如我想着一直生活在一个地方却终究还是离开它一样,我以为在那层遮光帷幕下等着重新着色的灰蒙蒙的故乡,却不知不觉中给予我生命的底色与光度。原来,我生命的底色与光度,原本就已经被它打造好我想更改已经不可能了啊!

其实,在我的诗文里,不止一次写到我的故乡,写到那里的一个人,一座山,一件事,细微,隐蔽,近乡情更怯。故乡其实就是我生命之舟系缆时那个看上去只不过是一座小岛,然而,在意识的水面下却隐藏了它的大部分的一座巨大冰山。

就在前年,我写过一首题为《咏物的诗篇》,以一个剪纸女性的口吻诉说着:

我知道面前有无形柳、神秘燕

古代消失的小桥与流水

承接过春雨的瓦顶及其长夜的漏声不息

于是,我只能剪下空气,空气里的香味

剪下琴声,也剪下弹琴人的叹息

剪下那个无法企近的灵魂,他在我被

玫瑰刺伤的手指上生活过多年

我还剪下火,剪下被辜负的苦心

剪下我父母的勇敢,他们爱的回声

以及书页上写有他们不为人知的心跳

我知道面前有光,有天使翅膀的阴影

所以我剪下薄雾,大地辽阔的沉寂

剪下我自己的歌声,咏物的诗篇

剪一个人所能奉献的最大的赞美

故乡的剪纸前些年出了名,因剪纸被命名为“中国民间艺术之乡”。现在,我重读自己的这首短制,我的记忆已然显现出一大块亮丽的色彩——红色。

在乡下,过日子是不能没有红色的,从一个人的诞生到死亡。谁家生了男孩,到第七天,即是“洗生诞”日,于是,大部分亲人或同村的人,都送鸡蛋。蛋壳是白的,不可以如此登门贺喜,自然是在篮子里垒得平整的鸡蛋上,贴一张剪成两个手指长宽的红纸。满月了,家人得回礼,送面条。面条也是白的,于是,便剪一张红纸贴上。过周岁,大部分人家会辦周岁酒,吃酒的人得包红包。长大了,要结婚了,出嫁的姑娘,即便是红嫁妆,也要贴上红纸,更何况男方送来的猪脚、面条什么的。男方家里,更是一片又一片铺天盖地的红,每根柱子的对联,大厅照壁的“囍”字,大红大花的新被子,新家具全都漆上大红色,连箩、斗、犁、锄等一系列农具也都贴上红纸条。一个人到死时,也是离不开红,入棺的被子是红的,漆了桐油的乌黑棺材也要贴上红纸,连孝男孝女穿的麻衣,带子上也圈着红布,入葬后,回来一路上还得披红,以此去邪。

那些贴在各种物什上的红纸,就大有文章可做了,心灵手巧的女人们,是不甘于单调、简陋的方形小纸片的,于是,各种花纹图案的剪纸就为红白喜事增添了无穷的乐趣与氛围,吾乡女人的聪慧、灵巧、想象力与才情,就在那小小的红纸上得到淋漓尽致的释放。我那些拙劣的诗行又如何堪与她们的锦绣杰作相比?那些剪纸,古朴,粗拙,不时又显现出她们的美丽想象,精美绝伦,那才是一首首咏物的诗篇,是她们所能奉献给这个世界的最好的赞美啊!

我讴歌吾乡伟大的女性。一切终将在时间的长河里湮灭,然而,她们留下的那些绣有鸳鸯、牡丹、云霞图案的裙子,那些银制的小勺与杯子,肚花,绣花小鞋,色彩因年湮月远不再光鲜的绘花妆奁,脂胭粉盒,掐银发簪,印有手持团扇仕女的团扇,虽然已经在县城的小小博物馆里玻璃密封柜里,安静地回想着往日,让人们看到故乡女人们精致、秀丽、阴柔的一面,那么,同时,她们也在自己写下的“诗”里,留下了她们日日从茶园里采摘下的茶青、刨出的蕃薯丝、喂养的肥壮的猪、每天午后生下蛋后叫个不停的母鸡、地摊上的蔬菜、磨得发亮的菜刀、各种美食,那些永远也书写不尽的辛劳、坚忍与勇敢,难道不一直都在夯实我从异乡有朝一日回家的路基么?

