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园记

2018-12-15 01:15胡烟
福建文学 2018年10期
关键词:园子石头

胡烟

最近痴迷园林。傍晚下班经过一个小公园,总要透过它的铁栏杆围墙窥视里面的绿,感受其中传递出来的闲散的气息。如今逛园子的机会太少,如果花很多时间在这上头,终究会成为别人眼中那种游手好闲的人。但想想又不能这么善罢甘休,便疯狂读一些建造园林的书。好像都是苏州人写的,总也逃不出拿苏州那几个园子做范本。纵然美,有几百年的历史做包浆,总觉得比我理想中的园子差点意思。今天读到一种说法,认为人生来就会搞建筑。理由是,这世上没有不会筑巢的鸟。人会盖房子是一种本能。我一听这话,觉得有道理,盖房子的潜能就这么瞬间被激发出来了。想自己造个园子。

如果先想好去哪里圈一块地,然后再想办法把那块地买下来,把工作辞掉,把家搬过去,可能这辈子都无法拥有一个园子。先不想这些,要做出一番事,总要有着跟别人不一样的思维。我的想法是,先设计好园子的样子,等到其他的一切到位,立即就可以开工。在等待的这段时间内,我还可以不断地修改我的草图,使它向着无尽完美延伸。

现如今,拥有一个园子,实在是一件顶要紧的事。当人总觉得时间不够用的时候,其实那是空间在作怪。很少有人能意识到空间对于时间的影响。人挤人的时候,时间过得很快,当你拥有了一座园子,一个足够大的空间,周围空无一人,站立的都是静止不动的树,你坐在一块同样是静止的石头上,你会觉得时间很慢,慢得百无聊赖。这样的一辈子,等于别人活两辈子的时间。有人想办法在园子里引入流水,水流动的时候,就把时间调快了一点。但千万不要有瀑布,那样时间会迅速逝去,起到了适得其反的作用。

园子的围墙很重要,它起到隔离的效果。隔离汽车,隔离楼房,隔离马路上飞扬的尘土,隔离一边低头赶路一边心事重重的人,隔离声音,隔离一切现代化的标志物。园子应该是一个可以忘记今夕是何夕的地方。因为树没有标志朝代更迭,山石也没有,鸟不知道这些,草地更加愚笨。在园子里,那些你想忘记的都可以忘记,你想忽略的都可以忽略。

现在我开始设计园子的草图,完全的随心所欲,真是一件令人开心不已的事。回想前面的日子,没有什么事是能够自己做主的。上學考试按部就班,找工作的时候,当然面临着被选择。谈恋爱的年纪,男人是一个一个轮番出现在我面前,当我选中这一个的时候,完全没办法知道后面还有没有更好的。表面上看,是自己做主,仔细想想,人生是一个接一个的“被选择”。我之所以喜欢在小商品市场闲逛,就是为了享受那种可以做主的瞬间。很不凑巧,最近居住地附近的小商品市场都给拆了,实在是一件令人沮丧的事情。

能设计一座园子,像是一只鸟,终于为自己找到一个可以长久栖息的地方,真是没有什么比这更有意义的事。曹丕说:“人生居天壤间。忽如飞鸟栖枯枝。” 这一生身体的存活不过百年,像飞鸟栖息在枯枝,但精神却非常需要一个可以长眠的地方。于我而言,能够吸引我灵魂永久居住的地方,一定是一座自己心仪的园子。不然还有什么更好的选择?

长话短说,现在我先准备一些园子里必备的材料,再来安排它们的布局。

老石头

园子里首要的东西是山,这算不算是落入俗套?宋人郭熙在《林泉高致》中说:“山以水为血脉,以草木为毛发,以烟云为神采,故山得水而活,得草木而华,得烟云而秀。”全都是把山当成主角来布置园子。

有山,大地才有绵延。如同生命,有高峰与低谷的节奏才更具美感。傲慢的时候,朝它的顶峰望上去,去感觉自己的渺小。胆怯的时候,倚在它的脚下,在它的背阴处,去感觉它的坚实可靠。在山的附近,最适合做一些旷世的遐想。

我需要一些老石头来代表山。一定是那些在时光里老去的石头。从太湖的泥里新挖出来的石头,由于刚刚面对这个世界的缘故,必定是胆怯的,也有可能是胆大冒失的,要么自卑,要么自负。它们绝大多数是愣头青。我需要一些老石头,他们有清白的石壳,他们见过很多的雷电和风雨,经历过多年阳光的曝晒。在他们面前,我不敢说自己有什么人生阅历,因为那些浅薄的心事,在它们面前不值一提。不信你看路上行走着的老者,光是他们从各种坎坷的年代穿梭过来这一条,就足以令人肃然起敬。

