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戏迷到影迷
——清末民初上海“女观众”群体的形成及历史意义

2019-01-09 08:52徐雅宁
上海文化(文化研究) 2019年5期
关键词:娱乐上海消费

徐雅宁

一、清末民初时期上海文化消费习惯的养成

(一)社会消费理念的变化对文化消费的催生作用

在古代中国,封建小农经济具有自给自足的属性,这使得现代意义上的“消费”没有出现的可能,也没有存在的必要。此外,封建社会的消费层级与社会等级相勾连,不同阶级、不同社会身份之间在享用消费资料方面有着严格的区分,消费逾矩等同于政治越轨,无论衣食住行还是休闲娱乐都是如此。生产水平的持恒与社会制度的僵化决定了消费始终在低水平层面循环往复,消费只是人们获取基本生存、生活资料的一种手段,“崇俭抑奢”的消费观也随之产生。

这种消费观念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逐渐转变,尤其是明代中叶之后,在东南沿海地区的一些城市,商品经济所占的比例不断增大,并逐渐成为市民经济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现代意义上的消费行为开始出现。到了清末民初时期,中国东南沿海地区尤其是上海发生了“消费革命”的质变,上海市民的消费行为具备了某些消费社会的特征。在一个远较古代及内陆地区更解放、更自由的社会环境里,消费的本质从低层次的单纯生存需要上升到个性解放与自我价值的实现。在无限膨胀的消费欲与需求度的刺激下,上海的经济结构与产业结构也相应地发生了调整与改变,不断创造出现代的社会生活模式,以新的方式证明并充实着人的本质力量。在这种社会转型过程中,“崇俭抑奢”的消费观遭到冲击,节俭作为流传上千年的社会美德开始受到质疑,谭嗣同认为:“私天下者尚俭,其财偏于壅,壅故乱;公天下者尚奢,其财均以流,流故平。”①谭嗣同:《仁学》,吴海兰评注,北京:华夏出版社,2002年,第75页。梁启超也有类似观点:“西人愈奢而国愈富”“故俭者亦上古不得已之陋俗”。②梁启超:《〈史记·货殖列传〉今义》,《饮冰室合集》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37页。不仅限于知识精英,物欲和逐利之风在普通大众中也日益流行。1873年《申报》上的一篇文章就把当时上海人的陋习归纳为“七耻”:“耻衣服之不华”“耻不乘肩舆”“耻狎幺二妓”“耻肴馔之不贵”“耻坐只轮车”“耻无顶戴”“耻戏院末座”。③海上看洋十九年客:《申江陋习》,《申报》1873年4月7日。

生产水平的提高和消费理念的转变不仅拉动了物质商品市场,而且使服务业、娱乐业、传媒业等文化商品市场得以形成。在那个时候的上海,“休闲”“娱乐”“消费”等概念高调进入大众视野,文化消费不再是满足高社会阶层享受的活动,而是被纳入现代商业运作系统中,成为普通大众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对此,周瘦鹃有过一个形象的比喻:“民初刊物不多,《礼拜六》曾风行一时,每逢星期六清早,发行《礼拜六》的中华图书馆门前,就有许多读者在等候着。门一开,就争先恐后地涌进去购买。这情况倒像清早争买大饼油条一样。”④周瘦鹃:《闲话〈礼拜六〉》,转引自姜进:《诗与政治:二十世纪上海公共文化中的女子越剧》,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第13页。

(二)移民群体对文化消费的促进作用

开埠通商后不久,上海超越广州,成为中国最大的通商口岸。伴随着现代商业贸易的发达,上海迅速从一个小渔村转变成一座高度发达的现代都市。都市化的一个重要标志是人口的迁移,“都市化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移民现象”“都市人口的特点是移民比例很高”。⑤裘德·马特拉斯:《人口学导论》,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88年,第213、257页。越来越多的外来人口到这里谋生、淘金。据统计,在1910—1930年间,公共租界华人省籍排序前四位是江苏(含上海)、浙江、广东、安徽,约占公共租界华人总数的93.6%。在1934年,来自江苏、浙江、安徽3省的移民人数已占到上海华人总人口的64.5%,而上海籍居民仅为25.5%。⑥罗苏文:《近代上海:都市社会与生活》,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178-179页。

