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体与同体:程颢“万物一体”说辨证*

2019-01-06 04:16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9年1期
关键词:同体二程程颢

雷 静

程颢的“万物一体”说,是理学与心学共同分享的理念。但从朱熹观点看,此说所论是体验式的同体,而非本体①朱熹:“与物同体固是仁,只便把与物同体做仁不得。恁地,只说得个仁之躯壳。须实见得,方说得亲切。”[宋]朱熹著,[宋]黎靖德编,杨绳其、周娴君点校:《朱子语类》第4册,长沙:岳麓书社,1997年,第2233页。。牟宗三不同意朱子,而提出:明道以天理来讲道体、性体、性命之实,显发了普遍理则②牟宗三:《心体与性体》上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58—59,59页。。与朱子比较,程颢能以同体显发一体,乃是“即活动即存有”的本体论③牟宗三:《心体与性体》上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58—59,59页。。蒙培元认为,二程真正完成了形而上的本体论,形而上不离开形而下,因此其说不是纯粹逻辑的观念论,而是经验综合型的观念论④蒙培元:《理学范畴系统》,北京: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141页。。陈来指出,程颢的形而上论说,把人道提高到天道,来论证其普遍性与必然性⑤陈来:《宋明理学》(第二版),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63页。。而程颢的万物一体仁学,虽显现为主观的,但对形成这一话语造成了重大影响,为朱熹从客观方面去把握万物一体之仁,准备了基础⑥陈来:《仁学本体论》,北京:三联书店,2014年,第303—304,304,313页。。朱熹主要扬弃了程颢的一体仁说,也并未采取程颐以公论仁,而是对伊川思想进行了加工和重构,吸收了明道的仁学思想⑦陈来:《仁学本体论》,北京:三联书店,2014年,第303—304,304,313页。,尤其是继承了明道把仁与生联系在一起,强调以爱推仁,天地之心是生物,生物是爱的根源⑧陈来:《仁学本体论》,北京:三联书店,2014年,第303—304,304,313页。。

上述研究指出,程颢的本体论与身心体验有密切关联,而其所论“生理”方面,是宋明以来万物一体说中的客观性论述的思想资源。而由程颢思想可见,从一体来讲本体时,除了强调生生之理,也指出了万物有“别性”,从而作为生生之理的实存基础。在一种重视“实存之理”的角度下,程颢借助“识痛痒”来讲同体,以显发生生之一体。这种显发,必然是在经验现象中呈现的,那么,同体的经验理路如何?尽管是作为一体之显发,但由于自身的经验特性,在一体的本体论考量下,同体有什么样的局限性、矛盾?经由这样的考量,同体,或者说程颢强调的识痛痒的路径,对于儒家伦理有何意义?

一、皆有生之理之一体

程颢的万物一体说,首先是指“一体者皆有此理”,即万物都具有生之理的普遍理则。

所以谓万物一体者,皆有此理,只为从那里来。“生生之谓易”,生则一时生,皆完此理。①[宋]程颢、[宋]程颐著,王孝鱼点校:《二程集》上册,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33页。牟宗三以为是明道语。牟宗三:《心体与性体》中册,第72页。万物无一物失所,便是天理时中。②[宋]程颢、[宋]程颐著,王孝鱼点校:《二程集》上册,第77,29,29—30,20页。

牟宗三因此指出,万物因为同一本体,故互相连属为一体③牟宗三:《心体与性体》中册,第73页。。可见一体之中,既有一体的本体超越意思,又有同体(连属)的经验含义。然超越不离经验,本体超越性的内涵是“生生”,无一不显现于天地生物的现象。故程颢的万物一体说,又强调“以生为道”,即道(本体)的实质,就是万物生生,这是道之恒常性。

“生生之谓易”,是天之所以为道也。天只是以生为道,继此生理者,即是善也。善便有一个元底意思。“元者善之长”,万物皆有春意,便是“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成却待他万物自成其性须得。④[宋]程颢、[宋]程颐著,王孝鱼点校:《二程集》上册,第77,29,29—30,20页。

