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斯村走笔

陈晓波

驻村，一缕抹不去的乡情

乡情不仅仅只是几道缭绕在你心头的炊烟，也不只是你常走动的几条鸡鸣狗吠的村巷，甚至也不只是你汗滴八瓣稼穑的那片土地。它是你和这片乡土的情谊，及和这片乡土上一起生活过的人们难以割舍的关系。这种关系会随着你离开的脚步立刻涌上心头，被时间、距离煎熬后在心底散发的馨香。

驻村大半年了，随着时间不断地向离别的日子靠近，乡情越发开始浓缩，不免让人一边前行又不断流连回眸。驻村以来，几乎三天两头有老乡来访。来的人多了，连看门的小狗都不怎么叫了。大多数村民对工作组驻地轻车熟路，有时候连门都不敲就进来了，我们工作组三人从不介意。

老乡来访时，进门先让座，然后一杯茶，我们手头上不论忙什么事，都要停下来，哪怕菜炒在锅里，也要关了火，先听老乡说事。不论他们喋喋不休地诉说陈年的旧事，还是当下诸如吃低保、要救济的诉求，我们都先听他们把话说完，然后根据我们掌握的政策和有关规定，给他们做些解释工作。说实话，来访老乡的绝大多数诉求，我们都无法解决，但我们都认真记录下来，及时反馈给村两委班子，然后再一起商量定夺。

有时候，我们正要吃饭，老乡来了，就先给老乡盛一碗。不管饭菜够不够，当着老乡的面，我们说饭菜做得多，老乡走后，我们再下点挂面。有次周末，我们做了红烧肉，正好贫困户史庭贵来访，我们再三请他一起吃，他畏畏缩缩半天不肯拿筷子。一旁的村支书王万河火了，说工作组是真心请你吃饭，你就吃啊，假客气什么！他这才端起饭碗吃了一口，还说上次吃红烧肉是过年的时候。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落在饭碗里。我们几个争着把肉朝他碗里夹。那顿饭虽然吃得沉重，但我们也给老史带来了喜讯：根据他的申请，镇上派人查看了他家的危房，已经批准由民政部门出面在他家原址上重建富民安居房，费用全部由政府承担。

跟老百姓熟悉了，打交道多了，不免就有了人情往来。我们虽然做不到“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但从没想要去占老乡的便宜。跟我们住一条巷子的陈学选老汉，经常到我们这儿来谈吃低保的事。我们跟村两委班子沟通过，在全村目前所有申请低保的村民中还有比他条件更差的，因此他的事只能暂时往后排。陈学选老汉菜种得好，每次来，不是带一捆葱就是拿一把韭菜什么的，我们不好拒绝，又很过意不去，我们就借口去他家讨几棵菜苗，顺便给他带去一箱牛奶和几盒点心。暑期，我爱人和儿子来村里看我，我们散步经过陈学选老汉家门口时，老汉非要请我们一家进去坐坐。出来时，他把一兜香瓜硬塞在我们手上，这可是他家今年的头一茬香瓜，还没拿到他的菜摊子出售呢！第二天，我上街买肉时，特意多买了一块，经过陈老汉的菜摊子时放下就骑摩托车跑了。还有，我们走访老上访户任国安、采访受人尊敬的哈萨克母亲加依拉吾汗时，都会买些牛奶瓜果什么的带去。

我们就是通过这样的小事，和别斯村的老乡建立了深厚的情谊。平时，村民们喜欢在小商店扎堆，我们每次到小商店买东西时，大家都主动地跟我们拉拉家常。今年，我们工作组三人在村里过端午节，我们吃到了花色品种最多的粽子。从端午节前几天开始，就不断有老乡给我们送粽子，有的老乡送来的粽子还烫手。也许老乡煮好了粽子，自己还没尝一个就给我们送来了。不论老乡是江苏的还是河南的，四川的还是山东的，那些样式不同馅料各异的粽子啊，包裹的是同一种情谊。

