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蕤蕤

2019-01-15 04:20草木
飞魔幻A 2019年10期
关键词:郡主王府

草木

【一】

说起来,谢蕤和江晚慕可是青梅竹马。

谢蕤父亲起兵河北,自封河间王,当时只是一个普通草莽的江晚慕的爹,也是后来大周的开国皇帝前来拜访。

那时谢蕤正是猫嫌狗厌的年纪,父亲只得她一个女儿,便要她精通骑射,继承他的百万军马。

谢蕤怕苦怕累,故意站在她爹院中咿咿呀呀:“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

谢蕤她爹说话不看场合,不怕丢人,声音还带着一股韭菜般的土味:“还不滚进来!一天就知道丢你老子的人!”

谢蕤腹诽,走进内室,正好撞见江晚慕那一副不屑嘲笑的神情。

他胆大包天,她怒火中烧!

于是在未来皇帝介绍他儿子时,谢蕤伪装成童言无忌:“江晚慕吗,这名字跟姑娘似的,哈哈哈!”

因为嘲笑江晚慕名字被她爹说教后,谢蕤装模作样地道了个歉,推说自己心直口快,并且完全没有收敛。

傍晚,在她爹和未来皇帝互相吹捧成了相逢恨晚的“知己”后,未来皇帝告辞离开。

马车前进了一段路,被留下来做谢蕤伴读的江晚慕突然抬头,奋力奔跑着追赶马车。

谢蕤父亲在河间一人独大,前来攀附者如过江之鲫,江晚慕他爹把庶子留下来做伴读,说白了就是童养夫,也是舍小为求大。江晚慕跑出去,河间王府没有人追,谁都知道他是可有可无的,况且……她爹很明显不耐烦这样的桥段,早就转身走了。

谢蕤留下来,等了一会儿,就看见江晚慕眼睛红红地走回来。他迅速从她身边经过,看也没看她一眼。

谢蕤一向无往不利,这天却连着两次被同一人甩脸。她拦住江晚慕:“哟,回来啦?”

江晚慕生生地撞开了她的手臂,就要抬脚离开。

谢蕤冷笑一声,身边的侍卫便上前拦住了他。

谢蕤年幼时被奴婢欺负过,最恨一些要依赖她的人在她面前摆脸色。她故作疑惑:“是不是你爹不要你啦,江晚慕?”

江晚慕转过身来怒视谢蕤。

“这么生气干吗,我好害怕呀,又没人逼你,不高兴你就回家去啊!”谢蕤扬了扬下巴,两个侍卫就挪开了脚。

江晚慕捏紧了拳头,对谢蕤说了第一句话:“晚慕自愿留下照顾郡主。”

谢蕤使劲掰开他的拳又牵住硌硬他:“真的吗?那江哥哥带我回去吧!”

然后,她清晰地听见了江晚慕磨牙的声音。

之后,江晚慕面上恭敬温顺,渐渐融入河间王府。

谢蕤开始还觉得他口蜜腹剑,想戳穿他的小把戏,后来却乐在其中,觉得就算虚伪,也很省心了。

河间男子大多形容粗犷,江晚慕不是谢蕤见过最俏的,但比起她身边那些歪瓜裂枣的贵族公子,真是清丽得惹人怜爱。

显然不止谢蕤发现了他的水灵。

江晚慕第一天陪同谢蕤去书院时,就受到全院女子的热烈欢迎。谢蕤心中很有些不是滋味,走到一个没有围着江晚慕的姑娘身边不阴不阳道:“看她们饿虎扑食的样子,江晚慕他嫡兄可比他英武多了。”

那姑娘年龄比谢蕤稍长,端方有礼道:“江大公子英武,江二公子清隽,两人各有千秋,淑女不背后论人是非。倒是郡主天真可爱。”

当她听不懂吗,这话是在说她没规矩!谢蕤正要发怒,却见江晚慕此时已经摆脱身后众女,走到她面前。谢蕤莫名忍不住阴阳怪气:“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啊。”

