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业社会学:经典命题及其延续

2019-01-04 18:02熊春文
关键词:社会学理论农业

熊春文

一、农业社会学的初兴

农业社会学在中国是一门初生的新兴学科。2009年朱启臻教授领衔发表《农业社会学》专著[1]以来,这一学科无论是在学术界还是政策实践领域都获得了一定程度的普及和认可,呈现出良好的发展势头。

在学术领域,以往对于农业的研究和解释,主要是农业科学和农业经济学的领地[2]200,随着近几年一些具有明显社会学学科意识的论著陆续发表[3-7],这一现象有所改观。其中有两方面的进展尤其值得关注。其一是若干社会学者积极参与到“农业转型”这一政治经济学议题的研究和讨论中来,为关涉“中国农业何处去”的重大问题贡献出不同于以往主流学科的诸多观点,显著地丰富和推进了中国的相关学术讨论①陈义媛在本专题的论文《农业技术变迁与农业转型:占取主义/替代主义理论述评》中对关于中国农业转型的学术争论有一个简明扼要的梳理。;其二是一些学者从社会学自身传统出发,通过经验研究探讨农业发展乃至乡村产业的社会基础、机制及后果[8-12],从而将农业的研究真正推进到具有丰富内涵的社会结构和文化伦理领域。笔者认为,后一种取向有望真正形成超越自然科学和政治经济学的研究范式,代表了农业社会学的发展方向。

在政策领域,中央发布乡村振兴战略,强调农业农村农民问题是关系国计民生的根本性问题,要坚持农业农村优先发展的原则,加快推进农业农村现代化。当前我国已经进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的新时代,如何推进落实乡村振兴战略中的农业现代化,构建现代农业产业体系、生产体系、经营体系,培育新型农业经营主体,健全农业社会化服务体系,实现小农户和现代农业发展有机衔接,成为新时代农业领域所要解决的主要议题。一号文件在提出夯实农业生产能力基础、实施质量兴农战略、构建一二三产业融合发展体系等措施的基础上,特别指出要“促进小农户和现代农业发展有机衔接”,涉及农业生产全程社会化服务,发展多样化的联合与合作,提升小农户组织化程度,打造区域公用品牌,开展农超对接、农社对接,扶持小农户发展生态农业、设施农业、体验农业、定制农业等,这些方面的新要求新内容都为农业社会学提供了宽广的施展空间。日前,国家农业部更名为农业农村部,表明国家已意识到农业问题不单单是农业内部的问题,需要超出农业技术和经济的范畴,更加全面系统地解决好农业农村农民问题。而把农业置于更为宽阔的政治经济和社会文化背景之中,恰恰是农业社会学的思维特点和学科所长。

在实践层面,中国当前正处在农业与农村现代化的重大进程之中,农业产能过剩与粮食安全、食品安全问题并存;资本农场、家庭农场与小农经营兼续;新型职业农民、兼业农民与传统农民同在;以及现实中出现的三权分置、土地托管、联耕联种、休闲农业、都市农业、替代农业、社区支持农业(CSA)、“新农人”、农业文化保护、农业生态环境保护、转基因伦理等新现象新问题层出不穷,中美贸易摩擦升级更让农业问题走到全球政治经济道义秩序的最前沿,这些议题都超出了农村社会学和农业经济学的既定研究范围,更超出了以农业技术为对象的农业自然科学的研究领地,期待农业社会学这一新兴学科发挥积极作用。

总之,理论和实践都在呼唤一门更为成熟的农业社会学的到来。

二、经典文本的核心地位

然而,一门学科的成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需要通过不断的知识积累和经验研究进行一砖一瓦的建设,其中理论建设尤其重要。对于一门新生的学科而言,我们认为理论建设别无他法,只能通过老老实实地研读经典,通过理解和阐释经典大家的著作,以寻求学科发展的最大共识和经验研究的灵感之源。

美国著名社会学家亚历山大曾力证经典文本在社会科学当中的中心地位。在他看来,之所以如此,有功能和知识上两方面的理由:在功能上,因为社会科学关于科学真理的争论涵盖经验层面与非经验约定的全部领域,使得如果不存在最低程度的理解底线,科学认识就无以可能。正是在这里,相互认可一种经典文本意味着拥有一个共同的参照点,可以减少复杂性;在知识上,因为社会科学的研究对象是生命,它所依据的是社会科学家自己对生命的理解能力,而不能通过模仿一种经验性解决问题的方式被简单地掌握。因此,社会科学中的经典文本都是那些具备高度发达的移情、洞察及解释能力的经典作家的高峰体现。他说:

