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联大编印的语文选本教材

2019-01-02 09:12龙美光
云南档案 2018年12期
关键词:新文学国文文选

■龙美光

西南联大是我国近代史上一所成就卓著的与抗战相始终的著名战时大学。抗战时期,西南联大教授饱受颠沛流离之苦,在极端困苦中坚守学术精神,开创一代学术盛事。他们落脚昆明,以强烈的责任感,问学求知,传道授业,取得了举世瞩目的办学成就。西南联大教授们打破“部颁教材”一统天下的局面,自编自印语文教材,以此引领学术风气,熏陶了一批成就卓著的英才。其中,联大文学院编选的两本旨在培养学生新文学气质的语文读本曾广受联大学子和学界称赞。

《西南联合大学国文选》试选新文学

二手书最受追捧的孔夫子旧书网上,一家旧书店以一万元的高价悬售一本抗战时期编印的《西南联合大学国文选》。其价甚昂,惜售之情跃然而来,又多少代表了后人对西南联大的一种敬意。

1946年5月3日,西南联大中文系全体师生合影(二排左起:浦江清、朱自清、冯友兰、闻一多、唐兰、游国恩、罗庸、许维遹、余冠英、王力、沈从文)

朱自清先生在一篇《论大学国文选目》的文章里,曾就大学国文选目问题详作阐释,其中就专门提到这本旧旧的《西南联合大学国文选》。他征引朱光潜先生的话:“大学国文不是中国学术思想,也还不能算是中国文学,它主要的是一种语文训练。”并指出,这句话代表了大部分人对于大一国文的意见。

抗战前后,提供给大中学生阅读的国文阅读范本,以古典文学为主,有着“重古”的方向。而抗战初起,开始有了“重今”的呼声。正如朱自清先生所说:虽然重今的选本可以将文化训练和语文训练完全合为一事,这是最合乎理想的办法,也是最能引起学生兴趣的办法,可是办不到,一则和当时的中学国文教材冲突;二则和当时的大学国文教材也冲突。无论哪个大学都还不愿这样标新立异。

由于西南联大大部分文学教授对新文学有着特别的敏感,也就尤其注重大学国文课语文训练与文化训练并重的国文课程方略。于是,联大开风气之先,将语体文收在“国文选”里,也就形成了特色明显的《西南联合大学国文选》一书。

1939年6月16日,西南联大文学院召开了大学国文选本会,确定联大学生必修校本国文选本篇目,并由杨振声、朱自清、闻一多、余冠英、魏建功、王力、浦江清、罗常培等人进行编选。此书自1939年起编辑,连续几年不断编选和增删,形成了至少三种版本。据联大大一国文委员会主任杨振声之子杨起、王荣禧夫妇回忆:“我父亲在西南联大的诸项工作中,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他把白话文引进大学课堂。这一举措可谓开风气之先,而且意义深远。1938年西南联大成立了大一国文委员会,我父亲任主任委员。在他的主持下,开始编选《大一国文课本》的工作。这册课本把反映新文学运动业绩的现代文学作品——散文、小说、戏剧文学、文学理论引进大学国文教材,在中国现代教育史和文学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创举。为编好这本课本,他顶着当时教育当局严重的复古倾向和压力,发扬学术民主,发动全体任课教师推荐篇目,几经斟酌、讨论,并在使用中不断总结、增删,至1942年才最后定稿。国文成为全校一年级的共同必修课。以后,到了1944年,又从中挑选出语体文部分(即白话文),加上新编选出来的语体文,形成了《西南联大语体文示范》,并交由重庆作家书屋出版。

对于这次国文选的编选,1942年7月1日,罗常培先生在昆明广播电台演讲时指出:“一般大学生对于国文了解的程度和发表的能力,照理说,如果中等教育办得好,应该都在水平线以上的。这时候在选材一方面,除去他们对于中国文学更有进一步的欣赏和了解以外,对于近二十年来的现代文学作品也不可以一笔抹煞。有人说,既然做了大学生,还看不懂白话文吗?如果他喜欢新文艺,自己尽可以在课外去浏览,何必占授课的时间?况且这二十年来新文艺产量虽多,实质一方面却是瑕瑜互见,未必都是成熟的作品。其实,照我看起来,白话文学并不像一般人想象的那么容易懂。就因为它是新兴的文体,所以对于它的设计、结构、文字的运用、人物的刻画等等,越发得详详细细地分析、解释。你必得讲过一回新文艺,你才知道它不容易讲;你必得做过一篇新文艺,你才知道它不容易做!又因为它瑕瑜互见,不完全是成熟的作品,所以在选择去取之间,格外得慎重,才不至于叫后进漫无准则。我们西南联合大学所用的大一国文读本经过3次改编,最后的一本包含15篇文言文、11篇语体文、44首诗、1篇附录。这不过是一种试验,当然有许多自觉或不自觉的缺陷。可是,当初选录的时候,很小心地挑选这十几篇语体文,无非想培养一点新文学运动里秀出的嫩芽,让它慢慢儿地欣欣向荣,不至于因为缺乏灌溉就蔫萎下去。没想到最近教育部召集的大一国文读本编订委员会只选了50篇文言文、4首诗,其中固然经史子集色色俱备,可是把语体文删得连影儿都没有了!我认为这不是一件小事,这正是新旧文学消长的枢机!”