江晚慕暗地咬了咬牙,面上卻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晚慕不敢,晚慕只听郡主吩咐。”

谢蕤莫名有点高兴,刚刚的不快都烟消云散。她抬高下巴,在众女艳羡的眼神中,拉着江晚慕让他坐在了她旁边。

【二】

很多事其实都早有预兆。

比如那个端方的姑娘宋蕴玉的吴侬软语,恰巧命中了惶恐又要强的江晚慕,引得他钦慕一生。

比如那日谢蕤的嘲讽刚好被江晚慕听见,少年低垂着眼睫,再没有向她展露过一丝心绪。

江晚慕俊逸英才,时间久了,谢蕤对他有些倾慕,然而江晚慕的态度一直模棱两可。他对谢蕤百依百顺,让谢蕤她爹对他也缓了辞色,但若是谢蕤想与他更进一步,他又一副不敢有非分之想的样子。谢蕤越在意他就越是意难平,总故意使唤他,对他鸡蛋里面挑骨头。

谢蕤向来爱华服美饰,每天要忙的就是拉着埋头苦读的江晚慕买新的衣服、首饰和鞋,看师傅做新的衣服、首饰和鞋,保养旧的衣服、首饰和鞋。

不说虚的,她一天要问他百来次好不好看。如果江晚慕回好看,她就问他哪儿好看,他说了以后,她又骂他愚蠢没眼色,明明是人让衣服更好看。

后来江晚慕学会变着花样夸她,她又问她和宋蕴玉谁更好看。

其实不用对比,她明艳娇憨,比宋蕴玉好看多了。但江晚慕故意停顿了一下,就被她立即捂上了嘴。他反射性伸出舌尖一舔,就得到了谢蕤的一个耳光和一句“恶心死了”,并被关在柴房饿了三天。

江晚慕为了考榜首头悬梁,谢蕤却非要他去给她扑粉蝴蝶。河北哪有粉蝴蝶,江晚慕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傻,扑了一袋绿蛾子回来,飞满了谢蕤的房间。谢蕤嘴也不敢张,就怕虫子身上的粉掉进她嘴里,当晚吓得开始装病。她在新房间看话本,连着江晚慕也因伺候她缺席第二日书院的年考,后来开学时跟着谢蕤滚进了最次的丁班。

这么多事,谢蕤也能觉察到江晚慕不是没有恼怒过,但他再未挂过脸。受她牵连进丁班那次,她明明感觉到江晚慕恼火得厉害,但他只抬头看了她一眼,就愣怔着低下头没再说什么,反倒让谢蕤有些愧疚,后面几天折腾他少了些。

谢蕤以为江晚慕不会对她发脾气,直到那次她逮到他盯着宋蕴玉跟他的嫡兄走在一起。

她从前就怀疑江晚慕偷看宋蕴玉,但每次她顺着他的眼神看到尽头又发现他变了方向,好像他只是随便环顾;可这次他的眼神一直跟着宋蕴玉走,连他嫡兄都发现了,他还将眉一挑,递过去一个挑衅的眼神。

谢蕤成功抓了个正着,当真是火冒三丈。她嘲讽他:“有些人,真以为自己和嫡子各有千秋啦,可谁能瞧上你!”

谢蕤以为江晚慕会像从前一样隐忍,他却突然站起,带得身前的桌案都倒了。他带一点羞恼一点自卑瞪着谢蕤,谢蕤都有点被吓到,但他一声不吭地走了,之后很久都没再搭理她。

事情的转机很快就到了。

看着好一段时间没同她说话的江晚慕在她面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谢蕤才知道,江晚慕他爹在外打仗,带了他母亲随行,此时他母亲被掳走,他爹没有去救。

也许是天生的恶女,谢蕤当时未经思考就脱口而出:“你若捉十只臭虫放进宋蕴玉的桌案里,我就让我爹救你母亲。”

