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璧名：手握《庄子》，找到回家的路

青小黎

人生太顺遂的人，没资格讲《庄子》

六十几年前，有位生于中医世家、精通琴棋书画与太极的年轻人，爱上了同班的女同学，于是便画了一幅画给她，画上有芭蕉护着菊花，并题诗一首：“芭蕉护菊只一枝，那堪又泪成千垂。风雨霜雪相依共，不敢描月为定情。”

女孩不懂画里意思，于是跑去问别人，等到弄懂了，发觉自己业已动心。自那时起，两人便情牵一处，一生未改。

后來二人毕业后结为伉俪，承袭家训开了药局，又生下了几个子女，最小的女儿便是蔡璧名。

“我们相亲相爱，过得非常幸福，我的求学过程也很顺利，考上名校念完博士，然后当了大学教师，一生没有经历过大风大浪。”对于完满的前半生，蔡璧名不是不感恩，但偶尔也会有一些小小的遗憾，这种遗憾，大约就是没有遗憾的遗憾吧。

虽然生于中医世家，自小跟着父母学医、练太极，但蔡璧名却对文学情有独钟，从高中起就立志要读中文。她从很小的时候就读过庄子，并且一读就为之倾心，书中那自由烂漫、天马行空的境界吸引着她，令她难以释卷，此后的几十年里，她一直与庄子为伴，细品泥龟梦蝶之乐。

当上教师之后，蔡璧名除了研究庄子和中医之外，所有的时间都留给了自己的学生。有学生患了抑郁症，凌晨一点打电话给她，虽然困得睁不开眼，她却不敢挂断，听对方絮絮说道，然后又以古典哲学劝解之;帮学生写推荐函，她也要在格式排版上用足心思，一处不满意就推翻前面的功夫从头再来;她的前男友曾经为此冲入研究室，当着她助理的面大发脾气，说她用在学生身上的时间比自己还多，根本就是在跟工作谈恋爱。

蔡璧名的母亲生性豁达，看到小女儿对学生过于热心，也曾提点过她做事不宜过满，但那时的蔡璧名年轻，又要强，凡事都要做到最好。她为教学花足了心思，特意将课程安排在了一大早，因为在她看来，只有真心喜爱庄子，又有心要学的人才会赶个大早跑来听课。

虽然研读庄子多年，但蔡璧名却从不敢说自己已经掌握了庄子的精粹。因为庄子思想起源于战国中期，那是个战祸频繁的年代，而庄子就是个小小的漆园吏，类似管理一个植物园的小官，最穷的时候要借钱度日，过得捉襟见肘，却依然无碍于思想的自由磅礴，相比之下，蔡璧名时时觉得有愧，因为自己生活得太过幸福，也没遇到过大的挫折，这样的人生是否够格教庄子？如果自己的生活跟庄子同样困窘，又是否能够如他一般安顿好自己的心神？

无常巨石落下，置之死地而后生

42岁那年，蔡璧名忽觉身体不适，去医院检查，医生发现她的子宫里有个9公分大的肿瘤，癌细胞已经扩散到肠胃和淋巴。因为肿瘤过大，医生不敢贸然开刀，只能采取放疗手段治疗。“放疗剂量会达到7000度，肠子可能会因此爆裂，到时只能开腹缝合，但即使过程顺利，5年内的死亡率还是有75%，就算侥幸活下来，也可能要提着尿袋过一生。你要有心理准备。”医生给她提前打了预防针。

虽然想过痛苦会丰盈人生，但灾难真的来临时，蔡璧名还是忍不住喊痛。那是怎样的一种痛呢？整个身心像被撕裂，每一寸肌肤都被五马分尸，尤其是如厕时，就好似坠入十八层地狱，那种绝望常人难以想象。有一次蔡璧名在接听母亲打来的电话时发出哀嚎，声音之凄厉悲惨竟然吓得母亲一礼拜都不敢再打电话。

恐惧终日如影随形，也直到这时候，蔡璧名才知道自己对《庄子》的学习只流于文字，并未好好实践过。经过一番挣扎，她决定入院治疗，并借此机会好好实践前半生所学。于是，她忍痛上完了最后一堂课，平复下情绪告诉学生：“老师生病了，就像闹钟坏了要去修，修得好就继续用，修不好就丢了，我也不知道修不修得好，如果修不好，那就在这里跟大家道别。”课堂上的啜泣声此起彼伏，但蔡璧名没有哭，她默默告诉自己：是时候检验你对庄子的信仰了。

