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世臣碑帖理论的重新审视
——以《艺舟双楫》为中心

2019-01-10 00:59黄真真
书法赏评 2019年5期
关键词:二王商务印书馆

黄真真

一、论碑理论的重新审视

包世臣对碑版的推崇毋庸置疑,这与其师法邓石如有必然的联系,朱大可就言“慎伯之尊魏,非尊魏也,尊完白也”,1 加之乾嘉时期金石考据学的兴盛,“尊碑”已经成了今之学者研究包世臣的代名词。但是细细推敲《艺舟双楫》中有关“碑”的书论可以发现包世臣对碑版态度的复杂性,本节主要就这一问题略作发微,以重新审视包世臣与“碑”相关的理论。

包世臣对碑的推崇首先体现在他对北碑的态度上,正如朱大可言其“尊魏”。包世臣在《艺舟双楫》中直言:“北碑画势甚长,虽短如黍米、细如纤豪,而出入收放、偃仰向背、避就朝揖之法备具。”2大抵是因为包世臣对北碑褒赞之辞最多,所以学界研究包世臣“尊碑”也多是以北碑为研究对象,并不断放大其“尊北碑”的立场。然《艺舟双楫》中亦载有诸多与南碑、唐碑有关的书论,这同样是研究包世臣碑帖理论的重要文献。南碑,是指南北朝时期南朝宋、齐、梁、陈的石刻碑版,由于南碑在整体数量与质量上都不及北碑,所以学者多有忽视。包世臣在《艺舟双楫》中就有谈及南碑的论述,他在《历下笔谭》中记载:“南朝遗迹,唯《鹤铭》《石阙》二种,萧散骏逸,殊途同归。而《鹤铭》刓泐已甚,《石阙》不过十余字,又系反刻。”3又言:“惜南朝禁立碑,墓志出土,惟《保母》一种,而原砖又亡,幸有始《兴王碑》,剥蚀之余,尚可以证前说之谬妄。”4虽然《艺舟双楫》中关于南碑较为具体的论述极为罕见,但从中也可窥见包世臣对南碑的态度。相比于对北碑的推崇、对南碑的惋惜,包世臣对于唐碑的态度则更为复杂。有部分学者持包世臣“卑唐”的观点,而其依据则是包世臣曾言“北碑字有定法,而出之自在,故多变态。唐人书无定势,而出之矜持,故形板刻”。5然而,包世臣对于唐碑的态度远远不是“卑唐”这么简单,笔者从《艺舟双楫》中重新审视了他对唐碑的看法。包世臣曾经直言由于自己长期书写简牍而导致书风婉丽,所以在甲子之时,他便“专习欧、颜碑版以壮其势,而宽其气”。6包世臣不仅自己以唐碑为法进行学习,还将临摹唐碑的方法写作书论以益后学,其言:“学者有志学书,先宜择唐人字势凝重锋芒出入有迹象者,数十字多至百言习之,用油纸悉心摹出一本,次用纸盖所摹油纸上,张帖临写……可以渐得古人回互避就之故。”7除此之外,从包世臣对于唐代善书者的评价中也可窥见其对唐碑的态度,其云:“大凡六朝相传笔法,起处无尖锋,亦无驻痕,收处无缺笔,亦无挫锋,此所谓不失篆分遗意者。虞、欧、褚、陆、李、徐、颜、柳、范、杨,字势百变而此法无改。”8《艺舟双楫》字里行间无不体现出包世臣对篆分笔意的追溯,北碑深得其心也正是因为继承了篆分遗韵,而此处包世臣则认为唐碑也是“不失篆分遗意者”,可见他对于唐代善书者的评价并无刻意贬低之辞。所以,包世臣对于唐碑的态度是包容的,既以唐碑为法,但同时也认为唐碑字势变化过多而逊于北碑,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包世臣并没有“卑唐”。

通过对《艺舟双楫》中论碑理论的梳理,笔者认为世人所言包世臣“尊碑”并非只是尊北碑,唐碑、南碑亦在其“尊碑”的范畴内,只是不及北碑的地位而已。

二、论帖理论的重新审视

阮元在《北碑南帖论》中对“帖”下过如下定义:“帖者,始于卷帛之署书,后世凡一缣半纸珍藏墨迹,皆归之帖。今《阁帖》如锺、王、郗、谢诸书,皆帖也,非碑也。”9康有为在《广艺舟双楫》中也说过:“晋人之书,流传曰帖,其真迹至明,犹有存者,故宋元明人之为帖学宜也。”10阮元将墨迹、刻帖皆划入“帖”的范畴,康有为则认为晋人流传墨迹为“帖”。包世臣虽多有论帖之语,但并没有明确规定其“帖”所指,笔者通过《艺舟双楫》中的论述认为包世臣所言“碑帖”之“帖”应指刻帖,即包世臣所称“汇帖”。