江晚慕愣住。

谢蕤又想,犯不着这样针对一个姑娘,正要说她只是开玩笑时,江晚慕带着前所未有的真诚感激地用力地对她磕了一个头,然后风一样冲了出去。

江晚慕最终做了那件事,他母亲却没有被救回来。

在敌军的营地中受过耻辱,九死一生回到夫君的阵营,却遭遇了嫌弃。谢蕤她爹的部下刚刚回河北,就传来江晚慕母亲被他爹犒军后自尽的消息。

自那之后,江晚慕就再也没有不恭顺过。

【三】

五年相伴,谢蕤越陷越深,江晚慕的态度却一直扑朔迷离。谢蕤能感到江晚慕對她也有心思,但她一主动,他就犹豫着后退一大步。

在看到江晚慕送给她的及笄礼物只是一支和前几年生辰送的一样的素钗时,谢蕤终于忍不住将钗子扔回江晚慕怀里。

“连这种东西都送得出手,也不嫌寒酸。”

江晚慕正在后院操持她及笄的礼节,在一群婢子面前被谢蕤下面子已经不是第一回了,他仿佛还有点茫然,一言不发地蹲下捡起钗子放回盒子里。

谢蕤看他这样,不禁有点小心酸和后悔

她正打算拿回钗子,江晚慕却道:“晚慕没什么私房钱,给郡主这样的钗子,折辱郡主了,郡主恕罪。”

他抬脸看她,眼睛湿漉漉的,一副无辜又哀怨的样子让谢蕤愧疚又脸红心跳。

她讷讷地回他:“这样啊……”

谢蕤低头,看见江晚慕伸出的袖子,眉头一皱:“你的袖子怎么这样短,裁缝缺你的了?”

江晚慕的脸立即红了起来,将手藏到背后,磕磕绊绊半天也说不清楚。谢蕤看他羞窘的样子,解下腰间的荷包扔过去:“看你那穷酸样儿!这些金子你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别丢了我的脸!”

江晚慕后退一步才接住,急急就要还给她,谢蕤却在他腰间绑了个死结,他解得脸都憋红了。

谢蕤转头要走,又被江晚慕拉住。

“郡主把钗子带走吧……”

一说这个谢蕤就来气:“谁要你的破烂!每年都是这个,你烦不烦!”她手一扬,打得钗子又掉在了地上。

谢蕤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收场。江晚慕却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把钗子收好了。

他说:“我看郡主几乎日日戴着这支钗子,想必是喜欢的,钗子损耗快,所以才每年都送这个的。”

“郡主应该也知道,晚慕是要与郡主共度一生之人,”江晚慕一脸欲语还休,“晚慕对郡主……”

“对我什么?”

“郡主恕罪。”

“说!”

“沅有茝兮澧有兰。”

谢蕤转身就跑。

沅有茝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江晚慕这人真是既酸且俗,当她没读过吗?不对,她跑什么?

谢蕤停下,转过身,看见的就是江晚慕低垂眼睫攥着钗子,像个被抛弃的怨妇。

也许是被梨花的香气冲昏了头脑,她将手圈在脸颊边大喊:“我准了!”

面对周围仆婢惊讶的表情,谢蕤不敢看江晚慕的反应,捂着脸转头跑掉了。

江晚慕他爹是天命之子,后来西行占了晋地,自立为晋王,与谢蕤她爹平起平坐。

然而他一直没有来找江晚慕。

自从江晚慕他爹做了晋王后,谢蕤每次见江晚慕就有点忐忑。

因为是她提出要他陪她,他爹才没有来接他。

然而正当她以为尘埃落定,以后江晚慕就陪在她身边时,江晚慕来见她了。他来时步伐踩得咚咚响,又站在屏风后一言不发。

谢蕤正午睡,被他弄出的动静吵醒,有点迷糊:“来了就自己坐下,我房间里你随……”

“郡主还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吗?”他强压着怒火。

谢蕤一下子就清醒了,她已经有点慌,却嘴硬道:“你胡说些什么?”