有天晚上，我们的小院子淌着一地月光，有位老乡背着一袋甜瓜来了。捧出一只甜瓜，轻轻切开，月光便洒在瓜瓤上。吃一口甜瓜，那月光也是甜的。许多甜在舌尖上的东西，都是匆匆的过客。而今夜，甜在心里的是真情。目送老乡走进院外的月光里，我回到自己的月光下。不要以为今晚的月亮明晚还会一样地来，那些被感情加密过的味道，不会再有第二次。

菜园小記

当我头一次看到戴胜鸟出现在屋檐的时候，路旁杨树枝头上的芽苞已经鼓胀了，也许再有一个温暖的日头，它们就要分娩出杨絮。然而，一场寒流打乱了春天的阵脚，先是风后是雨，接着是雨夹雪，最后干脆全是雪，大地一片银装素裹。寒流把这个春天里所有植物的预产期都推后了。

寒流毕竟只是一个不合时令的过客，太阳一出来，便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留下一地溃不成军的残雪，落荒而逃。

那些高大的杨树还没有从寒流的噩梦中醒来，我在脚下却看到了一抹绿色。在工作组驻地的菜园子里，荠菜居然就着雪水带来的墒情出土了，阳光下，它们被残雪映衬得翠绿夺目。想起去年这个时候，上一批工作组的田雪梅给我打电话，问我荠菜怎么吃。她说他们工作组菜园子里长出来好多荠菜。看来我在好吃方面比写文章更有名。我一边口内生津，一边如数家珍地给她推荐荠菜的吃法：包饺子、包馄饨、煎荠菜鸡蛋粑……

没想到那个电话成了我和这个园子的一个约定。这才叫缘分呢！

园子里保留着去年种植的残迹：枯死的辣椒秸、茄子秆、豆角秧还站在地上，园角那棵老树上挂着丝瓜和瓠子的枯藤。我和小焦一边清理去年残留的枯藤死秧，一边盘算今年种些什么菜。小焦是个勤快人，刚把地面上的杂物清理干净，接着就要翻地。我怕他把刚刚长出来的荠菜翻进土里，就跟小焦说，等采了头茬荠菜，品尝了这个春天的第一鲜后再翻地吧！

对于侍弄菜园子，我并不外行。从小就在母亲身边耳濡目染，也常给她当下手，不论是整地施肥、栽种搭架还是采收，所有的环节我都干过。母亲是种菜的高手，今年都七十六岁了，还种着半亩多菜园子。每当时令蔬菜下来时，我们兄弟几家人都吃不完。我总觉得小小的菜园子浓缩着母亲的人生。在乡村长大的人，最早上的一堂农耕课，也许就是在那离你最近的菜园里。

对于一户农家来说，一方菜园子也许只是附带的耕作，比不得大田里的庄稼支撑着家庭的经济。菜园子需要精耕细作，“一亩园十亩田”，意思是说一亩菜园子投入的劳动量要顶十亩地。母亲起早贪黑的身影出现最多的地方，总是在那方小小的菜园子里。我相信每一个勤劳的母亲都会像绣花一样绣出满园春色，绣出蜂飞蝶舞一派生机的图腾。在瓜果鲜活的季节，每天都有花赏，每天都有果摘。菜园子收获的日子是一种积累起来的幸福。

菜园子维系着人间烟火。在炊烟飘荡的记忆里，被母亲巧手绘出的一幅幅果蔬写意，被母亲汗水结晶的一首首香色小令，一定铭刻于你一年年的生活阅历中。这素食主义的田园，是生活馈赠给你的最珍贵的绿色和健康元素。

我不种地已很多年了，但母亲的那方菜园子始终维系着我对土地的依恋之情。对于菜园子里的每一棵菜，我都得用自己的耐心和细心触摸它们，来置换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

如今大田里的种植已实现了机械化，更多时候，耕作者们不需要在自己的土地上一次次弯腰，一边收获，一边对土地礼顶膜拜。就像很多人慨叹现代通讯和交通发达了，远方的思念和惦记却渐渐淡化了。农业机械化会不会降低人们对土地的依恋呢？人们还会不会像以前那样珍惜曾经维系自己生存和生活的土地呢？