故乡给我的生命底色,还有一种晶莹的白色。

故乡冬天有雪,不多,现在一年也就下一两次,有些年,城里还只是看到雪花飘落,地上没有积雪,就是杨慎写的“冬雪下来不到地”的情景。只是在山顶,才会有覆盖在草树上的雪。看雪的人们就去往山上,山上不仅有积雪,还要各种晶莹、造型奇特的冰挂,一些勇敢的摄影发烧友,还深夜在山上拍月光下的冬景,冷冽的山风,仿佛把故乡吹得像雪像冰挂一下晶莹剔透。

对于度过几十年闽东北山区酷寒的我来说,如今,我生活的城市,可谓没有冬天可言。即使我到这个城市已经七八年了,每到冬天,同事朋友遇到我,都要问起我老家有没有下雪。也许,就是在这样的时刻,我渴望听到故乡雪的消息。

细细翻检自己的诗作,发现我是多么想念故乡的雪。我有一首诗,题目竟然是《闻老家下雪记》,当时,我的心里是一种企盼回故乡看雪,还是留在本城,重温对雪的美好记忆?故乡雪景之美无法也无需在此细述。反正我在诗里写道:“午睡的人被访客的电话打断/涂在梦境表面的雪花/相对于无边的现实主义/比例要更恰当,更易被修辞掌握/天使开启眼睛,看见寒潮/自最熟悉的星座右前方/奔向热心肠的人间。”显然,故乡的雪那时已经下在了我梦境的表面。

而在另一首《故乡的雪的歌》里,我甚至无法自持:

……

仰观太虚,我要问的是

你们,你们这些雪花,都越过了

哪些阻碍,在我的脸上化为

泪水?你们原不原谅我放纵的

想象,启发了一个凉薄的胸怀?

人们在欢呼着,雪地上是那些纷乱的

脚印——你们像小树摇啊摇

七重天外,无比沉寂。有人却在

一小片温暖里坚持住一团庞大的寒气

在自己的斗室,冷水刺骨,双手发僵

仿佛老家的水终于找到了他

在诗里,不仅想念故乡的雪,我还想念着故乡的寒冷,渴想着“老家的水”通过一条隐秘的管道,找到我,仿佛那严酷的寒冷,是对我的“凉薄的胸怀”、对我的寂寞的一种惩罚;只有通过那严酷的寒冷,才能与故乡纯洁的灵魂接通。

其实,没有经历过有雪冬天的人,是无法想象白居易在《风雪中作》里写的那种生活:“岁暮风动地,夜寒雪连天。老夫何处宿,暖帐温炉前。两重褐绮衾,一领花茸毡。粥熟呼不起,日高安稳眠。”但是,真正要能在日常达至这个境界,还需要白居易紧接其后写到的“是时心与身,了无闲事牵”的状态。其实,与其说怀念故乡的雪,怀念故乡的冬天,还不如说,故乡的雪与冬天,蕴涵着一种淡然的情怀与闲适的态度,一种对生活与人生豁达而透彻的认知。这种豁达与透彻,既是雪的品性,也是记忆里故乡积淀于我们生命里的品性。

有时,仰望着这座城市湛蓝的天空,心里便浮现出也许一直萦绕在我心底而自己毫不知晓的故乡的旋律,我相信,那也是我一直书写不息的原乡意象:故乡才有的蓝天,故乡蓝天才有的白云,白云下故乡的山岗,山岗上故乡的松树,一个砍柴的故乡孩子在松树下嘹亮的歌唱。

