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于写“自己的麻烦”

2019-01-09 11:20洪兆惠
新世纪剧坛 2019年2期
关键词:分界罗莎里克

洪兆惠

我之所以喜欢话剧《正午的分界》,是因为保尔·克洛岱尔在创作它的过程中体现了我心里的写作伦理。可以说,这个戏是纯粹的精神告白。作者敢于直面自己的内心痛苦和焦虑,通过这个戏宣泄情绪,释放魔鬼,自我拯救,借用维特根斯坦的话说,保尔·克洛岱尔是一个“真正写了自己的麻烦的人”。一个写作者在写作中能不能写自己内心中最想表达的,这是一个重要的写作伦理问题。写自己内心最想写的,往往是无功利的写作,也是真正意义的写作。然而在现实中,戏剧的创作者言不由衷,为某种功利回避内心诉求,写作和自己的内心脱节,甚至相悖,而且,在功利的诱惑下,他们对这种脱节和相悖,并不焦虑,心安理得。

我带着现实问题,阅读、琢磨《正午的分界》。在读剧本时我想起库切在《异乡人的国度》里写阿摩司·奥兹的那篇文章。库切把奥兹的《地下室里的黑豹》和他的几篇早期故事放在一起读,发现作品中那个小男孩的故事被不断重写,以此叙述作者在个人成长中自我修正的过程。这个过程,有阴暗、有狭隘、也有不人道,这无疑于作者在出卖自己。“出卖自己”,是英语中的一个成语,意思是无意中泄露了自己原本不想泄露的东西。库切最后说:“《地下室里的黑豹》虽说不是一部篇幅宏大的书,但它确实无意中触及并激活了事关传记写作伦理的一些深层问题。”库切说的“传记”,并不专指非虚构的传记,我理解,他说的是那种具有传记性的虚构写作。其实,写自己内心最想写的,是“虚构”和“非虚构”都要遵循的写作伦理。

因为保尔·克洛岱尔写了自己内心最想写的,剧作才情绪饱满,激情四射。读这样的剧本,读者的生命也跟着燃烧,痛快淋漓。在平稳、凝固、沉闷的生活中,需要有生命活力、有冲击感的作品来搅动一下。

《正午的分界》是公认的自传性剧作。第一次读,我是把它作为传记的补充。32岁那年,保尔在来中国工作的远洋海轮上遇到波兰女子罗莎丽·维齐,他和她开始了狂野的恋情。四年后,罗莎丽跟一个商人走了,离开时身上怀着他们的孩子。被抛弃的保尔,恼火、疯狂、绝望。这是1904年8月的事,第二年的5月,他回到法国的家,躲在仓库里,用两个月的时间,创作出这部洋洋洒洒的悲剧。

保尔热恋罗莎丽时,他还是处子,而她已经有了四个孩子。这种一见钟情的两性之恋,如果男角不是保尔,女角不是罗莎丽,那它可能就是一段桃色趣事,没有多少精神质量和生命内涵,关注它是件很无聊的事。先说罗莎丽,她有点像劳伦斯笔下那个骑马出走的女人,厌倦了安逸舒适的生活,想到山的那一边寻找新奇,哪怕成为祭祀的牺牲品也心满意足。罗莎丽喜欢男人,还真不是水性杨花,她在追求生命自由。保尔就更有趣了。18岁那年的圣诞,他偶然走进巴黎圣母院,合唱团的孩子们正在唱诗,当《真挚来临》的歌声起来的那一刻,他“仿佛进入了被灵魂附身的状态”,泪水涌出,浑身颤抖,如饮醍醐,痴醉恍惚,从此皈依天主。皈依天主的他,不近女色,拒绝肉欲,绝对纯洁,完美得像个真圣人。我好奇,守身十多年的他,怎么一遇到罗莎丽,那信仰的堤坝就决了口呢?他不会是《巴黎圣母院》里那个克洛德主教在现实的投胎吧?

人的欲望有无限的爆发力,它在人性深处,无形而有力量,它创造爱情,也毁坏生命,它是谜。我感兴趣的是保尔的欲望,更感兴趣他在欲望冲毁信仰堤坝之后所承担的精神后果。任何传记对这种内心状态的叙事,都是猜测想象,往往流于表面,所以我读《正午的分界》。在这部剧中,保尔坦白到了极点,用他自己的话说,那是“纯粹与自己的单独对话”。他把自己真实的情绪,什么困惑、恼怒、眷恋、自责……尽情挥洒。在剧中,他和罗莎丽是活的生命,可感可知,当事者的直接表达,其生动性远远超过传记的叙事。