生生既是本体属性,也是万物“各正性命”的分别个性。

告子云“生之谓性”则可。凡天地所生之物,须是谓之性。皆谓之性则可,于中却须分别牛之性、马之性。是他便只道一般,如释氏说蠢动含灵,皆有佛性,如此则不可。“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者,天降是于下,万物流行,各正性命者,是所谓性也。循其性而不失,是所谓道也。此亦通人物而言。循性者,马则为马之性,又不做牛底性;牛则为牛之性,又不为马底性。此所谓率性也。人在天地之间,与万物同流,天几时分别出是人是物?“修道之谓教”,此则专在人事,以失其本性,故修而求复之,则入于学。若元不失,则何修之有?是由仁义行也。则是性已失,故修之。“成性存存,道义之门”,亦是万物各有成性存存,亦是生生不已之意。天只是以生为道。⑤[宋]程颢、[宋]程颐著,王孝鱼点校:《二程集》上册,第77,29,29—30,20页。

“天降是于下,万物流行,各正性命者,是所谓性也。循其性而不失,是所谓道也。”此处,“性”有两重含义。其一为生性。万物的本性就是“生之谓性”,是上天赋予的性质。连人的德性也是“天赋”、“天资”:“德性谓天赋天资,才之美者也。”⑥[宋]程颢、[宋]程颐著,王孝鱼点校:《二程集》上册,第77,29,29—30,20页。是天理的自然。其二为别性。“万物流行,各正性命”,“皆谓之性则可,于中却须分别牛之性、马之性”。“是他便只道一般,如释氏说蠢动含灵,皆有佛性,如此则不可。”既然是阴阳交感化生了千差万别的万物,则彼此之间,其性有别。人性与物性有分别,这也是天理自然。天道运行一任自然,从未有所高下分判于其间,人性虽异于物性,但从天地生生的整体来看,人性、物性都出于同一个天理,都是生之性⑦蒙培元指出,理学家所说的理,本质上就是生理,生理就是性。性既是存在范畴,又是价值范畴,是存在与价值的统一。蒙培元:《生的哲学》,《北京大学学报》2010年第6期,第11页。。所以说“人在天地间,与万物同流,天几时分别出是人是物”——万物同流,共处于“生生不息”的整体中,这就是所谓“万物一体”的实存⑧陈来指出,程颢最重视四德中的“元”与五常中的“仁”的对应,肯定“元”就是“仁”。这就把宇宙论的范畴和道德论的范畴连接起来,互为对应,使道德论获得了宇宙论的支持,也使宇宙论具有了贯通道德的涵义。陈来:《仁学本体论》,第350页。笔者认为,万物一体之仁就是生生不息的万物整体,这也是程颢的本体论是从实存意义上讲的特点。。

二、一体显发于同体

程颢有“万物一体”、“与物同体”、“天地一身”等说法⑨陈来:《仁学本体论》,第264页。,除了一体的本体论外,还有关于同体、一身的条理论述。尽管牟宗三已指出后者是第二义的,是经验情势之理①牟宗三以为这并不是从本体上来说,而是物势情势。牟宗三:《心体与性体》中册,第71页。总之,因为古人说自然,有时是情势。前揭书,第72页。,但后者如何显发第一义,尚需梳理。

首先,对于程颢而言,万物一体不仅是孟子指点的“万物皆备于我”的人类体知的主观境界,更显现为普遍性的物我同体关系。这符合程颢“一体者皆有此理”的本体论基调,从而折射了他在回溯孟子、诠释万物一体的经典资源时,具有某种程度的客观性预设。

学者须先识仁。仁者,浑然与物同体……孟子言“万物皆备于我”,须反身而诚,乃为大乐。②[宋]程颢、[宋]程颐著,王孝鱼点校:《二程集》上册,第16—17,34,121,125页。

“万物皆备于我”,不独人尔,物皆然。都自这里出去,只是物不能推,人则能推之……百理具在,平铺放着。③[宋]程颢、[宋]程颐著,王孝鱼点校:《二程集》上册,第16—17,34,121,125页。