园子里的老石头常常被称作假山。他们是从真实的一座山峰抽象而来,他们比真实的山峰更加真实,庐山、黄山、石林、张家界,这些顶级的山峰,全都不及他们真实。他们的形状不容你想象,你永远无法用恰当的语言去形容一块老石头的形状。顶多用“瘦骨嶙峋”这样模糊的字眼来稍作描述。从古至今,从没有一块老石头被准确地形容过。他们长成那种怪样子,专门就是为了挑衅人类的规则。他们有着坚硬的性格,不屈服于审美标准的设定,他们因此而被批评为丑陋。但他们坚持着自己的个性,从来没有任何妥协的意思,很快就靠着这种执着扭转了局面。人类为这种奇形怪状的老石头开辟了专门的评判标准,叫做以丑为美。丑石战胜世俗眼光的神话,不知道有没有具体的记载,但米芾拜石的故事,已经流传了几百年。

或许,他们靠着倔强和愚笨,征服了自以为聪明的人类。又或许,他们本来就比人类更精于世故,因为年长的原因。没有任何一代人能全盘接收上一代人的经验,我们文字的流传,已然丢失了很多精华。况且历史上有那么多类似焚书坑儒的事件发生。而那些老石头,他们自己直接从岁月深处穿梭而来,他们没有丢失任何的信息。每一道伤口都有印记。他们虽然没有一座山的体量大,但他们最有资格代表一座山。他们显然比土更有代表性。虽然积土也可以成山,但土太没有个性,遇见风,就飞扬为尘;遇见雨,又纠缠为泥。

假山不假。何者为真何者为假?明代高僧憨山大师有诗云:“长江水不浅,湖口山不深。云石多奇巧,疑生丹青心。予偕二三子,取次望春林。何异画图上,欢笑发空音。假山与真山,象始可相寻。”真山与假山,都是脑中的幻象而已,都是物质的表象世界,发出来的都是“空音”。在一座假山周围,可以思考真实与虚假的哲学命题。这正是我所热衷的。

还有一种老石头,他们与丑石正相反。他们是我老家海边的鹅卵石。他们十分洁净,形状浑圆,他们跟海水相处了数不清多少年的时光。每天接受着海水的洗礼,为的是令自己更为光洁。他们早就没有一点棱角,完全失去了自己的个性。这些失去了自我的老石头,他们跟周围的石头肌肤相亲,隐姓埋名地过着集体生活。

这些来自海水边的卵石,我不会用他们来铺路,不忍心将它们踩在脚下。更愿意给他们做一个供坛。纪念那些在生活中失去个性的人。他们对任何人都不会有伤害,他们极其的谦卑。他们在修行着无我的法门。

果树林

想起在园子里种植果树,心里抑制不住喜悦。像是某种水果即将入口之前,舌尖已经隐约分泌出酸甜的汁水。园子里的果树是必不可少的。我想,苏州园林难免清寂,跟种植的果树太少有关。果实是大自然给人类最美好的馈赠,它们可以医治清高。况且,它们不仅可以果腹,光是欣赏熟透的果实缀满枝头,就给人足够的精神慰藉。现实生活中,很多事付出了不一定有回报。相比之下,一棵果树的回报往往超出预期。我选择了几种喜欢的果树。

芒果树。芒果树结果的时候,不是直接在枝头结出青色或者黄色的果实,每一颗芒果都是用线条吊着的。它们集体下垂,一簇一簇,沉甸甸的,让人很容易就摘到丰满的果实。那个连接芒果的枝条极具美感,它们装饰着果实,使它们像是挂在风里的铃铛一样,即将发出叮当的脆响。芒果树有着美好的造型。其次,芒果在成熟季,会散发出浓郁的酒香。靠近一棵芒果树等于靠近一坛陈酿。漫步在它周围的时候,会联想到生活中很多令人沉醉的事物。