彼时的上海移民主要由四大群体组成:经济移民(来上海投资的各地富商)、文化移民(外地求学学生、作家及其他文艺工作者)、政治移民(避入租界的革命分子或前清的遗老遗少)和战争难民。数量巨大的外地移民极大推动了现代文化产业的发展,体现在三个方面:第一,上海城市人口的迅速膨胀,为文化产业的繁荣提供了庞大的受众群,为文化产业的发达奠定了消费者基础。第二,除了避难群体之外,其他群体的享乐需求极大推动了商业文艺的发展。徐国桢在1933年出版的《上海生活》中谈到外地移民到上海有两大原因,一是生活问题,二是享受问题,“关于第二个问题的,是上海的社会繁华,只要有钱可化,享受上非常舒适,于是,内地一般不怕化钱的小富翁与大富翁,为求舒适起见,自然也都向上海来了……内地的富有者,有了钱,未必就有汽车来坐,未必就有各种新奇的游艺如伟大的影片、《梅兰芳》等的京戏等等来给你看,未必就有各种中西菜什么菜来给你轮流大嚼,未必就有扮装得比妖怪还要胜三分的妖媚入骨的娼女来给你恣意笑乐。必须要踏到上海这般的豪华社会,方才有直接享受到这种豪华生活的可能”。①徐国桢:《上海生活》,上海:世界书局,1933年,第16页。第三,移民来源的多样化促使商业交往必须超越源移民地域的限制,源地域文化聚集现象逐渐被打破,催生了跨源地域界限的新型商业文化形态的出现,鸳鸯蝴蝶派、海派京剧、越剧、文明新戏、电影等的兴起都与此有关。

当时能够在上海生存下来的外地移民绝大多数都属于各地的精英人士,他们的生活条件相对较好,视野较开阔,文化程度也相对较高,求知欲望较强。他们的经济条件在满足基本生存、生活需求之外,在文化教育、休闲娱乐、社会交往消费方面有很大的发展空间。作为一个庞大的文化消费群体,主要由外地移民构成的市民群体在趋向新文明、适应新生活的同时,也参与了新式的文艺方式、内容及设施的协商和创造,使得文化消费不再是少数人专享的特权,而成为都市居民的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三)现代作息方式为文化消费创造了条件

在2000多年的封建农业社会中,生产的季节性使劳动和休闲在时间和空间上都区分明显并集中化,中国人在绝大多数时间里都奉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作息制度,没有专门固定的休息时间,也就不可能产生日常化的休闲娱乐活动。

开埠之后,西方人在上海大量聚集,他们把西方作息方式带到上海,形成了固定的8小时工作制和礼拜天休息的制度。当时的上海华洋杂居,西方人的作息制度对需要和他们打交道的中国人产生了重要影响,中国人的作息时间需要跟西方人同步,这样的作息制度在租界内逐渐普及开来。当时的中国社会对这种新式作息制度大加赞赏:“吾见夫西人之为工及行商于中国者,每届七日,则为礼拜休息之期,一月则四行之……游目骋怀,神怡心旷,闲莫闲于此日,逸莫逸于此日,乐莫乐于此日矣。”②佚名:《论西国七日各人休息事》,《申报》1872年5月8日。