此处程颢做了一个范围的扩展,即把“万物皆备于我”的“人”扩展到“万物”,则此命题不仅适用于道德主体的我,亦适用于在“物—我”关系中的物。这样一来,我与物之间的主体、客体的界限被取消了,“物皆然”,物亦是“万物皆备于我”的可能主语④陈立胜:“‘识痛痒’是识他者的痛痒联系在一起的,这个‘他者’在本质上是‘能痛痒’者。”“在儒家的心目中,具有痛痒能力者从不曾局限在人类自身,万物(动物乃至植物)亦能感受到痛痒。”“人类之识痛痒的能力越敏锐、越深刻,宇宙之中能痛痒的主体、物种就越丰富,反之亦然。”陈立胜:《“恻隐之心”、“他者之痛”与“疼痛镜像神经元”——对儒家以“识痛痒”论仁思想一系的现代解释》,《社会科学》2016年第12期,第114页。。当然,这只是在明道思想中的一个“思想实验”。因为在现实中,“只是人能推,物不能推”。虽然物没有发展出人类的主体性能力⑤陈立胜:“儒家只是认定惟有人不仅能够识自家的痛痒、关心自家的痛痒,而且亦能够识他者的痛痒、关心他者的痛痒。人能推其识痛痒之心,物因其禀气之偏,则推不得。”作者还比较了儒家与笛卡尔、康德等西方思想家,后者更倾向于将动物视为机器,是人的间接义务,这与儒家视草木与自家意思一般有根本差别。陈立胜:《“恻隐之心”、“他者之痛”与“疼痛镜像神经元”——对儒家以“识痛痒”论仁思想一系的现代解释》,前揭刊,第115页。,但是,物与人在存在上都具有“万物皆备于我”的结构关系,从而有可能互动而构成有机整体。

万物之间的互动,的确是程颢认肯的一种理则,即“万物必有对”。“天地万物之理,无独必有对,皆自然而然,非有安排也。”⑥[宋]程颢、[宋]程颐著,王孝鱼点校:《二程集》上册,第16—17,34,121,125页。我不可能孤立于物而存在,我必然处于各种与物成对的关系中,从而形成“物—我”的一体⑦唐君毅指出,明道的生理,不是孤立表现为一抽象普遍而浮现于物之上层的生相,而是表现于其具体特殊,落实人与天地中其他之物相感而有应之事中。因必有此感应之事,方实有所生。此感应之事,即此性此理之表现为生之事(唐君毅:《中国哲学原论·原性篇》,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第223页)。并且,感应之所以是生理之道,乃在于此感应在人的第一义是“内感”。只泛观万物相感应或他人与物相感应,尚不切。必须落实到吾人一己,而观此一己如何与其他天地万物相感,然后能深切著明其义。吾人之一己,在与其他天地万物之感应中,乃一方有吾人自己之心之生而内感,同时有此所感之天地万物之生于吾人之心,及至吾人对万物所为之事的“生”,故有“天地万物之变化”或“生”。此中所见者,即己之去感应,以及与所感应的天地万物的一种“生则一时生”的关系。故而,观此生之理生之性,在己亦在物,在内亦在外。是己之理亦是天之理。人在天地间,感天地万物,而应之以己之生。而具此生之理为性,亦见天之命我以此性。一方面合内外之物我,一方面彻上下之天命人性(前揭书,第223—224页)。。最容易被感知与我同体、命运相连的,是父母兄弟,并可以推及天下万物。

“无独必有对”,又可以引申到“以物待物”的认识原理。当然,后者更具深意,因其指向“无我”的境界。

以物待物,不以己待物,则无我也。圣人制行不以己,言则是矣,而理似未尽于此言。夫天之生物也,有长有短,有大有小。君子得其大矣,安可使小者亦大乎?⑧[宋]程颢、[宋]程颐著,王孝鱼点校:《二程集》上册,第16—17,34,121,125页。

天地万物是“无独必有对”的,物之间的相互关系不仅仅是彼此成对,更是彼此之间的平衡。以此来看物与我的关系,程颢提出“以物待物,不以己待物,则无我也”,这就避免了“以己待物”时我的偏私。进入程颢的理路,无我虽容易引发读者对于道家相关思想的联想,但最终还是落在了“天之生物”的生理上。万物成对互动,都是一体的生之理的显发。

生之理显发为万物成对互动,又被程颢归结为“中之理”,以中为一体的作用原理。

中之理至矣。独阴不生,独阳不生,偏则为禽兽,为夷狄,中则为人。中则不偏,常则不易,惟中不足以尽之,故曰中庸。①[宋]程颢、[宋]程颐著,王孝鱼点校:《二程集》上册,第122,14,74页。

