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人打扮”的义和团事件

2019-01-02 09:00雷永芳
西部学刊 2019年19期
关键词:义和团历史学家历史学

摘要:美国汉学家柯文的《历史三调:作为事件、经历和神话的义和团》与其说是一本对于义和团事件的研究著作,不如说是一本史学理论著作。它通过三种不同历史表述方式展示了历史学家、事件经历者和神话创造者对于同一历史事件的不同解读,从而昭告人们:被书写出来的历史从来都不是原模原样的真实,人们对历史的思考受制于社会及其环境;人们在看待、理解、书写历史的时候,必然会掺杂自己以及其他人的一些思想与感情;历史学家最重要的工作是如何链接过去与现在,在两者之间找到平衡点,将历史事件的真实性与历史的现实性相契合与相统一。

关键词:柯文;义和团;历史事件;历史事实

中图分类号:K256.7    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CN61-1487-(2019)19-0142-03

《历史三调:作为事件、经历和神话的义和团》(History in Three Keys:The Boxer as Event,Experience,and Myth)是美国著名汉学家柯文(Paul A.Cohen)先生的代表作。这本书与其说是一本对于义和团事件的研究著作,不如说是一本史学理论著作。义和团事件在这本书中充当的角色是一个宏大的案例,且这个案例出现了好几种“任人打扮”的方式。本书中的事件、经历和神话,既是我们探寻历史真相、理解历史意义的不同途径,也是解释历史可以采取的不同手段。三者互相吸收,互相塑造,又融合了每一代人对历史的诉求,才形成今天的历史和对于历史的记忆。

“调”,缘于音乐领域当中的“音调”,也可以指“能为某种东西提供导入的设备或手段”[1]318。通过对《历史三调:作为事件、经历和神话的义和团》三种不同历史表述方式的分析,我们看到了历史学家、事件经历者和神话创造者对于同一事件的不同解读。历史事件是过去发生的事实,历史学家对该事件的书写,取决于书写历史者在社会与体制中所处的位置,以及他对于历史事件本身的认识与思考。其中包含了历史学家对历史现象的筛选,事件经历者对事后回忆的淡化与感情色彩的加入,历史为这一事件服务于社会现实而做出的发扬与舍弃。在面对史料的时候,历史学家该如何讲述自己的文本,以怎样的方式塑造历史,谱写出怎样的“keys”,这是值得探讨的问题。

一、历史学家的历史

爱德华·霍列特·卡尔说:“只有当历史学家要事实说话的时候,事实才会说话:由哪些事实说话、按照什么秩序说话或者在什么样的背景下说话,这一切都是由历史学家决定的。”[2]卡尔所讲的这种历史学家对于过去事实的取舍,构成了本书的第一部分——作为事件的义和团。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曾经上演过无数个过去的事件,但是历史学家不可能把这些所有的事件全部记载。或是由于没有能够记载的现实条件(缺少能够记录的材料或没有可以书写的人),抑或是身于其中的人认为这不值得记录。总之,会有很多种原因,使得许许多多“过去”的事件,湮灭在了“过去”之中。而在史书上记载的,或者人们有心或无意写下来的文字,或者从地下挖出来的器物,还有人们口头相传下来的记忆、歌谣、神话等,只是众多过去事实中的“沧海一粟”。但是,就是这些“沧海一粟”们,钩勒出了300万年地球上的人类历史。

义和团事件就是这些“沧海一粟”的其中之一。义和团事件波及山东、河南、直隶甚至蒙古和东北,参与的人数众多,有普通民众、中外官员、传教士、外籍军人等等,使得这个事件本身又包含了许许多多的“过去的事实”。而事件中能够流传下来的——如史书记载、日记、书信、口述整理等,又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这就使得人们没有办法完全客观地还原整个义和团事件的经过,而只能根据流传下来的这一部分,整理出一种“有据可循”的义和团事件。

如柯文所讲:“所有的历史著作(即使是其中最出色的那些)都是对过去的高度简化和浓缩;像义和团运动这样一个历时数年、波及华北大部分地区的历史事件可被转化为一本数百页长的史书,人们可以把它拿在手里,花10个小时就能从头到尾读一遍。”[1]5这说明,即使是能够穷尽史料地对义和团事件的研究,也无法将过去的事件百分之百还原。历史学是通过痕迹得来的认识,尽管许多痕迹被有意或无意歪曲或失真,我们得尽量从这些痕迹中,还原过去所发生的事情。而这种“过去”包罗万象,如食物、服饰、文字、天体、树木、土壤……这也就决定了历史学所研究的对象是无限的,任何事物都是潜在的研究对象——只要能从它身上发现过去。而确定过去的事实,只能通过对痕迹间接地推理得来。历史学家所能够做到的,是通过充分的论证与合理的解释,根据这些痕迹,将其与客观事实无限接近。