在病房里，蔡璧名静静观察着周围的每一个人，她发现几乎所有的病人都哭丧着脸、驼着背、情绪低落，空气中充满着恐惧、焦虑与愤怒，蔡璧名默默观察着自己的身体，惊讶地发现一旦自己出现负面情绪，体内的血流就会加快、指甲也会迅速开裂，但情绪较为平静的时候，身心状态就会发生好转，于是她决定先从安定心神开始。

她开始一点点反刍《庄子》心法，努力让自己的心变成一面镜子，外界的事物反射过来，也不过是一个影像，不再长时间停留在她的心上。在配合西医治疗的同时， 她利用自己掌握的中医知识和太极拳法、瑜伽技能研发出一套特殊的穴道引导术，每日勤练不辍。

治病其间，她的学生也给了她最大的支持。他们轮班去她家喂宠物、浇花，去医院陪她闲聊，因为都学过《庄子》，学生们探病时从不面带忧色，而是乐观地同她开玩笑。有学生见她一只手因为输液变得肿大，另一只手骨瘦如柴，就为她拍照，还题字说：“猪脚与凤爪”;还有学生见她的脸肿成猪头，便打趣她：“以前上三百人的大课总是看不到您的脸，这下好了，不必担心了。”还有学生为了照顾她放弃考研，她说：“太过分，这样陷我于不义！”学生竟说：“就算考榜首，如果我最好的朋友死了，又有什么意思？”

《庄子》中尽是宝藏，蔡璧名就这样一件件去发掘，感觉就像金庸小说里掉进山洞的侠客，忽然发现墙壁上全是武功秘籍，于是开始潜心演练，只为了寻找最后的一线生机。

头皮柔软下来，才能找到回家的路

与庄子为伴的日子里，一呼一吸仿佛都变得轻盈，换个角度去看世间万事，蔡璧名发现了生命原来拥有那么多全新的维度。当她全身心沉浸其中，忽然觉得痛苦一点点减轻了，身体指标也开始发生好转。

不到5个月，癌细胞奇迹般消失了。出院的时候，医生对蔡璧名说：“你的病不是我医好的，是庄子医好的。”

病愈后的蔡璧名重新回到了课堂上，患病期间，她有了一个全新的发现，那就是当她的身心与庄子精神契合的时候，她的头皮就变得非常柔软。为此她专程去日本买了一台头皮硬度检测仪，打算在开学的时候为同学们检测头皮硬度，然后期末再测一次，看谁的头皮变软最多，谁就拿最高分。“因为头皮软代表身心放松，这才是真正体验《庄子》哲学的精髓。”

因为亲身验证了《庄子》中的道理，病愈后的蔡璧名成为了活生生的庄子代言人，她用浅白的语言告诉学生们如何同自己的心相处，比如心情不好的时候，看别人不顺眼的时候，那就要“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把自己心放在一个中立的位置;为自己的心沐浴更衣，持守斋戒，那么心地就会变得纯净澄澈，更容易看到世界的真相;做事的时候，学会卸下负担，因为“以瓦注者巧，以钩注者惮，以黄金注者殙”，被物欲驱使的人，注定会做出最蠢的决定。

不但对自己的学生，她甚至对所有的年轻人都升起了一种使命感，她时常思索着如何让传统文化浸润到现代人的生命。为此她将自己的治病经验撰写成了一本科普著作《穴道导引》进行推广，这本书迄今仍名列诚品书店畅销榜前列;2015年，她还同漫画师合作出版了《正是时候读庄子》，以漫画重现原典，配合风趣解说，一上市便大受欢迎。2018年，蔡璧名还在线上做了有关庄子的网络课程，同样收获了几百万的点击量，就连蔡依林也成为了她的学生，并坦言：跟着老师学庄子，让我明白我原来可以主导自己的悲喜，不去做一個赚钱工具。

几年前，蔡璧名曾经养过一只小狗，后来小狗不小心走失，她冒雨去找，后来终于找到，一把搂在怀中，才发现原来自己爱得这么深。但在前段日子，这只狗又被朋友弄丢了，她也心痛，但却想到朋友应当会比自己更难过，她渐渐看见了自己的执着，然后慢慢放下，默念着“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并告诉自己，狗若丢了，那也许是老天的安排，它也许会遇见更好的主人，这样想着，她又安心投入了工作。

现在的蔡璧名仍然单身，独居，养了2只狗、4只猫、1只龟，她爱这些动物，但却爱得明了，爱得自在。她时常感觉身心轻盈，内心安稳，就像安住在光明的家中。一卷《庄子》，让她找到了回家的路，也终于变成了一个头皮柔软的人。幸甚乐哉！

（编辑·李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