其中,“独阴独阳不生”,以显发生之理作用是成对互动的。“中则不偏”,以显发生之理作用境界的无我意蕴。一方面,“独阴不生,独阳不生”,偏私则违背宇宙整体的生生之理;另一方面,从万物禀赋而论,人作为高级的生命,正是更贴近“中则不偏”的存在,如“偏则为禽兽,为夷狄,中则为人”。

独阴独阳不生,一体之生理,显现为阴阳交感互动,又以中为一体发用的常道。以《中庸》之中为阴阳交感而不偏,“中则不偏,常则不易”,这是在《易》的基础上对《中庸》天道观的发明。《易》之阴阳为常理,而《中庸》之中,则为儒家之道义所在。“物—我”两元之间的平等,从而能够交感互动,俱来自阴阳互动的《易》的宇宙观。而中作为天理,是阴阳互动的天道运动的客观状态,也可以为人类的道德奠基。因为在程颢看来,所谓恶,不过是天地阴阳交感的“过与不及”的状态,是偏而非中,善恶的来源是一致的,都是天道运动②陈钟凡指出:“如此解释,方与张说不混,而性之用善恶并彰,亦至易明。则‘定性’之功,为不可忽矣。非谓气质有善有恶也。”(陈钟凡:《两宋思想评述》,上海:商务印书馆,1938年,第79页)另,温伟耀指出,《遗书》卷一未注谁语,然见《明道学案》,有“则人不可以不加澄治之功。故用力敏勇则疾清,用力缓怠则迟清,及其清也,则却只是元初水也。……故不是善与恶在性中为两物相对,各自出来”。所谓“性中”指“本体”(being),“清浊水”之“性”,指实然具体(existential)之现象。在道德现象层面,因为有善恶,所以要“用力”。在本体层面,性的本体是善(温伟耀:《成圣之道:北宋二程修养工夫论之研究》,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41页)。陈来指出,程颢的天理就其宇宙论而言,是宇宙生生之理(陈来:《宋元明哲学史教程》,北京:三联书店,2010年,第103页)。程颢思想中精神境界的仁,其意义是万物一体;作为宇宙原理的仁,其意义是“生生不息”。生生之仁与一体之仁是相关联的,生生之仁是同体之仁的宇宙论根据(陈来:《仁学本体论》,第264页)。笔者认为,善恶同出于生生之天,故而是天道运动的表现。。“天下善恶皆天理,谓之恶者非本恶,但或过或不及便如此,如杨、墨之类。”③[宋]程颢、[宋]程颐著,王孝鱼点校:《二程集》上册,第122,14,74页。由此可知,人类善的道德乃是天道运动达到中的状态,善就不仅仅是主观价值,善本质上更是客观的天道。

三、同体之当下生机

从本体论而言,万物是生机整体。从实存结构看,生机整体内的万物彼此之间具有交感互动。这种交感互动的生机整体,其生机的特性,又见于程颢“至仁则天地为一身”的说法。

若夫至仁,则天地为一身,而天地之间,品物万形为四肢百体。夫人岂有视四肢百体而不爱者哉?圣人,仁之至也,独能体是心而已,曷尝支离多端而求之自外乎?故“能近取譬”者,仲尼所以示子贡以为仁之方也。医书有以手足风顽谓之四体不仁,为其疾痛不以累其心故也。夫手足在我,而疾痛不与知焉,非不仁而何?世之忍心无恩者,其自弃亦若是而已。④[宋]程颢、[宋]程颐著,王孝鱼点校:《二程集》上册,第122,14,74页。

由识痛痒而识万物一体,实际上是体知到物我同体的生机的特性是“当下”。尽管我的身体无法概括万物生命的总体,但身体的健康状态确实可以摹状生机的当下状态。这意味着,尽管生死相伴随,但只要我当下体知到生,这便是现实的生。“医书言手足麻痹为不仁”,程颢引用中医关于生机不畅的症状来摹状生,是因为只有在当下状态中的生,才是生机不息的现实体现。因此,程颢的身体譬喻,其合理性在于,用身体知痛痒的当下生机来摹状生生不息。