二、历史事件中个人的经历与情感

兰克曾经说:“历史是客观存在的事实。”这种“客观存在的事实”,就好像本书的第二部分——作为经历的义和团。它是由事件中的经历者真实的心路历程所构成的。一般人们会认为这种过去的经历可以原原本本地还原历史。可是,这种经历实际上是零散的,且带有很强的主观性。而历史事件通常是前后逻辑连贯,有着深刻的原因和深远的后果的。1900年在华北地区爆发了一场大规模的干旱,由于这种干旱常常带有“不确定性”,即人们不知道它会持续多久,造成了华北地区民众的恐慌与焦虑。干旱引起民众的无所事事和对未知死亡的恐惧,使得当义和拳降神附体的迷信和关于洋人的谣言四起,并以惊人的速度传播,广大民众纷纷“入拳”。但是当某一地区降一场大雨后,拳民则立即四散,选择回乡种地。這说明民众在参与整个事件时是盲目从众的,且对于事件的发展进程并无清晰的规划与预见。

事件对于每个人的意义是不同的:“如果把经历视为‘文本,把亲历者视为‘读者,那么,不同的读者会以不同的方式阅读或者‘建构文本,赋予文本不同的价值观、信仰和神话。”[1]67-68对于义和团事件经历的描述,中国民众和官员、外国官员和士兵、传教士等,由于他们身份的不同,所代表的阶层和利益便不同,看待事件的角度也总是片面的。所以,个人的经历并不能代表整个历史。而一个事件对于另一个事件的意义也总是不同的:“已经发生之事的意义在一定程度上取决于将要发生之事的结果。”[1]67譬如,义和团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直接导致了庚子之乱的发生,继而引起八国联军侵占北京,清政府战败,签订《辛丑条约》等一系列事件。假如清政府没有战败,《辛丑条约》没有签订,或许义和团事件在整个中国近代史进程中的影响力就会点到为止了。

情节既是对历史的构建,也是对历史的解释。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我们需要提取出自己所要研究的一段情节,确定它时间上的终点与起点、人物和场景、视角与镜头,来建构自己对历史解释。历史学的叙事方法与小说类似,但是要比小说更加真实与厚重,因为历史的叙事无论精彩或者不精彩,都足够吸引人。保罗·韦纳说:“人们出生、饮食、死去,但只有历史学能让我们知道他们的战争、他们的帝国;他们是残酷无情的,也是平庸无奇的,既不完全善,也不完全恶,但历史学告诉了我们,在某个特定的时代,他们是更喜欢追逐无尽的利益,还是功成身退,也告诉了我们,他们如何感知色彩,将之分类……”[3]也许,历史对于普通大众永恒的魅力,便在于此。而海登·怀特认为,历史学结合了情节、论证和意识形态蕴涵三种解释模式,它们一起确定了著作的风格。因此,历史学家们所呈现文本的差别——哪些受人们欢迎,哪些不受欢迎;哪些有趣,哪些乏味;哪些生动,哪些艰涩——都是由这三种解释模式决定的。

几乎所有社会史都认同条件决定事物的走向,个人对历史的介入无足轻重。布罗代尔说:“你不可能与大海抗争……在过去的分量面前,除了对之有所意识之外,什么也做不了。”[4]所以,拉布鲁斯范式和马克思都强调社会阶级所构成的整体。但是寻找典型性的时代已经过去,集合体的社会史衰落了,伴随的是微观“新史学”的崛起,“历史学家将集合体人格化的方法,构建了抽象的集体社会事实,为了使它一直是根据动机和意图能理解,根据确证的规则能解释的历史学,社会史将运用于个体行动者的意图、感情和心理同样运用于集体行动者。”[5]208从社会史的角度讲,个人虽然影响不了整体,但是个人在事件中的经历却是至关重要的。

三、历史学的现实意义

柯林·武德说:“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是历史学家心灵中重演过去的思想。”[6]但是历史学家的思想,是扎根于他所在社会现实中的,受到所处政治制度、意识形态、信仰与文化等因素的影响。由于人们的观念转变与政府意识形态的变化,历史学家对于历史的解释,也会随之不断地变化。现实对于历史学的重塑功能就在于此。历史学家或者政客会不断地重新塑造过去的历史面貌,对已经发生的历史进行再度解释,使其更好地服务于现实社会。正所谓“合则用之,不合则弃之”,这就是为什么每一个时代,都需要重新解释过去发生的历史。但是在这种重新解释的过程中,为了适应现实的需要,往往会颠覆、甚至扭曲已经发生的历史事实。各个历史时期对同一历史事件的解释——或贬低,或大肆宣扬,或神话化——都是出于现实的需要。