这种作息制度给娱乐消费生活带来的最大变化就是娱乐时间的零散化和娱乐方式的日常化。工作时间固定化——白天上班,晚上休息和娱乐,使得休闲娱乐的时间变得零散化。娱乐时间零散化了之后,娱乐方式就要朝着日常化方向发展,从而将休闲时间从传统年节看大戏、赶庙会的集中式休闲中解放出来,休闲娱乐变成在日常生活中的一个常规组成部分而得以经常进行。至于礼拜天的娱乐安排,文化消费成为了大多市民的选择,“因为有了周末休息——新的都市生活似乎已把它定为诸如读小说之类的时间”。③佩戴·林克:《论一二十年代传统样式的都市通俗小说》,贾植芳主编:《中国现代文学的主潮》,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0年,第123页。并且这种文化消费不仅是知识阶层的特权,包括娘姨(吴方言称女佣人——笔者注)在内的底层体力工作者也成为新的消费群体:“第一关心逢礼拜,家家车马候临门。娘姨寻客来相请,不向书场向戏院。”①顾炳权:《上海洋场竹枝词》,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6年,第306页。

这种周中有固定上下班时间以及周末休息一天的作息制度,使得都市市民的生活方式开始脱离传统农业社会的工作与闲暇不分的状态。这种工作有时、休闲有方的生活模式催生了一种现代生活态度的形成,市民日常生活形态日益与都市文化娱乐消费结合在一起。

到了1930年2月,国民政府内政部制定《改进人民娱乐方法案》,该案提出“娱乐方法之良善与否,对于工作之精进影响甚巨。常见先进各国娱乐方法非常繁多,大都不但不碍于身心健全,并能助其发达。一民族之强盛,不独可占之于其工作,并可占之于其娱乐方法”。该案还认为,“欲消极禁止不良之娱乐,必须辅以积极提倡良善之娱乐,庶可收纳民轨物之功”。②转引自严昌洪:《20世纪中国社会生活变迁史》,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375页。由此可见,文化、娱乐产业在当时的国民经济和社会上已经占据了相当重要的地位。

二、从看戏到观影:现代女观众群体的生成

在中国古代,女性观剧是被严令禁止的。在封建统治者看来,妇女在公众场合抛头露面已经有伤风化,何况人群聚集、男女混杂更容易造成社会混乱。所以几乎历朝历代都曾颁布过禁止女性观剧的法令,到了封建王朝末期,更是达到了顶峰。

康熙十六年(1677年),清廷认为:“妇女台前看戏,车轿杂于众男子中,成何风化!且优人科诨,无所不至,可令闺中女儿闻见耶?”③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编纂委员会:《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07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540页。所以对女性看戏严加禁绝。雍正元年间,时任浙江正考官李凤翥因“敛钱演戏,男女混杂,耗费多端”,④《大清世宗宪皇帝实录》卷67,王利器辑:《元明清三代禁毁小说戏曲史料》,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37页。上奏禁止乡邑赛社。乾隆帝严厉禁止“善会”上的演剧活动,也是因为这种善会“煽聚妇女”“败俗酿弊,所关非细”。⑤延煦:《台规》卷25,王利器辑:《元明清三代禁毁小说戏曲史料》,第45页。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以“戏之忠孝节义者少,偷情调戏者多,妇女观之,兴动心移,所关匪细,不可不慎”⑥钱德苍:《新订解人颐广集》卷8,清乾隆二十六年刊本。为由,再次对女性观剧下禁令。道光年间,禁令有所松动,“京师戏园演剧,妇女皆可往观,惟须在楼上耳”。好景不长,“某御史巡视中城,谓有伤风化,疏请严禁,旋奉严旨禁止”。⑦徐珂:《清稗类钞》第11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5065、5065页。咸丰年间,“张观准夙以道学自名,尝官河南知府,甫下车,即禁止妇女入庙观剧”。⑧徐珂:《清稗类钞》第11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5065、5065页。同治八年(1869年),“御史锡光奏请严禁五城寺院演剧招摇妇女入庙,以端风化一折”。⑨清实录馆:《清实录·穆宗实录》第50册,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757页。