這原乡意象当然包容了我的红色,那是与生俱来、早已沉积进我生命底层、与血液一致的大俗原色;包容了我的白色,它透亮、寒冽而高冷,让我在庸常、忙碌、热切的生活中葆有一份清凉;而故乡起伏连绵的无尽山川,则亮出了我生命里最为宽厚博大、永远置身其中的葱翠与湛蓝,则是这原乡意象里高到天际的大寂静与低到尘埃的大喧嚣。这一原乡意象也同样凝聚在我诗里的“南山”上。

现实中的南山位于故乡小城的南方。早年,全城看电视以靠它接收发射外面世界的精彩影像的电视差转台就在南山顶上,远远瞻望,还能看到山上被轻云环绕的信号发射塔。通往山顶的是一条崎岖小道,偏远,孤寂,每走一步,都有不同的旖旎风光,只要登过一次,毕生难忘。而我诗里的南山,既是对现实南山的书写,更多的是把它作为一种精神象征,那里有一个葱翠与湛蓝的纯粹世界,一个心灵乌托邦,不管我走多远,我都会带上从那里捧起的一抔心灵净土,闻嗅它的气息,吸取它的能量,正如我在组诗《南山笔记》里写到的:“南山啊,这个生活的白痴,肉眼凡胎,看不见仙境”,是的,南山就是心灵仙境。在《南山笔记》的另一首诗里,我写道:

你羞愧于叙述那座路边的天堂

信使偶尔会来到山脚

拨开你的发丛,把鼻息送进你的耳孔

能让你脑中死去多年的真神复活

把呼喊传进我的身体

我们同时到达南山的峰顶

你还让和风把我们吹在一起

星空低垂,宛在头顶

你努力抑制住叫声,为了不让天使听见

是的,故乡南山,那里永远都在滴嗒流溢的翠绿、不时落在石头上像卜爻一样神秘的松针、身着绚丽夺目彩衣的雉鸡、轻灵的松鼠、清流里像隐士一样高洁的大鲵、在路上出没的山僧、不时从树缝里冒出的零星野花、树尖上的露珠与蝉鸣、被风吹动而慵懒移动的白云、夜晚低得就要落在头顶的星子……这一切,都构成了我在异乡终身难以改变、只有我一个人能懂的方言。

是的,方言。在异乡,方言不仅仅是我从小到大无须教学就能掌握的土腔土调,还是故乡的人文景物、记忆影像与零星回忆的综合存留,是内心最为珍视最为柔软的秘密,是用来屏蔽与阻隔伤害的盾牌,是被在陌生包围中熟悉而亲切的所有温暖。

在一首题为《方言》的诗里,我写道:“失踪者生活在那个无名小镇,不知道已过了多少年。等待他回归的亲人相继死去,如同一个怕黑的人,他不跟当地任何人交流。他每日自言自语,只是为了保存自己的方言,一个人的方言。”当然,这里的失踪者,只是一个隔绝于世的假想出来的离乡者,其实,我只想说,一个内心珍藏着自己方言的人,必定是一个热爱故乡的人。

一个怀揣方言的人,就是一个怀揣故乡的人,如此,无论我走到哪里,我都一直生活在一个地方,一直生活在我永不能理解的星辰下,到我死去时,北风还无法吹动山上的石头!我轻声吟诵自己写的《一直生活在一个地方》,泪水不知不觉中已溢了出来:

安静流布于高高翘起的屋檐

每夜的雨滴变幻不已

我想家了,多年来我一直等待着

比田野更无声的亲人,窗外,早年的灯笼

悬挂在空楼上:人去了,头也不回

一直生活在一个地方,几行黄昏的词语

铸入了日用的铁器中,春天的

长河,白云苍狗,多少事物同归于

一个人的掌握中,多少夜的寂寞

最后一定归于同一种寂寞……

责任编辑 林 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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