“郡主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要我提醒你?”他一边嘴角挑起,笑容阴鸷,“若不是蕴玉,我还不知道,我们好郡主那么稀罕我,稀罕到非要把我留在你身边,不让我爹带我回去。”

“五年了,我在河间王府小心翼翼,郡主瞧不上我,我却……”江晚慕突然止住话头,声音是咬牙切齿的阴郁,“我要做的事,郡主一时兴起,一句玩笑就毁了。”

谢蕤急急解释:“我没有不喜欢你……”

“你说谎!”他大声打断她。

谢蕤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两人之间一片静默,直到江晚慕仿佛整理好情绪,又恢复到以前的淡然样子:“晚慕失礼,郡主恕罪。”

他也不看她:“晚慕先行一步。”

谢蕤连衣服都来不及整理,赶紧上前拉住他。她知道自己这次过分了,总觉得如果不拦住江晚慕,以后一定会后悔的。

她有点语无伦次:“不用恕罪,我没有不喜欢你,我以后会对你好的,你爹那里有什么好的,以后你在河间王府横着走……”

江晚慕扯开她向外面跑去。

【四】

人事不可期。

谢蕤以为她要与江晚慕共度一生,但他被她亲手赶走了。

那日,谢蕤瞒着人找了江晚慕一下午,最后看到他和宋蕴玉在一起。

她带一点委屈又带一点愤怒地走过去,还没被他们发现,就听见江晚慕的声音。

“……我不会娶那恶女。”

谢蕤停下脚步,故意藏起自己。

“今日想赠小姐此玉簪,是家母所留,请小姐收下。”江晚慕拿着簪子对宋蕴玉满眼脉脉情深,“我还得与那恶女纠缠一段时间,好得到河间王的帮扶。如今我父亲也起来了,再过不久,我便回去向你提亲。”

谢蕤没听见宋蕴玉的回答。

因为她自己立即就出去了,拽下江晚慕给她的钗子摔在他脸上:“这破烂还你!”

何以结相于?金薄画搔头。

呵,以簪定妻啊。

她看着江晚慕的脸,他曾要同她共度一生,现在他只用一种她看不懂的眼神看着她,有点摇摆,又很决然的样子。

谢蕤转身要走,却发现宋蕴玉腰间系着一枚禁步。

顶好的东珠和同心穗。

她还记得去年她将它交到江晚慕手中时说的话:“随便得来的便宜玩意儿,正好配你这种人的生辰了。”

之后她从来没见江晚慕佩戴过,却又不想问他,独自还生了好久的闷气。

现在她很欣慰了,好在他被她调教得识货,没真把它当便宜玩意儿扔了,而是送给了珍爱的心上人。

“若不是蕴玉,我还不知道”。

人家两个早就已经情投意合,你侬我侬。

谢蕤当即转头,想用那破钗子在江晚慕身上扎两个洞,但最后她只是摁着江晚慕在地上摩擦:“贱人,你去死吧!”

江晚慕走后不到一个月,谢蕤的父亲就突然战死,她在闺中,别说见他最后一面,连他的遗体也没能见着。

谢蕤有几分聪慧,但她的聪慧被身边的宠溺麻痹,敌不过这样的凄冷下场。她不懂兵法,不懂权衡,父亲留下的势力很快七零八落。

父亲一去,她病如山倒,清醒以后家资几乎被剥削干净,曾经和蔼的父亲的部下,跑进她的闺房,说是可以看在她父亲的面子上,纳她为妾护住她。

眼见着那人离因在床上休养而衣衫不整的她越来越近,谢蕤忍不住叫了一个人的名字。

“江晚慕!”

那人露出一抹嘲讽又怜悯的笑:“呵,那位已经是晋国的二殿下了,郡主不要妄想,以后跟了我,还得守好妇道才招人喜欢。”

谢蕤受不得别人对她做出怜悯的样子,那人坐到她床边,正要拉她的手,谢蕤一陣作呕,撑着力气坐了起来,迅疾地用江晚慕送的匕首切下了那人脐下那块肉。

那人诡异地惨叫起来。他压倒她,掐住她的脖颈。

谢蕤朝他脸上啐了一口,又轻蔑又茫然:“凭你也敢肖想本郡主……”

就在这时,她的房门被推开了。

衣上沾满那人污血的她和铠甲阴冷的江晚慕对上目光。

江晚慕将那人从她身上拽下,当着她的面就锁了他的喉咙。

不过一月,物是人非,谢蕤不看江晚慕,江晚慕也不说话,从腰间解下一块虎符放到她面前。

甲兵之符,右在皇帝,左在河间。

河间虎符。

虎耳上有一个缺口,是谢蕤父亲给她时她摔的。

谢蕤心中情绪一片翻涌,她控制不住将玉枕朝江晚慕头上砸,声音尖厉到破音:“滚出去!”