这些功能上和知识上的考虑使得经典文本在社会科学的实践中占有中心地位。正是因为这些考虑,早期著作才被赋予一种优先地位;它们得到如此的敬重以至于那被归诸于它们的意义经常被等同于当代科学知识本身。对于一部获得如此优先地位的作品的话语也就成为一种理性的科学争论的合法形式;对于这种文本的“新意义”的考察也就变成了为科学工作指明新方向的合法途径[13]。

我们认为,亚历山大关于经典文本的论述也适用于农业社会学这一社会科学的分支部类。20世纪70年代,作为学科建制的农业社会学在欧美诞生于农村社会学的自救运动[14]。伴随着农场、农村和农民的大量消失,农村社会学在理论和经验上缺失明确的对象,遭遇学科危机。农村社会学家在反思和批判的基础上逐渐达成了一项共识:回归农业才是农村社会学的出路所在,农业社会学因此应运而生[15]。农业社会学的谱系源于社会学一脉,自然承袭社会学的三大传统。因此,早期农业社会学家特别注重从经典理论汲取思想资源,沿着马克思的批判主义传统,农业社会学毫不留情地揭露并批判全球性的农业体系、粮食体系与食品制度背后的农业资本化过程;韦伯的解释主义传统致力于阐释社会诸因素的交互作用下农业主体的行动意义及其结构性效果;涂尔干的实证主义传统致力于用分化与整合的原理描述和解释以机械化、生物技术化、规模化、工业化等为主线的农业现代化进程[16]。三大传统的当代接续,更是发展出食物体制、商品体系、规制主义、行动者网络、瓦赫宁根学派、文化转向学派等丰富的理论流派[17]。经过近半个世纪的成长,农业社会学的研究不仅重新恢复了农村社会学的原有活力,而且因其在诸多经验领域中展示的洞见和贡献越发增加了其学科影响力和吸引力。

在农业社会学理论逐渐走向多元而复杂的过程中,同样可以发现经典文本的核心地位。经典文本——尤其是三大家的开创性作品,在农业社会学中之所以占据中心位置,同样具有功能和知识上的理由。在功能方面,与其他社会科学相类似,农业社会学的经典文本为各种经验研究和理论研究提供典范性框架,使得这一学术共同体拥有基本的学科共识和共同的参照体系。在知识方面,农业社会学因其研究对象——无论是各农业担纲者还是农业本身的生命性质,理解显得更为重要而特别。农业社会学的开展,不仅有赖于一般社会学对于人类行为的理解,还有赖于对于农业对象独特性(如自然性、周期性、季节性、多功能性等)的认识和理解。农业作为人类最古老的一种生产生活实践,说到底是(人的)生命对(作物和牲畜)生命的培育/操纵行为,因为农业生命体的特性,农业相关行为也具备相应的独特性。可以说,对于特定社会历史条件下的诸农业行为(它涵盖从小农到资本农业乃至生物技术农业的广泛领域)的理解,是农业社会学的元命题。这一理解的科学性与深刻性,决定了农业社会学这一学科在国家粮食安全和社会食品安全,乃至地球生物多样性与人类文化多样性等重大议题上的可能贡献。正是在这里,经典文本所达到对行为理解/诠释的高度与深度再次具有了典范性和启示性的意义。

揆诸农业社会学的发展历程,尤其是理论流派的代际传承轨迹,可以深刻认识到经典文本的这种源泉性作用,可以说,没有对经典文本的阐释与再阐释,农业社会学不可能取得如此长足的进步与如此广泛的影响力。

三、经典命题及其延续:一种理论梳理的尝试

正是出于对经典文本的敬重和重视,这一年多来,我们借助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和重大项目的立项契机,整理了一个农业社会学的基本书目,先在课题组成员内部组织了一个读书会,并面向研究生开放。因课题组有京外成员,读书会采用线上线下同时进行的模式,结果参与人数瞬间扩大,最多的时候有几千人同时在线。对于这种纯学术的阅读,居然这么多人感兴趣,我们自然备受鼓舞。

阅读的顺序,首先选择的是巴特尔(Frederick Buttel)等人的里程碑著作《农业社会学》[16]和卡罗兰(Michael Carolan)的新著《食农社会学》[18],之所以从这两部典范性著作开始,是期待由此了解农业社会学的基本面貌。在阅读过程中,我们发现无论是巴特尔等人1990年的开山之作还是卡罗兰2016年的最新教程,总会反复出现一些经典命题。在两位作者看来,正是这些经典命题构成为每一阶段农业社会学理论范式的内核,一代代学者通过不断地与这些经典命题对话与交流,接力推动农业社会学的理论建构和经验研究,最终支撑起农业社会学的学科体系和实践生命力。于是,我们按图索骥,对提出这些经典命题的原著进行了专门阅读,并动议阅读者对经典命题在农业社会学中的来龙去脉进行梳理,以助于后来者的学习和研究。这就是本专题的由来。