至少，现在还有种菜这种最原始的劳动方式维系人与土地的情感，古老的《诗经》里的丝瓜、瓠子、茄子……今天依然以同样的方式被种植、采食。不管人们怎样依赖机械让自己从土地里脱身，但一定不会让自家的菜园子荒芜。

寒流过去了，天气转晴。我从母亲那里讨来了瓜菜种子，将在这方田园种植绿色而诗意的生活。那些种子都不是转基因，我从母亲那里继承来的对一方田园感情的基因也不会改变。

雨藏在风里

驻村的时候，我就想，今年我有足够的时间和充足的条件与第一场春雨不期而遇。

期待一场春雨，像期待一位心仪已久的女子如约而至。佳期如梦。雨未至，我的心已潮湿。

期待在春雨里拾起一段不可再生的时光，拾起一个完整的春天。这些年来，我在城里行色匆匆的脚步里，与一个又一个春天擦肩而过，一场又一场春雨跌落人间而被我忽略。住在没有温差的楼房里的人，谁会对季节的变化像农人那么敏感呢，又有谁会珍惜某一场被汽车碾压得支离破碎的春雨呢？

我是在一片乡土里栽种下深深的春雨情结的。在开始长心事的时候，感情的天空布满带雨的春云，我的赤脚童年踩踏过春雨的韵脚，我的读书少年细听过绵绵密密的春雨滴落窗外的树上，或者在院子里，我的心旌随着窗外树叶飒飒而婆娑影动，听唐诗宋词的音韵落在我的屋檐……

收回我的记忆，让目光回到这个失落多年的春天，让我那颗久旱的心随着这片开始苏醒的土地一起接纳一场春雨吧！

许多朗朗晴空的白天过去了，我并未见到一片带雨的云，便把相约的时间寄托在夜晚。我想，这一场春雨如果于某个深夜不期而至，那种意境就更美妙了。我以为这种美妙的意境只有深夜仍在读书或写作的人体会最深。只有此刻正在读书的人听见雨声后，会掩卷而喜生出许多情感来，不然，怎么会有“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这样的听雨后的心灵之作呢！

不管这一场春雨何时来，我在期待中，却越发喜欢这乡村的夜，不论是在醒着还是睡着的时候。只有乡村的夜才是属于我自己的，我可以在这夜里的任何一个时段入眠或者写作。我用视听和思维的触角解读这夜的每个时刻。

夜深人静的时候，总有一些声音隐约传来。前半夜夜莺叫得很欢，间或也夹杂着猫头鹰低沉的呻吟；半夜有驴叫，估计多半是公驴，公驴也被人称作叫驴；天快亮时雄鸡打鸣，一呼百应；狗则没有规律，整夜警惕着，有点风吹草动便吠几声；天亮时百灵和画眉刚一亮嗓，则全被麻雀的叽叽喳喳淹没了。

这些声音都是天籁之音，昭示这里是充满人间烟火的地方。有了这些声音才显得夜的宁静，让人醒着的时候不寂寞，睡着的时候更踏实。

乡下的平房里没有卫生间。起夜时，要出门到院子里的厕所。我发觉此地每晚都有风，不论什么时段起夜，都感觉有风。夜风很轻，没有树叶的招摇，甚至吹过树梢时也没有什么动静，却轻易地把夜的声息推向远处，也把远处的声响拉到跟前。

唯独没有雨声。

昨夜风突然大了起来。大风把我在每个夜里听到的所有声音都藏起来了，大风把我的夜吹冷，也把我吹得寂寞了。我却不知道它把我期待的那片云吹来了，风把它带到这个早春的夜里，却没能潜入我的梦中。我在凌晨五点钟睡去时，只有风声。

许多美好的事情就像人的美梦一样，是可遇不可求的，常常在最没能料到的时候出现。

清早起来，地下一片潮湿，我才知道昨晚下雨了。风把雨声藏起来了，却藏不住雨的痕迹。

其实，听没听到一次雨声又有何妨，我知道它来过，大地收藏它，我的心也收藏了它。今后的日子，不管是風还是雨，所有的时光、所有的感情，我都会一一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