全剧共有三幕。第一幕的剧情发生在一艘货轮的甲板上,那货轮正在印度洋上行驶。戏从纠结开始,首先是人物关系的纠结:伊瑟陪丈夫德·西兹到中国去淘金,淘金的依靠是法国的外交官梅萨,而这时的梅萨正热恋着伊瑟,已经赤赤裸裸地当面求爱。除了梅萨之外,还有一个男人也跟着掺和,那就是伊瑟的婚前男友阿玛里克。当年,伊瑟在德·西兹和阿玛里克之间选择了前者,现在他们在同一条船上重逢。重逢不可怕,可怕的是两个旧时情人都有再续旧情的冲动,幕布拉开时,阿玛里克像梅萨求爱一样,也明确表示再爱一次。也就是说,伊瑟面对着三个男人,新欢旧爱,还有同床异梦的丈夫。乍一看,这关系够乱的,可是读下去,谁和谁怎么回事一清二楚,显示出作者的叙事能力。其次是梅萨和伊瑟这两个关键人物的内心纠结。德·西兹的心思在发财上,他的烦恼,只是因为挣不到钱或挣钱太慢,别的就有点儿没心没肺。那个阿玛里克,实用理性,精神疼痛在他看来纯属无病呻吟。

伊瑟也在犯愁,因为船总要靠岸,她必须在三个男人中间做出选择,是忠于丈夫做个贤妻良母,继续过平稳日子,还是在两个追求者中选一个,浪漫潇洒一回。三个男人先后出场各自亮相之后,读者明白了,她注定要越轨,要打开自己放纵欲望。然而她又不是单色的放荡女人,她有孩子,想释放魔鬼又牵肠挂肚;她夹在梅萨和阿玛里克之间,深感荒诞。在她眼里,梅萨第一次追女人,放不开,缩手缩脚,像个没长大的小孩儿,真诚无邪。而那个阿玛里克,一个情场老手,无负担、无约束,理性务实、及时行乐、看重当下,说话做事直白裸露,足够刺激。天真单纯和老到无耻,她都不烦,都喜欢,舍谁都纠结。再看梅萨,他是作者的化身,他本来是一个有信仰的端正青年,遇到伊瑟之前,清纯克制,尽量离上帝近点。伊瑟这个美丽成熟的女人一出现,他身体内部的性知觉顿时解放,真正的生命被她激活。如果一个单身青年爱一个单身女人,怎么疯狂也没对没错,关键是他爱的是一个有夫之妇,而且他又是一个虔诚的教徒,犯忌了,犯大忌了。所以,梅萨内心承受的东西重于常人,纠结的东西大多也是形而上的,什么希望、死亡,什么孤独、心的受伤,什么人生快乐、灵魂审判,信仰把他折磨得絮絮叨叨,像个精神病患者。在第一幕里,他的絮叨还只是开始,到了第三幕,他已把絮叨发挥到极致。

第二幕的剧情发生在香港,这时伊瑟已经选择了梅萨,阿玛里克离开,丈夫也要到外地寻找商机。伊瑟仍然在挣扎,想劝阻丈夫别把她一个人留在香港,如果那样,她就会顺着欲望一滑到底,他们的婚姻自然不复存在。可是这个德·西兹却不理解妻子,觉得自己离开后还有梅萨照顾她。梅萨和伊瑟在一起时尽情地表达爱欲,好像躲开了上帝的注视,不再痛苦自责;和德·西兹在一起时,他有点阴损,给德·西兹一个梦想,鼓动他尽早离开,好独自拥有伊瑟。这一幕是过渡,是交代,为的是后面的高潮戏。

第三幕的戏发生在一次暴动期间,伊瑟、阿玛里克和梅萨被困在一座建筑里,围困他们的中国人随时可能进攻,生死就在一瞬间。一些研究者认为,绝境中的梅萨和伊瑟自省、忏悔,最终皈依上帝。对这种观点,我怀疑,因为我的阅读感觉不是这样。这一幕开始时,困境中的伊瑟和阿玛里克在谋划死亡到来时怎么同归于尽。这时伊瑟抛弃了梅萨,和阿玛里克好上了。楼外血腥,暴动的人在刀劈传教士,强暴女教徒,等待他们的不是死亡就是比死亡更可怕的凌辱。马上到来的死亡让伊瑟解脱,她用不着自责,也不必被人诅咒,更没有必要向上帝忏悔。伊瑟离开梅萨并不情愿,她自白道:“我知道我成了他的负担,说真的,我就应该走掉。”可以想象,伊瑟离开前梅萨的精神很糟,正经历自我煎熬。随后梅萨出现,他寻找伊瑟来了。一见伊瑟,梅萨就如作者想像再遇负心的罗莎丽后那样,质问、辱骂、恼火,还有渗入骨髓的爱的表达,混成一团。作者自己都理不清,读者自然不必去理,感受一下情绪就行了。反正梅萨不顾生死为爱而来,那种时刻,那种环境,泄愤也好,表达也罢,怎么酣畅淋漓都合情合理。出去巡视的阿玛里克回到楼内,两个情敌话不投机打起来,梅萨倒下。阿玛里克夺走梅萨的通行木牌,带着伊瑟逃走。梅萨醒来,独自问天问地问爱情,问女人对于男人意味着什么。他吁求上帝的拯救,又挑战上帝:“我爱着她,我一点儿都不怕你!”逃走了的伊瑟返回,她最终选择与梅萨在一起,哪怕是死亡。她一身白衣,就像早先在船上梅萨第一次看到她时一样漂亮。

