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宋明理学“理一分殊”对张介宾辨证观的影响❋

2019-01-10 03:56崔轶凡王庆国
中国中医基础医学杂志 2019年9期
关键词:表里阴阳万物

崔轶凡,王庆国

(1. 山西中医药大学,山西 晋中 030619; 2. 北京中医药大学,北京 100029)

1 张介宾的“儒医”属性

陈寅恪曾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宋王朝建立之初,一方面儒家经学正统观念日渐衰微;另一方面以儒、释、道为代表的哲学观经历了长期争鸣,最终结出了以宋明理学为代表的里程碑性硕果[1]。宋王朝从国家层面对医学非常关注,帝王经常下诏书指导全国的医事活动[2],“儒医”也在官方的提倡下正式形成潮流。《宋会要辑稿》载:“朝廷兴建医学,教养士类,使习儒术、通黄素、明诊疗而施于疾病者,谓之儒医。[3]”时至明代,“儒医”的范畴与宋代所指发生了一定程度的变化,明之“儒医”更多体现的是社会化的职业形象,含有更高的自我评价与社会认同的况味。

任应秋记述张介宾:“学博多能,凡天文、音律、兵法、象数等无不通晓,中年曾从戎幕府,谈兵说剑,遍走燕冀间,出榆关,履碣石,经凤城、渡鸭绿。既而以家贫亲老,翻然归里,尽弃所学,穷年缕析,独有神悟,继又师事金梦石,尽得其传。出而诊病,时人比之张仲景、东垣。[4]”可以看出,张介宾在生活经历、身份认同、学术道统、医疗执业、济世关怀等方面与“儒医”的要求相当吻合,并自然而然地将理学基本思想渗透于医学观念,总结形成辨证理论运用于医学实践当中。

2 宋明理学之“理一分殊”

“理一分殊”是由程颢提出,再由朱熹论证、发挥的重要理学命题,也是理学最为核心的观念之一[5]。理学家借此认识世界、思考整体与部分的关系、事物的普遍性规律与多样性表象的内在联系。这一观念对中医学产生了深刻影响,在此之后的阴阳学说、命门学说、先天后天关系深入讨论等均与之有关。

朱熹发展了张载、程颢、程颐兄弟的思想,吸收了佛教中理与事、一与万等有关思想以及周敦颐的宇宙论思想,将宇宙自然界的万事万物特别是人与万物的关系,统统纳入到“理一分殊”的理论之中[6]。正如《朱子语类》所说:“世间事,虽千头万绪,其实只一个道理,理一分殊之谓也。[7]”朱熹还提出了著名的“月印万川”来比喻解释:“本只是一个太极,而万物各有秉受,又自各全具一太极尔。如月在天,只一而已,及散在江湖,则随处可见,不可谓月已分也。[7]”指的是事物虽然千差万别,但“理”仍然只有一个,蕴含于万物之中,于是万物都有了自己的“理”。万物不同、其理相通,领域不同、其理亦相通。一物之理通于万物之理,万物之理亦通于一物之理[8]。

“理一”强调宇宙间只有一个最高的“理”,而万物各自的“理”只是最高“理”的具体体现。 “分殊”主要是指个体性、差异性,与“理一”相比较,“分殊”代表着世界的多样性与复杂性,但并不仅仅是表象特征的盲目无序堆砌,而是有条理、有秩序的,是通过一定的研究方法可以被了解发现的。“分殊”是在“理一”基础和前提下的“分殊”,“理一”是“分殊”后的“理一”。

3 张介宾之辨证观

《景岳全书》开卷指出:“凡诊病施治,必须先审阴阳,乃为医道之纲领。阴阳无谬,治焉有差?医道虽繁,而可以一言蔽之者,曰阴阳而已。”“阴者自阴,阳者自阳,焉能相混?阴阳既明,则表与里对,虚与实对,寒与热对,明此六变,明此阴阳,则天下之病固不能出此八者。[9]”随后分列《阴阳篇》《表里篇》《虚实篇》《寒热篇》等,逐一对比阐发。张介宾借用理学家考察世界万物的方法,以人体为考察对象,认为阴阳是人体最高的“理”,阴阳一体,互化互济是生理的普遍规律,阴阳消长失衡是病理的基本变化。在“理一”统辖之下,表里、寒热、虚实“分殊”,成为疾病在某个特定个体特殊时期的表象,其多样性与复杂性既包含于阴阳关系内,也对其产生影响。这一辨证观与宋明理学“理一分殊”的思想相当契合。