江晚慕一只手挡下玉枕,他有点僵硬地站在原地:“你莫想那么多,今后……”

“滚开!”

江晚慕站了会儿,转身离开了。身后传来一阵绝望的呜咽,他浑身紧绷着,没有回头。

【五】

第二日,江晚慕就带谢蕤去了晋地,见他的父亲。曾经这个男人在她父亲面前伏低做小,如今她见他却要层层通报,跪地行礼。

江晚慕对他提出了跟谢蕤的婚事。

谢蕤心头一震,偷偷看了一眼江晚慕,对上他淡漠的眼神。

谢蕤的心又沉了下去。

他对她到底是什么心思呢?

她正不知做何反应时,江晚慕父亲岔开话题,说念在与她亡父的旧情上,要封她为郡主,待遇同从前,也会为她寻一门好亲事。

听罢,江晚慕怒气冲冲地替她拒绝了,直接带着她回了府。

谢蕤从未见过江晚慕发这样大的火,还在马车上,他就一把把桌案上的茶具拂到地上,眼中闪着阴冷的光:“真是无毒不丈夫。”

谢蕤一句话都没有说,她再不是郡主了。

没多久,她的婢女便送了一套服饰过来,告诉她,江晚慕将她册为了他的刀人。

刀人,女官,主管护卫贵人安全,六品以下。

也算嫔妾。

有特定功用的低等妾室。

谢蕤没有多说什么,她第二天便穿上了刀人的制服,跟在江晚慕身边,开始做他的刀人。

她没得选择,也不知道怎么选择。

比起嫁给一个陌生人,她觉得还是暂时在江晚慕身边更好。

谢蕤师从她爹,虽没仔细学,但她天资聪颖,根骨上佳,积累多年也有了一身好武艺。她被她爹部下轻薄,完全是因为她当时病入膏肓,又心灰意冷,实在无力,平时还是很能打,做江晚慕的刀人,她从未渎职。

可两人相处了半年,谢蕤从未主动开口说过话。

直到冬至,江晚慕突然遣散身边下人,与她单独在花园闲逛。两人并肩前行,他讷讷开口:“这么久了,你就没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谢蕤抬起头看他。

他笑了笑:“今后我们……”

谢蕤打断他:“今后我如何呢?”

她加重了“我”这个字,江晚慕抿着嘴唇转身。

那一瞬间,谢蕤突然思考起她的以后,但没来得及细想,江晚慕又开口了:“从前你总喜欢折辱我。”他抬高了给她打的伞,手骨像是用了大力气,骨节青白,语气仿佛带一点乞求,“但也算故人,今后再陪陪我吧。”

当晚,江晚慕就推开了她的门。

彼时,她已经被府中的婢子们洗刷干净,穿着轻薄的睡衣裹在被子里,抬进了他的卧房。

江晚慕身上酒气和皂角味混杂,从背后贴上来,抱住她说话。

他讲他很累,讲他父亲亲情冷淡,讲他母亲痴心一片。讲他求他父亲给他们指婚被拒了。

“不过就是一个得了地权的暴发户,门当户对的规矩比世家还严。”

谢蕤浑身不受控制地一震,她突然很想摸一摸父亲的那枚虎符,却死咬着牙关没有说一句话,就这样静静地听他说。

慢慢地,两个人都静了下来。

谢蕤快要睡着时,江晚慕突然又开口:“我那天是故意气你的。”

谢蕤睁了睁眼睛,没说话。

“簪子只是街边随意买的。”

“你送的禁步我一直贴身带着。”

江晚慕把头埋在她颈后:“我有点想跟你在一起。”

谢蕤转过身来,露出一个美得刻意的笑脸,以吻封缄,以身慰藉他的一切风尘仆仆,艰辛疲惫,以体温融化他的心酸苦楚、孤寒凄冷。

有点想。

有什么意思呢?

