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今酌古情犹在

2018-12-20 09:50王澄霞
书屋 2018年12期
关键词:男权活动

王澄霞

弗洛伊德在他的代表作《性欲三论》中认为,男女性器官的差异能够产生男孩的优越感,特别是可能造成女孩的自卑感。他认为,在女孩的眼中,自己的性器官就像是“阳具”被割去后留下的伤口,因而感到压抑和自卑,形成所谓“阉割焦虑”,这种童年期的经验可能对人的一生都存在重要影响,严重者甚至会导致心理疾病。弗氏的理论受到不少人的追捧,也受到不少人的质疑。质疑者们提出的问题是,弗氏的结论主要是根据对精神病人的研究,而在正常人范围内究竟有多少调查资料作为依据?其实问题远不止于此。女性身体上的第二性征中也有不少明显“优于”男性的地方,例如女性进入青春期后双乳饱满而坚挺。汪曾祺短篇小说名作《受戒》中这样写道:“姐儿生得漂漂的,两个奶子翘翘的。有心上去摸一把,心里有点跳跳的。”英国作家劳伦斯的世界名著《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中男主人公梅乐士对康妮的双乳爱不释手,还不住口地赞叹:“啊,真是妙!真是妙!”莫言《丰乳肥臀》、陈忠实《白鹿原》中诸如此类的描写更是不胜枚举。可见年轻女性的双乳对男性是多么具有神秘感和诱惑力。这种状况为什么没有造成女性的优越感和男性的自卑感,并进而形成女尊男卑的社会地位呢?再说,在人体审美领域,从影视广告到人体模特,女性占据了大半江山,各类各级的选美活动更是几乎成了她们的专利。女性一旦摘得“亚洲小姐”或“环球小姐”、“世界小姐”之类的桂冠,则万人瞩目、身价百倍,她们何曾有过半点生理上的自卑感?因此,男、女性器官的差异即使会造成幼稚的男童、女童的心理错觉,也绝不可能是造成现实社会中男女不平等的根本原因。

早在远古,人类的性器官就已经是现代人的这般模样,可是在那个母系时代中,女性却是居于社会生活的主导地位。子女只知其母,不知其父,血缘关系依母系决定,全无所谓“父亲”的观念和地位。家庭乃至家族的日常生活均由一位女性长辈掌管,家庭内的成年女性在生产和生活活动中比男性承担更多的义务和责任,因而更具有积极主动性和享有更高的家庭地位。女性(母亲)被视作生殖力、生命力的象征受到普遍的尊崇,女性的身体尤其是女性生殖器官受到虔诚的崇拜,成为人类早期绘画和雕塑中的神圣题材。被誉为“最早的维纳斯”的女性雕像,即维林多夫的母神雕像,大约产生于两万年前。雕像体形粗短,脸部模糊不清,而肥硕的乳房和巨大的女阴却异常夸张和突出,显得十分圣洁和庄严,“女阴崇拜”的历史比“男根崇拜”的历史更为久远而且延续的时间也更长。在今日之广东丹霞山区,山崖上巨大的女阴象征物与男根象征物同样坦然地面对万千游客,而且有理由推测,这个女阴象征物受到尊崇的历史还远在男根象征物之前。时至今日,中国福建、广东沿海地区和台湾地区依然盛行“妈祖”崇拜,这或许与这些地区早期的女性崇拜观念有一定的历史渊源。

在今日风光依旧的云南泸沽湖畔,摩梭人仍然保持着古老的母系社会的社会结构,女性仍然居于家庭的主导地位,火塘边上首的尊贵位置只能属于家庭中的女性长辈。在日常生活中,女性也比男性具有更多的主动性和优越感。一个有趣的现象是,在外来人员要给摩梭家庭摄影时,女性都是兴高采烈地拥向镜头中间,而成年男性却常常面带羞涩地躲向一边,有时甚至躲出镜头之外,画面上只有笑容满面的妇女和天真烂漫的女童、男童。

令人可惜的是上述种种社会生活状况未能进入弗洛伊德的视野,他观察研究的仅仅是以“希腊神话”为源头的男权社会的文化现象。他所观察到的男性在男女性关系中的优越感,在男权社会中倒确实是一种普遍的客观存在,值得加以深入探究。

大约在五千年前,人类社会进入了父系社会或称父權制社会,男女之间性活动领域的状况开始发生明显的变化。中国的“国骂”便是这一变化的突出表征。鲁迅先生认为,“他妈的”可称之为中国的“国骂”。鲁迅解释说,“他妈的”三字是个缩略语,前面省去一个动词,后面省去一个名词。后面的名词指女性性器官;前面的动词,指男性的动作,在这一特定的语境中都带有强烈的动作性、侵犯性、占有性。这句“国骂”具有强烈的男性优越感,表明这个时代,男性自认为在男女性活动中自己处于绝对的支配地位、主宰地位,男女之间发生性关系,则意味着女性被占有、被使用、被征服、被玩弄。