3.1 阴阳为纲,贯穿理法方药

3.1.1 阐述理法 由于继承了宋明理学的阴阳观念,张介宾在《类经附翼·医易义》中对于阴阳对立统一关系的阐述带有浓厚的理学气息:“万生于一,一分为二,二分为四……而交感之妙,化生之机,万物之数,皆从此出矣”“阳为阴之偶,阴为阳之基……一动一静,互为其根”“阴根于阳,阳根于阴……阴阳之气,本同一体。[10]”以此思想为出发点,于《景岳全书·阴阳》提出了人体“元阴”“元阳”的重要概念,以及阴阳不可相离的理论:“道产阴阳,原同一气。火为水之主,水即火之源,水火原不相离也。何以见之?如水为阴,火为阳,象分冰炭。何谓同源?盖火性本热,使火中无水,其热必极,热极则亡阴,而万物焦枯矣。水性本寒,使水中无火,其寒必极,寒极则亡阳,而万物寂灭矣。此水火之气,果可呼吸相离乎?其在人身,是即元阴元阳,所谓先天之元气也。[9]”

基于以上理论,张介宾随即在《景岳全书·新方八阵·补略》中提出了极具特色的治法“阴阳互求”:“故善补阳者,必于阴中求阳,则阳得阴助而生化无穷;善补阴者,必于阳中求阴,则阴得阳升而泉源不竭。故曰,以精气分阴阳,则阴阳不可离;以寒热分阴阳,则阴阳不可混。[9]”他强调对阳不足者宜育阴以生阳,对阴不足者宜扶阳以培阴,阴阳相需、相济为用,才能达到“阴平阳秘,精神乃治”的效果。

3.1.2 遣方用药 张介宾制方思想遥承《黄帝内经》的“精气互化”学说,气属阳,精属阴。《类经》有云:“盖人之所本,惟精与气。气为阳也,阳必生于阴;精为阴也,阴必生于阳[11]”,明确了精气互根,在生命活动中两者是时刻不能分离的整体。他比较认同薛立斋以张仲景八味丸作益火之剂,以六味地黄丸作壮水之剂的观点;但同时提出“二方俱用茯苓、泽泻渗利太过,即张仲景金匮亦为利水而设,虽曰于大补之中,加此何害[12]”的质疑。通过“取先贤之经”“辨先贤之误”,张介宾创制的左归丸、右归丸,正是“阴阳互求”法最为重要的实践成果之一。左归丸为壮水之剂,用于精血亏损、津液不足者;右归丸为益火之剂,用于肾阳不足、命门火衰者。

左归丸在熟地、枸杞、山茱萸、龟板胶等大剂滋阴药中加鹿角胶、菟丝子甘温助阳,使阴得阳助而源泉不竭。右归丸以附子、肉桂温补命门,扶助阳气,更选用大补阴精、滋肾培水的熟地、枸杞,使阳得阴助而生化无穷。二方共有6味药物,其中4味是以甘温滋润之品配以菟丝子、鹿角胶。可见无论治阴治阳,张介宾均以“阴阳并调”为基本方法。另外,在附子、肉桂项下,附注以“渐加”“因人而用”“随宜而用”等语,从药物剂量的角度进一步说明桂、附等辛热刚烈,临床既应大胆使用,亦应慎重考虑患者阴阳失衡的具体状况。

3.2 以纲统变,融会医理医案

张介宾幼习举业,由儒入医,其著作《景岳全书》既重医理亦重医案,融会了系统的医学理论和丰富的个人经验。其中颇多理中载案、案中论理的内容,既有医理思考亦有情节描述,即使作为文学作品来欣赏也颇具意味。秉承理学家格物穷理的精神,他在《类经图翼》提出对医者临证的要求:“故不有精敏之思,不足以察隐;不有果敢之勇,不足以回天;不有圆融之智,不足以通变;不有坚持之守,不足以万全。凡此四者,缺一不可,必欲备之,则惟有穷理尽性,格物致知,以求圣人之心斯可也。[12]”试举一案,以分析其以纲统变的辨证过程。