冬至了。

【六】

谢蕤早熟。

母亲因生她难产而亡,父亲心中痛苦,不愿见她,常年在外征战。

家中没有主事的人,她身边的婢子们与她同龄,都是新买的,见她没人管就言语随便,奴大欺主。

当初她刺激江晚慕说“你爹不要你了”,这话她不知听过多少遍,早不当回事了。

一日,贴身婢子同她嬉笑,说谢蕤的镯子好看,这是问她要镯子的意思。从前也是这样,不给的话,整个院子里都不会有人同谢蕤说话。

镯子很特别,紧贴腕子的地方镶着一朵玉花,且来得艰难,谢蕤就有点不想给。

于是谢蕤她爹从战场上带着一身戾气回府时,看到的就是那婢子推倒了谢蕤,将镯子摔碎的情景。

他当即打杀了婢子,发了很大的火,不知道是在气自己还是气婢子。

谢蕤在旁边细细出声:“我还能要一只玉花儿镯子吗?”

谢蕤她爹不知被戳中了哪个点,突然泪如雨下:“我的女儿啊!!”

之后谢蕤她爹就开始了对谢蕤的溺爱。

他致力于让谢蕤成长为能独当一面的悍猛女子,但谢蕤对此毫无兴趣,总是反抗,谢蕤她爹也从未惩罚过。

这样的宠溺太过于温暖寬容,让谢蕤溺毙其中。

太久的封闭和压迫让她多疑易怒,却也很会察言观色;长久的缺爱让她在被人宠溺后嚣张得病态。谢蕤知道自己越来越偏激,但她置之不理;她能知道人情事故,只是从不参与。

她知道自己是郡主,什么都不怕。

她也知道不是郡主的她,应该怎样做人。

河间王府早就没了。

她为了江晚慕第一次杀人,温热的血溅在脸上,谈不上令人作呕,她还来不及想什么,就很快杀了第二个,第三个……

当晚回去后,噩梦连连。

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也不知道自己以后该怎么办,去哪里、做什么,她都没有仔细想过。

不是没有从金枝玉叶变成俘虏的落差,但她已经不是郡主,也再没有河间王府,做什么都是得过且过。

所以在被婆子们像对动物一样摁在水里洗刷时,谢蕤只在开始时习惯性地反抗了一下,就任由她们去了。

呵。

这么轻慢她。

江晚慕莫名对她很好,可他不像在河间王府时那样恭敬,现在对她的态度,仿佛向对自己的爱宠。

郡主和爱宠,区别太大了。

可谢蕤还是有点喜欢他。

也许是他的求婚,也许是他的宠爱,她在这种潦倒的境遇下,依旧心存幻想。她甚至忍不住心疼他。

江晚慕母亲没什么势力,早年结局又很不好看,在他爹心中没什么好印象;江晚慕从小给她做伴读,他爹把他送来的那天,其实已经放弃他了,离开这么多年,情感更是稀薄,现在也只是看他年轻有为,给了他一个争夺的机会。