刻帖自南唐《昇元帖》至宋代《淳化阁帖》发展已经尤为完备,刻帖的流传极大地扩大了经典法书的享有量,赵孟頫就说“书法之不丧,此帖之泽也”。11然而随着历朝历代的不断翻刻,刻帖的弊端也越来越严重,包世臣曾言:“故欲见古人面目,断不可舍断碑而求汇帖已。”12所以,现今学者也多以包世臣“抑帖”作为其论帖的立场,然而通读《艺舟双楫》会发现包世臣对刻帖并不是一味地批判,而是以赵宋为界对刻帖阐述出了复杂的态度。

包世臣对赵宋以前的刻帖表现出追溯的心态,有一次他得到了一部版本《淳化阁帖》,对其中所刻大令草书十分喜爱,仔细读之,颇有所得,自跋:“乃悟吴郡‘不真而点画狼籍’一语为无上秘密。”13在答弟子吴熙载九问时又提到“结体以右军为至奇,秘阁所刻之《黄庭》,南唐所刻之《画赞》,一望唯见其气充满,而势俊逸”。14可见包世臣就是从这些刻帖中窥见了“二王”的笔法。然而,包世臣在追溯刻帖的过程中却又多次表现出了自己的困惑与障碍,他曾言:“余得南唐《画赞》,枣板阁本,苦习十年,不得真解。乃求之《郎邪台》《郙阁颂》《乙瑛》《孔羡》《般若经》《瘗鹤铭》《爨龙颜》《张猛龙》诸碑,始悟其法。”15包世臣认为赵宋以前的刻帖固然有价值,但是不能只学刻帖,须参以碑版才能得其真解,故主张以碑学帖。当然这种看似合理的解释一直存有争议,笔者认为这其实蕴含着包世臣的一种特殊心理,本文将在第三节中具体阐述。然而,对于赵宋以后的刻帖包世臣的态度则全然不同,甚至直接贬斥其为“俗手”,他曾对几代的刻帖进行过集中评述,其云:“古帖之异于后人者,在善用曲……汇帖得此秘密,所见唯南唐祖刻数种,其次则枣版《阁本》,北宋蔡氏,南宋贾氏所刻,已多参以己意,明之文氏、王氏、董氏、陈氏几于形质无存,况言性情耶。”16又言:“降至赵宋,描、涂、戗、刷之字行,而其法绝于人手。逮《停云》《戏鸿》《郁冈》《渤海》诸帖纷出,而其法绝于人目。”17可见包世臣对赵宋以后尤其明代刻帖极度批判,所以世多以为包世臣对于明代董其昌等人也持有一样批判的态度,其实不然。本文以为包世臣贬斥董其昌等人所刻之帖并非是对其人其帖不满,而是对刻帖中所收古帖摹本、刻本质量的不满。他曾言:“思白但于汇帖求六朝,故自言廿年学魏晋无入处,及学宋人,乃得真解。盖汇帖皆宋人所摹,固不如宋人自书之机神完足也。”18其中流露出更多的是对赵宋以后学书者不能窥见古帖原貌而只能见后人摹本的惋惜。包世臣在论及《十七帖》时,就对他所见宋以后汇刻本、单行本、释文本、唐临本等十余种版本进行了批判,认为其“大都入多尖锋,出多挫锋,转折僵削,俗工射利所为也”。19如果说赵宋以前的刻帖如《阁帖》是对古帖的一手翻刻,那么至明代则是多手的翻刻、重刻,再加上石头、刻工这些外力影响,一件古帖会出现众多水平参差不齐的拓本,甚至有些已经被“二次创作”了也未可知。正因如此,才会出现“抑帖”的观点。

通过对《艺舟双楫》中论帖理论的梳理,笔者认为今之学者言包世臣“抑帖”实为抑赵宋以后辗转翻刻、翻摹而不得原貌的刻帖,而非否定所有刻帖。

三、“二王”在包世臣碑帖理论中的特殊意义

包世臣在书论中对王羲之评价甚高,直言“右军作草如真,作真如草,为百世学书人立极”,20从刻帖的编排体例上看,很明显是以“二王”为主,而且如前文所述,包世臣也正是通过刻帖来追溯“二王”的。既然如此,那“二王”当属刻帖所汇之“古帖”无疑。但是在包世臣的碑帖理论中,“二王”的意义却十分特殊。

包世臣《述书》中记载了关于好友黄小仲的一段话:“(小仲)又言正书惟太傅《贺捷表》,右军《旦极寒》,大令《十三行》,是真迹,其结构天成,下此则《张猛龙》足继大令,《龙藏寺》足继右军,皆于平正通达之中,迷离变化,不可思议。余为申之,以《刁遵志》足继太傅河南《圣教序记》,其书右行,从左玩至右,则字字相迎,从右看至左,则笔笔相背。”21这段话中黄小仲以为《张猛龙》是继承的王献之,《龙藏寺》是继承的王羲之,包世臣对这种说法予以赞同,并进一步推测《刁遵志》是继承了《圣教序记》。这段评论为《张猛龙》诸碑溯源,认为这些碑版皆是“二王”的传承,如此一来,包世臣对这些碑版的推崇就间接成为了对“二王”的推崇。他甚至还将“二王”直接划入了碑版的范畴当中,《述书》中又载:“丙寅秋,获南宋库装《庙堂碑》,及枣版《阁帖》,冥心探索,见永兴书源于大令,又深明大令与右军异法。尝论右军真行草法皆出汉分,深入中郎;大令真行草法导源秦篆,妙接丞相。”22包世臣通过刻帖读出了虞世南所作唐碑是源于王献之,而王羲之、王献之的真行草法又是源于篆分,如此便也可解释本文第二节中所述参以碑版学刻帖的说法了。