跟芒果树有着相同品质的是荔枝树。荔枝树的树干张牙舞爪,不认识它的,以为是盆景树。荔枝树的叶子狭长,有点像桃叶。荔枝树有着极长的寿命,即使再瘦弱,也可以结出丰硕的果实。当火红的荔枝缀满枝头的时候,预示着什么喜讯将密集而来。空气里弥漫着荔枝的甜。荔枝红色的粗糙的皮衣,包裹着丰满的具有弹性的果肉。很多人迷恋嘴唇与荔枝果肉碰触的那一瞬间。站在荔枝树的周围,当目光抵达绿叶中间一簇火红的果实,沮丧的情绪一扫而光。我猜想,齐白石正是因为经常描绘它们而得喜悦和长寿。

石榴树的颜色美,即使再苍老的树,叶子也是翠绿。春天开出满树石榴花。石榴花不是暗红,不是绛红,而是明红。明亮的,鲜艳的红。一阵细雨过后,有石榴花碎碎地落在草坪上。石榴树不适合群居,要单独的一棵。远远地欣赏他,看他独自茂盛,星星点点的红花点缀其间,采摘一朵,别在发髻两侧,满是小家碧玉的情怀。

此外,想种几棵葡萄树用来招待朋友。我老家海边的葡萄园,是让葡萄树爬在石桩上,取代葡萄架。一根一根的石桩,不过一米多高,葡萄连成群。葡萄果实在阳光下,尽情地接受紫外线和雨露。紫色的绿色的葡萄粒非常健康,丰满的汁水即将撑破表皮。秋天,吃月饼的桌子就支在不远处的草坪上。邀请朋友来,有的聊天,有的就在月下采摘葡萄。葡萄是月亮下凡人间。

柿子树既是为了观赏而种植,也是为了帮助鸟雀们过冬。柿子是一种非常憨厚的水果,圆圆的,扁扁的,它们未成熟的时候,青绿的颜色藏在树叶间,你很难发现它们。但当叶子落尽,他们才出风头。秋冬交替的季节,各种果子都退役了,果园该是慌寂的时节,它们却奉献出橘红的热烈。它们点缀着干枯的树枝,呈现出形式之美。一棵村头的柿子树,足以让人记住一座村庄。深冬的时候,高高在上的柿子,是对鸟雀最好的布施。园子里因此在冬季并不显得冷漠。

核桃树是专门为缅怀大学校园而种植的。聊天的长椅在树荫里,那是核桃树在背后默默撑伞。核桃树的城府很深,那种青青的果实,表面看不出那里面包裹着核桃。读书的时候,我从未采摘过任何一个核桃。在那种树下发生的约会,都是一些具有朦胧色彩的约会。无花果树的叶子很厚实。种植无花果树是为了怀念我的爷爷。爷爷家院子里种了一棵无花果树。每次无花果成熟的时候,爷爷一边唏嘘着说:“比蜜还甜”,一边警告我们不许偷偷采摘。为什么不多种几棵无花果树呢?只有一棵。爷爷一边珍惜着,一边满足着。

还有一些树暂时没有选择,比如桃树。虽然桃子的味道甜蜜,但桃花毕竟轻佻,桃树的果实过于丰美,很容易激发欲望。还有梨树,梨花雪白得令人伤感,梨子吃下去容易寒凉。

文人树

文人们享受诗词,也被诗词改造。他们对于很多树有着严重的偏见。见到某些树,会有浓郁的灵感。见到某些树,会产生天然的厌恶。种植几棵文人树,是为了那帮喜欢吟诗作赋的朋友。

梧桐与竹。在农村,梧桐树是一种极为常见的树,身份并不高贵。后来读书才懂得他“清寂、疏朗”的品格。明代画家崔子忠画《云林洗桐图》,画中倪云林全家人在清洗一棵梧桐樹。因为这个典故,“洗桐”成为文人洁身自好的象征——元末常熟人曹善诚慕其意,在宅旁建梧桐园,园中植梧桐树百棵,朝夕洗涤,名“洗梧园”。明代文征明也有《桐荫立杖图》,绘碧梧两株,高耸半天;清康熙帝还有“洗桐山房”宝玺,都取了这个典故。

梧桐开花是在春季,雨中,紫色的花一朵朵跌落下来,混合湿气,散发出一种特别的气味。不是香,而是有一种不媚俗的清凉。梧桐的诗意,应该是在秋高气爽的季节散发出来。“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深秋梧桐叶子稀疏,明亮的月亮照耀期间,夜晚行走在梧桐园,会脱口而出几首关于人生真谛的诗。