“一金宅少妇,宦门女也,素任性,每多胸胁痛及呕吐等证,随调随愈。后于秋尽时,前证复作,而呕吐更甚,病及两日,甚至厥脱不省,如垂绝者再。后延予至,见数医环视。佥云汤饮诸药,皆不能受,入口即呕,无策可施。一医云:惟用独参汤,庶几可望其生耳。余因诊之,见其脉乱,数甚,而且烦热躁扰,莫堪名状,意非阳明之火,何以急剧若此?乃问其欲冷水否,彼即点首。遂与以半盅,惟此不吐,且犹有不足之状。乃复与一盅,稍觉安静,余因以太清饮投之……及药下咽,即酣睡半日,不复呕矣。[9]”

在张介宾的辨证观中,阴阳与表里、寒热、虚实之间非并列等同,实有纲目之异。阴阳为辨证之“纲”,其他六者为纲下之“变”。先审阴阳,把握疾病的基本规律,其次详辨表里、寒热、虚实,全方位把握疾病的特征,最终完成“方从法出”“法随证立”的中医诊疗过程。

二纲与六变之间、六变各个层次内部互相影响,密切联系,如表里之中可见寒热虚实之变;虚实之中亦可见寒热表里之别。《景岳全书·表里》云:“表证者,邪气之自外而入者也。凡风寒暑湿火燥,气有不正,皆是也。”“里证者,病之在内在脏也。凡病自内生,则或因七情,或因劳倦,或因饮食所伤,或为酒色所困,皆为里证。[9]”本案无外感六淫侵袭病因,有基础疾病(“每多胸胁痛及呕吐等”),结合禀赋特征(“宦门女也,素任性”)辨为里证。《景岳全书·虚实》云:“虚实之要,莫逃乎脉。如脉之真有力真有神者,方是真实证;脉之似有力似有神者,便是假实证。[9]”可见诊脉对辨别虚实有重大意义。本病患者“脉乱,数甚”,没有无力衰败之象,故而辨为实证。虚实变化中尚有表里、脏腑之虚实等区别,本患者案素有“胸胁痛及呕吐等”,且刻下症见“汤饮诸药,皆不能受,入口即呕”,考虑病位在胃。《景岳全书·寒热》云:“寒热者,阴阳之化也。”“寒热之虚实,表里当知,寒热之虚实也不可不辨。[9]”本案患者“脉乱,数甚,烦热、躁扰,莫堪名状”,故辨为热证。由于临床可见真寒假热或真热假寒,需要对患者寒热真假进一步确认。《景岳全书·寒热真假篇》云:“寒热有真假者,阴证似阳,阳证似阴也。盖阴极反能躁热,乃内寒而外热,即真寒假热也。阳极反能寒厥,乃内热而外寒,即真热假寒也。假热者,最忌寒凉,假寒者,最忌温热。[9]”本例病情危重,“厥脱不省,如垂绝者再”,故先以“冷水半盅”试之,患者不吐且犹觉不足,再以“冷水一盅”试之,“稍觉安静”。有“口渴欲饮冷”这一佐证后,确认为阳明胃火热盛(“意非阳明之火,何以急剧若此”)。可见张介宾面对病情危殆的患者和意见纷纭的同行,临证之时兼具“精敏之思”“果敢之勇”“圆融之智”“坚持之守”,以及格物穷理、辨证精妙的名医风采。

综上所述,每个时代都有其学术趋向与文化特征。宋明时期理学领衔,医学也充满浓郁的理学味道。理学家以“理一分殊”之道探究天地自然发生演变过程和人性善恶根源,倡导在“穷理尽性”过程中“格物致知”。深受其思想影响的中医学家们从中汲取营养,用之于医学实践,重新审视自秦汉以来重要理论,敢于质疑,不断创新,进一步完善了中医理论的构架,开创出一个流派纷呈的医学新时代。有明一代,名医灿若星河,张介宾的卓越之处在于其临床制方用药遵循理学道统,阐发医学思想不离实践过程,既促进了中医学理论体系的发展与完善,也使其个人成为了推动中医学术继承和创新的重要实践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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