上行下效,不仅封建统治者反复以法律形式禁止女性观剧,各地宗族的家法也对女性观剧加以严格限制。明代陈龙正《家载》、管志道《深追先进遗风以垂家训议》、清代靳辅《靳河台庭训》、李仲麟《增订愿体集》等都对妇女观剧恐惧万分,他们认为戏乐诲淫,女性观剧有损妇德、妇道,因此,“妇女概不令其读书,尤不可容看戏文,听唱说也”。①李仲麟:《增订愿体集》卷1,王利器辑:《元明清三代禁毁小说戏曲史料》,第179页。

清末民初,随着妇女解放思潮日益高涨,广大女性渐渐获得了步入公共空间的权利。很多女性走出家门,出入戏园,成为戏剧观众群体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一些戏园为了招徕女顾客,开始对自己的服务设施进行升级。“晚清戏园初不设女厕,只在包厢尽头的后面屋内放两只净桶,任妇女自往寻觅,桶满也无人倾涤。女客观剧多有不便。清末戏园设施改良的一个方面便是添设女厕所,男女厕所设备整齐,惟女厕有人值勤,女客用厕须付微资。”②罗苏文:《近代上海:都市社会与生活》,第165、149页。1871年开设于上海英界大马路的“久乐园”不但添设了女厕所,还提供女性椅垫、搁脚的租赁业务,夜戏时也特设茶点,以方便女性观众观戏。女性观剧的形成不仅打破了女性与戏剧隔绝的局面,而且开始推动公私空间性别区隔的改革。

一时间,女性观剧在上海蔚然成风,当时有人记载:“上海一区,戏馆林立,每当白日西坠,红灯夕张,鬓影钗光,衣香人语,纷至沓来,座上客常满,红粉居多。”③佚名:《邑尊据察严禁妇女入馆看戏告示》,《申报》1874年1月7日。“上海之骄奢淫逸甲于通国,多娼寮,多舞台,男子嗜冶游,女子嗜观剧,凡中流社会以上之人,几已悉有此嗜。”④佚名:《冶游观剧》,徐珂:《清稗类钞》第4册,第1747页。虽然还有着这样那样的限制,但是毕竟“性别空间的无形隔离,被娱乐消费的商业浪潮冲开了缺口”,⑤罗苏文:《近代上海:都市社会与生活》,第165、149页。表达了广大女性对个性解放和身体自由的强烈渴望。女性观众群的迅速壮大,意味着女性尝试冲破男权社会对其空间权力的束缚,显示出她们构建自我主体意识的努力。

在电影初入中国之际,主要的放映场所都集中在茶馆、饭店、戏园、宫廷和贵族府邸等传统娱乐空间中。伴随着现代影院的兴起,茶馆、饭店、戏园、花园等地的电影放映活动逐渐消失。近代上海的主流娱乐文化消费方式也随之发生相应的变化,影迷取代戏迷成为社会上的主流文化消费主体。

进入20世纪20年代,中国早期电影在叙事和商业模式上逐渐成熟,中国电影业迎来了第一次高潮。1921年,周剑云刊文:中国电影“最初开演大半短篇,破碎不全,往往现模糊中断之弊……后来慢慢成为风气,看影戏的人逐渐增多……直到近五年,影戏的势力竟如日东升,连妇人小孩见面都要资为谈助”。⑥周剑云:《影戏杂志序》,《影戏杂志》1922年第2期。1924年,有文章称:“电影在今日的中国,可算是如春潮的怒长,真有举国若狂的现象。”⑦卢楚宝:《对初出世的〈电影杂志〉说几句话》,《电影杂志》1924年第2期。进入30年代,影院数量和规模继续呈上升趋势,“影戏园之设立几遍沪上”。⑧佚名:《影戏业之进步》,陈伯熙编著:《上海轶事大观》,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年,第503页。1939年,《申报》刊文称“公共租界几乎每家戏院门口每时每刻都是满座的通告”。⑨舒晓春:《上海电影院之介绍》,《申报》1939年7月7、8日。至此,看电影已经成为上海社会各个阶层娱乐消遣的重要内容,成为上海市民休闲娱乐的首选。30年代末,上海已经有了32到36家影院,《电通话报》甚至在一张上海地图上把所有这些影院的照片都贴了上去,并醒目地宣称:“每日百万人消纳之所!”①佚名:《上海电影院的发展》,上海通社编:《上海研究资料续集》,上海:中华书局,1939年,第532页。