笔者见到的《西南联合大学国文选》,并不是罗常培先生提到的第三版,但很能体现编选者的心思。其中共收录诗文七十多篇,多注重于作品的思想之深和语言之美,且又不忘兼顾时代呼声。从入选文章不难看出,其编选者以一片炽烈的家国情怀,与西南联大“刚毅坚卓”的校训精神相呼应,真正将“语文训练”与“文化训练”相结合,开创出大学国文教学的新天地。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笔者阅读的版本,除了上篇的古文,下篇的古诗,18篇语体文佳作不仅作为中篇入选此书(如前所述,少数几篇也入选后来出版的“语体文示范”)且其文体既有散文、小说、演讲,还有戏剧文本和文艺理论,免去了大学生阅读现代文文范须自寻课外书的不便。因而,朱自清在《论大学国文选目》中说:“照作者的意见,青年人连新文言都不必学,只消写通了语体文就成(西南联大一年级生就限作语体文)。无论如何,重古的选本不可避免地使阅读和写作脱了节。多年来大学师生都感到这种困难;只有让学生课外阅读语体文的书来弥补这语文训练的缺陷。——西南联合大学‘国文选’收录语体文,是比课外阅读进了一步。”由此,这本古今结合的国文选,也就理所当然成为中国现代大学校本教材的范本,成为同类课本的典范之作。

《西南联大语体文示范》书影

多年前,汪曾祺先生在回忆西南联大中文系时就曾这样写:“如果说西南联大中文系有一点什么‘派’,那就只能说是‘京派’。西南联大有一本《大一国文》,是各系共同必修。这本书编得很有倾向性。文言文部分突出地选了《论语》,其中最突出的是《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这种超功利的生活态度,接近庄子思想的率性自然的儒家思想,对联大学生有相当深广的潜在影响。还有一篇李清照的《金石录后序》。一般中学生都读过一点李清照的词,不知道她能写这样感情深挚、挥洒自如的散文。这篇散文对联大文风是有影响的。语体文部分,鲁迅的选的是《示众》。选一篇徐志摩的《我所知道的康桥》,是意料中事。选了丁西林的《一只马蜂》,就有点特别。更特别的是选了林徽因的《窗子以外》。这一本《大一国文》可以说是一本‘京派国文’。严家炎先生编中国流派文学史,把我算作最后一个‘京派’,这大概跟我读过联大有关,甚至是和这本《大一国文》有点关系。这是我走上文学道路的一本启蒙的书。这本书现在大概是很难找到了。如果找得到,翻印一下,也怪有意思的。”

汪曾祺先生说得好,翻印一下,也怪有意思的。七十多年后的今天,这本书已经以《西南联大国文课》的新面目示人,但愿读者还能从中读出这本书的趣味和精神气,读出一点新的“意思”来。尤其是语文训练与文化训练两者趣味相成的编辑态度和语文理念,值得我们倾心效仿。

《西南联大语体文示范》彰显新文学

我在九年前第一次得见《西南联大语体文示范》(书脊亦印“国立西南联合大学语体文示范”)的庐山真面目,真有相见恨晚之感。无疑,这是抗战时期由西南联大的文学家们编选的一本倡导新文学写作的老课本代表作。

经过四五年的酝酿之后,到了1944年10月,西南联大文学院中国文学系为“能很适合的帮助学生习作”,为使大学生“能用本国文字恰当的表现他的思想与情感……养成他们中每一个人都有善用文字的能力”,同时为培育大学生“以现代人的资格,用现代人的语言,写现代人的生活,在世界文学共同的立场上创造现代的文明”,以整册篇幅“清一色”地编选出版了这本新文学色彩极为浓烈的“参考小书”。杨起、王荣禧回忆:“1944年,当时的教育部重申大一国文课必须采用部定教材。联大没有低头,而是在使用部定教材的同时,大一国文委员会另编一册《西南联合大学大一国文习作参考文选》作为补充教材……这册文选,后来改称《语体文示范》。”

其由杨振声先生撰写但在书中并未署其名的“卷头语”指出,这本小书“内容虽不完备——凡长篇及本校同人作品皆经割爱——却都是能忠实于自己的思想与情感的作品;从这些作品发展开来,便是修辞立诚的门径,便是创造中国文学的新途,便是中国文学走上世界文学的大路。”