身体知痛痒的当下状态,说明两点:其一,痛痒的地方,还是我的身体的一部分;其二,当我体知到痛痒的时刻,证明当下我的身体、也即是我处于生机不已的状态里。若以上述为基点来推导,则可知:

(一)若我能感知到万物的痛痒,则万物正是我的身体的部分。如:我能体会到我兄弟或邻居的痛苦,则我的兄弟或邻居恰如我的手足。

(二)当我体会到万物痛痒的当下时刻,证明我与万物正处在生机不已的整体当中。当下体会到的生机,就是善(万物皆有春意便是“继之者善也”①[宋]程颢、[宋]程颐著,王孝鱼点校:《二程集》上册,第29,4页。)。

此处感知到万物的痛痒,其原型是我感受到自己身体的痛痒。因此,这不是我对另一个独立个体的同情,而是在痛痒的当下,我与你是同体的,因为“我识痛痒”与“我和痛痒部位是同体”互为充要条件。所以,综合而论,当我感知万物的痛痒如同我的身体痛痒时,我当下体知了:其一,万物与我是同体的;其二,我认识到了这种生机不已的当下状态,即是善。

识痛痒所体知的是当下的痛痒,而从更长的时间段而言,身体总有死亡的时刻,痛痒相关的经验,既可以是生的证明,也可以表示走向死亡的痛苦。对于佛家而言,如何面对死亡是一等大事,而生则是暂时的虚幻片段。尽管痛痒只占据体验的当下、某个时间片段,然而程颢并不赞成视生为幻的宇宙观,而认为“物生死成坏,自有此理,何者为幻”②[宋]程颢、[宋]程颐著,王孝鱼点校:《二程集》上册,第29,4页。。在程颢的视界中,宇宙总体是生生不息的。

四、同体的经验基础

因他者的痛痒而痛痒,在物我同体当中,他者的痛痒也就是我自己的痛痒。这也可能引发利己而非利他的理解,即基点是自己的痛痒感受,他者的痛痒并没有得到独立的关注。如果这种理解成立,那么万物一体就无法在哲学上得到证明,生的价值选择的本体根基也不会稳固。

一方面,理解的关键在于我。在万物一体中的我,固然身体形态上还是生理的我,这种生之性的我③杨儒宾指出,儒家身体观是四体一体观,孟子所说的四端,不是特殊的脾性,而是通往超越的(杨儒宾:《儒家身体观》,台北:“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筹备处,1996年,第3页)。孟子、荀子虽观点不同,但二者身体观都奠定在“身—心—形”的大传统上,而孟子思想中,形、气、心都是道体安居处的意思强烈。又如荀子的礼,身体的社会性是与礼的关系。礼是人文现象的骨干,故而也是“体”(前揭书,第17—18页)。杨著中突出了身体作为道体的各个面向。但孟子的四端之情与程颢的痛痒之喻,作为道体的身体,体用不离,身体的生理现象正是道体之用。,也是我之能对别的个体负责的基础。但是,此我在精神上已非小我,而是大我。当我体认到物我一体时,我突破了私我的界限,走向了天地大身体。此刻,我之身体就是“天地大身体”,则我的痛痒已不属于小我,而是天地自己的痛痒。

另一方面,我虽然在超越意义上体认到万物一体,并可能由此导向对万物的责任感,但我最终形成这种责任感,仍是基于生之性的生理的身体(小我)。这是因为,万物的痛痒,都是因为生之性的身体而来的,即个体生命在存在上的局限(生老病死)和需要(饮食男女富贵等)。如果没有小我,也就无所谓痛痒的现实发生了。事实上,小我的生之性特点,决定了以下三点:1.基于生存需要,我要对自己(天地,即大我)的痛痒负责,也就是我对万物存在着责任;2.由于生之性特点,我能够理解万物的需要,并且落实到——3.我如何对万物负责。

因此,在万物一体中,有两种“体”:一是天地大身体,二是我身。由于天地大身体,我体知物我之间的一气周流,血脉贯通,这是“我必须对万物负责”的基础。由于我身,我与万物都是独立平等的个体,并且作为独立的生命体,有着生存的种种需要,这是我能够理解万物需要并“如何对万物负责”的基础。生之性的身体是道体的作用现象,也是开展的基础,这正体现了万物一体之作为“经验综合型”的观念。