而江晚慕,他愿意为实现这个机会付出太多。

他像曾经的她一样,太想得到父亲的青睐了。

他从前就要强,事事都想争个第一。他一直很优秀,可正应了谢蕤从前的戏言,他比不过他嫡兄,不论母族,还是能力。

到晋地的这些年,他一直兢兢业业,从未有过疏漏,但他嫡兄仿佛是为政天才,惊才绝艳,反倒衬得江晚慕费尽心机,却不比他嫡兄讨得更多好。

越比不过,他就越偏执。就算两人成就已经持平,但江晚慕是特意叮嘱过不许谢蕤想嫡兄一瞬的。

而今日,皇帝给他喜欢的宋蕴玉和他大哥赐婚了。

这就是他现在同她在一起的全部原因了吧。

好在他动作极其温柔,想必他现在心里想的是宋蕴玉,可不管是少年的恭顺倔强,还是青年的高寒好胜,江晚慕总能轻易让她一厢情愿地心疼不已。

让谢蕤宁愿把自己烧成灰,也想给他明亮。

【七】

第二日,谢蕤醒来时正对上江晚慕的眼睛,他看上去心情不错。

谢蕤面上露出一丝嘲讽,媚笑着伸手搂他脖子,却被江晚慕甩开。

他嘴角的笑僵硬起来,嘴唇嚅动了好久,却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眼中不自觉带一点脆弱乞求。

谢蕤一愣,他怎么会乞求呢?

反应过来时,江晚慕面上已经恢复淡漠,他好像突然又怒了起来,穿好衣服走出去,狠狠处置了昨天那些抬她上床的婆子。

想必正在为一时的意乱情迷后悔,看见相关的人都觉得上火吧。

直到江晚慕生日,谢蕤才又一次见到他。

这是谢蕤成为江晚慕刀人以来,他们二人共度的第一个生辰。

酒席之上,谢蕤时隔多年又一次见到了宋蕴玉。

宋蕴玉父亲眼光长远,几年前就投奔了江晚慕他爹,现在官位显赫,还跟主公结了亲。宋蕴玉此时正是春风得意,但她画了一个俏丽的桃花妆,欲言又止、泫然欲泣地看过来。

她看的应该是她的旧情郎江晚慕,但谢蕤控制不住地挡在了二人中间,刚好让他们无法相见。

她想一个错步走回去,背在身后的手却突然被挠了挠。

謝蕤转过头,江晚慕还好好地端坐在那里,但他的手勾在她的手上。

谢蕤心里刚泛起一丝甜蜜,就看见江晚慕眼睛转了方向,紧盯着他兄长同宋蕴玉。

他目光灼热得让他嫡兄侧目,江晚慕同多年前一样,眉梢一挑,样子欠揍得很。

他好像还是喜欢宋蕴玉。

多年前在河间,他也这样盯着宋蕴玉和他嫡兄,被谢蕤嘲讽得掀了桌子,今日他再看,已经没人敢嘲讽他了。

每一天的日子没什么变化,安安稳稳。宋蕴玉很快成了大殿下的妻子,又成了大皇子妃。

江晚慕,没有过其他女人。

让谢蕤痴心妄想,又让她备受折磨。

那是给别人的深情。

谢蕤不知道对于江晚慕来说她到底是什么人,她也从来不想不问。

但她与他共欢愉,与他同生死。

他每年都在她生辰送她一支一样的素钗子,十年匆匆,加上谢蕤还是郡主时收到的五支,已经有十五支了。

她没再戴过。

早就不是时兴的款式了。

争夺权柄的关键时刻,江晚慕被皇帝外派,谢蕤自然随行。十年来,他去哪里都带着她。

她躺在江晚慕怀中,看着从新朝的京都递来的圣旨,江晚慕的嫡兄被封为太子,江晚慕被封冀王。

他输了。

她看着江晚慕神色不变,手却青筋暴起:“蕤蕤,跟我说些什么吧。”

谢蕤什么都没有说,只搂住了他。

他将圣旨卷起又放下,卷起又放下,最后他撕了它。

当天夜里,没有被圣上召归的冀王殿下江晚慕带着私兵擅自回京了。

【尾声】

江晚慕因造反进狱当晚,他爹就死了,留下旨意让嫡兄继位,并且斩草除根。

在他被带到一个地方秘密处决时,谢蕤为他劫了法场。

她将他塞进了他祖宗的棺材,自己一个人出去引开了追兵。

江晚慕被绑着手脚躺在棺材里,看不见一丝光亮。

他要等谢蕤。

等她回来再次跟他说:“我也没有不喜欢你,我以后会对你好的,你爹那里有什么好的,以后你在河间王府横着走……”