“凤凰非晨露不饮,非嫩竹不食,非梧桐不栖。”梧桐配以竹种植,可招引凤凰。竹在园林不可少,东坡先生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种竹子一是看他翠绿的颜色,二是听他的声音。听过竹林在雨中的声响,可以帮助理解世态炎凉和人生沧桑。

种芭蕉也是为了听声音。雨打芭蕉的时候,难以入眠,正好赋诗。纵然作诗不成,也要一面喝茶一面安静地听雨。寂静一人,反刍一些心事。有时光的发酵,过去的不堪与苦闷,尽是美感。佛法说,人身如芭蕉,中空而外坚,经不住几番风雨。扬州八怪之首金农的房舍外种植芭蕉,他念佛画佛。芭蕉帮他悟道。园子里少不得芭蕉,提醒自己人生如梦。

玉兰树的美有目共睹。在陈旧的白墙灰瓦的映衬下,玉兰树袅袅婷婷。他在早春开花。他不需要任何一片叶子的映衬,非常纯粹而且开得大胆。一朵花有手掌那么大。有江南巧妇,把白玉兰整朵地放进油锅炸来吃,金黄酥脆,入口芳香。广玉兰也好,叶子油亮,在雨后十分健硕耀眼。北京城赏玉兰最好的地方是京西大觉寺。寺院的玉兰,多了几分空灵。玉兰多次入画。玉兰、海棠、牡丹、桂花,可组成“玉堂富贵”。

枇杷树很高,枝肥叶大,寒暑不变,四时不凋,固有“枇杷晚翠”之称。枇杷树种来不为吃,专门为了欣赏枇杷果子的黄。那种黄不浓不淡,却非常明亮。枇杷常常入画,稚拙可爱。这是为花鸟画家准备的树。

紫藤。一棵紫藤究竟年龄几何,似乎是个深奥的秘密。紫色的花,绕着廊亭缠缠绵绵,为闲适的人们遮阳。几棵紫藤开花,可以把整条长廊变成浅紫色,像蒸腾着烟霞。我想在长廊吊起一个秋千,在满眼花色里荡来荡去,荡进少女的梦境。花年轻着,再看他的藤,却垂垂老矣。正是反差的美感。再看徐渭笔下的藤,有那么多心事呼之欲出,竟要使人流泪了。

梅花的玉洁冰清的品格,已经不需要我的陈述了。北方少见。园子里最冷的时候,我希望有花开。下雪了,顶风雅的事就是赏梅。深冬,寻来几个大梅瓶,剪几个优雅的枝子含苞待放,一边欣赏着,一边等待除夕夜。

突然想起桂花树,金桂和银桂都要有。为了那种香。希望那种香气能长久地飘荡在园子上空,整个秋天,都是他们的回音。如果是那种高大的桂花树,可以在树下放一块平整的大石头。供痴人闲坐。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如果能听到桂花落下来的声音,说明心里真是寂静且安宁。

杂花册及其他

园子里的花越杂越好,牡丹高傲不合群,就让他们孤芳自赏着。筑高台,种植几株牡丹,曰牡丹台。玫瑰浪漫,其实不如月季本土,月季要成片的黄色月季,还有一种橘黄色的,开大朵的花,花香浓郁,花瓣极其富有秩序,生命力十分旺盛。郁金香不要,像假花。

无论怎样,即使没有荷花,也要有芦苇。芦苇一丛,池塘便有野性。芦苇开花即芦花。芦花鸡身上的花纹由此而来。还要有各色的绣球花,预示着圆满。

几块石头搭成的山,铺上细沙土,种植野菊。野菊要成片才见性情。土石要有山势,山上的野菊,更有力量和神气。消沉的时候,在野菊的鼓励下,可以有一些意外的计划。菊花的野逸情怀可以帮忙突破思维的框架。

要有一些微观的植物,比如苔藓和浮萍。提醒自己要富有同情心。

此外,亭台楼阁都不要,希望干净的地方都可以席地而坐。园子中央盖一所简单舒适的房子。房子里有软绵绵的沙发,有张大桌子可以写作。出门便是山石和树。各种各样的花。饿了采食一些果子。冬天有烤炉可以烤红薯和山药。

舒适、葱茏,是对园子最基本的要求。有人说我是个完全没有规划的理想主义者。没错,我承认自己曾做过很多草率的决定。这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让我痛悔。这一次,如果一棵树的位置种得不对,以后可能没办法修改。其次,率性的园子,可能显得文化涵养不够深。这都源自父母对我散养式的教育。我来自一个偏僻的海岛,岛上的一切都恣意生长,他们在没有秩序的世界中焕发出各自的精神。