本专题选取了三个(对)农业社会学中的经典命题进行阐释,分别是:农业的生产时间(production time)与劳动时间(labor time)、农业技术变迁中的占取主义(appropriationism)与替代主义(substitutionism),以及技术采用中的“农业跑步机理论”(theory of the agricultural treadmill)。每篇论文按照时代背景、原典阐释、学术延续以及启发意义的思路撰写,尝试为农业社会学的入门者提供一种理论梳理的路径。

桑坤的论文梳理了农业政治经济学中一个长期争论的问题,即由农业的季节性所衍生的生产时间与劳动时间的非一致性问题。这一问题也是第一代农业社会学家关注的核心问题,因为曼和狄金森(Mann&Dickinson)1978年发表的具有首创性的研究而被学界称为“曼-狄金森命题”[19]。比较可贵的是,这篇论文回顾了这一经典命题的学术渊源,即由马克思《资本论》所提出的,先后有考茨基、大卫、列宁、恰亚诺夫等人参与的围绕资本化大生产与小农存续的讨论①这一问题也可以概括为农业资本主义转型的“农政问题”(agrarian question)。,农业的季节性及生产时间与劳动时间的非一致性始终是潜伏在这一讨论背后的问题。曼和狄金森的贡献是,在新的时代背景下,将这一问题清晰化,并给予充分论证。她们的核心观点是农业时间的非一致性带来了资本主义农业发展的种种障碍,但这些障碍将随着技术的进步而被一一解除。随后,穆尼(Mooney)引入韦伯的解释学传统与曼和狄金森之间进行了数个回合的争论。论文把我们带回到20世纪80年代,对争论过程、争论焦点、双方核心观点及其理论基础等来龙去脉进行了鲜活的回放,让我们身临其境,看第一代农业社会学家是如何通过严肃的学术争论一步步推动农业社会学往前发展的。尽管穆尼VS曼-狄金森之间的这场争论大体上属于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的内部之争,但他们讨论的议题无论在理论还是经验上仍未过时。在理论上,这一经典争论所昭示的理论范式转型,具体而言是新韦伯主义的兴起,对于后来农业社会学的理论走向具有重要意义;在经验上,农业技术进步与食品安全、环境污染、农作物种植结构转型与粮食安全、农业家庭劳动时间分配、农民兼业化与性别农业、农业转型的多种经营形式与经营主体、季节性农业劳动力与生产关系变革等问题都可以从这一争论中找寻某种独特的理解和解释视角。因此,可以说关于农业时间非一致性的经典命题为农业社会学研究提供了一条重要的理论线索,也打开了一个宽阔的问题领域。

陈义媛的文章则对古德曼(David Goodman)等人在《从农耕到生物技术:关于农业产业化的发展理论》一书中发展的一对核心概念——占取主义与替代主义进行了介绍和评述。作者交待,农政问题也是古德曼等人学术研究的重要背景。几乎接续曼-狄金森的讨论,古德曼等人提出由于自然条件的限制②显然,农业的季节性及时间非一致性也是农业的自然条件之一。,资本无法在农业中建立一个超越家庭之外的更优生产模式,小规模家庭农业因此得以存续,但技术的进步,使工业资本不断加强对农业领域的渗透和控制。这就是占取主义和替代主义两种主要形式。“占取主义”指的是,农业生产中的不同环节被工业资本改造,这些部分被转化为工业活动后,又以农业投入品的形式,被重新整合进农业生产中。例如化肥生产取代堆肥工作,农药取代土法病虫害防治。资本对农业生产不同环节的占取,导致农业活动的资本化程度不断提高。“替代主义”则指在农产品加工过程中,工业活动带来的附加值比例越来越高,农产品先是被降为工业投入品的一部分,继而不断被“非农成分”所取代。比如初期储存技术的进步使得炼乳和奶粉取代鲜奶成为食品加工业的原料,人造黄油的出现则标志着工业资本可以在非食物原料中任意提取成分,进行工业化加工,制造各种仿制食品。与占取主义一样,替代主义的发展,最终也使工业资本在食物系统中的利润份额不断扩大,从而对农业领域的渗透和控制日益加强,相应地,在这一过程中小农户的生存空间则被不断排挤。陈义媛的论文非常清晰地还原了占取主义/替代主义理论的内涵外延,在述评和追踪理论的后续发展部分,她还讨论了曼-狄金森命题,试图延展古德曼命题在农业社会学研究中的价值,这本身是一种具有敏锐意识的学术传承方式。论文结合中国农业转型的现实讨论也极具启发意义,她指出,占取主义和替代主义不仅发生在欧美国家及其殖民体系世界,也发展在今天中国急剧变迁的农业现代化进程之中。这涉及到几千年以来的中国小农户家庭经营的命运问题,在这一点上,陈义媛注意到近期国内农业社会学领域的研究发现,中国特有的社会传统或许有助于家庭农业的存续,作者认为,这一点构成对古德曼命题的重要拓展。果如是,不仅为农业社会学之幸,更为中国农业之幸。