在中国早期电影观众中,女性观众占据了重要位置。1934年,《申报》上一篇名为《女性与电影》的文章称:“据戏院的收票者的一般观察,说是看电影的观客中有百分之五十是女性。”②草令:《女性与电影》,《申报》1934年7月22日。当时的一些报刊都曾报道过女性对电影的热爱,1933年12月4日《申报》刊文:“姨太太是出名的影迷和戏迷,所以在她涂脂抹粉画眉修指等种种日常工作之后,一定要很仔细的检查一下电影广告和舞台广告,以定本日的芳踪。”③剑屏:《一个公馆里的阅报者》,《申报》1933年12月4日。彼时上海的社会名媛,都以看电影为一种生活时尚:蔡云璧女士“最大的嗜好是电影,大概每星期总要化费几个钟点,沉醉于银幕前的声色间”;④林倩:《蔡云璧女士访问记》,《女朋友》1932年第1卷第14期。霍笑倩女士“爱好现代艺术的电影,一星期至少得看七张片子,好的坏的一古脑儿都要去看”;⑤星:《女朋友访问记(十):霍笑倩女士》,《女朋友》1932年第1卷第14期。周蕴美女士“每星期至少看一次”。⑥星:《女朋友访问记(十六):小妹妹周蕴美》,《女朋友》1932年第1卷第23期。

随着女性消费能力的提高,越来越多的职业女性都选择在闲暇时间观看电影。再加上容易接受新鲜事物的女学生影迷群体,以及城市中有钱有闲的太太小姐,数量庞大的中国女性成为中国早期电影的重要观众群体。

三、非政治化的显影:女观众群体的现代性意义

对中国而言,“清末民初”是一个意义重大的新旧变更的转折时期。讨论清末民初时期的社会思潮和文化形态,“现代性”是一个绕不过去的背景。在多重社会势力的强力助推下,“现代性”也逐渐从一种隐藏、压抑的状态彰显出来,并且深入到中国的社会机制、经济体系、文化形态乃至个人体验之中。

现代性,标明的不仅是相关的物质经济硬件的兴建,也不仅是一种单纯的政体变革,戊戌维新和辛亥革命的失败已经说明了这一点。现代性的根本在于人的现代性,在经过理性认识和抽象思辨的思想转型之外,人的现代性更多地要建立在新的文化范型和生活样式的兴建上,人必须经过自己的亲身体验,才能真切地感受到新的现代自我及世界。王一川认为对中国现代性发生的研究不能仅从精英人物的活动中着眼,更应该研究普通民众对现代性发生的作用;不能仅从思想认识活动入手,更应该从中国人在日常生活中的欲望、情感、幻想、想象等体验过程考察。⑦参见王一川:《中国现代性体验的发生》,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导论1-2页。

与美国早期电影观众主要由移民、劳工等低社会阶层构成不同,在彼时的上海,电影被视作是一种西方现代文明的象征,“去电影院”被高社会阶层标榜为一种找寻现代社会身份的实践,所以当时才有“无钱的看皮影去,有钱的到电影院来”①千户:《影戏杂论》,《春秋》1934年第77期。的观点。