但是,在男权社会中,诚如“他妈的”这句“国骂”所显示的那样,男性在男女性关系中确实具有一种优越感,这是源于成年男性的一种幼稚的错觉。由于男女性器官形状和构造上的差异,使得男性在性活动中常常处于“施动者”地位,因而男性便俨然觉得自己是性活动的占有者、使用者,于是男女两性间的性关系就很容易被男性一厢情愿地理解为占有与被占有、使用与被使用的关系,而忽略了其背后的真正原因。这种错觉之所以错,是因为施动与受动关系并不意味着必然是使用与被使用的关系,更不必然是主与从的关系。更何况女性也并非不能“施动”,并非不能像男性所理解的那样使用与占有。

造成男女两性在性活动中的不平等地位与男性优越感的真正原因,是男权社会中男女之间不平等的社会地位。在父权社会中,男性在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都明显处于强势地位,这种强势地位也必然在男女性关系中表现出来。人类社会中的两性性关系,主要存在于两大领域:第一是婚姻领域,第二是性交易领域。在婚姻领域,父权制社会中的男女婚姻是一种男性为本位的婚姻,男娶女嫁。“娶”字,即“取女”,男子取得女子;“嫁”字,本字为“家”,女子嫁入夫家以得其家。女子出嫁后改从夫姓的习俗在中国直到1949年以后才废止,而在欧美则一直保留至今。在中国民间,倘若男子入赘女方,则为“倒插门”,“倒”意即颠倒,即本不应如此。男权社会对女子的要求是“三从四德”,明确规定女性对男性的绝对服从地位。中国古代社会奉行的“女子无才便是德”,实际上剥夺了女性在政治、经济、文化领域应有的权利。最专横的是所谓“七出”之条,即男子驱逐妻、妾的七种条例,其中首列之条便是“无后”,一个女子如果不能生育子女,男子便可以将其驱逐出门。如此种种,决定了在男权社会中女子只能充当男子的性工具和生殖工具,男子对女子拥有绝对的支配权。在中国的江淮方言中,将男子娶妻称为“娶马马”。在明、清时代的扬州,将待价而沽的幼妓称之为“瘦马”,民间有俗语云“娶回来的老婆买来的马,任我骑来任我打”。这些才是在婚姻内性关系中男子的占有感、支配感乃至玩弄感的真正来由。

在性交易领域,由于男性在社会上的强势地位,嫖娼、狎妓是男性的行为和特权,男性处于买主地位,其行为谓之为“买春”,而女性则处于卖或被卖的地位,谓之“卖春”、“卖淫”,买卖关系决定了在性交易活动中男女之间的主从关系。男方出了钱,理所当然地占有、支配和享用,女方为赚钱只能最大限度地满足男方的性需求,这一切必然造成男性在性活动中的优越感。此外,男女间的性活动还可能存在于“性暴力”领域,男性依仗自身的体力优势对女性实施强奸,这也可能使少数男性产生性活动中的优越感。

然而这种优越感其实与男性性器官的构造与动作方式并无直接的关联。如果两性之间现实的社会关系发生变化,女主男从,女买男卖,双方在性活动中的地位和心态也必然发生相应的变化。在女皇武则天专政时代,她所豢养的男宠张易之、张昌宗之辈,也都是曲意逢迎,甚至着女性装扮,竭尽媚惑之能事。在富婆、富姐嫖男色的活动中,女性则可以随意操弄,而男妓们却常常需要服用药物弥补体力,以充分满足女雇主的性需求。

可见,两性性器官的差異显然不是造成现实社会中男女不平等社会地位的根本原因,这种不平等乃是由更为复杂的社会原因所造成。在人类社会进入畜牧业和农业社会以后,男性比女性更强的体能优势使得男性在生产活动即经济、军事活动中占据了强势地位,因而逐步扩展到男性在政治、文化等领域内的强势地位,并且最终导致了男、女不平等社会地位的形成。而这种不平等,也必然随着在生产活动中男性的体能优势不再具有决定性意义而消失,当然这一阶段也很漫长。

弗洛伊德关于男女性器官的差异会造成男童、女童心理差异的观点,在对一些精神病患者的治疗中也可能确实有作用。但是弗氏的观察视野太狭窄,他没有看到父系社会以前的人类社会的两性关系状况,没有全面考察男权社会中更加复杂的两性关系的现实,尤其是很少从男、女两性在现实社会中地位差异的角度来考察两性的性心理差异,这就难免会产生理论上的偏颇。

其实,在当代社会的许多家庭里,男性对女性常常处于“顺从被动”的状态,丈夫想方设法去满足妻子的生理要求,却成为现在许多男性的一种天生的责任和巨大的精神压力,各种媒体上以及公共厕所墙上登载、张贴的让男性增强功能的医药广告便是充分的证明。造成男性这种“性意识”变更的根本原因,在于现代社会中男女两性的社会地位正在发生的重大改变。在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所表现的时代,男性的“老爷”明明是性无能,却依旧是三妻四妾。所幸的是,当代社会各种状况有了很大的变化,男女平权也随之而变,文明而健康两性关系越来越被人们所看重,这才是社会进步的一个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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