我无视作者的修辞策略,不管什么意象、隐喻,直接去触摸男人女人为爱而高烧着的心。写作《正午的分界》三十五年后,作者在写给罗曼·罗兰夫人的信中说:“我深信,在精神上,甚至肉体上,每个男人都只为一个女人而生,反之亦然。”反复阅读剧本后,我感觉自己深刻理解了作者的这句话。这话也是我在剧本的混沌中真切体悟到的。伊瑟为梅萨而生,梅萨也为伊瑟而生,伊瑟对于梅萨,梅萨对于伊瑟,谁都无法取代。这种感受来源于作者的现实经历和感受,在现实中,罗莎丽和保尔的恋情虽然只有四年,但那是无所顾及、自由恣意、刻骨铭心的四年,这四年让他认识到:他们都为对方而生,在各自的心里,没有谁能够代替得了。这是缘,是命,是真爱情。1948年底,《正午的分界》在法国首演。排练临近尾声时,场内一位80岁的老人一动不动靠在椅子上,脸上挂满泪水。他就是作者保尔·克洛岱尔,他从伊瑟身上重新找回罗莎丽,复活的她,比1900年在船上的时候还要真实。这是罗莎丽的传记《克洛岱尔的迷情》中描述的情景。

《正午的分界》是戏也是诗。如果我们把它首先作为诗来读,那就要揣摩、破解剧在的一些意象和隐喻,要解读第一幕的“正午的分界”和第三幕的“午夜的分界”各是什么意思,这是学者乐意干的事情。这个戏通篇混沌不清,给研究者的解释留下无限的可能。然而,作为喜欢戏、关注生命感受的读者,可能不愿意把阅读当作猜梦,当作“编码”到“解码”的智力游戏。

我是把它当作戏来看。正因为它是戏,我在阅读中才感受到人的状态和精神困境。客观地讲,这个戏在情节上没有铺展,省去了事件演变过程,全力展示的是人物的灵魂挣扎。全剧开始时,人物关系的交织已经完成,接下来的戏是人物在复杂组织中的痛苦选择,是梅萨和伊瑟这两个生命在多重力量作用下的复活;全剧结尾时,梅萨和伊瑟经历过世事的淘洗,两个人合为一体而再生。他们的再生,是指他们对爱有自己的领悟,对生命有自己的体验,对自由的强大驱力有自己的感受。只要我们读得仔细,不跳过每一句台词,就会发现它的情节连贯,人物来龙去脉合乎逻辑。

我们不能为寻找象征含意而把戏悬置起来,纠缠于形而上的玄妙,罗莎丽和保尔的情感是实实在在的,作者写这个戏时的痛苦是实实在在的,剧中迎面而来的那种失去理性的“酒神狂热”是实实在在的,所以在阅读时还是把剧拉回世间,回到人的生命上才好。

当然它也是诗,谁也绕不过戏中诗一般的语言。剧中人物说话缺乏生活质地,假如不把他们说的话,特别大段的独白当作诗来读,就会感到一团雾气,不知所云。所以这戏适合出声读。读出声来,会发现它有别样魅力。读时,我想起批评家詹姆斯·伍德说过的一句话:“莎士比亚的戏剧独白是说出口的隐私。”

当然,《正午的分界》最诱人之处,还是它表现了人的内在纠结。

先看梅萨的纠结。尽管剧中没有明确交代他的天主教背景,但他有作者的影子,他确信上帝的存在。所以当他爱上有夫之妇时,自然有负罪感,但这种负罪感无法阻断他对伊瑟的追求,戏从开始到结束,他没有放弃自己所要的爱人。但从伊瑟离开他的原因上看,他的内心没有消歇过,只是剧中把它省略在幕与幕之间,让读者在空白处细细体味。不过,他絮絮叨叨的追问倒是佐证,心里不烦的人不会这样。最让他痛苦的是伊瑟的飘忽不定,他深深地爱着她,却抓不住她,一不留神她就和别的男人投怀送抱。恰是这个无法把握的女人,让他彻悟男人女人关系的真谛:为他而生的女人高于一切。前面提到的那句“每个男人都只为一个女人而生”的话的后面,他还有一句话:“为上帝放弃这种基本而相互的肉欲本能,是可怕的,有益身心却永不可愈合的伤口。”

伊瑟就不相信上帝的存在,所以她的困惑挣扎,与观念无关,只与生命有关。她顺从自己的欲望去和别的男人折腾,又放不下一堆孩子;她喜欢梅萨,又不忍心看他自责痛苦;她向往未知世界,又留恋当前的安稳和舒适。

不管梅萨的形上纠结,还是伊瑟的形下挣扎,都涉及到人的内在欲望和生命的自由。自由是生命的本质,也是人活着的根本性精神问题。正因为这个戏触及到了生命的大问题,从总体上看,它才有意味,有精神张力,才值得我反复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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