五、由一体考量同体

天地大身体被感知,乃在于我体认到他人的痛痒如我身的痛痒,从而体认到我与你之间生机的一贯,是在同个身体中。但问题在于,其一,从一体之本体论而言,本体即是主导者。但识痛痒而体认到物我同体的主体,是经验的我;并且,理论上,可以有无数个经验个体都是我。在这种情况下,如何确保显发一体本体的无数个主导者之间不会自相矛盾?其二,一体作为本体,具有永恒性。即便物我同体被体知是因为天地大身体的生机一贯,但这种一贯如何能确保是生机永久的一贯?

对于问题一,当“体认到他人的痛痒”时,已经预设了“认为他人和我在同个身体中”。当我体知到四肢的痛痒时,已预设了我与四肢是同体的,并且是我作为体知同体的主体。同样地,在天地大身体中,当我体知到万物的痛痒时,已预设我即是主体。这对于小我是自明的,当作出大我的延伸时,指示小我身形的我可以是大我身体的主体—主导者。按照万物一体的前提,理论上,任何个体都可以成为大我身体的主导者——只要是在识痛痒的体知中。这表明万物一体的图景中,拥有无数个主导者。关键问题则是,无数个主导者发出的导向会不会自相矛盾或者混乱无序?或者说,识痛痒有没有关于主导内容或秩序的限定?

对于问题二,由问题一可知,只有我身的感知基础,才能保证天地大身体与我同构的理解基础。而当我感知到痛痒时,这种痛痒是关乎四肢百骸的生机永久的一贯吗?就生机不息而言,不是指个体的永存,而是整体的生命循环的周而复始,机能不息。就生命体的机能而言,有许多机能可以表示我感知到四肢与我一体,例如,我与四肢的一致性,即我可以命令我的四肢去运动、伸展。此时我的确与我的四肢是一体的。而这种役使的命令者与动作者之间的一致性,更能说明一体生机的健康状态。而痛痒发生时,意味着身体处于疾病状态中,这本身已是某种意义上的生机不畅,为什么选择这种情况?

痛痒的发生,并不一定能表征生机不息,但却能表征我为了保持生机,而对身体作出了反应。保持生机因而成为了我行为的目的。在天地大身体中,当我“保持万物的生机”时,我事实上是对万物的痛痒作出了生动的回应,并通过保持其生机而对万物负责。痛痒是一种召唤①[德]汉斯·约纳斯著,方秋明译:《责任原理:技术文明时代的伦理学探索》,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81页。,是我进入对万物负责的责任关系中的前提。如果没有痛痒,则我对万物并不需要负责。而当痛痒发生时,这种责任当下就朗现。因此,识痛痒本身就是体认到万物一体的主体对这个同一体的主导内容。由于这种主导是当下自然地即时发生的,并不牵涉保持生机之外的主观目的,而正是同一体当下解决某处痛痒以保持整体生机通畅的必要举动。因此,同一体当中有无数个这样的主体,本质上都是为了一个目的:即确保整体的生机存续。

但是程颢并没有回答另一个问题。围绕同一个目的的主体们,却是在别性的基础上,即在自身的位置处境中作出识痛痒的反应,那么,如何甄别在同一时段发生的多个主体的识痛痒的反应——它们是否彼此冲突?比如当胃中空空、饥饿疼痛的同时,口腔与食道溃烂,一进食就如刀扎火烧,识胃的痛痒而欲进食,与识食道的痛痒而排斥进食,是彼此冲突的。当食物极其有限,饥饿的人们都能感受到自身与他人的痛苦,彼此生命皆悬一线,该拯救谁的痛苦?孟子在劝告君王推恩的时候,其实也触及了这个矛盾。不仁的君主驱赶百姓的子弟去战场效命,终有一天,战事危败,不得不将自己珍爱的子弟送到战场赴死②孟子曰:“不仁哉梁惠王也!仁者以其所爱及其所不爱,不仁者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公孙丑问曰:“何谓也?”“梁惠王以土地之故,糜烂其民而战之,大败,将复之,恐不能胜,故驱其所爱子弟以殉之,是之谓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也。”见《孟子·尽心下》,杨伯峻译注:《孟子译注》下册,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324页。。在别性的序列中,自然是自身的亲人是第一序的识痛痒的对象,亲情之外的他者,甚至在地球另一端的陌生人,我如何能够识其痛痒——尤其在有限的时空、有限的资源条件下,我该如何取舍?