然后就他们两个,他再也不追逐其他东西了。

谢蕤死得比江晚慕早多了。

她心爱男孩的所有倔强,没能敌过他父亲对另一个儿子的偏爱。

她死得一点也不美,手强行扭曲,却还是没能抓住袖中的漆盒。

里头有十五支素钗子。

不值钱。

【河间一梦不复醒】

江晚慕还是做了皇帝。多年执政后,他突然若有所感,退位住进了河间王府。

在这里,他时隔多年第一次做了想做的梦。

梦里是谢蕤及笄那年的花朝节。

他刚刚故意与宋蕴玉相谈甚欢气嫡兄,此时正笑得得意又狡黠地回河间王府去。

嫡兄倾慕宋蕴玉已久,很容易就因为他的一点挑衅沉不住气,江晚慕对于这样气他的游戏乐此不疲。

不知想到哪里,江晚慕脸又一沉。不是他伺候郡主,恐怕宋蕴玉此时还不知道跟哪个富家子弟玩耍呢,嫡兄也能过上今天这种日子?呵。

一踏进谢蕤的院子,就看见跪了一地的下人。江晚慕立刻猜到,可能是河间王忘了跟谢蕤一起过花朝节。

他一个人走进内室,就看见谢蕤像小孩儿一样蜷在罗汉床上哭。

她见他过来,抄起枕头劈头盖脸地砸过来:“给我出去!”

江晚慕一只手接住枕头,刚好挡住他阴沉的脸。小孩儿可不会这样。

等枕头放下,他又是那张担忧着的俊俏脸蛋儿:“我带了郡主的新裙子。”他走过去,谢蕤背过身不看他,也没再朝他扔东西,是恩准他安慰她了。

江晚慕正要说些什么,谢蕤却突然翻过身来抱着他的腰哭泣:“他又忘记我了,江晚慕!他怎么能这样呢?”

江晚慕被她抱得身体僵硬,听见她的哭声心中一涩:“是啊,他怎么能这样呢。”

他的声音太轻,淹没在了谢蕤的鬼哭狼嚎里。有人哭起来梨花带雨,有人哭起来引人哀怜,但谢蕤一哭起来,那是震动山河,听见的人甚至会有点想笑。

江晚慕摸着她的头发,软软地对她说话。他不知道哪里来的耐心哄了谢蕤一个时辰:“以后也不能一直让王爷陪你过花朝节啊,我可以……”

“女儿啊!爹糊涂了!”

谢蕤她爹冲进来打断了他的话,父女哭成一团,两人跟话本子里的生离死别一般。江晚慕却突然清醒过来。

他可以什么呢?

他赶紧退了出去,愣怔着好半天转不过神,不敢细想自己刚刚会说出些什么。

合上门前,他透过细缝悄悄看了一眼。

高高在上、横行霸道的河间王一个劲儿地道歉,彩衣娱亲,伏低做小。

有什么好可怜的。

江晚慕鼻子酸了酸,轻轻把门全部关上了。

没过多久,父女俩就出来了,谢蕤脸上还带一点别扭,让江晚慕把裙子带过去。

她拆开盒子,很快又高兴起来,拉着江晚慕看衣服。

她眼泪来得快去得也快,江晚慕看着她,感觉心中太暖和了,好像一辈子这样也挺好。然后在这样的幸福中醒来。

这些年他从未做过关于谢蕤的梦,这个让他等待已久的梦仿佛要榨干他一辈子的快乐。

他已经不太记得谢蕤的模样了,但他又清楚地记得她。

她说他比不上他嫡兄,她说救他母亲,她说她准了,她失去父亲后站在他身后绝望地呜咽,她拒绝跟他成为“我们”,她再没有戴过素银钗。

她说没有不喜欢他,以后会对他好,说让他在河间王府横着走。

也曾以为对她不过虚与委蛇,也曾执意回去寻找父亲与权势,也曾失去她只身前行,但江晚慕总是想到谢蕤。

他想回到她身边。

他只想谢蕤一个人。

他喜欢谢蕤。

但他明白得太晚,把一切都搞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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