最后一篇高雪莲和李阳阳的《农业跑步机理论:研究述评与中国实践》,讨论的也是与农业技术相关的一个理论命题。科克伦教授的原著《美国农业的发展:一个历史分析》[20]虽然是一部农业经济史的经典著作,但书中所提出的“农业跑步机理论”却对农业社会学产生了重要影响,在后续农业社会学的研究中被反复提及。原著初版于1979年、再版于1993年,对美国17世纪初到20世纪90年代农业发展的历程及其动力进行了全面系统的研究。“农业跑步机理论”主要是依据20世纪40—50年代美国农场主对农业技术采用的过程和结果而提出的。1945年后,借助技术进步的推动力,美国农业生产率实现年均2%的高速增长。当一项新技术出现时,最先采用技术的人从高产量、低成本中可以获得收益,但随着越来越多的普通农户纷纷采用新技术,必然引发农产品供应暴增,又由于农产品需求缺乏弹性,进而导致农产品价格下行。为了进一步提高收益,支付机械、化肥、农药的费用,农民因此需要为土地生产付出更多的投入,甚至背负债务,最终导致农民不得不在农业生产的“跑步机”上拼命奔跑。到20世纪50年代,农业的跑步机陷阱导致大量农场因资不抵债被迫停产兼并。“农业跑步机理论”表达的就是农业技术进步导致农场逐渐商业化和资本化,农业生产越来越集中在少数大农场主手中,农民阶层逐步分化的过程。这几乎是古德曼等人所称“占取主义”的现实版①事实上,根据巴特尔等人的论述,科克伦在“农业跑步机理论”中描述的现象正是古德曼“占取主义”概念的思想来源之一,参见文献[16]。。20世纪70年代,为了克服农场危机,美国政府出台干预政策,设置价格支持下限以稳定农业生产。结果导致农民在技术应用方面收益相对降低,转而投资土地以缓冲因农产品价格下跌而导致的损失,他们对有限土地资源的竞购抬高了土地价格,使农民又踏上“土地市场跑步机”。科克伦总结说,20世纪后半叶美国经历从农产品价格的“农业跑步机”到“土地跑步机”的转变历程。后来的农业社会学学者更进一步认为在农业政策、种子、化肥、农药等领域都存在“跑步机”陷阱[18],“农业跑步机理论”一度成为一种泛化的解释框架。当然,随着不同地区和不同生产单位研究的不断呈现,跑步机理论的局限性也逐渐表露出来。论文对“农业跑步机理论”在西方农业社会学中的泛化与“失宠”过程进行了清晰的追溯。难能可贵的是,文章最后部分用较大的篇幅介绍了一个中国村庄的农业实践,以验证“农业跑步机理论”的适用性。关于“农业跑步机理论”的中国应用,还有很多议题可以延展,除了农业不同部门、不同区域、不同阶段的跑步机现象及其社会经济影响(如阶层分化)外,一个可以首先追问的问题是,哪些农业经营主体愿意最先采用新的农业技术乃至组织创新,从而搭上“跑步机”的先机?这背后不仅涉及到农业行为主体的阶层、性别、年龄、区域等传统社会学变量特征,更涉及到各担纲群体的思想意识、文化传统和创新精神等心智因素。总之,当前急剧变迁的中国农业现实,为农业社会学研究提供了丰富的议题,也为拓展社会学研究的传统界限提供了鲜活的土壤。

总的来看,几篇文章都在交待经典命题的理论和现实背景的基础上,紧扣经典文本对理论命题的丰富内涵进行理解和阐释,并尽力追踪学术界后续的相关研究,最后联系实际探讨其启发意义。几篇文章的作者都是年轻学者,有两位还是初涉农业社会学的研究生,学术写作难免稚嫩,但我们认为这一理论梳理的路径是扎实的,努力是值得肯定的,期望这组文章可以为农业社会学在中国的知识积累贡献些许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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