首先,电影院是电影映演机制的具体实施场所和电影传播的重要空间形式,具有社会空间生产和电影符号及意义生产的双重意义。电影院不仅与电影创作、传播、接受实践联系紧密,更同都市资本流动、景观规划、社会分层、性别差异等多种社会论题密切相关。就中国而言,电影院一方面是现代文明的重要载体,也是中国社会变迁的见证。至20世纪30年代,奥登和大光明等租界电影院与其他具有代表性的西式租界建筑一样,“不仅在地理上是一种标记,而且也是西方物质文明的具体象征”。②李欧梵:《上海摩登—— 一种新都市文化在上海(1930—1945)》,毛尖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6、133页。其次,电影观影经验的发生与积累也是电影这一现代传播机制与中国本土文化及现代性尝试互塑互构的结果。从这个角度来看,电影院其实是参与了中国现代文化与都会景观的形构。1933年12月6日,大上海大戏院开幕,连续在《申报》本埠增刊刊登了两个全版的宣传报道,开头就说“像玉阙一样的瑰丽,像天宫一样的伟奇”。③转引自黄德泉:《民国上海影院概观》,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14年,第193页。从这个角度来看,电影院其实是参与了中国现代文化与都会景观两个层面上的形构。再次,电影观影经验的发生与积累也是电影这一现代传播机制与中国本土文化及现代性尝试互塑互构的结果。

伴随着现代化的观影环境逐渐形成的是可被称作全球中产阶级文化(international middle-class culture)的现代化的观影习惯。进入20年代,伴随着国产电影的成熟,现代意义上的观影活动才逐渐形成。与之相适应,当时很多杂志都刊出了“观影礼仪”一类的文章,以培养观众良好的观影习惯。1931年,《影戏生活》连续刊登了两篇同名为《观影常识》的文章,对乱说话、吃瓜子、咳嗽、吐痰、随意走动等不良习惯加以劝诫。④A. A.:《观影常识》,《影戏生活》1931年第1卷第18期;通公:《观影常识》,《影戏生活》1931年第1卷第22期。经过近20年的习惯培养,现代性的观影公共礼仪逐渐被大众接受,40年代的一篇文章里写道:“观众们安静有限(序)地坐到舒服的座位上。即使影片没有开演,也不会有嘈杂的说话声,笑声或食物声音。大家都显示出一种Gentleman的风度。皮鞋踏上铺在通道的地毯上已经够轻的了,但大家都还提起了脚后跟,生怕有什么声响会扰乱人家的安静,而露出不够绅士的马脚。”⑤丁我良:《漫谈电影》,转引自傅葆石:《双城故事——中国早期电影的文化政治》,刘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67页。

在消费社会中,人们不再以物的使用价值为唯一消费目的,消费具有了标识身份和社会地位的象征意义。李欧梵指出,对现代上海的男男女女来说,去电影院已经“成了一种新的社会仪式”。⑥李欧梵:《上海摩登—— 一种新都市文化在上海(1930—1945)》,毛尖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6、133页。1934年,一篇名为《都会早晨的面面观》的文章形象地说出了电影在当时青年女子生活中的重要性:“一幕幕好梦刚将做完。密斯X翻侧着身,有些儿醒了。微启杏眼,向窗帘间隔的晨光估量了一下,才双颊绯红地(据说这是少女怀春之征)起床……在杂物箱内掏了许多红绿的糖果和饼干,向樱唇内乱塞,停会又打开日报,看今天哪家演‘爱情片’。”①转引自洪熠:《近代上海小报与市民文化研究:1897—1937》,上海师范大学博士论文,2006年。到电影院看一场电影逐渐被视为一种时髦摩登的生活方式,意味着展示代表现代、摩登时尚身份的“符号化资本”(symbolic capital)。