尽管程颢没有给出解答,识痛痒本身不能够甄别哪些主体将导向维持整体的生机,但识痛痒仍是表征万物一体的一个有效的词。识痛痒对于体知万物一体而言,在身体经验上并不是唯一的典型,但却是较具广泛性的典型。而用识痛痒来体知万物一体时,朗现的是保持生机的责任,一体并未在物我融合中结束。物我融合、天地万物同流仅仅是开始,一体更意味着我听到了痛痒的召唤,痛痒的一体需要我对之负责。生机条畅的宇宙中,我在痛痒的责任中觉悟一体。无论凡圣,在生命历程中生机被阻隔时,痛痒始终是我身的当下自明的感知,“圣人循天理而欲万物同之,所以有忧患”③[宋]程颢、[宋]程颐著,王孝鱼点校:《二程集》上册,第78页。,“情顺万物而无情”④[宋]程颢、[宋]程颐著,王孝鱼点校:《二程集》下册,第1263页。。生命遭际中,痛痒是常态,忧思常在。

结 语

若将程颢万物一体说视为经验综合型命题,则一体显发为同体,当是题中应有之义。一体以生生为内涵,显发为同体的经验现象,即“物—我”的阴阳成对、互动平衡的有机整体。一体的生之理,显发为阴阳交感互动,以中为一体发用的常道。这是程颢在《易》的基础上对《中庸》的发明。中获得了易的阴阳天道运动的客观天理意义,从而这种不偏不倚的天理可以为道德奠基。人类善的道德乃是天道运动达到中的状态,善就不仅仅是主观价值,善本质上更是客观的天道。因此,一体藉由同体的交感现象,生发出中的道德意涵。

具体而言,程颢通过识痛痒来述说同体。一体之生生显发于同体,在识痛痒的经验中,是一种当下的生机。当下生机,恰恰是极其有限的个我能够在日常的识痛痒经验中,即时自明地体知到物我同体。在这种即时自明的体验中,包含了两重意蕴:万物与我确实是同体的;又,物我同体的感受,是彼此作为同一整体从而生机未曾隔断的、春意盎然的生机不已的当下体验。生生之理自明,而其显发的同体、识痛痒的经验亦是不假思索的当下自明。同体显发生生之理的当下自明性,在程颢看来,是“万物皆有春意便是继之者善也”。一体显发于同体,经由识痛痒的当下体知,道德的善的自明性即奠基于此。

因生生之理,一体必然显发于经验的同体,生性的身体就是同体得以开展的基础。藉由身体的意象,程颢的同体不会基于小我身体的需要,而是基于更大的身体——天地大身体的需要。在日常生活中,小我的身体体验,例如痛痒,则是感受大身体的基础。一旦走出小我的局限,我将能够体验到大我的痛痒,从而真实地获得同体的体知,乃至一体的境界。在身体的经验基础上,万物一体作为经验综合型命题得以建构,痛痒一贯于“小我—大我”的体知。程颢的大身体体知,应当是其体贴天理的基调。身体是本体的作用显现,交感关系基于此,识痛痒当下生机亦基于此,故而前述所论及交感而中的道德意涵、当下生机而奠基的道德自明,皆可说是植根于身体。

若仔细梳理,用一体本体来考量同体,同体有其作为经验的局限性甚至矛盾性。痛痒的发生,并不能表征生机永久延续。能够识痛痒的主体可以有无数个,可能同时出现彼此冲突的痛痒体验,但程颢的识痛痒本身并不能甄别哪些主体将导向维持整体的生机。识痛痒的确是即时性的反应,也具有个体差异,但与此同时,识痛痒召唤着道德责任。当痛痒发生时,我对万物的责任当下朗现。当下解决痛痒,“保持整体生机”成为了即时性的唯一目的。尽管识痛痒的反应只存在于某个时间片段,但“保持生机”本身已经蕴含着对生机连绵不断并接续于未来的诉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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