我不知道我陈述的这些信息,是否足以支撑起一个美好的园子。最近几天,我满脑子都是这所令人激动的园子,很多美好的局部次第呈现出来,以至于我想像不出,它幽深的部分究竟有多幽深,老石头、流水、竹林;宽广的时候又有多宽广,缀满果实的树依次排列在平缓的坡地上。如果拥有了这座园子,我可能会成为这世上最富有的人。

我发现,当我试着把这些画面描述出来的时候,语言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障碍。我无法清晰准确地表达自己的想法,更多的是交代一种感觉。此外,从理性的角度来说,在设计这个园子的时候,我还要注意很多禁忌,这些都是古人的经验。比如:房屋不能用五根立柱,前后厅堂不能用工字进行连接,庭院忌讳狭而长,亭子忌讳上尖下窄。芭蕉的种植高度不能超过窗户,不然风吹容易折断,等等。我感激着这些经验,却又意识到此事的繁琐。

书里的很多规矩和经验,都是致力于使一个院子朝着古雅的方向进化。何谓“古雅”?之前从没想过,陈旧的东西会有如此的魅力。古,常常被解释为陈旧。曾有人指着我种菖蒲的瓦盆说,一看就是个新东西,满是火气。摸上去冰凉的东西,却有火气。那些老东西就没有这些火气。那些老园子,树和石头都已经苍老了,藤蔓已经复活过多少个轮回,早就没有火气,一切都跟岁月契合得天衣无缝。走进去会感觉到,你呼吸的正是久远之前的气息。

我希望我的园子能够迅速褪去这些火气,等到果子熟了几秋,等到爬葡萄的石桩由于风化而变得发黄,等到梧桐树结出几轮木铃铛一般的果子,我的园子便成熟了。至于“雅”,完全就是一个概念的骗局,来自文人的想象。亭台楼阁,摆设的文房四宝和兰草,这些秩序,只是某种套路而已。比如古代文人认为玫瑰不雅,有刺,花的形状和香气也不够稳重。还有古人为了追求所谓的雅趣,在园子里养鹤。为了让鹤跳起优美的舞姿,不惜在它們饥饿至极的时候,将食物放在附近,拍手顿足地“调教”它们。“雅”中散发着腐朽的气息。

我希望我的园子里活跃着奔放的生命。所有到这所园子里来的人,都能舒展自己的内心。像一团被时光揉皱的纸,能够迅速地舒展开来,达到最初的平整。我希望我的园子,千万不要成为我炫富的场所,最先被邀请进这所园子的人,应该是对贫富没什么概念的人,他们有着某种难言的苦闷需要医治,跟我同病相怜,我们迈着缓慢的步伐在一个角落里互相交流着病情。

当我把这一切的希望表达给工匠的时候,工匠有点不知所措。而且,对于这所园子的地址、面积,甚至它处于中国的南方还是北方,我都无法确定。最重要的是,从头至尾,我都没有谈到一个“钱”字。一位爱说真话的朋友告诉我,关于建造这个园子的计划,此生恐怕难以实现。

我是一个不服输的人。我相信人类有太多的潜能未能得到有效的开发,自己给自己捆上了手脚,却成天喊着不自由。我想慢慢接近这个园子。第一步,我先培养自己当一个画家。即使没有工匠的配合,我一样可以完成我的园子。我每天画下来一个局部,在之前的基础上,我可以更加大胆地设计,山涧、石头、鸟,流水、桂花、果树,应有尽有。我可以从写生的风格,画到小写意,写出园子里的老藤,开着绚烂的紫色的花,麻雀们正在啄食它们的种子;如烟的荷塘上,矗立着稚嫩的蜻蜓。到我学会了大写意的时候,气象就更加不受拘束,一笔就是一座山川。水波纹都是空白,其中有船,轻轻勾勒几笔,古人和今人凑在一起促膝长谈。用淡墨在纸上刷几个来回,你能感觉到所有船上的人,都沐浴着凉爽的风,感慨着“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画了一段时间之后,最近我明白过来,所有当画家的人,都是有着跟我一样难以实现的愿望。我真是个庸俗的人。在我以为独树一帜的时候,不知道有多少路上的行人,都跟我一样,心里早就揣着一个园子,在世间庸庸碌碌多年。

责任编辑 林 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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