此外,外出观影可以有效扩大女性的社交范围,使她们有机会接触各种现代都市生活的精彩。在观影愉悦之外,清末民初的上海女性喜欢去电影院,更多是出于许多社会生活方面的需求,“有钱人家的小姐、太太、女工及女学生都愿意去看电影,因为这也是她们难得的社交机会”。②熊月之、周武主编:《上海:一座现代化都市的编年史》,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第295页。中国封建社会,男权将女性身体牢牢限制在家庭之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是每个良家女子都要遵守的戒律,女性与外部世界的联系只有通过她们为妻为母的身份才能实现。在清末民初妇女解放思潮的推动下,中国女性逐渐获得了步入公共空间、出入社交场所和参与商业文化活动的权利。由于社会性别的建构与公私空间的划分的联系紧密,广大女性走上街头,出入公共场所,参与各类文化消费活动,不仅促使社会对女性与公共空间的关系进行新的思考,也有助于都市公私空间的重新划分。

更重要的是,女观众群体的形成与发展壮大,显示出女性僭越男权社会对其空间权力的限制,并以此构建其自我主体意识的努力。清末以来,在多种社会因素的合力影响下,中国女性广泛地迈出家门步入社会,成为一种新的社会和文化力量。随着中国女性教育水平的提高和职业化的推进,女性消费能力有了明显的提高,一批经济独立的职业女性有条件进行日常性的消费活动。孙师毅曾撰文:“旧的农业社会女性所不敢不遵守的封建道德律,既已随工业机轮的运动,而逐渐地被碾碎,急激注入之西方的封建教化,又在加速地推进她们对于物质享受之艳羡和追求。”③转引自刘伟东、陈山:《民国电影与民国范儿》,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15年,第623页。在这个消费过程中,女性成为了和男性拥有平等消费权的消费主体,这对长期以来男权中心的中国社会来说,是不小的突破。去电影院为女性提供了接触广阔社会空间的机会,有助于她们摆脱工作和家务的束缚,使她们在一时难以改变的阶级和性别位置之外有了寻找独立社会身份的可能性。

公共领域的成长可被视为衡量一个社会“现代化”程度的重要标准。女性对现代消费经济的介入大大拓展了市民的公共空间,其对社会产生的影响力量不可小觑。“在20世纪初,不论女性主体本质如何相异(即由多种因素建构,如种族、民族、生理性别、身体结构、社会性别、人种等),在商业艺术中,‘女性’作为一个普遍的标志,是现代性本身的一个组成部分。”④王玲珍、何成洲主编:《中国的性/性别:历史差异》,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6年,第6-7页。在现代上海,借天时地利之便,广大女性大规模介入到现代消费和商业文化的发展中,不但身体力行地见证了中国现代文化产业的成型,她们的形象、行为举止和日益增长的影响力遍及社会的现实层面和象征层面,从而成为现代想象/协商的来源与动力,构成了中国社会现代性的重要部分。

四、结语

在清末民初时期的社会变革和女性解放思潮的合力推动下,女性在社会上的能见度大大提高。但是在彼时的中国,女性可以进入的社交场所仍然是非常有限的。无论是传统的茶楼、酒馆,还是新兴的歌厅、舞厅、咖啡厅,都是男人的娱乐场所,女性中只有风尘女子和舞女歌女可以出入,数量庞大的“良家女子”是不会去的。于是,现代戏院和电影院便成了广大女性能去的为数不多的休闲娱乐之地,为迅速增加的女观众群体提供了一个合乎身份和礼仪的社交场所。

对于被封建伦理束缚已久的中国女性而言,看戏、看电影不仅是娱乐那么简单,更是她们参与社会交往、僭越性别界限和性别意识赋权的实践。对于她们来说,文化消费是一种现代生活的体验方式,她们对于能够成为这样一种全新文化形态的一部分而感到自豪,她们频繁进出戏院、影院的行为应该被视为她们对于新获得的现代认同以及社会身份的骄傲的宣示。

猜你喜欢
娱乐上海消费
上海电力大学
上海之巅
国内消费
新的一年,准备消费!
上海谛霖邹杰 Hi-Fi是“慢热”的生意,但会越来越好
40年消费流变
娱乐眼
新消费ABC
上海──思い出の匂い
娱乐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