无论是以碑学帖还是为碑溯源,实际上都是为了让碑帖之间产生关联,而“二王”则是包世臣碑帖理论中连接碑与帖的桥梁。换言之,包世臣是意在让“二王”与“碑”产生关联,进而借助“二王”的地位来扬碑。

四、结语

古帖墨迹的流传多是靠刻帖的形式得以传世,然而辗转翻刻却又导致了刻帖的失真,那么碑版经过千年的流传难道不会失真吗?包世臣曾言:“率更碑版传世者,悉伤磨刮,即得宋拓,亦非真相。”23这句话很明显地透露出了包世臣对于碑版的拓本也存在同样的质疑,只不过碑版尚可在访碑时一窥原貌,而刻帖却只能在射利环境中距原貌愈来愈远了。笔者认为包世臣真正批判的并不是刻帖,而是刻帖翻刻失真的过程,他表现出的对赵宋以后刻帖的贬斥也是出于其本身对于刻帖质量的无奈与失望,这种心态应是清代“碑派”学者共有的,也正因为如此,刻帖不再如从前盛行了。清代碑与帖的关系其实是盛与衰的体现,“碑派”学者的初衷或许是想要重新树立一种比学习刻帖更好的溯古方式,而非将“帖”彻底消除,当然这也直接导致了清代“尊碑”立场的不断强化。

注释:

1 朱大可,《论书斥包慎伯康长素》,《东方杂志》第27 卷,1930 年,页25。

2 (清)包世臣,《艺舟双楫二·论书一·历下笔谭》,北京:商务印书馆,1935 年,页31。

3 (清)包世臣,《艺舟双楫二·论书一·历下笔谭》,北京:商务印书馆,1935 年,页29。

4 (清)包世臣,《艺舟双楫二·论书一·历下笔谭》,北京:商务印书馆,1935 年,页31。

5 (清)包世臣,《艺舟双楫二·论书一·历下笔谭》,北京:商务印书馆,1935 年,页31。

6 (清)包世臣,《艺舟双楫二·论书一·述书上》,北京:商务印书馆,1935 年,页22。

7 (清)包世臣,《艺舟双楫二·论书一·答三子问》,北京:商务印书馆,1935 年,页48。

8 (清)包世臣,《艺舟双楫二·论书二·跋荣郡王临〈快雪〉〈内景〉二帖》,北京:商务印书馆,1935 年,页50。

9 (清)阮元著、华人德注,《南北书派论北碑南帖论注》,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87 年,页41。

10 (清)康有为,《广艺舟双楫·卷一·尊碑第二》,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 年,页39。

11 (元)赵孟頫著、任道斌校点,《赵孟頫集·卷十·阁帖跋》,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 年,页221。

12 (清)包世臣,《艺舟双楫二·论书一·述书中》,北京:商务印书馆,1935 年,页25。

13 (清)包世臣,《艺舟双楫二·论书二·自跋草书答十二问》,北京:商务印书馆,1935 年,页53。

14 (清)包世臣,《艺舟双楫二·论书一·答熙载九问》,北京:商务印书馆,1935 年,页43。

15 (清)包世臣,《艺舟双楫二·论书二·自跋真草录右军廿六帖》,北京:商务印书馆,1935 年,页66。

16 (清)包世臣,《艺舟双楫二·论书一·答三子问》,北京:商务印书馆,1935 年,页47。

17 (清)包世臣,《艺舟双楫二·论书二·自跋真草录右军廿六帖》,北京:商务印书馆,1935 年,页66。

18 (清)包世臣,《艺舟双楫二·论书一·历下笔谭》,北京:商务印书馆,1935 年,页31。

19 (清)包世臣,《艺舟双楫二·论书二·十七帖疏证》,北京:商务印书馆,1935 年,页55。

20 (清)包世臣,《艺舟双楫二·论书二·自跋真草录右军廿六帖》,北京:商务印书馆,1935 年,页66。

21 (清)包世臣,《艺舟双楫二·论书一·述书中》,北京:商务印书馆,1935 年,页26。

22 (清)包世臣,《艺舟双楫二·论书一·述书上》,北京:商务印书馆,1935 年,页22。

23 (清)包世臣,《艺舟双楫二·论书二·题隋志拓本》,北京:商务印书馆,1935 年,页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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