在《历史三调:作为事件、经历和神话的义和团》一书中,作者采用了三个历史时期政府及大众对于义和团事件的渲染与评价,来说明义和团事件是如何一步步被神话化的。

在“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人们普遍希望接受西方的先进思想,认为“义和团会威胁到一个经过改良的‘进步的中国的诞生,同时又在担心义和团运动会破坏儒家的理性主义和以儒家学说为基础的社会秩序。”[1]245所以,精英知识分子对于义和团事件的态度是排斥的,认为其是“野蛮之革命”,民众的盲目轻信和盲目排外对于中国的强大是有害的。但是他们也支持义和团具有进步性的观点,认为他们破坏了清王朝的统治,是一次革命行动,但是这种进步是“非理性的”。

在20世纪20年代,由于美国总统威尔逊在巴黎和会上食言,“五卅”惨案的发生以及马列主义的影响,激起中国民众反帝国主义情绪,义和团事件的盲目排外性,被越来越多的人解释为“爱国”的象征。从指责义和团野蛮、迷信和盲目排外到民族主义成为主流,义和团自然而然地变成了民族主义的先驱。在这一时期,“人们最关心的是帝国主义使中国蒙受的耻辱,所以,对义和团进行神话化的重点放在反帝国主义的民族主义主题上。”[1]286由此,义和团的神话化往前迈出了一大步。

在“文化大革命”时期,义和团被神话化了。红卫兵与红灯照的相似性,以及与江青《红灯记》的联系,使得红灯照变成了一种具有革命造反精神的形象:“问题的症结不在于撰写脱离政治的历史,而在于撰写反映正确政治观的历史。”[1]309这使得历史学家对于义和团事件的研究一定会带有相当浓重的政治色彩,这充分说明了历史事件是如何为社会现实服务的。

四、小结及余论

被书写出来的历史从来都不是原模原样的真实,人们对历史的思考受制于社会及其环境。即使是再伟大的历史学家,首先是一个社会人;而即使是再伟大的时代,也有着一定的局限性。也许这会导致我们书写出来的历史具有很多失真与不尽如人意之处,但这也是历史学对于当下社会的意义所在:人们怎样看待现在,就会怎样看待历史。在现实生活中,人们怎样解释时间的流动与社会的变化,怎样思考我们置身其中的社会,会潜移默化地反映到这个时代的历史学著作之中。

人类的主观行为是无法用原因和规律来解释的,却是可以理解的,理解的方式,是通过亲身经验和类比推理。历史学家把当下日常生活中的生活经验类比到过去,用来解释过去的事件及人们的行为。这就使得历史学家在写作的时候,会将自身的人生印记无形中加入到自己的创作之中。他的学识、眼界以及拥有的人生经验都会影响到他的作品。他怎样理解生活,他就怎样理解历史,他的作品就是他自己。

对于怎么“书写历史”,每个人都可以在这本书中获得一些启发。历史学家的文本属于认知,这是一种铺陈与展现出来的知识。它想要给过往提供理由:它解释,它论证。它诉诸构造程度不一的概念,再不济也要诉诸观念。这是一种相对来说抽象的文本,否则的话,它会丧失所有达到某种科学性的抱负。另一方面,它分析:它区分、解析、剖析,以便更好地考虑共性与特性,说明研究对象是在什么方面,是由于什么与类似却相异的其他对象有所不同。抽象不仅仅是不可避免的,而且也是不可或缺的。历史学是思考出来的,写历史是一种智力活动。柯文先生说:“历史学家与翻译家一样,必须熟悉两种语言,就我们的情况而言,即现在与过去。历史学家需要以敏锐的感觉,尽可能多的诚实求真精神,坚持不懈地在这两个完全不同的领域间来回游走。这种需要正是我们工作中最终的紧张之源。”[1]328我们在看待历史、理解历史、书写历史的时候,必然会掺杂自己以及其他人的一些思想与感情在里面。每个人的生活时代背景不同,对历史的解释也就判若鸿沟。因此,不能用单一的眼光来看待历史。如何做好过去与现在之间调解人的角色,这是我们每一个历史学人研究历史时最重要的“调”。历史学家最重要的工作是如何链接过去与现在,在两者之间找到平衡点,将历史事件的真实性与历史的现实性相契合与相统一。

参考文献:

[1](美)柯文.历史三调:作为事件、经历和神话的义和团[M].杜继东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

[2](英)E.H.卡爾.历史是什么?[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

[3](法)保罗·韦纳.古希腊人是否相信他们的神话[M].张并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2014.

[4](法)费尔南·布罗代尔.菲利普二世时代的地中海和地中海世界[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

[5](法)安托万·普罗斯特.历史学十二讲[M].王春华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

[6](英)柯林武德.历史的观念[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

作者简介:雷永芳(1990—),女,汉族,甘肃天水人,单位为苏州科技大学,研究方向为中国近现代社会史。

(责任编辑:朱希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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