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记忆淋湿的器皿

2018-12-18 11:21曹文生
满族文学 2018年4期
关键词:辣子瓦罐器皿

曹文生

喜欢在乡下行走,盯着老房子背后的器皿,穿行在一条时间漂浮的河流上。那时候,我在乡村的器皿中阅读故乡,总会被一些质朴的面孔和柔弱的内心所打动。

我知道,在器皿的磨损过程中,总有一些时间遗落在故乡里。直到现在,仍在记忆编织的往事中体会。他们是生活中的舌头,替我品尝豫东原上所有的味道。

酸:粮食酿造的风雅

深褐色的瓮缸,总是站在厨房最显眼的地方,一缸的暗红色,醋味扑鼻。母亲说,乡村淋的醋最为上口,我信这样的说法,因为我喜欢用这淡淡的醋来解渴。母亲淋的醋,顺着我的记忆浸泡开来。放学回家,一进门就掂起木瓢,舀出半勺子红醋,送入喉咙,那种感觉比喝橙汁要舒服很多,这红薯酿造的汁液,实在是乡村最好的冷饮。

这醋,并没有俗世间变味的贬义,男女老少皆可入口。一瓢醋,实是一次温暖的握手,让彼此呆板的生活生动起来。我不知道,在文字里,吃醋的文化源头在哪里?在豫东原上,吃醋仍然坚守着乡村的本意,那是一缸透彻的单纯。

乡村所有的赞美,都给了记忆中的醋,但是谁能记得这质朴的瓮缸呢?它来自哪里?或许,我们应该看到故乡的那一窑炉火了。也许是在暮色下,也许是在晨露中,一群光着膀子的汉子,用笨拙的锹将泥土和在一起,自由的泥土,奔向一个约束的围城里,那里全是规则,一些人跪在太阳下,祈祷烧出一窑好瓮缸,终于在一个烟青色的黄昏里,它发出暗红色的光泽,虽不明亮,但是集中了乡村所有柴火的烘烤,榆树、柳树、枣树混合在一起,叫醒那一段漫长的等待。

甜:瓦罐滋生的味觉

六月的麦田,总是充满了杀戮。植物的生命书中,会写上一段麦芒和镰刀的交锋。一些干渴的喉咙和舌头,等待老井的水滋润。一些打水的罐,便会随着祖母缠着小脚的碎步前行,送到六月的田间陌上。六月的井水是最甜的,父亲经常这样告诉我,但是我不懂,直到我握着一把镰刀,站在六月的深处时,我信了。六月太干渴了,所有一切,都没有一罐井水来得甘甜。我时常看见,一些灰色的瓦罐,被一个女子细长的手环绕,她匆匆地奔向清水粼粼的河边,去吟唱瓦罐六月的颂词。

深冬的夜晚,瓦罐像一个被打入冷宫的妃子。它冷冷的模样,让人觉得心寒。瓦罐只能被六月黄金般的宫殿接纳,却不被这深冬的夜色所喜爱,哪怕一个暧昧的目光也好,但是,一个冰冷的后背挡在面前。一个暗色的瓦罐,体会到了乡村的冷暖,那老井里微甜的水,会藏在木桶的怀抱里。

尽管躲在农家柴扉的角落里,但它总做着六月黄金般的梦。黄金是贵族色彩,这贫苦的乡村,唯有六月才能沾些贵族气。我一直喜欢这耀眼的黄色。这由土地蜕变而来的深褐色器皿,总是显得胸襟广阔,这源于黄土包容的本性。

苦:生活沉重的暗疾

乡村的身体里,总是隐藏一些暗疾,与表面看似平静的乡村,玩着游戏。它们的嘴,总是牢牢地堵住乡村的出口,只有药罐,才能知晓乡村深藏的暗疾。

故乡的药罐,多是沙锅质料的,这种锅乡村并不多见,我记得村西一个破落的地主家有,每次乡人去他家借沙锅时,他总是陪出一脸的媚笑。我知道这也是乡村的暗疾,只是人们不了解罢了。作为一个成分较高的地主少爷,他在乡村里是不受待见的,人为的划分割裂了一些乡村的温情,唯有乡人迈过这个木质的门槛时,才能觉得乡村更像个乡村,他企图用一些笑意,来消解一些看不见的东西。

不管怎样,这种沙锅装满了豫东原上的愁容。每次吃药时,母亲总是让我躲在屋子里,不敢见阳光,我不知道为何要让悠远绵长的中国医术,躲在一些黑暗的角落里。沙锅自然也逃不过被人忌讳的厄运,它是晦气的,连贼都不会惦记它,它可以安稳地在乡村里酣睡。一些借用的药锅归还时,需要在锅里放一把粮食,用草木的阳气压倒药锅里的阴气。这是一个约定俗成的风俗,像语言的形成一样。

冯杰老师说:“熬完的药渣,不能私自倒掉,必须在黎明无人时,倒在乡村的十字路口,让众人践踏,让众人替生病的人分担去阴气,才能康愈。”中药里,藏有太多隐秘的东西,与道教的神秘不谋而合,我突然细细品味出道士和医学的关系,张仲景是道士,孙思邈是道士,他们同时也是医术高明的中医。我知道,这药罐里面,一定藏有道士的法术思维。

辣:坛子暗红的乡愁

喜欢故乡的辣子酱,它通身都是怀旧的色彩。黄豆,是乡村的隐者,总是躲在一些事物的背后,辣子酱里有它,豆腐里有它,豆腐脑里有它。豆子属于粮食,但是又能脱身而出,挤进菜的篱笆墙内。

一切关于黄豆和辣椒的事物,都会让我感动。我知道,在遥远的《诗经》里,我的黄豆就被人摘采去了,只是我在等待绯红的辣子。

黄豆,呈现一种淡黄色,一种鲜亮的光泽,但当它碰到红辣子以后,便成功隐居在这里。一些红,开始洗染一坛子的风物,黄豆也变成暗红。我知道这是发酵所致,发酵过程中,黄豆和辣椒却能如此和谐统一。

辣子酱,其实是一方天地,这里藏有乡村。人藏在粮食内,乡村也藏在粮食内。一些漫长的时光,总会被一些乡村的東西所分解,例如这一坛子暗红色的辣子酱,满是母亲的味道,一打开,就是一坛子的乡愁啊!

母亲的辣子酱,其实是一种怀旧的抒情,那年母亲辣出的眼泪,一直被我留在乡村的坛子里。这乡村的坛子,就成为一种乡村的史书。没有一位诗人为它留下一行诗句,因为这坛子太寒酸了,没有镀金鎏银,但是在民间的草木中,却恰到好处,简单的颜色和质朴的色泽,都是历史的审美书简。

一个白净的馒头,蘸上一些暗红色的辣子酱,一下子就回到缺吃少穿的童年。简单的味觉,在流水般的记忆中泛滥。那些年,我围着坛子,闻到了金贵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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