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抉择

□ 王玉梅

10天前，一位60岁的女病人被介绍到我们病房，她患输卵管肿瘤5年、肠梗阻3个月。病人因为痛苦不想继续活下去，她最主要的诉求是希望通过外科手术解决腹胀症状。外科会诊后认为病人一般状况差，且为盆腹腔多发肿瘤，为外科手术禁忌症，建议给予禁食水、胃肠引流、生长抑素抑制分泌、抗感染治疗并留置腹腔引流管放腹水。病人不甘心在这种状态下生活，肿瘤科也束手无策，故与我联系转至我科。

病人的家庭情况有些复杂：

积怨的家庭：病人是出身于农村，十多岁丧父，她大姐对其有养育之恩。病人与丈夫一起白手起家，自主经营，逐渐积累了一些财富。她有一个女儿，28岁，学医，目前在一家私立医院做产科医生。女儿学医是病人的愿望，希望能够在自己有病有灾的时候方便照顾，没想到一语成谶，自己患了这样的疾病，觉得很委屈。病人在家掌握“财政大权”，她爱人为了能多补贴自己在农村的父母，常常背着她偷偷给父母钱、照顾弟弟和侄子，因此病人和女儿都对此很不满，多次交涉都是不欢而散，彼此积怨很深。

无助的女儿：女儿很无力，父母双方她都无法劝说，母亲因为无法排遣心中的痛苦，成天都在提一些无理的要求，甚至总是和家人说：“让我死吧，活得太难受了！”这让女儿很痛苦，又不知所措，感觉自己要崩溃了。

矛盾的病人：一方面，病人觉得自己很委屈，幼年丧父，她希望能找一个呵护自己的男人，可是丈夫却对她的感受不管不顾，尤其是生病后，感觉没有可以依靠的人支持和帮助自己，怀念刚结婚时和丈夫白手起家那种心与心在一起的感觉，丧失了继续活下去的勇气；另一方面，她很希望继续活着，和家人一起与疾病抗争，看到心爱的女儿有自己的孩子，所以在不停地要求尝试各种治疗方法。对于丈夫的强硬态度她很痛苦，希望他能真正关心她、依从她、安慰她，而不是无时无刻地争执吵闹。

固执的丈夫：丈夫也觉得自己很委屈，病人常年的约束让他感觉没有自由，尤其是妻子阻挠他对父母的照顾让他很难过，妻子患病后他每天都在时刻守护着，努力尽自己作为丈夫的责任，但他却无法面对她的负面情绪，不愿和她聊天，不愿分担她的痛苦。

面对这样一个复杂的局面，我们该如何帮助和支持？真的很难！但我们能体会到病人及其家属的痛苦，并决心与他们一起努力解决。以下是我们所做的努力：

我跟病人面谈，并帮他们开了家庭会议。在病房里，当着丈夫、女儿、病人的姐姐以及丈夫的弟弟妹妹的面，病人表达了自己最重要的需求。她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说：“太感谢你了！能给我倾诉痛苦的机会！我一直都没有机会说，如果你不来和我谈，我可能会将痛苦带到坟墓里去了！”我轻拍着她的肩作为回应。她泪流满面，指着丈夫说：“你能不能好好和我说句话？好好安慰安慰我？向我认个错，服个软？我太希望像别的女人那样得到丈夫的爱了！”说话时，她充满渴望的眼睛一直望向丈夫，希望他能有回应。丈夫仍默不作声，一旁的兄弟姐妹们纷纷提出自己的观点，感谢病人为这个家日夜操劳，感恩她的付出，都劝说丈夫好好安慰病人。这时，丈夫的态度有了一些转变，认同地点点头。病人的情绪平复了许多。尽管病人经常说自己不想活了，但实际上她求生欲望很强烈；她对丈夫的态度很在意，觉得丈夫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希望能够得到他的体贴、爱和关怀；她对医护团队的依赖性很强，因为她在医护人员面前宣泄自己的情绪时感受到了包容和理解，这让她获得了自由，也得到了继续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

经过医护团队的努力，丈夫不再与病人争吵争执，他跟病人聊了很多过去的事情，对自己做得不够好的一些地方进行检讨，并按照病人意愿把房产过户给了女儿。但因为长期以来的相处方式难以改变，他仍在刻意避免与病人有更多交流。我们跟他做进一步沟通：“你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人，你的安慰和支持可以让她放下怨恨和委屈。你愿意再多做一些努力吗？”他渐渐地理解，表示会尽力做好。

病人对丈夫的抱怨越来越少，不再纠缠于过去的恩怨，不再寻求所谓的根治办法，不再幻想奇迹的发生，逐渐接纳自己目前的病情，希望能够尽量减少痛苦。她对医护人员仍很依赖，我引导她尝试着自己去思考、面对和处理不良情绪，教会她放松的方法，鼓励她尽可能表达自己的意愿，获得家人和医护团队的帮助。

女儿也不再束手无策，她与医护人员充分沟通，在父母之间真正起到了桥梁和纽带的作用。她和妈妈一起回忆过去温暖有爱的点点滴滴，向父亲表达感恩和感谢。她感觉自己变得平静了，不再惧怕与父母沟通，心里踏实了很多。

因为病人和家属的问题很多，医护团队每天都需要与他们多次沟通，且每次至少半个小时，对于管理着4～5个类似病人的医生来说很难。

在多年的专业实践中，类似的挑战时有发生，需要我们具备不逃避、以平和的心态面对困境、始终保持爱和自信的能力，这也是整个团队力量的展示。可喜的是，我们做到了！病人和家属的心灵成长让我们欣喜若狂，内心充溢着满满的成就感。能够让即将离世的病人和家人好好告别，通过专业支持和照顾，倾听、陪伴，见证着独特的亲情和爱，抚慰破碎的心灵，对我们来说是莫大的幸福。

作者后记：

在本文完成之际，故事仍然在继续着，医护人员和这一家人的关系越来越融洽，患者及家属在痛苦和挑战面前不再抓狂、抱怨、无助、逃避，每个人都变得平静而有力量。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离别、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大部分临终病人在生命的最后阶段都会经历这八苦。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面对着复杂的来自“身、心、社、灵”的困境，医护团队难免会产生职业耗竭感。重要的是，我们知道，病人和家属也知道，医生不是神，不能治愈所有的疾病，不能阻挡必然到来的死亡，我们能做的就是和他们在一起，他们需要的就是我们不放弃。在充满爱和智慧的陪伴中，让身处其中的每一个人都获得心灵的成长，这或许就是临终关怀的魅力所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