这一选本的著作人有胡适、鲁迅、徐志摩、宗白华、朱光潜、梁宗岱、谢冰心、林徽因、丁西林9人,完全打破了文学选本“生者不录”的传统。毫无疑问,“经割爱”的是闻一多、朱自清、沈从文、卞之琳、冯至、罗常培、李广田、杨振声等联大文学家的作品(这些文学家的作品在西南联大结束后则大多入编继承了西南联大文学院衣钵的昆明师范学院中文系1947年10月编印的《国立昆明师范学院语体文选》)。这一针对本校同人的自律,与其说是避嫌,还不如说是联大学人对名和利的自觉看淡,从中更让人感慨联大学人为人学问的严谨。

此书收录的各体作品计有13篇,收录的各作者文章,则分别有胡适的《建设的文学革命论(节录)》,鲁迅的《狂人日记》及《示众》,徐志摩的《我所知道的康桥(节录)》及《死城(节录)》,宗白华的《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朱光潜的《文艺与道德》及《无言之美》,梁宗岱的《哥德与李白》及《诗、诗人、批评家》,谢冰心的《往事(节录)》,林徽因的《窗子以外》,以及丁西林的《压迫》。这些按照“浸透作者思想和情感”为标准的入选文章,不少在今天仍是不朽的名篇。

从《西南联合大学国文选》到《西南联大语体文示范》,西南联大的文学教授们将新文学的种子渐进式地、郑重地播撒在联大学子的语文训练和文化训练中,成为那一代大学生难以忘怀的记忆,这两本书也就自然而然成为中国现代高等教育史上的珍贵文献。

联大新文学教学开花结果

《西南联合大学国文选》书影

当然,在新文学的倡导上,西南联大并不是编两本校本教材来突显新文学的地位就了事,而是在编选教材的基础上,将选本纳入课程体系,并在实际的教学研究中,以课程建设全力渗透新文学思想,夯实新文学根基。联大在昆明八年间,先后开设了大一国文(沈从文、吴晓铃)、各体文习作(沈从文、余冠英、萧涤非、李广田、游国恩)、散文研究(朱自清)、现代中国文学(杨振声)、中国小说(沈从文)等等诸多课程。其中以“各体文习作(一)”为例,其1945年度联大文学院中国文学系学程说明书就指出,“本课程注重语体文之写作训练。在程序上,上承大一作文之基础,并进一步作为文学创作之准备。至少于每两周内在堂下作文一次。每周上课两小时,除介绍中外作家之写作理论及经验外,并以作品为例,分析其写作过程,批评其优劣得失,以引起学者自动写作之兴趣。”

在联大文学教授们的影响下,联大学生的毕业论文中也就自然而然地出现了《从诗界革命到新诗》(刘泮溪)、《抗战后文艺发展情形》(林抡元)、《中国战时文学》(王松声)、《新诗的发展》(张燕传)这样的题目,涌现了联大新诗社、高原文艺社、冬青文艺社、南荒文艺社、文聚社这样的十多个新文学社团。并且,这些社团还是在闻一多、李广田等文学家的指导下开展文学活动。在这样的努力下,西南联大产生了一批成就斐然的新文学作家。联大学生中,穆旦的《探险队》(1945)和《穆旦诗集(1939-1945)》(1947)、郑敏的《诗集(1942-1947)》(1949)、缪弘的《缪弘遗诗》(1945)等都已是新文学出版物中的珍品。由杜运燮和张同道编选的《西南联大现代诗钞》(1997)、李光荣编选的《西南联大文学作品选》(2011)等选本集中呈现了联大新文学教育的成果。可以说,联大已成为新文学滋生的土壤和大西南重要的新文学阵地。

“话从哪里说起?等到你要说话,什么话都是那样渺茫地找不到个源头。此刻,就在我眼帘底下坐着是四个乡下人的背影:一个头上包着黯黑的白布,两个褪色的蓝布,又一个光头。他们支起膝盖,半蹲半坐的,在溪沿的短墙上休息。每人手里一件简单的东西:一个是白木棒,一个篮子,那两个在树荫底下我看不清楚。无疑地他们已经走了许多路,再过一刻,抽完一筒旱烟以后,是还要走许多路的。兰花烟的香味频频随着微风,袭到我官觉上来,模糊中还有几段山西梆子的声调,虽然他们坐的地方是在我廊子的铁纱窗以外。铁纱窗以外,话可不就在这里了。永远是窗子以外,不是铁纱窗就是玻璃窗,总而言之,窗子以外!…………”(林徽因:《窗子以外》)

——七十多年前,西南联大的同学们就读着这样美的文字进入大学生活了。汪曾祺先生曾在《西南联大中文系》一文中深情地说:“我要不是读了西南联大,也许不会成为一个作家。至少不会成为一个像现在这样的作家。”或许,正是在这样的文化熏陶下,才孕育出了汪曾祺、穆旦、鹿桥、杜运燮等一批成就卓著的西南联大作家群。

七十多年时光转瞬而逝,在新文学已广泛影响于今天社会文化生活的时候,我愿以本文向编选这两本小册子的西南联大文学院的教授们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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